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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與子 作者:陳家橋

1


  我是一個有思想的人。我禁止人們說我患有分裂症,我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身體、權利和自由,待人接物,表現得正常。有些時候,人們說我是個好人。記住了我。只有這樣,才算很好地過了一生,儘管還沒有完,但死亡的曙光已在不遠的地方若隱若現,再沒有什麼東西能夠挽回我倔強的意志,你看,這一切都不能遠離我,帶著它們,像一塊又一塊碎肉,粘在骨頭上,一起架著,卡著,邁著不息的生氣,發出呢喃,在荒野上走著,在旅館住著,時常想把一生總結一下,但苦於零亂、單調,總以為時間再增長一點,會有它自己的規律。我們認識的人,或者無意間記住的死去的人,都將在夢中長久地表演,向我們歡呼。也許我生活過一百年,也許一萬年,誰也不明白,當證人們都缺席時,我怎樣誇大我的壽命。我光環裡的太陽,它也只是一盞蒼白的小燈,浮在盡頭的黑色的布上。而我的熱情,我愛過的女人,我饋贈過禮品的朋友,還有動物的芬芳與植物的呼吸,都會重複地運動,支撐我生命的力量,幫助我體驗這並未改變的世界。而惟一不同的是,親戚們的評論都在某架搾汁機內洶湧地攪動,還有以前從身體裡流出去的血,它們大膽地活動,組織,成為在體外的武器,拚命地攻擊我。誰說我已疲憊得不像樣子?不,我還有能力把問題說清楚,只要條件允許,我還能嚼一嚼以前的稻粒,讓那種沁人的谷香傳入我的組織纖維裡,令我悸動。我的慾望,酒精和煙草,還能牢固地結合,在身體的裡面反覆地流滿、撞擊,讓這暮年的身體冒煙,閃爍青春的光芒,會變成一隻手電筒,在房間裡撕扯。黑夜、白日和朝霞,這些算什麼?燦爛的星光,在每一個旅遊景點上,帶著我以前欣賞自然風光時的激動,滯緩地向下壓。如果有必要,可以一直這樣說明下去,我們並未原本就責怪外界的一切,我已和諧地活過,像大水奔騰,踩著夢幻者的足跡,分享著自由、雨水和日光。


2


  在我出生的時候,我的頭腦僅僅包裹在一堆皮肉之中,記得別人說過那是一個烤著炭火的寒冷的冬季,門外是潔白的雪,我從有記憶開始就想肅清那時的人群,到底有多少人目睹了我母親在分娩我之後那種荒誕的紅色的笑容。其實,我屬於母親,並未引出任何故事,而我脆弱的心理卻很難脫開這一點。雖然,母親並不能決定我今後做事的方式,但我總以為母親周圍的人,那些不斷參與到母子之中的人利用了我們的母子關係,使我無法單獨處理母親不在場的那些活動。也許,在我發紅的皺著眉頭的臉還沒有張開之前,就有人向我母親提到我危險的頭腦,他們分辨我的眼睛、手勢,談論我的嘴唇,我作為一個貌似英俊的孩子卻給別人增加了認識的負擔。而這不是所有活著的人們的責任。如果追究起來,任何一個故事可能在遙遠的過去就有了危險的徵兆。我的生命握在過去那些神秘者的預言之中,甚至這一切都已發生過似的。坐在乾硬的泥土堆上,空氣中佈滿了舊有的馨香,在我可以看清榆樹龜裂的樹幹時,並看到樹下的人,他們干涉著我,我被他們擺佈,搬到一處又一處泥土堆上,聽著村口的風聲。當時,村裡村外都在舉行勞動和生活的演習,不僅大人們肆無忌憚地變老,還有孩子,超出我的估計,比我生長得更快,時間長了,都像泥土一樣,既更加熟悉,又頻繁地走樣。他們的聲音模糊不清,相互否定,甚至在愉快的時候,也很尷尬。我還未做聲。不知如何應付。這許多人都很相像,他們的語氣、神態,他們在聽各種傳說和謠言時的虔誠使我慢慢向他們靠攏,積聚,而我大約是願意這樣的。時間長了,膚色、舉止和懷疑的口氣都會趨於一致,那時不僅天氣的變化影響著生活節奏,還有無數神秘的信息從各個地方合攏而來,無法驅散,帶著宿命的色彩。而這時母親已開始向我灌輸某種安全的思想,希望生活在平靜的荒野中逐漸張開,直至找到我自己生命的特色。而這一切,都必須固定在這片土地上,像我的頭、四肢以及將來的說話口氣都只能是稍稍超出現在虛偽的成人。我明白母親僅僅是想把我帶大,不能中途夭折。但你們知道我碰到了越來越多的事物,它們起初還似乎是別人的,但不久,他們變成了我自己的一部分,比如矮小的楊樹,或者一個溝渠獨特的拐彎,甚至一些偷窺的東西都深植於內心,令我眷念,頭腦開始發脹,向外膨動,然後是空虛,接著是尋找,包括尋找朋友,春天的陌生人,乃至善於講故事的人。當然,後來就不僅希望聽信各種古怪的事情,甚至都指望這故事有自己的一部分。那時,黑夜的油燈在門廳裡面閃動,各家的大門沉默地敞著,黑夜裡的飛鳥潛在地飛行,還有不做聲的夜行人穿過許多個村莊,有時在此露宿,如果有月亮,就會看到一條條纖細的白路,像弔孝的帶子,那時我已感到這些帶子就是故事,讓我感覺到它們已經發生,而今後最大的可能便是讓這些帶子複雜地交叉,我的感受使我比其他人荒誕。那時頭腦中似乎只有一個人,其他人便是由他分裂而去,看來,那時自己就統一了多數人的思想,使他們能被自己安排,相互尊重對方的良心,這在現在講起來有點可笑,良心有什麼用?還不如說以後的故事都沒有發展到各自的終點,它們總是在中途就被可怕的力量鎖住。而看起來,它們仍能說服我們,這就是我的願望了,我希望自己看到一種又一種結局,這種思想已能應付一個獨立的故事,使它就範。而母親會更加成熟,她會遺忘我,對於我的故事,她會慢慢無能為力。我的夢、感覺,還有我發抖的心都離她越來越遠了。


3


  當我意識到我是可以保證我的生命,並珍惜它,也珍惜別人的生命時,生活就突然變得淺白,但又過於重要了。因此,說起我的成長經歷,我幾乎不能說我到底發揮了多少主觀的力量,好像總有自己一定能明白的東西來延續並重複這種生活。這在初期使我很無聊,但當我承認生命握在自己手中時,我就不那麼厭倦這種重複的世界了。而活著,就認識了更多的人,掉進更多的關係中,並在夾縫般的狹小空間中,時時巴望著廣闊的夢境。越是長大,就越是萎縮,這在一開始就能感覺出來。我始終沒有離開我出生時的土地,即使偶爾外出一段時間,也會在頭腦中使勁地翻動記憶的樣子,並在歸來時進一步強化它。很快,就識字了,這是一個非常奇異的過程,可以說這是令人詛咒的。在某種程度上,識字也是出於一種自願。但認字之後,就必須時時尋找與那些字符或課本對應的地方,而且不允許輕易地出錯。我從那時開始就有點違心,故意矚目故鄉的地形,以及勾畫從故鄉伸出去的路,越是龐雜的地理、同學、親戚、升學以及課本上的玄妙故事,就越使人想去欺騙別人。後來,我發現我記住的僅僅是那些有利於謊言的部分。但不可否認的是,我的頭腦比以前變得更加靈活了。那些大川、地形,還有漫長的相互關連的故事逐漸結成了一塊膿疤,包著噁心的液體,在腦中翻騰,我開始渴望見到另一個偉大的人,他可以一邊加入眼前的生活,一邊從過去一下子到達未來,帶動更多有相同志向的朋友,向遠處移動。那些方塊字,那些旅人的故事,還有作祟的童年都使我掉入一個怪圈,我明白作為一個中國人,這是很好的禮遇,可以坐在故鄉的土地上,聽山川間扯動的風聲,可以評判收音機的長篇連播,即使外界的一切變化很快,我們也能把握自己的神經,順其自然。世界這樣的公正。只有在一次關鍵的夢中,才會明白原來自己所渴望的另一個人,一直存在於自己的心中,只要閉上眼睛,稍微緊張一下,就會摸到他的脈搏,跳得那樣劇烈,那是一個模糊的形象,但質感很強,令人信服。有時,當自己以欺騙的方式向別人講述一個故事時,那個人會在心裡反覆地運動,加快血液,使自己的思維更加敏捷。所有過去的生活都變成了絕妙的財富,把它們切開,又絞合在一塊,試一試,把自己當做別人,推動著更多的陌生人,一起加入現在的心理遊戲。這時,母親倒有點可憐了,雖然身體的長勢還很旺盛,便已出現盜汗、體虛、經血不調,我看在眼裡,急在心裡,毫無辦法。而且,母親還在出力地生孩子,使我有更多的兄弟,我無法阻止,有時我幾乎能從我的弟弟們身上看到思想的假模子,令我膽戰心驚。母親會更加衰老下去,而我還沒有看到終點那奪目的光環,生活的意義仍是荒謬的,令人沮喪的。我的內心已在拚命地搏動,試圖遺忘我母親,因為後邊的事情會更加集中,而這一切都是為了得到一個最完整的故事,以結束此生。這時,我還年輕,但已預感到生命的終結。在這種預感中,許多故事發生了,但都很輕浮,讓我鄙視。我仍沒有見到心中那個被盼望的人,即使在夢中,也只是一個幌子,我焦慮極了。


4


  現在說起來那起事故,我還不能說自己就可以一點責任都不負。當然,由於我突然從那件事情之後失去了生命,因而我對這個故事的講述權利也就是假想的了。不過,這並不妨礙今後的人把這個故事從一個事故中抽出來,我希望它為今天的生活帶來玄虛般的興趣。五月的黃昏,太陽還沒有下沉,西天的紅光映染著田間的樹林,那大塊泛白的麥根糾結在火一樣的餘光中,雜亂地翹立,還有幼小的孩子,也許是我的,也許是別人的,正在田埂上飛移,還有遠處的公路,伸向另一個山彎,拖著巨大的余響,奔跑著罕見的汽車,我的頭腦發蒙,身體麻木,在田野上,我的胃、手還有臉,甚至我的皮膚都在暗暗地緊張,彷彿這是一個特殊的黃昏。田間湧動著收穫後的糊味,泥土裡冒出深層的腐氣,這時,我承認我看見了一個人,那個人,無限陌生,但由於他真誠、質樸和智慧,使我放棄了警惕,而這時我以為現場沒有證人,這就促使我相信他不是一個神,他是一個真實的人,和我的內心相比起來,十分融洽。收割過麥子以後,土地的腐味令我憂傷,太陽幾乎落下山去,奪目的紅霞已到極致,染紅了鄉村的遠景。我意識不到自己是個成年人,感到自己的生命還很幼稚,正在等待來人發現似的。他開始在前邊引路,我已忘記他穿著什麼衣服,顏色大概是白的。當然,後來我的親戚們都認為那是個夢中人物,在他們自己的夢中也出現過,只不過現在我把夢表演在公開的鄉村的暮色之中。他帶我去哪兒?我沒有問。何況,他也不會跟我說話。在某個特定的時候,所有的證人都會消失,那時就是如此。我真後悔當時沒有找到我母親,否則她會趕走這個陌生人,讓我跟著她回家,以便在夢中與這個人交往。事故發生在兩個小時之後,太陽已毫無蹤跡,滿天的繁星,閃爍不定,夜晚□黑,沉默,我一個人也沒有遇到。我們來到打穀場上。他讓我看到了他的眼睛,像兩隻玻璃球,使整個人頓時不漂亮了。他張開嘴向我講故事,這些故事在現在回憶起來全是假的,因為故事中沒有多餘的人物,只有我本人。看來他非常瞭解我。後來,我才明白我並沒有說話。我不反對他,但也不想傷害他,他在引誘我,使我恐懼的內心繃得太緊,渾身發汗,夜晚的涼風吹著我們,他的手從身體裡慢慢伸出來,像一大塊盤根錯結的樹垢,發出清淡的幽香。他不像個祖輩,絕對不像,但他能力非凡,使整個世界只剩下我們倆,甚至只剩下我自己,那是一種怎樣的孤獨和憤怒!打穀場這樣沉寂,在他的眼中閃出粉紅的光球,再射到平地上,那些亮白的麥稈整齊地朝向西南,沉重的麥粒擠向東北,土地表面的粉塵小心地飛舞,一上一下,神秘的節奏越來越強,那就是他的心跳。對,他沒有臉,只有可怕的感應一經產生就飛奔到我的腦中,使我劇烈的思想無止地翻倒,確立,這不只是恐懼,還有大段大段對以往生活的回憶,是在憂傷的夜色中回憶奇怪的事物,母親和親戚。誰來拯救我?不,沒有人。我已預感到所謂的故事就是這樣,當它確實地發生在自己身上時,你只能後悔,為什麼?上天選擇了我?


5


  他讓我上去。上哪兒?到豆腐磨上,他叫道。我們鑽進打穀場邊上的豆腐坊是他和我共同的主意,由於我們已在打穀場上被夜風吹了半小時,都有些涼到心裡了。而且他送給我的故事,不可能不要代價,這就是我一個鄉村青年的義務。他是誰,不重要,沒有臉,我也可以接受,畢竟,他懂得我需要外邊的信息,發自一個獨立的朋友,他就是。而在內心裡,我以前所渴望的那個人已經不見了,或者說已經不需要了,也可以說他和那個人在思想上是一致的,他們帶走了我的思想,使我成為一個空殼,面對他,面對記憶,未來是可恥的,這故事不僅設計了現在的感受,還考慮了我一生的價值,使我不會浪費他蓄謀已久的安排和照顧。我沒有去過公園、餐廳和會議室,但在那間豆腐坊裡,我聽到了廣大的聽眾發出的呼喊,似乎我在表演獨特的生命技巧,這就是生命的意義,離開母親、家人和朋友,被一個突如其來的人領著進入自己的主角。我是主角。現在沒有太陽,沒有照相機,只有故事的路線,被別人安排,我平靜了。坐在那張以前靜候做豆腐的農民們的木凳上,看著那巨大的石磨向房頂上延伸,它們還沒有運動,但它們的力量已可想而知。他在哪兒?我一時不明白,也許他在我思想中休息,也許在小便,也許在察看屋外的動靜。他問,準備好了嗎?這是他問的,這是他的聲音?怎麼這樣像我的聲音?這聲音以後有人說是知識分子的,可我可以發誓,那不是什麼知識分子,是一個普通的青年,用方言,帶著全世界共有的猶豫和虛弱,脫口而出。這令我心酸,因為它打破了沉默和保守的現場,我就要動起來了,這不是別人的故事,這是自己的,這是在一年又一年的收成之後,總有一天要到來的上天的要求。這故事的使者——-神秘的陌生人,他在哪兒說話,在心裡?不,他在巨大的石磨邊,脫得精光,渾身發著虛軟的黃光,像一大塊瓦片,帶著突起的一面,猴一樣趴在彎著的木架上,發出吱吱聲。我發慌了,腳是這樣的重,但我是個有聲譽的人,雖然我不能答話,但我吃力地挪步,腳下是一些木炭和土塊,一些強烈的酸味從吱吱的木架軸上傳出來,使我兩眼難睜,無比痛苦。我知道我這樣吃力地信奉他的引導,除了製造這個故事之外,我還能在今後講述這個故事,它不僅真實,還非常可笑。從現在開始,就必須不斷地增加它的興趣。很長時間,我只移動了一小點,但我的思想已經成熟了,足以應付這樣一個獨立的故事。這是為了你好,他說。

  我沒有點頭。還記得外邊的大河大山嗎?他問。他勾引我,使我和更多的旅行者在想像中相遇,按照傳說中所講的,我們中國的地貌是那樣的複雜,一處與一處不同,它的偉大、雄渾和特殊的魅力早在閒言碎語中湧現,而現在,說這個幹什麼,讓我去懷念?這是一個多麼周密的舞台,不僅真實的石磨在五月的夜中即將啟動,還有意志的誘惑,使你懷念偉大的現實,而這都僅憑著思想,它的寬容和超脫!他在木架上搖晃著,結實的筋骨從肌肉裡閃著軌跡,活力的朋友有意讓我充滿激情,可我卻無力地推挨時間。告訴你們,我還不想為一個陌生人就聽信他的故事,我還年輕,我還有多少責任,我還被多少人約束著啊,我知道我想退卻。可這已不可能,因為一切都真實極了,這是一個極好的地點,況且讓一個夢中的陌生人代表自己來證明這個故事,這樣的榮譽以後還會有嗎?這是一個勇敢者的故事,過於突然,發生在一個黑夜,沒有母親,沒有現實中的證人,這一切都會屬於我,這樣的資格,以後還會有嗎?不,沒有了。想想吧,這身上的衣服算什麼?手指甲算什麼?頭髮和隱秘的毛算什麼?它們只是多餘的累贅。皮膚算什麼?四肢算什麼?大腸又算什麼?它們都並不太美,只有讓它們在一塊,輕輕地粘合,在別人的記憶中被想起,才是可貴的啊。我想也許在以前我就想放棄過它們。看來現在的機會已經來了。但我的膽量呢?我堅決的思想呢?思想看見了更多的幽靈在假想的未來精彩地勾引,這會使現在的腳步變得快些。


6


  我爬上了石磨,□黑的豆腐坊忽然閃出帶著淡青的白光,這白光使眼睛舒服極了,同時,它從眼睛一直刺向裡面,在骨頭裡面,找到體內的通道,打開以往秘密的神經和思路,體內也亮了。這使現場很透明,我知道沒有人逼迫我。石磨底下的架子發出危險的聳動的異響,但看起來仍很堅固。那個陌生人的雙手揪在木架上面的大繩子上,他正在運力,腋窩裡黝黑的毛像兩團發顫的板栗,還有腹肌,以及腿根,有力地扯著,像現代健美運動員,我這才相信原來任何一個陌生人都是充滿力量的,都足以對付自己的思想,是否也令人崇敬?我開始考慮如何主動服從他設計下的圈套。我在石磨旁,躬著身子,雙手蹭在石磨邊沿上,我能感到石磨裡面有著無盡的力量。他潔白的牙總在房頂上閃爍,他一邊試著那粗大的繩子,一邊看著下邊的我。我不認為這是個什麼試驗,生活總是一去不回,我能有機會被他帶到磨坊,這是我思想的必然經歷,我從不反對我自己。他忽然從繩子上掉下來,但他機靈地抓住木架,發出鬼魅的叫聲,這木架在輕輕地發顫之後,就興奮地下傾,然後在屋內有一大股蒼白的粉塵飛舞起來。石磨已經啟動,或者說我已經啟動,我已卸下精神上那些沉重的負擔,變得特別的輕盈。這磨子之間,似乎沒有多餘的空間,但它曾經吞噬了多少穀物和水分,它轉動的力量曾經吸引多少奇妙和崇敬的眼光,而現在,輪到我了,是我在這磨上,我使勁地擦拭自己的手掌,我在尋找一個入口,以便加入這分裂一切的磨中。這是我的初衷嗎?好像不是,但我願意。請你們相信,這做起來真的像是一個事故。陌生人在木架下面,使勁地推著,他的肌肉閃著金黃的粉光,強烈的酸味沁人心脾,這豆腐坊裡浸潤著足夠的水分,黏稠的血液在我的胸腔裡擠壓,很愉快,可時間那麼難挨,我們還要等待多久才能找到更合適的結局?你看,我們都是局內人,按照別人預言的那樣,沉默地相互信任,走向了石頭的壓力中。我很近地幾乎是貼著石磨看見了石頭的粉色,那是一種奇特的淡青,帶著細小的石刺,在滾動時相互排擠,它們相反地運動,一個往左,一個往右,一個向下,一個向上,它們似乎像任何兩個活著的人,既不相互反對,又不會相互投誠,我已想不起鄉村的人們,他們微小極了,只有自己才到達了理想的境界,而這全因為這個陌生的外地人,我會記住他的。與其說我經歷了疼痛,還不如說我克服了肉體上的知覺,我試圖記住這起事故在發生時的具體情況,那就是陌生人是怎樣在石磨的上方使勁地推動那根古老的木架,那是一個簡單的形象,在付出力量的同時,像一道美麗的矯健而又崇高的幻影,令我羨慕,我不僅記住了他,也認識了他。他帶給我的不是死亡,而是運動時的空間、熱情和友愛的方式,我們默契地表演,相互為對方出賣肉體和靈魂,我知道夜晚會變得更加深沉,但我已在縮小,穿過那個漏穀物的磨頂,滲著酸水和殘渣一直掉進兩柄大石頭之中,就是這樣在一番運動之後,又從下面的大缸裡舀起來,再從頂部往下,加入石磨的環狀的腹部,一次又一次,他幹得那樣賣命。後來,我就回憶起來了,那肯定經過了複雜的審批程序,它們在我的夢中實行,也許別人的夢中也舉辦過類似的活動,但只有我自己,在現實中真正地得到了它。我在黑暗之中,把由他傳遞而來的那種力量認真地擁抱著,我撫摸自己越來越細小的碎屑,它們那些堅硬的殘渣,還要再磨上幾遍,我覺得人們都是負責任的,像對待穀物一樣,直到變成可以吮吸入口的粉末,才會罷休。陌生人會耗盡力氣,而我只不過變得可有可無,只不過變成更多的組成部分,流落到不統一的各個新地點。而我的思想卻空前地集中,熱忱地思考更遠方的問題。我的力量也被對方吸附,但我是否希望了不朽?我不會乞求自己的靈魂,那不是一個聰明的做法,我應該相信陌生人只不過從我這兒閃現了思想的力量,使我目睹了一個消失的過程完全取決於主觀。母親,即使我不遺忘你,你也不可能更完整地影響我,你在哪兒?是否在某盞小燈下,忘記我的過去,告訴你,故事已經定型了,核心是陌生人的,但我自己卻守口如瓶,與他一起保守生命的秘密。這樣的快活、直率,這樣的簡單,而且是在別人的力量中,看著他如何推動石磨,把自己變成細小的黏稠的粉末。更關鍵的是,以後我還將聽見,看見,還將觀望你們的反應。


7


  陌生的外地人把自己擦洗得很乾淨,完全投合我母親的胃口,經過幾次短暫的交往,並以誠摯的心態說服了我的母親,成為她的養子。我消失之後,母親的喪子之痛,不僅沒有漸漸淡化,相反卻在顯著地加強。她並未用什麼特殊的方式紀念我,想來這必然是別人在作祟,很多人由於母親和養子的親密,而盯上我母親,雖不明說她,但始終覺得那個謎只有母親才是最清楚的。這使我原本樸素的母親不得不訓練她的說話反應,以便應付各種最新湧現的提問,原先在青年生活中相處還很淡漠的朋友也愛在有空時到豆腐坊的石磨那兒去坐一坐,有意無意地找點什麼,他們把我當成了亡魂,可我卻覺得我比以前的心胸變得更為寬闊,我一邊觀察他們,一邊在暗中影響著母親,希望她能公道地解釋我的懸念。幾年以後,還是有一幫警察,據說從縣城趕來,一方面為了收集關於我的材料,另一方面是為了證明我並沒有死。母親以為他們在開玩笑,但他們那樣認真,警察告訴母親,在縣城,省城,甚至在更遠處都出現了一個奇異的沉默的危險的人,那人與我極其相像,他們趕到鄉村來,希望母親能完整地交待我的情況,比如我是否逃脫了母親的控制,變成一個壓抑的流浪者?母親感到事態嚴重起來,但她仍是自信的,更何況那個神秘的養子對她百依百順,生活中透出不朽的愉悅,現在的警察勾起她傷心的回憶,但同時,她過於主觀了,她一口咬定我一定死了,這是無可爭辯的,即使養子從未向她敘述過死因,她也能把握住她親生的兒子,那是一個倔強、自私而又傷感的青年。幾年以來,生活發生了不少變化,家庭的擺設、鄉村公路乃至各種現代設備都進入了母親的生活,母親覺得我死亡之後,她得到了緩釋,免得在以前她總是懷疑我看不起她,我威脅過母親的地位,比其他孩子過分得多,那就是由於我有想法。這養子沒有別人想像的那樣討厭,但他的沉默勁兒可並不比我差,我親眼看見他是怎樣為我出力,在生活中淘汰了我,但他的動機呢?僅僅是想成為這樣一個平庸母親的養子?除非這是夢!對,除非是夢,這才有可能使我放棄了主觀的權利,要麼就是廣大的觀眾給了我魔力,讓我表演這一次奪命的經過,我想到豆腐坊石磨事故,那是從自己內心發出的行動,雖然符合社會和朋友們的要求,但畢竟在當時,並未感到任何逼迫的可能,這出於自願,難怪,現在養子仍模仿我當初癡傻的模樣,只把憂傷、畏懼和戀母限定在母子之中,跟在她身後,仍像一個吃奶的孩子。母親對警察說,他是自願的,他一切都是自願的,他自願去死,你們承認嗎?縣城的警察驕傲地搖頭,他們反問,你必須這樣告訴我們?母親接著說,他自願去死,那他有可能會自願活過來,你們說呢?大家相互觀望,感到這個觀點並非尋常。過一小會兒,母親就親密地注視養子,養子黝黑的臉上露出僵硬的笑容。有幾個孩子,也許有一個是我的從周圍湊過來,緊張地望著。母親指著自己的頭說,他就是這個地方有病。警察驚奇地明知故問,你是說他的思想?母親在養子的保護下站起來,鄉村的風景依然誘人,這我同樣感受得到,看我母親如此鄙視我的思想,我的心沉痛極了,那是我的母親啊,是我從一個細胞開始就一直信任的啊,她評價我的思想,把我的死歸於思想的責任?那可能嗎?是思想死了嗎?是思想讓我爬上石磨,難道肉體、性和血液都並非主動?如果可能,我可以再模擬一下當時的現場,肉體掙扎得很慢,但它還是選擇了石磨,變成了碎末。母親和養子之間相互言傳身教,一起應付愚蠢而真誠的警察。後來,警察對養子望著,養子有些侷促不安,警察只好安慰他,說道,我們覺得你比他更適合做她的兒子。養子笑了。從現在來看,養子也不是什麼陌生人了。他可以和母親一起就我的思想評頭論足,他已遺忘了石磨裡精心配合的一幕,他變成了母親身邊一個高尚的後代。甚至在他身邊,還是我過去的妻兒、傢具、朋友和歷史。人們都能分清,可並不計較。他忠實地坐著,每逢母親在說我思想有病時,他都止不住興奮一下。


8


  現在的警察說我在外地流浪,並且還很危險,可母親和親戚們並不在意,這一點使我很不放心。好像別人在事故之後都不再管問我的生活,他們把我的生活連同我的生命一起悄悄地抹掉了。而事實上,我並未失去生活,至少過去的生活仍然存在,通過記憶,而且走進了今天的現實,正是通過記憶中的自己,展現了生活延伸到現在的力量,你看,它不正影響著現在的人們?他們包括母親、養子、其他陌生人以及以前的朋友,雖然不能說我還活著,但我看見了記憶的力量,正活動在今天人們懷疑的心中。母親可以指著頭腦就打發掉那些警察,也可以使身邊的人們放棄對我的懷念,那個石磨的故事看起來仍是獨立的,沒有人會真正幫助我走出那時的困境,因為對於我的一生來說,那次事故只是一個偶然的錯誤,並非出於我的判斷,而是增強了生活在記憶中的強烈光亮。那時,我們都活著,可現在,我時時都能回到過去,去品味母親所指出的我的思想,那時,它真的危險嗎?記得,在我發育成熟,拚命地吃飯,可以和朋友們一起對於生活評頭論足時,母親就在暗中為我擔憂,但她並不直接告訴我該怎樣,好像我們已相互脫離,正在試圖去遺忘對方。母親,不可能估計出我對結局的看法,而我已經準備得相當充分。在每年春天播種的時候,就艱難地等待收穫,在收穫的時候,又滑過冰涼的田野,預計著今後的重複。一切都明目張膽,所有的人都相互熟悉,內心卻毫無遠行的計劃,我知道母親已可以放棄我,因為我在她面前沉默到頂點,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不責怪我,也不改變我,這不是信任,絕不是,她如果信任我,就應該改變我,從最細小的迷惑開始,把我拉回她的現實。我還年輕,但很快有了愛情、性,有了孩子,我們相安無事,彼此不再重要,不論我接收什麼新的信息,她也和我一樣,面對新的生活。那時,我已在靠近這種陌生的處境,並覺得總有一天,再也見不到她和我當面沉默的僵局,我們將一個在暗中,一個在明處,我們將不再相互難過,但她遺忘了我之後,至少不需握住我的手。如果她不願意,那麼就突然一些,把我的死作為一個事故,讓她紊亂,讓她意識到我也有瘋狂的一面,看來,這一點做得並不難看。我看見了我的母親,我一直都能看到她,雖然生命在衰落,但仍然充滿熱情,雖然一如既往的沉默,但信心倍增,即使面對非議和指責,她仍然堅強。我相信那個養子是很好的外地人,並飛快地順應本地,好像一個土生土長的人。我還能看見自己的孩子在我的疼痛之後繼續成長。可我的思想一直不得安寧,它在反覆地記憶,尋找更多的關懷和愛。我坐在母親的身旁,看見了她的憂傷,正從堅毅的臉上滑出淚水。


9


  我對母親說,我只有你這一個母親。母親頓了一會兒,不能立即對我的問題作出反應。她很難表態,這說明她沒有我那麼魯莽。那時我已經懂事了,所謂只有一個母親,那就是指如果遺忘了她,那麼我就失去了她,好在,最終我還是由陌生人帶來一個故事,看起來,它奪去了我的生命,使我母親得以遺忘我,但事實上,我們中間有一個遺留的陰影,他就是這個已不再陌生的養子。養子和母親在屢次躲過警察和鄉親的盤問之後,開始正式地確立他們新穎的母子關係,這種關係似乎超越了以前的我。這使我在暗中不快,但我無能為力,至少在他們的生活中,我已可有可無。但陌生人終究是善良的,為了寬慰我的母親,他在暗暗地學習我以前的生活方式,雖然很隱蔽,但母親還是看出來了。她也不好阻止,母親明白,不能讓養子再次遭受精神的痛苦。養子站在我的位置上,替我承擔生命的歡樂和不幸,而他的本意決不是攤上這麼一個平庸的母親,可沒有辦法,在我有了生命之前,母親就已屬於這個世界了。後來,養子對我的模仿就沒有什麼創造性了,我幾乎以為他是想把母親帶回我的過去。這使我的活力慢慢甦醒,記憶的力量再次伸張。我感到了生命的轉機。但母親和我是不一樣的,她親眼目睹了我的生長,如果要回到過去,那是讓人痛心的。但養子顯得生硬愚蠢,他以為歡樂只能是過去,那麼現在和未來呢?難道都是白搭?我想這肯定是不對的。在天黑的時候,養子總在勸說母親,讓她耐心地接受他,他是一個真實的陌生人,從遠方來,無比純潔,完全按照她親生兒子的意思。每當母親聽到養子這樣來重提我的時候,她的情緒就會有些激動,時間長了,她就反對這個養子,在母親看來,兒子這個位置是虛幻不得的,一定得有一個真實的替死鬼。養子和母親各懷鬼胎,但仍是善良的,相互保護的。最終在一次鄉村的聚會上,母親被別人激將,說她的兒子確實是死定了時,她帶著養子要到石磨那兒去。當然養子是阻止的,對於他來說,那是一段空靈的歷史,充滿了玄妙的引誘和毒一樣的迷惑。但母親很是執拗,她說,不是想回到過去嗎?怕什麼?不是相信他的問題出在思想上嗎?我敢保證養子的擔心是多餘的,鄉親們的懷疑也是多餘的,任何人都不可能找到我肉體的碎末,因為我是完整的,我生活的地方發生了變化,但我沒有破碎,我仍然按照心理上的要求,分佈在母親的周圍。當然母親受到養子的阻止,沒有去成石磨坊,但這次爭鬥使母親和養子相互又保持了一段距離,母親是非常敏銳的,這種世俗能力她是有的。養子帶著哭腔對母親說,有我就夠了,不是嗎?你已遺忘了他,你承認的,他死於思想啊,他自願的。母親盯著養子,她越看越緩解了疼痛,是的,他們是一樣的,都是年輕人,懷著孝順和成熟的情感,恭候在身旁,這養子擔保了生活的不朽,一直反映著當初我的生活。何必回到過去呢?母親說,你還活著?養子掙開母親的手,吃驚地問,我是誰?母親說,我知道,你並沒死,你一直是自願的,什麼思想,別把腦子鬧出病啊,從今以後,好好地活著,別人問起來,你就說,你又主動地活了,也是自願的,生活這麼美好,誰捨得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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