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報社大院,天有點兒黑了。
大院門口的東側,是報社的車隊。從汽車庫前面走過的時候,我特別留神了一下老爺子常坐的那輛奶白色的「皇冠」車。它已經開出去了。不過,老爺子離開的時間也不長,因為回到家屬樓門口我發現,老太太還呆在那裡和別人閒聊。
老爺子離開報社去參加什麼活動,老太太總是要親自送出門來的。當然,我們家住在一層,說兩句話就跟著出來了。可我知道,這要不是老太太過去當演員當出的「毛病」才怪呢。看著老爺子鑽進那輛奶白色的「皇冠」車,要是這會兒能碰上個熟人,她更來勁兒啦。她會沒完沒了地跟人家瞎扯:老頭兒下個月要去北歐訪問了,可什麼東西都沒置辦哪。老頭子呀,血壓又高了,人家說吃老玉米鬚子能降壓,他死活不信。怎麼說他好!……好像全中國的人都巴不得知道她的老頭兒怎麼吃,怎麼喝,怎麼拉,怎麼撒。
我他娘的簡直見不得我們家老太太和那些老娘兒們站到一塊兒胡咧咧。就跟自從看見老爺子摸人家手以後,一見有小妞兒和老爺子坐在一塊兒,立馬心率過速一樣。不過,今天我可一點兒沒脾氣——全他媽是那八十塊錢鬧的。憋了一路了,我也沒憋出個更有味兒的屁來。看來,也只有趁老爺子不在,跟老太太伸手這一條道兒啦。
八十塊錢對於我們家來說,是算不了什麼的。老爺子和老太太的工資加起來就有三百多。老爺子發表的那些破文章,三天兩頭來錢。不定什麼時候他又把它們剪剪貼貼,湊那麼一本《和青年朋友談人生》什麼的,雖說在書店裡擱臭了也沒人買,千兒八百的稿費還是照拿的。再說,老太太也正巴不得有個機會為我掏腰包呢。和老爺子吵翻的時候,我老愛說:「在這個家待著可真他媽沒勁,沒勁,沒勁透了!」大概為了讓我收回這念頭,她今天塞給我兩張內部電影票,明天又塞給我幾盒「蜂乳」。只要我能感到自己是老太太的「幸福家庭」的「幸福兒子」。別說掏八十塊,掏八百也行。
「哎呀森森,你這是去哪兒啦?車子怎麼摔成這個樣子?」
老太太的眼睛還真尖,老遠就看見我了,撇開一塊兒閒扯的人們,嚷嚷著迎過來。這一驚一奓的架勢可真讓人受不了。
「人摔著沒有?……」
「年輕人哪,可得當心!」
「現在街上的交通也真成問題。」
「我過十字路口,從來是下車推著走……」
真的假的呀?那幫老娘兒們也湊過來七嘴八舌地添亂。
我沒理她們,推車進了樓門。老太太也緊跟著回來了。
「唉,別管車摔成什麼樣兒,沒傷著你算便宜啦!」她幫我扶著自行車,好讓我從橫七豎八的自行車中間騰出地方來,「兒子,什麼時候才能讓媽媽省點心呀……」
聽聽,我都覺得,要是不張口跟她要這份錢,倒怪對不起她的啦。
可誰又敢保險,她不會藉著這事,再把老爺子和我往一塊兒扯?
「爸爸兒子喝點兒啤酒吧。」
今天中午,老爺子剛剛把電視台那個破差使「賞」給了我,她就舉著炒勺,從廚房裡跑出來。她腰間圍著藍色的蠟染圍裙,站在客廳門口,笑瞇瞇地看著我們。
「爸爸」和「兒子」誰也沒答腔。
午飯端上來了:豆豉鯪魚、燒排骨、西紅柿湯。老太太簡直和當年在舞台上跳芭蕾一樣起勁兒:她不再問我們,拿過玻璃杯,倒好了啤酒,一杯、兩杯,放在我們面前。連平常只會怯生生低頭上菜的安徽小保姆,都抬起了眼皮,奇怪她怎麼這麼歡勢。
「來,為森森到電視台好好幹,乾杯!」
我他娘的幾乎頂不住她這死乞白賴的生拉硬拽啦。可「爸爸」和「兒子」看著眼前的杯子,還是連摸都沒摸。
在我和老爺子中間,老太太好像永遠在扮演一個費力不討好的角色。有時候,我真有點可憐她。別看在整個報社大院的人眼裡,老太太永遠是個活得滋潤、性情隨和的總編夫人,在我看來,她活得才叫窩囊呢。她心裡怎麼想的,我可不知道。不過,我知道老太太當年可是個露過臉的人物。在她認識老爺子之前,已經在好幾出舞劇裡演過主要角色了。她還去莫斯科學習過。當年當記者部主任的老爺子怎麼擒住她的,那又不是我能知道的事啦,反正老太太因此就急急忙忙結了婚,生了我哥,改了行,心甘情願地當「夫人」了。細想起來,她現在的活法兒也自有她的道理,當年和她一塊兒的那些姐妹兒們,後來不是成了大明星,就是當了舞蹈學院的副教授。老太太要是連個體面舒坦的日子都混不上,這輩子整個兒白活啦!
想到這一層,我也覺得自己好像是有點兒「不是東西」了。——給電影票,照看;給蜂乳,照喝;八十塊錢,照要。可我能規規矩矩地給老太太當他娘的「幸福家庭」的「幸福兒子」嗎?扯淡!
「她有她的活法兒,我有我的活法兒!」
最後能讓我心裡踏踏實實的,又他媽是這句哪兒都用的廢話!
跟老太太一起進了家門,我暗暗慶幸,幸好沒在樓道裡急急忙忙把要錢的事對她說出來——我哥回來了。他大概也就比我早回來一步,正在客廳裡一邊吃飯,一邊看電視。茶几上擺著他吃了半截兒的飯菜。對面的電視機屏幕裡,正在跳芭蕾舞,大白蘿蔔似的大腿掄來掄去。
「森森,留點兒神,別把雞骨頭弄到地毯上。」
老太太和小惠端著給我留的飯菜,送到客廳裡來。走過電視機前面的時候,「啪」,她隨手把頻道換了。
「……老程,改革需要你,四化需要你呀!」特寫:一個大老爺們兒在嚎,鼻涕眼淚抹了一臉。
「啪」,又一下。
「馬克思主義哲學最鮮明的兩個特點是什麼呢?……」又是那個穿中山裝戴眼鏡的副教授,面有菜色,聽聲音總讓人覺得他只有半邊肺。「看看,看看,黨的知識分子政策不落實怎麼行?!」我曾經指著他跟老爺子說。
「還是看芭蕾舞吧。」我哥說。
「啪」,頻道又換回去,「大白蘿蔔」又掄起來。老太太回自己的臥室去了。
「媽要找什麼節目?」
「不知道。」
其實,我大知道啦。老太太才不找什麼節目呢。她就見不得芭蕾舞。不要說上劇場看演出了,就是電視上的,她也受不了。這大概跟我考大學落榜那幾天差不多,簡直聽不得人提起關於大學的事。哪怕電視上有一個鏡頭,心臟都「呼」的一下,跟他娘的被什麼東西咬了一口似的。
唉,媽媽,我又開始替你難受啦。
「怎麼著,買賣虧了還是賺了?」我接過小惠送來的碗筷,和我哥坐到一條長沙發上。
「有虧有賺。」他在齜著牙抻雞腿上的一根筋。
「別蒙我啦。別人有虧有賺,我信。區委組織部辦的公司能虧了?再說,那些顧問伯伯都是幹什麼吃的?」
「呵,我還以為你就會跟老爺子罵罵咧咧呢,看來,你還挺門兒清啊!」他瞥了我一眼,齜牙一樂,「你還別生這份氣。這年頭,靠老爺子賺錢的人多啦,我算什麼。」
他總算說了句實話。要說有時候我還能和他聊兩句的話,也就因為他在我這兒還時不時有幾句實話。
「見著老爺子了嗎?」我問他。
「沒有。我沒事。」
「光蹭飯?」
「也不是。」他的下巴往酒櫃那邊一挑。我這才看見,那上面放著一盒新僑飯店定制的生日蛋糕。
我哥回來,跑不了就是兩件事。要麼就是買賣上有什麼難處了,得求老爺子給辦辦。要麼就是誤了飯,回來「蹭」一頓。反正家裡擱著一位任勞任怨的小保姆,比回他自己那套小單元房裡,讓老婆忙活強多了。這可不是我說的。這是他自己說的。他的臉皮厚了去啦。不過他今天還算例外,給老爺子送生日蛋糕來了。要說也不例外,他就這麼會「來事兒」。老爺子放個屁,他都三孫子似的接著,時不時還來塊生日蛋糕什麼的,把老爺子哄得團團轉。
「想幹點什麼事,不把老爺子哄轉了行嗎!中國還是老爺子們的天下。」這也是他對我說的。
我得承認,這又是實話。可惜我不想「幹點什麼事」。更沒那個癮在老爺子面前裝王八蛋。不然,從我哥這兒倒能學到不少糊弄老爺子們的訣竅。
「用現今時髦點兒的說法吧,這麼著,老爺子更得把你『扶上馬,送一程』啦。」我又朝那盤花蛋糕看了一眼,笑著。
「我知道我在你的眼裡不是個東西。」我哥滿不在乎地嘻嘻笑起來,「可你這一套也算不得什麼英雄。中國人要是都像你,也早亡國啦。」
「沒錯兒。咱們倆都不是東西。」我說。
我們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都笑了。我不知道他在笑的時候想到了什麼,我只是覺得他笑得開心透了,只有厚顏無恥的人才能在這麼一句話面前發出這樣的笑。我雖然也在笑著,在他的笑聲面前卻感到了一種自卑。因為一邊笑著,一邊覺得自己的鼻子裡、嗓子眼兒裡有一股熱烘烘的、酸酸的東西漾上來。
他吃完飯就走了,我也正盼著他走。他一出門,我就到臥室找老太太要錢去了。
「嘖嘖嘖,你呀你呀!」老太太的反應是預料之中的。她當然少不了拿出責怪的口氣叨嘮幾句,可更多的的確是有點兒興奮。不過,讓人心裡起急的是,接下來她開始東一句、西一句和我閒扯,就是不開抽屜給我拿錢。我真疑心她是不是故意耗時間,等老爺子回來。
「媽,要是方便,快點把錢給我。我還打算今晚給都都送去哪。」我實在忍不住了,好在又找著了一個借口。
「瞧你!」她看了一眼掛鐘,「再急,也得等明天早上上銀行取吧?」
我沒詞兒了。明天?八個明天都行!可我他娘的早看出她要算計我什麼啦。
「好吧。」想了想,我說,「那,把存折給我,明天,我自己去取算啦。」
老太太猶豫了一下,把存折找出來,遞給了我。我回自己的房間去了。
老爺子是十點多鐘回來的。皮鞋踩在地板上,「吱吱」響著。他接了個電話,又到盥洗間去洗澡。洗澡出來,老太太和他在客廳裡嘀嘀咕咕。
本來,回到房間裡,把存折放在桌上,這心裡已經踏實了,說實在的,甚至還有點得意。靠在被子垛上,看《風流女皇》看得挺上勁兒。這時候外面就傳來老太太和老爺子嘀咕的聲音。我簡直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了一種不妙的預感,飛快地把書扔到桌上,脫衣,鋪被,關燈。
我的手拽著燈繩正要拉的時候,老爺子來了。我把手鬆開了。
老爺子穿著白底藍條的睡衣睡褲,腳下趿拉著拖鞋,身子幾乎把房間的門堵嚴了。他面無表情,手裡捏著一迭鈔票。
「森森,爸爸這兒正好有現錢!」在他的身後,傳過來老太太的聲音。
「夠嗎?」
「夠了。」
這回他倒沒廢話,趿拉著拖鞋,沙沙沙,走了。
「森森,這麼晚了,就別給都都送啦,明天再說吧!」
老太太笑瞇瞇地走進來,幫我神了神床單,拿起《風流女皇》翻了翻,又幫我把燈繩拉了。臨關門的時候,她又衝我說:「好好睡吧。」
睡個屁!我到底讓你給算計啦!
這倒還在其次。要命的是,我又一次在老爺子面前「栽」了。「栽」得可真他媽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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