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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的跳蚤市場最早是在東城開辦的,據說是東四十條那兒的一家中學先開了口子,請那些提溜著東西想當「業餘小販」卻又沒地方練攤兒的市民們到他們學校那籃球場上先來了一下子,這就開始「火」了起來。也是,在這以前,北京的老百姓們真熬得五脊六獸的了。最難熬的,是那些吃「死錢兒」的,譬如崔寶安之類。您想啊,物價說是穩定,可它又蔫蔫兒地長,靠幾年前定的退休金來過日子,又怎麼受得了,更甭說崔老爺子這樣的還有特殊的難處了。同樣難熬的,還有那些不景氣的工廠的工人們,工廠不景氣,廠長也有招兒:不是東西賣不出去嗎?每人發點兒產品,算是抵了工資。您看那些天擦黑兒就上街賣襪子的、賣手套的「游擊隊員」們,不少就是拿本廠發的產品在那兒賣哪。北京人臉皮薄,站街吆喝,撂地擺攤兒,就夠臊眉耷眼的了,還得賊眉鼠眼地亂巡,生怕被「工商」抓了去。「跳蚤市場」開了張,《北京晚報》再那麼一通煽,名正言順,成了改革的新事物。「五脊六獸」的北京人,非但不再臊眉耷眼,反而覺乎著是一件挺掙臉的事了,能不瘋了似的往那兒奔?這一「奔」不要緊,第二次就把那籃球場差點兒沒擠爆,推著小推車的,蹬著三輪車的,自行車後貨架上馱大包的……鼓鼓囊囊堵住了學校的大門,塞了一街筒子。被堵得進不去出不來的人用粗話在那兒罵,被擋得走不得退不得的汽車也在那兒用喇叭罵。為了防備不測,學校大門口的廣播喇叭不斷地勸:「市民同志們,學校裡攤位已滿,請改日再來……」一遍一遍,唇焦舌敝。那哪兒勸得走啊,甭它了,民警怎麼樣?出動了好幾十,管用了嗎?

  崔老爺子的小三輪,幸好來得晚了點兒,雖說也被堵在了街筒子裡,卻還不算深,說「勞駕」,道「借光」,沒用了多一會兒,好歹退了出來。趕巧,廣播裡又給大夥兒指了條道兒:「同志們,同志們,為了滿足大家的要求,經研究決定,我們在『紅領巾公園』再開一場,請大家把攤位設到那裡,請大家把攤位設到那裡……」「忽啦」,大大小小的車,大包小包的人,就跟逃難似的,穿胡同,走大街,全沖東邊的「紅領巾公園」去了。崔老爺子算是佔了個便宜:廣播這消息的時候,他正好退到了人群的外面,聞聲把小三輪兒的車把一扭,利利索索地騎了上去。沒等「逃難」的大軍擁過來,他已經笨鳥先飛,上了路了。進了公園,慌裡慌張找了個空地,把那十幾個大鏡框擺在面前。緊挨著他左邊擺上攤的,是一個中年人,從平板三輪上卸下了兩個大紙箱,把一塊苫布鋪在地上,打開紙箱,「嘩啦」一倒,花裡胡哨的塑料玩具立馬堆了一地。崔老爺子的右邊,又來了一個小伙子。這小子倒簡單:幾張報紙一鋪,上面擺的是各國的錢幣,一邊擺,一邊就吆喝上了:「美元日元大頭袁啊,盧布馬克泰國銖啊……」

  隨著擺攤的進來,逛攤的也來了。左邊那賣玩具的透著紅火,十好幾個人蹲在地上,挑來揀去。崔老爺子和右邊這位賣錢幣的例顯得冷清。賣錢幣的還好點兒,還有一個半個的問問價兒,崔老爺子這兒可真慘點兒了:過往的人頂多瞄一眼,連個價兒也不問。看看沒多大的戲,小伙子也不像剛來時那麼吆喝了。又過一會兒,冷清的兩位:老爺子和小伙兒相互瞄了一眼,搭上了話。

  「您瞧,您瞧,丫挺的懂不懂啊,拿那塊『袁大頭』還吹呢,聽呢,事兒事兒的!不就是從電影上學來的嗎!這人我見多了,其實,全他媽外行!」小伙兒又送走了一位光看不買的買主兒,氣不忿兒地沖老爺子嘟囔。

  賣主之間搭話,好多都是從褒貶買主開始的。

  老爺子看了看他,同情地搖了搖頭,沒說什麼。

  「操,我能賣假銀元嗎?這全是我自己攢的。玩夠了,沒勁了,誰愛要誰要,換倆錢兒交『房改保證金』!」小伙兒看了老爺子一眼,「老爺子,您這些東西,也是自己家裡存的吧?」

  「沒錯兒。」

  「呵,您家存的這玩意兒可不少啊!怎麼著,兒子結婚人家送的?……操,您說這人多沒眼力見兒。還送這玩意兒呢。您是得給賣了,掛又沒法掛,擱著又佔地方。我瞅啊,您今兒,也懸,能開張嗎?誰買這東西呀!除非了,也是奔結婚禮品來的……真有這號的,也忒損點兒了!」

  「……」崔老爺子沒言聲,心說今兒是怎麼了,怎麼趕上這麼一位多嘴的東西。

  老爺子沒有想到,還有更氣人的事情在後頭。

  「喲,老爺子,我怎麼看著您這麼面熟啊?」小伙子見老爺子不愛理他,還不知趣,轉臉兒打量了幾眼,忽然叫了起來。

  「沒見過您。」崔老爺子臉上雖然還板著,一副毫無表情的樣子,心中卻已經暗叫不好了。許是這小子從電視上見過我,認出來啦。

  崔老爺子家沒電視,所以沒見過自己上電視是什麼樣。不過,他上了不少次電視他是知道的。聽說有一回電視台還放了他的半個鐘頭的報告。原以為這報告是沒人聽的,所以他對有人能在跳蚤市場上認出自己,實在大感意外。

  「您是沒見過我,可我見過您呀!」賣錢幣的小伙兒嘻嘻地笑了起來,「嘿,我聽過您在電視上作報告。實話說,不是我願意聽的,我們單位非讓我們聽,說句不好聽的,我一邊聽心裡一邊罵您:『這老頭兒瞎侃什麼!掙多少錢啊!』……要不把您記得這麼清楚?」

  「您罵得好,我崩子兒不掙!就他媽掙了這麼多大鏡框,全在這兒哪!」老爺子氣夯夯地說。

  「我佩服您!要不我能跟您把話說到這個份兒?沖您這麼實在,我就更佩服您!……這麼得了,今兒啊,您這十幾個鏡框,包我身上了,我幫您吆喝,我給您賣出去……」

  崔老爺子沒再說什麼,拿起地上的東西,叮匡叮匡往小三輪車裡一通亂扔。

  「老爺子,別生氣啊,我可是一片好心。」

  「我知道。我餓了,家吃飯去!」

  崔老爺子也真的不是在生小伙子的氣,他甚至也知道小伙子是好心。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生誰的氣,或者是在生自己的氣?沒錯兒,您是好心,可您這好心我受得了嗎?他都猜得出來小伙兒可能吆喝什麼。那一吆喝,身邊肯定能圍上密密層層的人。可那一吆喝他也得找個地縫兒鑽進去。得,甭廢話,在您還沒吆喝之前,趁早,走吧。

  ……

  崔老爺子沒有回家。

  回家幹什麼?回去也是冷鍋冷灶。

  進了一家爆肚店,要了一份爆肚,半斤酒。

  貓在一個旮旯裡,一個人悶悶地喝。

  兩口「二鍋頭」下肚,心裡騰騰往上躥的那股子火,好歹壓下去了一些。

  崔老爺子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這日子過的,好像和自己的那點兒念想總是他娘的不對榫。按說這些日子過得挺熱鬧的呀。就那麼暈暈乎乎地伸了一腿,你就成了個人物:登報紙,上電視,人五人六地作報告……沒錯兒,對你的心思。你老崔頭不是服軟兒的人。你想掙巴掙巴,你想混出個人樣兒爭口氣,要不,能讓二臭那一通山侃就把你給煽乎動了?還甭說,你還真掙巴得不善。可怎麼掙巴來掙巴去的,這日子還是越過越沒勁!是,掙巴了半天你落下了什麼?落下了一堆大鏡框!我他娘的人窮志短,馬瘦毛長。我不要那一堆大鏡框,那跟我不沾邊兒,對我不管用!我現在就想著找小梁子評評那個理,想找那四個兔崽子出出那口氣!我還缺一個掙補差的差使,缺我過去每月掙的那三百塊錢!……想著想著,崔老爺子心裡已經平息下去的那股子火,又騰騰地躥起來。就跟恨不得一下子把那股子火澆滅了似的,一口,把酒盅裡的酒全喝了進去。

  騎著小三輪兒,回到了轆轤把胡同,遠遠的,看見一個挺熟悉的身影兒戳在一家如意門前,跟門外跳皮筋的小孩兒打聽道兒。

  「甭打聽啦,我在這兒哪。」崔老爺子伸手拉了車閘,小三輪兒穩穩地停在了季老爺子的身旁。

  季老爺子來了轆轤把兒,除了找他老崔頭兒,還能找誰?

  按老哥兒倆的交情,季老爺子是應該知道崔老爺子家的,不過,他的確也只知道個大概。都是值夜的,天一亮,各回各自的家,有什麼交情,晚上再敘。因此,臨到這回真有點子什麼事要找來了,是得到了胡同裡現打聽。不過,季老爺子知道,這肯定不是難事。知道他住轆轤把兒,他這會兒又是出了名兒的人了,一打聽一個準兒。

  「您瞧,我就說,打聽不著,碰也碰著了!」老季頭兒看著有日子沒見的夥計,呵呵地樂。

  「走,家去!」崔老爺子下了車,陪著季老爺子朝前走。

  北京人的禮數,你就是明知人家找你一定有事,也不能張口就問,總得把人家讓進門,燜上茶,客套虛禮的來一氣。人家要是有張不得口的難事呢,您得給人家抹開面子的機會。

  「喝茶還是喝酒?」老哥兒倆一進屋,崔老爺子把酒拎出來了,把茶壺也端上來了。

  「您瞧您,您瞧您,還喝哪?」季老爺子用手指頭點著崔老爺子的臉,「甭蒙我,您剛喝了!我再讓您陪,太不仗義。回頭您再出溜桌兒底下去,對不起您!」

  「操,興許我還靠您壯了膽兒,出去再逮倆持槍搶劫的回來,再他媽當一回英雄呢!」崔老爺子脖子一歪,從鼻子裡噴出一聲笑。

  老哥兒倆一定是都想起了那天晚上一塊兒喝酒的事,會心地笑了起來。

  「明跟您說,小梁子叫我來的。」季老爺子說。

  「幹嗎?」

  「實說吧,小子找我去啦,問能不能找著您。他說啦:『崔老爺子這人不錯,想想我怪對不住人家……』」

  「扯淡!哪是他對不住我啊,我對不住他!我是他媽勢利眼,我是狗,誰給根骨頭就跟誰走……」崔老爺子一本正經地說。

  「行啦,夥計,得饒人處且饒人。」季老爺子臉上的皺紋堆成了團兒,咧著豁了牙的嘴,嘿嘿地樂,「您沒見小梁子那叫熊哪,那兩天,沒少了打聽您,找我帶話兒。您猜怎麼著,這小子見報上說了,公安局的領導沒少了去看您,心裡犯嘀咕啦。」

  「我不幹那事!我不跟他似的,狗仗人勢。」

  「所以小子就挺感動的啦,就又找我,求我帶話兒謝謝您啦……」

  「甭謝。告訴他,多虧他這麼提醒,我明兒就找他們頭兒去,非告下這個狀不可!」

  「行啦行啦,老哥哥您就甭緊著上弦啦。您不是說啦,本也沒打算跟他小子一般見識不是?您就也讓我當一回好人!」

  「要是那天晚上沒過去找您喝酒,喝了酒沒走岔了道兒,走岔了道兒沒趕上民警逮壞人,逮了壞人局長不來看我……他他媽小梁子對自己的錯兒還認頭?我哪兒說理去!」說實在的,崔老爺子的委屈,說得出口的,是這些,說不出口的,多了。甚至可以說,當了「英雄」的這些日子,那說不出口的委屈比這說出了口的還多呢。這回,一股腦兒,也不管是不是人家小梁子的事,把那點子氣兒全攢一塊兒,衝他撒了過去。

  「老哥哥,您只當給我這個面子,給我這面子行不行?我可是大老遠的來一趟……」

  「行,不就是謝謝我沒告他的狀嗎?看您的面子,我知道了。」崔老爺子端起酒盅,和老季頭兒碰了一下杯,然後一仰脖兒,「咕嚕」一聲,把酒倒進了嗓子眼兒裡。

  老季頭兒把那酒也喝了,抹抹嘴,說:「不光是謝謝您,小梁子還想請您回去,還是『宏遠』那兒看車。小梁子說啦,他都跟『宏遠』的總經理說好了,還得在那兒專門請您撮一頓,給您賠不是哪……」

  崔老爺子沒言聲兒,心說:操,這回嘛,才辦了件人事。

  「怎麼茬兒?小梁子問呢,什麼時候去?找個車來接你!」

  「甭接,我就騎我的小三輪兒去,看丫挺的宏遠賓館讓不讓停!」話一出口,崔老爺子自己先樂了。操,耍叉誰不會啊,瞧我給你們耍一回。

  「您可真逗,您可真逗。」季老爺子晃著腦袋。

  「不騎小三輪兒也行,他得來卡……卡……卡什麼來著?」別看崔老爺子是停車場上看車的,二臭說過的「卡迪拉克」,還真沒在他那停車場上停過,所以「卡」了半天,就卡在那兒了。頓了頓,嘿嘿一笑,說,「行啊,來什麼車都行啊,玩笑歸玩笑,我不計較,我計較的是那麼個理!」

  ……

  送走了季老爺子,崔老爺子又回到八仙桌邊兒上,一個人喝了幾盅兒。

  「要是連他娘的這麼一個結果都沒有,這一回『英雄』當的,也他媽太冤啦!」

  腦袋裡暈暈乎乎,心裡嘟嘟囔囔,躺到床上想忍一會兒,等醒過來時,天竟黑了,枕頭上濕漉漉的一片,全是哈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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