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兩個世界:一個世界在俯視萬家燈火的旋轉餐廳,另一個世界在地面上。程青敏銳地觸摸著兩個世界的不同質地:不同的禮俗、不同的生活情調,在這個時代令人困惑的眾聲嘈雜中,她辨析出兩種呼應而對比的聲音。
我遊走於兩個世界之間,她與這兩個世
界的關係在36小時內悄然變化,近而遠,遠而近,於不經意間,小說的形式與意義渾然一體。
敘述者的語調是正常的,這篇小說正因為語調的正常而顯得反常,她不偏執,不刻薄,對外部世界有觀察的熱情和通達的態度,同時她又是自省的,在微妙的嘲諷中完成對自我本質的發現。這個正常而複雜的敘述者體現著一種古典的、但是在當下的藝術語境中新穎獨特的小說精神。——李敬澤上海夜色下的36小時程青。
作者:程青,江蘇人,1984年畢業於南京大學中文系,現供職於北京某新聞單位。在《鐘山》、《北京文學》等發表過小說。
飛機降落在上海虹橋
機場時天色正在暗下來。走出機艙時我感覺到迎面吹來的風濕漉漉的,和我們北京的一點不一樣。跑道和停機坪也都是濕的,顯而易見剛下過雨,但天氣依然悶熱。我想,這就是上海。沒來的時候我總想著要來,到達之後,說老實話,我真想原機返回。不過沒那麼容易,我坐的不是專機,當然坐專機來就更不能想走就走了。所有的日程按原計劃進行。我混在人流中出了站,但在出口處卻沒見到那張理所應當出現的面孔。一時我有點慌亂。其實眼前發生的這個情況倒應該是情理之中的,我原訂的航班是上午的,但在登機時安檢發現我所持的臨時身份證過期了十六天,我被拒絕登機。這是以往我在國內國外都沒發生過的。
我憑著一種職業的通行無阻的自信曲裡拐彎地找到了他們的主管領導,但主管領導比他們更義正辭嚴。
這是我少有的失敗中的一次。於是我只能離開機場,打車進城,去我戶口所在的公安局豐台分局蒲黃榆派出所開證明補辦一張新的臨時身份證。這一通折騰,我最終在下午臨近傍晚時才坐上航班。陸海平沒來接我讓我很不高興,主要是沮喪。改換航班之後我給他辦公室打過一個電話,他的同事(部下)熱情地對我說一定轉告,但現在卻一切落空了。上海我不熟,而且此時正是暮色四合,車來人往的,讓我有一種流落異鄉的感覺。我在心裡罵陸海平這個狗東西,還有他老婆雪荔,要不是他倆一個電話一個電話地向我傾訴並渴望跟我面談,我是不會答應出這趟差的。現在我人已經在上海,全是自己活該。我想給陸海平或雪荔打個電話,但我能找到的每部電話都被某個人死死地抱祝我沒耐心等。我打車去分社招待所。
謝天謝地,我一接觸負責登記的老師傅的眼光就知道今天要開始轉運了。我這個人直覺很好,而且非常相信預感,早晨起床時我就預感這次旅行有些非比尋常,果真一出門就出岔,遇到的都是前所未有的事。老師傅從老花鏡上面溫情地看著我,問:就你一個?我答:我就一個。
他笑瞇瞇的,說道:再多一個就沒床了。
我說:太好了。
他又笑了,很討好地把臉伸向我,壓低了聲音對我說:我把你安排在房間裡,你去了要不聲不響的,別人問什麼你都說不知道。
老師傅的神情很像是帶著組織的重托來與我秘密接頭的,這就使登記住店這件平庸無聊的事情有了一點好玩。我第一是聽不懂他說的把你安排在房間裡是什麼意思,難道還能把我安排在房間外?第二是我花錢住店為什麼要不聲不響的?第三還要別人問什麼你都說不知道,那麼我是真不知道還是知道而假裝不知道?這老師傅是把我當成他一個支部的還是怎麼的?但是他已經在飛快地為我填寫旅客登記表,非常專注,沒有與我搭話的空閒,我也覺得不該在這個時候打擾他。看過我嶄新的臨時身份證收下押金之後,他摸出一把拴著小牌牌的鑰匙,直遞到我手心裡,依然是低聲細細地關照我說:床號牌子上標得清清楚楚的,你不要睡錯噢!我讓他老人家放心。我提著我的小得不能再小的旅行包進了那套指定的房子。門上畫了一隻高跟鞋作為女賓的符號,儘管別出心裁,倒是淺顯易懂,不過可能會讓人誤以為是女廁所。門是半開的,所以我手裡的鑰匙沒派上用常招待所的房間不是賓館飯店的那種標準間,而是與通常的民居單元樓類似。走廊挺長,裡面很暗,我走得謹小慎微,生怕撞到什麼東西,也怕被冷不丁出來的人嚇自己一跳。我順利地找到了房間門,推開,裡面沒人,只有一盞小台燈開著。正對著還有另外一個房間,門也是虛掩著。我推開一條縫,裡面也只亮著一盞燈,沒有人。在兩個房間的燈光輝映下,我看到在廚房與洗澡間之間的門廳裡也相對擺著兩張床。我一下子明白了剛才管登記的老師傅說的把我安排在房間裡肯定是沒把這兩張床中的一張賣給我的意思。
我的鑰匙牌上赫然寫著:2號房間3床位,我一下子就準確無誤地找到了。這間房間有三張床,我的正對著門。我突然有一點不服氣,我又一次跑到對面的房間,推開一點門,果然,這個房間比我們的大,卻只有兩張床,兩張床中間還擺著寫字檯,而且房間還帶著一個陽台。我賓至如歸地開了房門走進去,又打開了陽台的門。這套房子立刻變得豁亮起來,外面有一道橫的白亮的光照射進來,還摻雜著一些金紅金黃的晚霞。對面的樓房也在這白晝的迴光返照中清晰異常。正對著我們陽台的另一個陽台上有一個赤膊的男人踱著方步走了出來,我想如果我這會兒正躺在床上,恰巧又沒有關門的話,那麼就會全落在這個人的眼裡。我轉身進屋,原樣關好了這一連串的門。我對房屋的視察就此結束。
我本來是應該洗上澡的,但我從進入這套房子起就聽到洗手間裡有川流不息的流水聲,那種聲音激發了我的想像力,但我對進入那個空間卻毫無情緒。能挨一刻算一刻吧,當然最終哪怕我再不願意我還是會進去的。
我坐下來給雪荔打電話。她不在班上,也不在家裡。我給她打了一個傳呼,心想如果她正在路上我就有一會兒好等了。出乎意料的是電話回得很快,快到手起刀落。雪荔的聲音在電話裡又急切又快樂,像嚷嚷一樣,弄得我一句也聽不清楚。但是她的情緒卻很感染我,我開始覺得不應該把這趟旅行想得很糟,還是會有好玩的事情在後面的。我們約好了見面的地點,當然是我立即動身,什麼時候趕到算什麼時候,雪荔就像堅守上甘嶺一樣原地死守。
半個小時後我們故友重逢。你肯定能想像像我跟雪荔那樣的閨中密友跨越了時空相見少不了會在公眾場合擁抱,而且動靜還很大,引得好幾個騎在自行車上的人都忍不住回頭看我們。我們滿不在乎地高聲說話,如入無人之境。我們從來就是這樣的,只不過這幾年我在北京及國外已有所改變,而雪荔依然未改,我當然願意跟她一起入鄉隨俗。雪荔親熱地挽起我的胳膊,說:領你去一個好地方。她帶我到一個熱鬧非凡的大排檔,這裡所有的人嗓門比我們還大。
我們在四面歡聲笑語中開始點菜。這一方面我和雪荔保持了高度的一致,我們點了醉蟹、炒螺絲、煮毛豆、家鄉鹹雞還有紅燒龍蝦。需要說明一下的是這裡的龍蝦不是那些在南半球悠然游泳不慎被捕獲乘飛機穿過赤道不遠萬里來到我們之間的澳洲龍蝦,而是生長在不知名的小水溝裡的那種長著蝦模樣卻穿著一身螃蟹般的鎧甲的東西,它們因此也具備了蝦和蟹共同的滋味。我和雪荔的這頓晚餐在想像中應該是鮮美的,事實也是如此。我們把碩大的扎啤杯碰在一起的那刻,確實都感覺到了那種少有的心曠神怡。
我們吃了很多,也說了很多。雪荔說:你總算來了,你不知道前面兩三個月我是怎麼過來的,我只差去死了。現在剛剛差不多平靜,用不著你了,你來得不是時候。
這是雪荔說話的風格,與她為人的風格一模一樣,她要死的時候會想到你,但她不死的時候你就是多餘。而且我深知暫且她還不會自己去死,不到那份兒上。我知道她的問題全是情感問題,也就是說都是些子虛烏有的問題。這類問題從來是回頭是岸的,雪荔當然不會例外。這一次不過實在是鬧得凶了一點,連她的丈夫陸海平也不能泰然處之了。我們都知道陸海平從來是穩定壓倒一切的,所以一般他不會為家庭中的小是小非花費過多精力。和他在單位裡一樣,他懂得權力下放。可我的好友雪荔偏偏是個濫用權力的人,在外面玩出花了,於是輪到陸海平吃不消了。這也正是我此行的一個動力。本來說好由我來扮演心理醫生和調解人的角色,就像居委會裡的工作人員每天在做的那樣。前者是對雪荔而言,後者是陸海平的期望。現在看來第一重角色已經被取消了。
我問雪荔:是你悔改了,還是你們達成了諒解備忘錄?雪荔說:狗屁吧!我是一意孤行。
我問:一條道走到黑?
雪荔突然有些茫然,略帶惆悵地說:也許還走不到黑呢!不是說'醉人的夢容易醒'嗎?我抓住時機勸她:那你就懸崖勒馬吧,至少能夠保住後半身。
雪荔一笑,說:我已經落水,也無所謂前半身、後半身了。其實落水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我甘於沉淪。
那我就沒什麼好說的了。一切都很清楚。雪荔說:我向陸海平提出離婚了。
我問:什麼時候?
雪荔偏著頭想了一想說:大概有兩個星期了吧?我馬上就笑了。兩星期前我正醞釀情緒找我們主管財務的副社長簽字允許我出差乘飛機。順便交待一下,我們那裡有一條內部規定,出差必須去火車車程三十六小時以外的地方才可以乘飛機。當然如果以北京作為基點向外輻射,這樣的地方隨著火車提速越來越少,稍不留神就會越過國門。不過有一種人是可以例外的,就是有正高職稱的,而眼下我還相差甚遠。
另外我還有一個極個人化的原因是我暈火車,因此我為了成行只有去麻煩我不怎麼願意去打擾的領導。好在一切順利。但我也想,這回好在是為雪荔陸海平這些不相干的人瞎忙,要是有一天真是全心全意為人民,這兩個星期的準備與耽擱是不是會使當時十分迫切的革命工作也同樣變得時過境遷呢?吃完飯雪荔叫我和她一起步行去她家裡。
這個家應該是她和陸海平的吧?但我沒有這麼問。兩室一廳,裝修得很到位,情調很好。該用木頭的地方都用了木頭,該有燈光的地方都有燈光。雪荔讓我坐在一隻低矮的沙發裡,隔著一張低矮的條桌,我們面對面喝茶。這套房子我還是第一次來,比原來的已經不知好出多少倍。上一次我來上海,他們還住在一間狹長得沒有章法的房子裡,我一直懷疑那間房子恐怕是生產軌道或者鋼索的車間。我坐在舒適柔軟的沙發裡,突然就有一點替他們懷舊,覺得他們在那樣的艱難裡都是嘻嘻哈哈地過來的,這會兒說散就散,不是多少有點可惜?我突然有一個感覺,我坐的大概就是陸海平平常的位置。在我這個角度看雪荔再清楚不過,除了後腦勺正面側面都盡收眼底。關鍵是雪荔正面側面都很優美,無懈可擊,這在漂亮女孩子中也是不多見的。更加關鍵的是雪荔的美麗是嫵媚的,是變化多端的,在不同的眼睛裡會有不同的效果。就好像小說一樣,只供閱讀,不可解釋,不受約束和固定。我不由把自己設想成陸海平,馬上我就悲從中來,黯然神傷。
雪荔說:你的心情我全懂,不過你不必杞人憂天!真他媽的,全倒過來了,輪到她勸我了。
我說:我總算弄明白了,其實男人愛上你或者失去你都是他們活該,咎由自齲雪荔樂了,露出古人說的齒如編貝那樣兩排雪白的牙齒。
我推開茶碗說:我決定不管你的事了。
這時電話鈴響了。
雪荔跑去接。她的樣子就像移動電話的電視廣告,神態也像。這樣我八九不離十就猜到了電話是什麼人打來的。雪荔的聲音不太高,和剛才不太一樣。
我清楚她不是怕我聽見,只要我有興趣,她是從來都肯向我傾吐衷腸的。她這樣聲音低低的,我想是在電話中會有一種溫柔和深情的效果,誘惑力更大。
這個充滿誘惑的電話足足打了二十分鐘。雪荔當然會想到我可能不耐煩,在接電話的過程中她已經把話機抱到了我們喝茶的條桌上來,她一邊對著話筒應答,一邊用手指蘸著茶水在桌上寫了一行字,我伸頭去看,可是無法辨認。她示意我拿筆給她,她在晚報的邊緣寫道:他這個人就是話多。好在這時電話斷了。
放下電話雪荔的臉頰更加紅潤,像是剛進行了一次性生活。她沒頭沒腦地對我說:我這人是無可救藥了,我豁出去了!她像電影裡的女英雄一樣義無反顧地一甩腦袋。我看出了她視死如歸的勇氣和決心。
我說:找死吧你!
說完我笑起來。
雪荔也笑,笑得比我更瘋更開懷,完全不是她在電話裡的那個溫良的形象。
雪荔嘴裡讓我坐著,自己跑進洗澡間淋裕我立刻覺察她一定還有別的活動,我對著洗澡間說:都十一點了,還出去啊?雪荔邊脫邊說:十一點又不晚。
當然不晚。對於一個被愛火燃燒著的人每個鐘點都可以作為激情生活的開始,本來鐘都是轉著走的嘛。
我提出告辭。
雪荔半開了洗澡間門,伴著嘩嘩的水聲讓我不慌這一刻,呆會兒一起走。我只得原地待命。這個空隙我圍繞自己設想了兩種可能性:一是也許雪荔會安排我見見她的新男友。這個猜測有一定依據,在過去的幾年裡,我見過數位雪荔得意的男朋友,包括我的大學系友陸海平;另一是雪荔即使自己單獨外出,她也至少會和我一起散會兒步吧?以往她總是這麼做的,似乎是將此作為不能帶我同赴約會的一種安慰。當然我知道這是我倆友情的獨到之處。
浴畢雪荔換上一襲休閒性很強的純白亞麻連衣裙,不施粉黛,只在粉紅的唇上抹了一道略深一些的粉紅色口紅。她看上去真是新鮮欲滴。
我們攜手出了門,走進溫暖濕潤的空氣。上海的夜感人至深,讓你能夠體會到這個城市獨有的氣息。
我覺得心情愉快。這個時候雪荔無論提議到哪裡走走我都會欣然應命的。但是雪荔沒有,她絲毫沒有歉意地對我說:你打車先走吧,我們再找時間見面。
這對我來說有點突然,至少與我剛才的設想不吻合。此時的另外一個突然是一輛出租車不叫自來,悄不出聲地突然就停在了我們身邊。與此同時,另一輛白色的大宇在馬路對面緩緩停下。我看到雪荔渾身上下散發出魂不守舍的精光。我想我這會兒只有認命接受兩種可能性之外的第三種可能性了。
這一晚我最大的失落是不能在雪荔那套整潔、富有情調又一應俱全的住宅裡下榻。到上海後我沒有給陸海平打電話,其實我一直是抱著住到雪荔那兒的幻想的,儘管當時我還不知道這套房子原來這麼舒適、講究。那會兒在雪荔處過夜的吸引是她肯定有一晚上一晚上說不完的話等著我去聽。對傾聽我從來是情有獨鍾,尤其是面對傾訴。雪荔的傾訴一向富有色彩,今天她實在是有點心不在焉。坐在出租車裡我還在想,一個人如果魂被人勾走了,這個人就應該算不得是原來那個人了。國家和政府也應該要求這樣的人盡快到戶籍所在派出所註銷戶口。
我再回到走廊裡沒燈、洗手間裡水聲不息的招待所你想我有多沮喪。今晚我要和兩個絲毫無法預見的人在一起睡覺,圍繞我們而睡的也許是這個人數的兩倍。我想大概我們會鼾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我踢門進去,這次房門還是半開著。都什麼點了?我想這套房子興許從來就沒有關門的習慣,大概一向是敞門入場的。我幾乎是摸索著牆壁往裡走。我知道在牆的某處有一個廳裡電燈的開關,這是我在進入這套房子不久就偵察好的,這一會卻反反覆覆地摸不到。我又往裡走了幾步,在無意間突然就觸到了開關,廳裡頓時一片明亮。
我這個開燈的舉動沒想到驚嚇了兩個人。我看見他們的時候他們各用右手捂著自己的心口。他們是一男一女,兩人都脫了鞋,盤坐在同一張床上,就像兩條盤坐著的蛇。我不知道在我開燈前他倆的姿態是否略有不同,但謝天謝地,至少眼下沒有什麼不堪入目的情景讓我撞上,如果那樣我會尷尬的。我覺得與我開燈嚇著他們相比,他們這副樣子也多少有點嚇著了我,所以我想我們是扯平了,我就不必向他們說對不起了。於是我對他們說了一句更通俗的打招呼的話,我說:你們好。
你好!兩條蛇遲疑了片刻,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對我說。
我從他們腳邊經過,進了自己的房間。
裡面的兩張床上分別半躺著兩個人,我的床空著。看來今晚我們每個人都沒有而且不會睡錯。看我進去,她們都坐起來,朝我微笑。這麼說她們都是革命好同志,我也向她們微笑。她們都很年輕,看上去只有二十歲出頭。她們一點兒也不客套,一個對我說:洗澡水到十二點就會沒有了。另一個說:你快洗吧!很好,都是非常非常生活化的語言,有樸素自然的美,跟那兩個小姑娘看上去的一樣。我遵囑抓緊這最後有熱水的十五分鐘。我已經顧不得把房間外的那個男人耗走。我進入洗澡間,大方地把水聲開得嘩嘩的,不很在乎這個男女雜處的環境。十五分鐘之內我勝利結束。熱水還沒終止。我想寧可我快一點,如果讓它趕在前頭,我就麻煩了,那該多麼不盡興。浴畢,我頭上頂著濕漉漉的毛巾,臉上粘著濕漉漉的頭髮,堂而皇之地穿廳過室。我感覺到兩條蛇的目光一直在我身上,所以我進入房間之後就反手把門關上了。
在我收拾一頭長髮的時候我的兩位同屋熱情地和我說話。她們一邊把吹風機塞給我,一邊索取我方方面面的資訊,比如從哪裡來到哪裡去?來幹什麼?有多大了?結婚了嗎?來過上海嗎?她們最後的一個問題是:你怎麼會住在這樣的地方?這就奇怪了,這是我們單位的招待所,我還想問問她們怎麼會住在這個地方呢。
於是下面的談話換了一種方式,我問,她們答。
我很快弄清楚了她們的姓名年齡學歷職業和出處,並且在和她們的簡單談話中迅速判定了她們的個性、閱歷以及精明程度。這方面我具備職業長處,換一種說法是有職業玻這兩個女孩子是這樣的:曉月,二十一歲,來自江蘇;劉佳,二十二歲,來自浙江。她們的共同之處都是從事藥品推銷,學歷都是中專畢業。
我對她們從事的工作發生了點興趣,我問:你們對推銷的藥品瞭解嗎?曉月說:差不多吧。
劉佳說:那可說不上。
我又問:那你們自己吃嗎?
曉月說:真病了就吃唄。
劉佳說:我們推銷的基本是治癌症的藥。
你是不是和我一樣感覺到她們兩個的個性是很不一樣的?這個時候她們都從床上下來了,一個倒水喝,另一個在做什麼我沒太留意。我注意到曉月個子矮矮的,長得結結實實,帶點嬰兒的嬌憨肥美;劉佳瘦瘦的,看上去有一點弱不禁風。這個時候門的一聲,一個滿頭髮卷的腦袋伸進來,寬寬的臉上漾滿了肥厚的笑容。笑容中那兩片紅唇說:你們--還沒睡啊?她把門大敞開,走了進來。我看見廳裡的床空了,男蛇走了。
她坐到曉月的床上,眼睛卻一直看著我,她說:看來我們都是夜貓子,到晚上就興奮。
我估計是在她這句話之後露出了一些笑容,她不失時機地問我:你也是來推銷藥品的吧?我說:不是。
曉月和我的話音同步,她替我答:是來採訪的。
她的眼睛馬上一亮,說:是記者啊!又說:怪道管登記的老頭不給我換床。她這麼說,但我看不到她有責怪的意思。
我叫紅蓮。她自我介紹說。這個名字熟
啊,但我一時想不起我在哪還認識另一個紅蓮。紅蓮繼續說:我們三個見過好幾次了,和你還是頭一回。
我問:都是在這兒嗎?
她們點頭。
我說:真有意思!
她們說:我們很熟。
然後就是她們三個聊開了。我在我的床上斜躺著看書。
隱約聽見曉月在請教紅蓮明天該穿什麼衣服出門。紅蓮不厭其煩地指導,而且還能說出一套一套的理論。我的注意力終於被她們從書中吸引出來。
聽見曉月在說:你說他就是不理我,我有多尷尬呀!那個時候我就想,要是我很有魅力,吸引他跟我說一句話,買或者不買,我都死心了。
紅蓮指導她說:你個子矮其實穿這套短的不錯。你有沒有領子再低些的,再露出些,你的乳房長得挺好看。
我瞥見紅蓮神情很嚴肅也很學術,但兩個女孩子還是哇地叫了一聲,然後哈哈大笑。
紅蓮朝我說:笑什麼嘛!
曉月又說:也有的時候正相反,話都說清楚了,他還是粘粘乎乎的,讓你小姐小姐的再坐一會兒,有的還會把手伸上來。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覺得這個時候不該隔岸觀火了,我說:你不就是要賣藥給他嗎?那就問他買不買吧。買就再跟他說,不買就別跟他囉嗦了。
曉月轉向我:要是他買呢?
我說:那好啊,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生意做完你扭頭就走,同樣不必跟他囉嗦。
劉佳這時發言了,她說:不是讓他買藥,是讓他訂藥。
我一下就傻了,這個時間差讓我一下子不知所措。紅蓮卻說:這位姐姐說得對,我們就是要把東西賣給他,他搭理不搭理,對我們是冷是熱,我們的目的就是一個。所以什麼時候都沒必要尷尬不尷尬的。
紅蓮的話很有用,曉月劉佳兩個恢復了對我的信服。她們過分的信任,把我看作權威,讓我有一點不好意思。我不得不表現出謙虛,我說:其實我們做的事情差不多,都是與人打交道,而且基本是生人。
我們要他們按照我們希望的做,呼之即來,揮之即去,不出岔也不添亂,我們只有靠見機行事和隨機應變,沒有什麼現成經驗,也沒必要墨守成規。
紅蓮對她們說:你們年紀小容易學,要不了兩三年比我們還能耐。
我聽她的口氣怎麼像一個老鴇。大家都笑。
我問紅蓮:你是做什麼的?
兩個小的搶著答:她也是做推銷的。
紅蓮說:我不推銷藥,跟她們不一樣。
我問:你推銷什麼?
紅蓮說:飛機零件,是我愛人家裡生產的。
什麼什麼,她愛人家裡還能生產飛機零件?我問:不會民用吧?紅蓮說:就是民用的。
天啊,她愛人家裡生產的飛機零件居然會被安裝在你我乘坐的飛機上,我聽了差一點沒突發心臟玻誰知紅蓮還雪上加霜地來了一句:我們都已經做了好多年了。
我鎮定了自己問紅蓮:你們的飛機零件都賣給哪裡了?紅蓮驕傲地說:跟我們訂合同的都是大單位,我們信譽好,合同也大,這兩天正在談一個六十萬的。
我的天,她是想讓我今天晚上就睡不著。
一直話不多的劉佳開口問她:談得順利嗎?紅蓮說:也不是很順利。你知道現在談判比談戀愛可難多了,簽合同比讓他跟你登記結婚還難。
她歎口氣說:累心啊!
兩個女孩又笑起來。
我順勢問紅蓮:你結婚了嗎?我承認我有點居心不良。憑直覺我不相信剛才與她一起盤在外面床上的男蛇會是她丈夫,那麼她在我面前若承認另有丈夫,我就可以為她這個人作出階段性結論了。瞭解瞭解這些我平常接觸不多的姐妹,對我而言也是挺有興趣的一件事。
紅蓮點頭,說:你不是還看到我老公了嗎?真是這樣啊?我當然不能再順勢要求看看他們的結婚證。我追問:就是他家裡生產飛機零件?紅蓮說:是啊!我問:他家是什麼地方的?紅蓮說:溫州。我孩子也放在我婆家。
孩子在這裡好像成了一個有力的佐證。紅蓮顯然是聽出了我語氣中懷疑的成分,她開始介紹她與她丈夫相遇的經歷。紅蓮說她是學聲樂的,畢業於河南某師範學院。大學畢業後也沒有一個稱心的工作,在洛陽遇到她現在的丈夫,她經人介紹受雇於他。紅蓮說:他對我很好,對我也很信任,他人也很好。
這三個很決定了他們從相幫相助發展到相戀相愛又到今天的相親相敬,相看兩不厭。但正是他們超過平常夫妻的那種熱情似火令我對他們的夫妻身份產生了懷疑。好在我不是公安局法院聯防隊的,況且今晚他們也沒住在一起。
紅蓮說起她的丈夫可以看出全身心地沉浸於幸福,飛紅的面頰讓她看上去顯得更年輕一些。我琢磨紅蓮的敘述很像是一篇新聞報道,字句簡練乾淨,關鍵是該渲染誇張的地方都渲染誇張到了,該隱藏省略的地方也都全隱藏省略去了。要不是她先說了她是學聲樂的,我就可能會猜想她是學新聞出身。如果紅蓮說的與男蛇的關係屬實,我也難以相信當初他們的關係進展會像紅蓮說的這樣純潔高尚和按步就班,相信好多過來人都會贊同我的這個觀點。由此,我也就決定對紅蓮的話打折扣聽聽而已。
我們終於要在哈欠聲中結束談話了。這個時候紅蓮已經拆下了滿頭的塑料發卷,而把頭髮盡可能梳直,編成一條辮子。看來她是改變主意了,想在明天早上換一種形象出去?在我看來她梳著髮辮的模樣要比滿頭髮卷或是滿頭卷髮的樣子要好得多。這方面我跟男人一樣保守,我覺得她梳根辮子立刻就多了幾分良家婦女的味道。
紅蓮出我們房間帶上門的時候我發現她的形態很溫柔,輕手輕腳的,這使她很像一位賢妻良母。當然,也許人家本來就是。
到我們一個個在各自的床上躺平,整套屋子悄沒聲息時,我突然想起我記憶中的那個紅蓮來了。那紅蓮不是當代人物,也從沒生活在我們這些真人之中,她是宋話本中《月明和尚度柳翠》裡的那個受人支使到水月寺勾引長老,破人色戒、壞人修行的歌妓。那紅蓮可是個厲害角色,巾幗英雄。不僅長得如花如玉,而且開放敢脫,自己就解了衣服,赤了下截身體,不由長老禪心不動。兩個在禪床上就兩相歡洽起來,直鬧得連宋話本這類皮厚的書都不好意思了,只能的以下刪去九十九個字。
當然當然,此紅蓮不是彼紅蓮。別說兩個紅蓮隔著朝代根本不可能有什麼關係,就是她們冥冥之中真有什麼微妙說不清楚的關係,我也不該如此瞎聯繫的。
這一夜我的兩個同屋最討我歡心的就是她們不打呼。但是到早上,天還麻麻亮,或者是因為拉著窗簾的緣故,室內光線還暗,我就被一種反反覆覆響起的聲音吵醒。朦朦朧朧之際,我聽出那是一種巧笑倩兮的聲音。睜開眼,果然曉月床邊坐一個男的,正在撫摸她的胳膊。再看劉佳床上,同樣也坐著一個男的,不過這一位好像舉止要端莊一點。四個人發出的是一樣的聲音,嘻嘻哈哈,幸福無比,而且彼此不受干擾。但他們卻干擾了我。但這種情況下你說我好意思喝令他們出去嗎?當然不好意思。我只能裝睡忍著。我本來是指望裝一裝便就勢真睡過去的,睡懶覺方面我很有才能。可是這一回卻失敗了。不光是聲音,當然還有情緒上的騷擾。我確是拿出了最大的耐心和最好的涵養,他們卻沒把我的忍耐當回事。兩個男的隨著說笑的歡洽,竟在我們房間裡隨意走動起來。他們在三張床之間穿行,為自己的女朋友拿這拿那,好像在自家的臥房裡一樣。這使我們房間有了一種蜂環蝶繞的效果。
終於我對這些昆蟲忍無可忍,我決定起床。但我馬上遇到了技術性問題,我怎麼穿戴整齊呢?總不能當著他們面吧?我坐在床上猶豫了片刻,最後我像地下工作者一樣把襯裙、絲襪、胸罩這類細軟都卷在襯衣裡,趁著敵人注意力不集中的時候飛快地衝過了開闊地帶,進入了私密性強的洗手間。
我馬上發現原來連我們的洗手間都不再是一方淨土了。洗手間的屋頂下交叉拉著兩條繩子,上面用木夾子整齊地夾著男人的褲衩、背心、襪子等等。我一看就清楚這準是紅蓮的活兒。這個地方也完全被男人佔領啦。我只能將就著在男人的褲衩背心襪子下換好了衣服。
當我穿好了衣服心裡就悠然多了,經過過廳的時候我看紅蓮還在蒙頭大睡,她對面的床空著。我心想男蛇怎麼不就勢睡在這兒呢?正這時,眼前有東西一晃,我看見男蛇已經悄無聲息地來到了面前。他朝我悄無聲息地一笑,然後一隻手就伸進了紅蓮蓋著的毯子裡。我以為紅蓮會大叫一聲的,但她只是發出一連串舒坦的呻吟聲。我他媽的真比宋話本還不好意思,趕緊逃回房間。
這是一個催人奮進的環境,我是一分鐘都不能多逗留了。我背起了我的採訪包外出投入工作。我想我走了他們會更方便些的。他們也都不容易,都渴望幸福,但缺乏幸福的條件。關心人民、關注民生也屬我們職業賦予的使命中的一條。我早一點走對我無妨,也算不得作出什麼犧牲,不過是與人方便與己方便而已。
不過這個白天卻因為我缺乏睡眠而變得冗長無聊。所有的日程我都一項一項堅持下來了,該見的人也都見,該訪的人也都訪了,但我跟他們談了什麼我一點也記不清楚,有沒有鬧張冠李戴的笑話我也不得而知。總之這是得過且過的一天。這樣一個白天之後我變得更加安天樂命和隨遇而安,用流行的話說,也就是心態非常放鬆。有良好的心態是很重要的,因為當天晚上我要去見陸海平,這也是這天最重要的日程了。見陸海平我是需要準備一點精神的,因為我感覺他肯定比雪荔難對付。他是那種認真的人,尤其對感情認真,這是他自己說的。他對感情認真,注定我要傷精神。
和陸海平見面要比和雪荔見面正式多了。晚上七點鐘我準時到達和平飯店,陸海平已經恭候在門口了。他領我從陳列洋酒的木架和演奏爵士樂的樂池邊穿過,上樓進入餐廳。馬上就有侍者迎上前為我們領座並提供服務。
我們坐下來。陸海平脫去淺灰色的西服上衣,露出裡面雪白的襯衣。他的頭髮也被摩絲很好地定型著,一絲不亂。他身後的窗戶外面,是燈光閃爍的黃浦江,這為陸海平所在的畫面增添了一種富有地域和時代特點的縱深感。他真說得上是神采奕奕,一副事業有成的模樣,絲毫也看不出是一位下崗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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