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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方辛回到香港,不無激動地跟董子元談了深圳的情況。

  董子元聽了也很激動,茶杯一頓,憤然站起身:「想不到家鄉變成這個樣子。阿辛,這些年都幹了些什麼,忠奸不分,是非不分,草菅人命,視民如草芥!」

  方辛說:「下決心到大龍灣幹工業區吧。回深圳一趟,我想得很多。在那兒建區,不僅僅是發展業務,我看政治意義大於經濟意義。我考慮過了,公司的總經理你找別人當,我去建區。我捲起褲腳就是一家人,了無牽掛。有什麼三災六難,我擔了。我們就下決心在那兒打它一炮。老團長,下令吧!」

  「好,請幾個這方面的專家,我們一道去深圳定盤子。」

  董子元親自出馬,帶著一班人馬再到深圳考察。董子元看見深圳破落情景,也禁不住心裡發酸。

  他們看了幾個地方。經過一番比較和專家論證,最後選定大龍灣,下決心建區——建設新中國第一個工業發展區。

  方辛意味深長地說:「強風起於青萍之末。老團長,別看建區很小,搞得好,說不定能牽動全局。就算我們再打一次解放戰爭吧。只要能為四化作出貢獻,把社會主義民主化事業推向前進,縱使粉身碎骨,面對歷史,我們也死而無愧!」

  董子元站在當年率兵征戰之地,對著大海發誓:「我們就在這沙灘陳屍的地方建區。不管多麼困難都干,把我們的身家性命押上去!不改變家鄉的面貌,死不瞑目!」

  他們開始起草建立大龍灣工業區的報告。提出的條件是——不要中央一分錢,只要中央給一條政策——大華公司的利潤五年不上交,作為開發工業區的啟動資金。

  他們帶著報告到北京向老司令匯報。方辛說起大龍灣沙灘陳屍的情景,司令聽著,良久不語。沉默半天才說:

  「我們這些人也真有本事,能把魚米之鄉搞成無米之鄉,把沙灘搞成屍灘!我們對得起誰?」

  董子元和方辛沒有出聲。

  「當初我們打游擊,對廣東人民是許了願的。廣東父老鄉親冒著被殺頭的危險支持我們。為了什麼?為了過苦日子?當官了,進城了,威風了,住進深樓大院,就不把老百姓疾苦放在眼裡,把當初對人民起的願忘了。這叫什麼?叫忘思負義!搞成這個樣子,我們有何面目見江東父老?」

  司令的眼眶潤濕了。

  司令把報告留下來,第二天,他就在報告上批示:「經部黨組研究決定,同意大華公司在深圳大龍灣建區。公司利潤五年不上交,用作建區經費。」

  離京時,司令跟他們談了話。

  「前不久我去看葉帥。葉帥跟我說:這些年,廣東受苦最深。歷次運動,廣東的幹部打下去的最多。廣東的經濟很困難。我一到廣東就心裡難過。我跟小平同志多次研究過廣東的問題,都認為應該利用廣東華僑眾多靠近港澳的優勢,加快發展廣東經濟。」

  司令說:「兩位老人家可能最近要南下廣東。他們到廣東,會有大動作。不久我也會去。無面見江東父老也得見。當年的東江子弟兵被整得夠嗆。有些戰友沒有戰死,卻死在自己人手裡。我這個當司令的得去見見他們。有些人還傳說我死了呢。」

  司令說得動情,談起廣東:

  「廣東是南大門,搞成這樣,丟臉呀!廣東這地方人多田少,山多水多,交通很落後。燃料動力、交通運輸和糧食問題很大,物品供應很緊張。林彪死黨黃永勝把持廣東,提出不吃外省的東西。哪有這樣幹的,想餓死廣東人?廣東被這些傢伙搞得很苦。海南島就不用說了,更是滿目荒涼。汕頭非常困難。前不久,吳南生跟我聊天。吳南生,潮汕人,廣東省委書記處書記。你們應該知道。他說,不久前回到汕頭,一片淒涼景象,到處是竹子搭的房子,馬路上污水橫流,簡直像難民營。他氣憤地說,如果有哪個電影製片廠要拍攝國民黨反動派黑暗統治的鏡頭,就請到汕頭來。我聽著都難過。潮汕人最有經濟頭腦,過去有句話:餓死廣府佬,也餓不死潮州幫。汕頭都搞成這樣,其它地方可想而知。吳南生在汕頭就給省委寫報告,建議廣東要解放思想,對外開放,廣東應該先走一步。」

  「現在廣東的領導人習仲勳這些人,思想解放,能幹大事。劉田夫現在是廣東省革委會副主任,省政府工作主要歸他管。他是我的老拍檔,也是你們的老上司。有事找他去。」

  劉田夫出生外省,也是老廣東了。解放戰爭時,東江游擊隊改編為兩廣縱隊,奉命北調。劉田夫是兩廣縱隊政治部副主任。董子元和方辛都是他的老部下。

  司令說:「你們回去找劉田夫,傳我一句話:在寶安深圳搞工業區,如果劉田夫支持就干,不支持就不幹。」

  「就這麼一句?」董子元問。

  「一句就夠了。」

  司令叮囑他們:「拿出當年打仗的勁頭,盡快把工業區搞起來。給你們交個底,你們要在深圳搞工業區,部裡也有不同意見,說你們不務正業,說沒有必要把錢扔到廣東去,諸如此類。中國沒有搞過什麼工業區開發區,大家還沒有真正弄清是怎麼回事,有不同意見很正常。你們心裡有數就行了。在深圳建區,要注意處理好省裡和深圳的關係。省港一家,老傳統了。香港做事離不開廣東支持。打仗時我多次說過:為人做事,要有銳氣,力戒驕氣,驕兵必敗。現在我還是這句話。聽到了?」

  董子元和方辛都點頭。

  「馬克思沒有告訴我們應該怎麼搞工業開發區。毛澤東也沒有說過。在這方面,老祖宗沒有給我們留下什麼家底。靠自己闖。不要以為你們只是搞經濟,對可能出現的政治風險要有思想準備。現在還有人在吹『兩個凡是』。你們會面對很多困難。不過,也沒有什麼好怕的。大不了再進一次秦城。既然死過一次,再死一次也無所謂。「文化革命」教會我兩件東西:一個是實事求是,要對得起人民,按良心辦事;一個是對什麼人都不迷信。國家搞到民不聊生,不敢為國家人民做點實實在在的好事,要這條老命幹什麼,當行屍走肉?」

  司令這番話,董子元和方辛聽來,如雷貫耳。

  司令站起身:「國運維艱,蒼生啼哭。當年我們提著腦袋打游擊,現在也還要這種精神。看來,這是第二次解放戰爭,打法不一樣。拿出氣魄來,重上戰場,搞好你們的工業開發區!今天我說得夠多了,政策也給了。工業區搞不起來,別來見我!」

  司令在作「戰前動員」。他們肅然、凜然。

  董子元和方辛在北京擬好給廣東省委的報告。直飛廣州。在東方賓館住下來,當晚就去找劉田夫。

  劉田夫住在東山一家小院裡。看到董子元和方辛,很高興。歲月移人,當年英姿颯爽的老首長現在頭髮斑白了。

  劉田夫一見面就對董子元笑道:「很久沒見你這炮兵團長了。今天來,準備放什麼炮?」

  「開山炮。」董子元也笑。

  都是一道戰壕裡滾過的老戰友,老部下,說話就隨便多了。

  閒聊了一會,董子元便呈上報告。

  董子元說:「離京時,司令跟我們說:在廣東寶安籌建工業區的事,如果劉田夫支持就干,不支持就不幹。」

  「還有呢?」

  「沒有了。」

  劉田夫哈哈一笑:「這老兄向我叫板哩。你們也代我向他傳句話:我這裡有一瓶窖藏三十年的茅台,一直等他來。問他什麼時候來。」

  「還有呢?」

  「沒有了,就這一句。」

  董子元笑道:「老主任,這話裡有骨。」

  劉田夫笑:「當然囉。這酒不是白喝的。廣東的交通搞得這麼差,不算全國最差,也是倒數三名之內。他這當部長的沒有責任?喝完酒,我要叫他『埋單』(廣東話:出錢結賬)。不『埋單』出不了我這個門。」

  劉田夫看完報告,一拍大腿:「好。你們來得好!我正為辦出口基地的事傷腦筋。老是考慮如何開局,樹立幾個樣板。現在你們找上門,求之不得。畢竟是炮兵團長,這一炮開得好。我支持。當然支持!」

  「老主任,說話要算數。」方辛說。

  「你這小方,我什麼時候說話不算數?你們大概不太清楚最近廣東發生的情況。廣東要起大風了!」

  「什麼風?」

  「當然是東風。」

  劉田夫告訴他們:不久前,老帥葉劍英和鄧小平相繼南下廣東,商量如何加快廣東發展。我和習仲勳、楊尚昆同志向他們匯報廣東情況。仲勳同志對兩老說,中央統得太死了。我們希望中央給點權,讓廣東能夠充分利用自己的有利條件在四個現代化中先走一步。仲勳同志講話很直率。他說:如果廣東是一個「獨立的國家」,可能幾年就上去了。在現在的體制下,就不容易上去。這當然是個比方。小平同志和葉帥認真聽取了我們的匯報。小平同志首先表態支持。他決心很大,跟我們說:「可以劃出一個地方叫做特區。陝甘寧就是特區嘛。中央沒有錢,你們自己搞,殺出一條血路來。」小平同志還說:中國要加快開放步伐。廣東、福建可以先走一步,思想更解放一些,開放的步子要邁得更大一些。

  劉田夫說:「最近省委就在研究這些事。你們來得正好。爛頭車先過河——」

  董子元笑:「劉主任,有沒有搞錯,叫我們爛頭卒?」

  劉田夫也笑:「我意思是說,中國是個大棋盤,廣東的棋盤也大。目標大就掣肘多。你們那兒地方小,目標小。在大棋盤上像個車子。你以為車子小呀?卒子過河當車用。卒子也是開路先鋒。你們就當新中國第一個對外開放的開路先鋒。子元,你這炮兵團長就到寶安再打一仗吧。打出志氣,打出經驗,打出水平來!省裡的事情我來辦。」

  廣東省委很快形成決議,批准大華公司籌建大龍灣工業區的報告,並將他們的報告連同省委的意見是報中央。

  不久,中央電召董子元進京。中央副主席李先念和國務院副總理谷牧接見董子元,聽取了他的匯報。

  聽完報告,李先念問谷牧:「這事你看怎麼辦?」

  谷牧說:「你在上面簽個同意,具體的事我來辦。」

  「好。我批。」

  李先念親筆批准了建區的報告,給工業區發了「准生證」。

  搞一個小小的工業開發區,要從部裡、省裡直到中央,最後由主管國家經濟的副主席批准,絕不是天方夜譚。

  副主席放下筆,扔下一句重話:『你們搞工業區,中央支持。可是,中央沒有錢給你們。生死存亡自己管。你們自己去奮鬥。』

  新中國第一聲開放改革的進軍號便在祖國南疆邊陲一個荒山野嶺吹響。大龍灣開山炮一響,香港的電波一傳,全世界都能感覺到它的震動……後記

  《一方水土》是一部長篇小說。

  這部長篇取材於我八十年代中期生活過的一個著名工業區。我尊敬那兒的艱苦創業者。那兒有我熟悉的朋友。腦海裡常常浮現他們的音容笑貌。

  很早以前,我就想為他們寫點什麼。由於各種原因,一直沒有命筆。其中一個原因,是知道近距離寫作開放改革題材的長篇小說難度之大,成功之例不多。聰明的作家往往不做這吃力又不容易做好的傻事。我這人常犯傻。去年夏天,忽然發傻,就傻乎乎地寫了起來。寫的原因,似乎是償還一個心債。至於成敗得失,就不多管了。套用文壇一句行話,是「只顧耕耘,不問收穫」。大千世界,不可能都是精仔,總有人做點傻事。

  小說中的人物,有真有假。真者如中央和地方一些領導人。廣東和工業區的開放改革,離開他們的領導和支持是不可想像的。寫到他們,都簡之筆墨,以史料佐證。工業區的人物自然全是虛構。工業區的名稱也屬子虛烏有。非如此則無法成文。雖然事過境遷,當年工業區發生的一些事,於今看來已淡如秋水,近乎笑話。但當時「左」繩右索,也使創業者步履維艱。那種曲折艱辛,也許只有過來人才能品味。

  面對五彩紛呈的生活,文字往往是無力的。工業區的朋友們在創業時期大海揚波的雄姿和複雜的性格心態,也不是一本小書所能表達的。弱水三千,取其一瓢,也許就是此書的行旨。

  天道循環,當今群雄競起,我生活過的工業區已淹沒在波濤滾滾的開放改革大潮之中,不再獨領風騷。然而,只要想到新時期第一個工業區在這兒誕生,第一聲開放改革的進軍號在這兒響起,已經足夠。

  我試圖通過這小小的工業區記錄一點變革年頭的時代風煙,記錄一點廣東大地當年獨步神州的變革,記錄一點廣東人在新時期所著的歷史功勳。我生於斯,長於斯,自然對這片熱土深有感情。然而,落筆之時,常常感到捉襟見肘,力不從心。我這記錄頁記錄的是否乖謬百出,就有待讀者諸君指教了。

  謹具數言,是為後記。

  編者的話

  今年是中華人民共和國誕生五十週年,也是創立深圳特區二十週年。這是兩個非同一般的節日。

  中國的經濟改革始於廣東始於深圳。通常人們認為那裡的改革不過是佔了地域和政策的先機。陳國凱的長篇小說《一方水土》如實紀錄了廣東省改革的緣起和創建特區的艱辛。讀者可以從中看到二十年來改革邁出的巨大步伐。

  全書共分十六章 ,近期即將由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本刊略加刪節,選載了前三章 。作者在此詳細介紹了省港兩地的文史政經和民情風俗。小說行文流暢,幽默風趣,相當精彩。讀者在獲得閱讀快感的同時,當能明瞭在深圳創建特區的歷史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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