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成剛

雲台書屋

帶鋏而歌 作者:成剛


  我們歌頌的午後陽光在佳木眼中像一張白色床單,他想像床單裹在萬達身上的剎那,整個天空都為之肅穆。這是在一家臨街的冷飲廳裡,冷飲廳的左前方、隔著一條街有一幢很高的大廈,佳木的目光盯著大廈第六層的某個窗口。佳木想這大廈有多高呢?他試圖仰頭數清大廈的層數,他想像中的床單便用炫目的光迷惑他的雙眼。佳木這時會有些沮喪總會伴隨著他數不清大廈的層數瞬間突至,像午後的陽光,每當他置身其中,便會有一些極細極細的、如同蛛絲般的殺機在心中湧出,佳木是一隻蜘蛛,而且是我們最常見的那種,每天都在用殺機在大廈周圍編織一張網。大廈無疑是極龐大的獵物,這張網在獵物落網時顯得很脆弱,它盛載不了獵物的體重,它自由破損。修補蛛網的過程需要午後陽光熾熱的照耀,佳木以此逃避我們日常眷戀的家的束縛。佳木想,我無家可歸,我是這個夏天我們這城市午後唯一的流浪者。

  午後陽光白晃晃的像一張床單,床單當然在床上。冷飲廳裡的佳木想像自己舒展四肢躺在床上的滋味,困意悄悄湧入他的腦海。這時佳木照例很警覺,比殺機更細微的痛苦就隱藏在陽光裡,它折磨一個男人,其淒慘程度不亞於一次血腥屠殺。佳木這時唯一能做的,就是握緊手中一隻黑色的皮包。

  我們在城市的街頭隨處可見拎這種皮包的男人,但黑皮包在佳木手中,因為午後陽光的照耀而具有了某種非凡的力度。據出售這種皮包的商人說。皮包的面料是純正的牛皮,牛皮從牛身上剝落的過程伴隨著一把刀的遊走和某種細碎的、的似於咀嚼的聲音。純牛皮的黑皮包背後隱藏著殺戮,很多人都不有發現血跡,正自黑皮包獨自存在的時刻悄悄溢出來,裝飾我們這城市的蒼白。

  黑皮包與刀的聯繫在佳木手中顯得更加真實。如果我們的目光能穿過純正的牛皮,發現靜靜睡眠的一把刀,便能感受到陽光中極細微的痛苦。我的視力非常好,我還看見與刀為伴的是一把錘子、一把剪子、一把細長的螺絲刀和一把開酒瓶的啟子。

  你不要試圖尋找這些零碎之間的聯繫,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在我們這樣的城市中,你說會發生什麼故事呢?

  伊利不是電視廣告裡的苦咖啡,她比咖啡還苦。當然有人能從咖啡裡喝出香味來,說伊利比咖啡還香。萬達就是說伊利比咖啡還香的人。伊利是萬達的情人。

  佳木在午後陽光中用仇恨和包圍的那幢大廈,當然是後來建造的。其中六樓的某個套間,在名義上是佳木和伊利的家。兩年前的夏天,佳木和伊利還蝸居在老城區一間不滿二十平方的平房裡,那兒十多家人用一個水龍頭,上廁所得到三百米以外去。剛認識的時候,佳木就認定伊利是個愛慕虛榮的女人,所以,對於後來伊利日以繼夜的埋怨和咒罵,佳木都認為在情理之中。

  那會兒佳木和伊利在同一家建築公司上班,佳木是卡車司機,伊利在伙房做飯。伊利後來與萬達的苛合很多人都認為是種必然。伊利雖年過三十、卻極愛打扮,常年的煙熏火燎並沒有讓她的皮膚變黑變糙。她在與眾多五大三粗的漢子交往中,表現了一個風騷女子與眾不同的秉性。她的放蕩對每一個工人是公平的,你與她打情罵俏可以極盡所致,但當你想進一步有所行動時,伊利便會變成一塊冰,輕易地熄滅人心中的火。佳木不出來的時候,是許多工人調侃的目標。人們最關心的,是瘦小的佳木絕不是伊利的對手,這是工人們所公認的,還有一個大家最關心的問題是,俊俏風騷的伊利當初怎麼會嫁給佳木?

  這又要牽扯到歷史問題。佳木不願意別人知道的,最終還是落入眾人耳中。歷史碎片經過歲月的打磨,所剩的下的都是些虛偽的謊言,真正的精華在民間,在一張張嘴的傳播與加工中。伊利的少女時代充滿日後狀態的先兆,我們省略一些過程,直接進入她和佳木的婚姻。

  伊利與佳木的婚姻由此而來:一個急於把自己推銷出去,一個急於嘗試女人的滋味,交易很順利地進行。能娶到這樣的女人,佳木想也算對得起自己了。我們不且在這裡敘述佳木曾在女人面前受到挫折,而當他帶著伊利走上街道或者出現在同事們的面前時,風光的感覺對於一個膽小懦弱常被人遺忘的人來說,絕對可以壓倒一切心理上的陰暗。

  伊利後來到了佳木所在這家建築公司做了臨時工。伊利遠離當年事件的一切人和物,但她卻沒有辦法拋棄自己的歷史。所有人都不能拋棄自己的歷史。歷史有時就像廁所裡的石頭,又臭又硬。

  我們必須相信這是無數次再現歷史中最微不足道的一次,所以,我們最好能保持沉默。文字記敘歷史的年代,偷情作為一種時尚,遍地開花,最可貴的是,文字欺騙了我們,我們從而能夠背上純潔與文明的負荷,沉重地駕馭自己這匹烈馬,並期待一次脫韁的快感,墜入深淵,墜入地獄,萬劫不復。

  矛盾是一處絕佳的風景,它誘使我們朝向更深處挺進。許多年後翻看佳木的歷史,任何人都不能抹殺黑皮包在其中的位置,還有黑皮包裡的刀、錘、剪子、螺絲刀和啟子。它們構成了佳木那個年代裡的夢想,如同古代戰士,對於刀和劍、弓和矛。

  佳木的痛苦其實並無意義,它只能表現為佳木對殺戳的一種渴望。

  策劃謀殺的過程漫長而充滿災難意味,佳木懷著仇恨出入名義上的家和公司之間,他十分懷念以前當卡車司機的日子,那會兒他拉貨經常要經過一個名叫*尚的小鎮,他可以在那兒數十家小酒店裡隨意付出一點鈔票而成為男人。可憐的佳木現在成了所有人暗地裡嘲笑的對象,在大家眼裡,佳木早已經麻木得失去了羞恥的知覺。

  在這個夏天,萬達經常要佳木開車帶他去三十里外的海濱城市,談一幢二十六層大廈的招標問題。那見鬼的二十六層大廈,一開始就在佳木的心裡轟然倒塌。佳木仍然得開著小車去海濱城市,坐在小車後面的是萬達和伊利。

  「一家三口又去度假了。」這是這年夏天掛在工人嘴邊最多的一句話。

  謀殺在佳木心中變得迫切而具體了,這個瘦弱的男人因為沉重的心理負擔成天沉默寡言。萬達與伊利放肆的談笑與動作,在他眼裡形同一些虛無的符號,因為想到即將發生在他身上的壯舉,他寬容地想這是自己對他們最後的賞賜。

  與佳木形影不離的是他那只具有歷史意義的黑皮包,佳木瘦長的手指握住它時,如同握住能延續他生命的力量。黑皮包裡的殺機不時透過他的手指,瀰漫到他全身,讓跟隨在萬達身後的瘦弱男人全身戰粟。那一刻佳木忍不住有逃離的衝動,殺機變成了強烈的使命幾乎壓垮了佳木窄小的肩膀。我們的佳木在他名義上的家裡哭泣,哭泣聲中,他一遍遍擦拭手中的刀子、錘子、剪子、螺絲刀和啟子,姿態等同於出征前的戰士檢查他們的武器。

  「我一定要殺了那狗日的!」佳木沖躺在床上的伊利叫。

  伊利慵懶的神情表明一切事情都在她的預料之中,她說你能殺得了萬達嗎?你憑什麼去殺人家,人家對你不錯了,給你房子,讓你開了小車,每個月多開給你好幾百塊,你還不滿足,你還要去殺人家,你還有沒有點良心?

  「可是他玩了我的老婆!」佳木脹紅了臉叫。

  「你老婆是我,你以為你老婆就是你的嗎?」伊利露出不屑的表情,「我是你老婆,我跟著你恪守貞操替你長臉,但你能有現在的一切嗎?我也想嫁個有錢的老公,吃穿不愁,一輩子躲在老公的背後只管享樂,可是,我們什麼都沒有,如果我不去爭取,指望你,只怕要等到下輩子。我得到的不是我一個人的,有一半是你的,你還有什麼好抱怨的?」

  「我雖然沒有用,但我的老婆決不能跟別人睡覺。」

  「你的老婆在跟你結婚前早就跟過別人了。」伊利的話充滿自哀自怨的味道,如同深宮裡色衰的妃子,又如青樓內薄命的風塵女子。

  佳木不想和伊利說下去了,伊利的每一句話好像都是一根針,準確且深深地刺入佳木的致命部位。他想到謀殺不用和這個低賤的女人商量,女人也不可能知道謀殺背後的真正內涵。

  隨著海濱城市二十六層大廈招標問題的深入,桂木在夏天裡讓自己進入了某種極尷尬的境地。佳木可以在歷史中找到很多這種尷尬的先例,從而,他能夠進入到歷史的悲壯中去,至少,成為佳木歷史中最悲壯最無奈的篇章。悲壯常常與無奈同行,悲壯與無奈表明人進入了某種絕境,你已沒有了選擇。

  對已經發生的過去,我們不要持疑態度,或者懊悔,或者痛恨。從這個意義上說,網,是我們生活的整個脈胳。網連接了我們和世界,連接了我們的前生、今世和將來。你的一生都在網的範圍內遊蕩,已經發生或即將發生的偶然,都是網的一條支幹。

  我們城市裡,有一家人被從偷了一台彩電、一台影碟機、一根項鏈和一張三千元的存折。存折上的錢取出來花了,金項鏈送給了女朋友,剩下來的彩電和影碟機小偷想把它賣了,可一時沒找到買家,小偷便暫把它們放在了他的姐夫家。三個月後,小偷被公安局抓住了,他的姐夫也犯了窩贓罪,被判了一年半。

  小偷的姐夫是佳木所在那家建築公司的經理,經理後來由電工出身的成達繼任。成達繼電工之後,幹的是保衛科長,後來是辦公室主任,再後來是材料科科長,最後當上了公司總經理。總經理萬達上任後的第一個星期裡就把伊利按倒了床上,萬達問你現在怎麼不跑了。

  伊利轉正之後很快在公司裡就具有了舉足輕重的地位,她向萬達提供的幾條合理化建議在公司推行後很快就取得了明顯的效益。工人們被迫杜絕了遲到早退現象,工資與勞動掛鉤更是將懶惰推向了絕境。伊利與萬達成了工人們痛恨的一對狗男女,工人們肆意誇張地傳說萬達和伊昨之間的骯髒與無恥,有段時間萬達很痛苦,後來他明白這一切都是伊利一手策劃的,他驚訝伊利的惡毒,他想到自己原本可以採取一些溫和的方式不到於站到工人的對立面上去的。他約了伊利,怒責她的險惡用心。伊利說服了他。

  伊利說:強權與愚民,是不敗之根本。

  伊利的進一步解釋是,強權可以讓工人對你產生畏懼,愚民包括多給他們搞一些福利和多發一些獎金,他們得了好處,就算你把整個公司架空,也沒人坐鬧到上面去拆你的台。伊利最後說,你成了貪官你就離不開我了,你要是清官就算我這一把賭輸了,我已經輸過一次了,我不在乎再輸一次。

  萬達與伊利的苛合在公司是人盡皆知的秘密,這導致後來萬達和佳木之間發生了一場約定。

  約定的內容在三個人的心裡,後來發生的一系列變化足以讓明瞭約定的一切裨情內涵。伊利竅取會計的職位著實沸沸揚揚了好一陣子,而當佳木穿著西裝開著新買來的小車飛快地馳過拉磚頭的東風車時,工人們至少在表面上已經趨於平靜了。這樣的格局在人們意料之外,佳木的從容讓整個公司壓抑了好長一段時間。後來佳木分到了公司新蓋的科級幹部樓,人們忽然也想開了,一切都是心甘情願的事,用不著別人來跟著瞎著急。再往後,便有人欽佩起佳木的豁達來,也有的女人懊悔自己腦筋不開竅居然讓伊利佔了先手。現代社會衡量人的價值尺度是權力與金錢,擁有了這兩枚鋒刃在手,足可斬斷一切世俗的偏見。

  佳木的殺機就在這種平靜狀態下發生,佳木是可恥的違約者。

  佳木在反覆策劃謀殺的過程中曾反省過自己的行為,他對伊利日益濃重的厭惡,曾幾度讓他迷失方向。骯是一種延續的存在,佳木實的想不起自己有為此放棄現存一切的必要。

  最後,佳木的思緒停在了記憶中極深刻的一些畫面上:一個高個子男生在校門口攔住了一名矮個子男生,高個子男生煽了矮個子男生一個耳光後,又搶去了矮個子男生兜裡僅有的幾毛錢。矮個子男生在秋日傍晚的街道上哭泣,發誓要向高個子男生報仇。然後的畫面是厚厚一摞書,我們可以自封面上看出那是曾經風靡大陸的一些港台作家的武俠小說。

  矮個子男生閱讀的刻苦程度,足以讓頭懸樑椎刺股等一些歷史名句失去光澤。

  矮個子男生是佳木,高個子男生不是萬達。萬達十七歲時才從外地轉來本市,那時候佳木早已輟學在家。精瘦的佳木後來無數次向人展示他如排骨的身段,他說,他一個星期裡看四十本武俠小說,只吃七頓飯,睡七小時的覺。

  佳木記起所有武俠小說裡,都不曾出現一個拎黑皮包的殺手。

  現在終於到了佳木與萬達單獨相對的時候,這一歷史性局面其實對萬達並不公平,萬達除了要面對佳木,還要面對一隻暗藏殺機的黑皮包。午後陽光的照耀在一開始就構成了佳木的性格陰影,他午後的遊蕩其實是為了逃避另一種陰影。萬達對佳木名義上的家關懷位至,他的頻頻光臨因為在約定的範圍之內,佳木的流浪在某種意義上其實是種義務。之所以選擇午後,當然是因為可愛的陽光。陽光總是可愛的,陽光下你可以做很多事情,譬如偷情、或者記錄歷史。歷史在白天裡發生,但卻是夜的一種因果,所以,嚴格地說,陽光沒有升起,歷史就已經發生了。

  佳木在這個中午剛吃了一隻蒼蠅,蒼蠅在一碗搾菜肉絲湯裡。佳木沒有發現蒼蠅,他在將湯碗舉到嘴邊時,一些液體灌進他的喉嚨,他的牙齒擋住了蒼蠅的進入。他起初以為那是一塊肉沫,但異樣的感覺讓他把蒼蠅吐到了桌上。如果還有一件比吃了一隻蒼蠅更倒霉的事,那就是碰到一個蠻橫粗魯、動不動就擄袖子的老闆。佳木在爭執最後被推到了街心。整個過程他手握黑皮包,全身顫抖不已。他赤紅的雙目和急促的喘吸預示他在這個午後的一切經歷都在預料之中。

  佳木回家途中想到他身上連幾毛錢都沒有了,他知道那個高個子男生消失在空氣中了。消失的意義等同於某種絕望,而我們的歷史常常在絕望中開始新的篇章。佳木在行走過程中聽到身過的無數座大廈發出些淒慘的、如同斷裂正在進行中的聲音。他的黑皮包不斷一次次飛舞,希望能加快斷裂的進程。黑色牛皮的力度因為一些殘酷的意味而變得稜角分明,婁分鐘後,它的指向準確無誤地帶佳木走進歷史。

  萬達看見佳木,有些吃驚,他想問佳木現在怎麼回來了,他沒有問是因為他又想到了這裡名義上仍是佳木的家。這時的佳木看上去多少有些不正常。他的目光在未到達萬達時,似乎就發生斷裂,跌落在地上發出「光啷」的聲響。佳木對聲音的敏感遠甚於常人,他手中緊握的一些聲音正透過純正牛皮極細小的孔隙,急欲噴薄而出。佳木腦海裡便真的出現了一把刀遊走於皮肉之間極細碎的聲音。是聲音殺死了萬達,佳木後來這樣想。佳木沉醉於音樂一般的殺戮聲,他全身的血脈舒張,所有有渾濁氣息依次由毛孔向空間排放。這接近於一次新生,或者死亡,也可以理解為佳木生命力量的一釋放。主動的釋放之外,還有一種釋放稱之為事故,性質與絕堤相同。佳木的情況應該屬於後一種。

  這時佳木眼中的萬達是一頭牛的形象,而他,則是一個手執牛刀,還很幼稚的屠夫。他的刀劃也一些優美的弧線後進入牛的頸部。鋒刃穿越肉的脈絡與骨骼發生撞擊,另一次稱為事故的絕堤瞬間發生,比力量更為形象的血液隨劍形的刀噴湧而出。空氣裡彌留著生命枯竭的氣息,它包括肌膚撕裂的聲音和迅速腐爛的臭味。高潮在亢奮的盡頭如約而來,此時的佳木已疲軟如一條離水的魚了。

  事情就這樣發生,每一次偶然都是我們觸動了歷史的支幹。

  佳木的殺戮比他開始時的豁達更讓人吃驚。殺人犯佳木想到自己在劫難逃,因而他後來的表現,失去了一個戰士應有的全部品質。我們眼中的佳木可憐極了,他瘦弱的胸腔承受不了心臟的跳動,心臟離開他在另外的空間盡情舞蹈。比萬達更早一步死去的佳木的魂魄,我們有理由相信此時的佳木只留有一具軀殼。佳木與死者萬達並排躺在地上,佳木比萬達多一些氣息、萬達比佳木多一些血液。

  佳木必須讓自己相信,萬達死了,他殺死了他。他端詳手上的血跡,想到死亡其實很簡單,同時,他開始明白一些歷史,他看到自己的雙手上寫滿歷史。殺機在失去目標後很輕易地就轉化為懊喪,佳木開始極度痛恨自己的衝動。他想到自己要失去很多東西,包括該保護的老婆和微不足道的幾毛錢,更重要的是,他看到自己的現在變成了歷史,他的生命在街頭張貼的告示上,被許許多多的人帶回去擺放到餐桌上下酒。

  恐懼是理所當然發生的事,其實我們每天都生活在恐懼中,我們充滿災難的生命本身,就是邁向死亡的過程。佳木的恐懼就是生命的恐懼,恐懼比死亡本身更具有災難性。強壯的萬達死態安詳。甚至他的面色還很紅潤,要不是滿身的血液,佳木倒比他更像一個死者。佳木最終的奪門而出,是他心理崩潰的又一表現,他棄死者萬達不顧,其實就是棄自己不顧。

  還有一個細節我們不能忽略,佳木在下樓時與上樓的伊利擦肩而過。伊利沒有看見佳木身上的血跡,她望著佳木如飛遁去的背影,心上倒真的生出一些淡淡的、淡的憐惜來。

  佳木原本想從此開始一世的逃亡,可最後想想逃亡的盡頭仍然是逃不掉的死亡,而且,逃亡是件很辛苦的事,逃亡只適合一些名垂千古的大人物,他們的故事教育一般人如何安分守紀。佳木在街上轉了一圈後,看看已快到上班時間了,就朝往建築公司的那條路上去了。

  「我殺了萬達。」佳木跟公司裡的所有人說,「我殺了他,用我的刀。」他把沾血的刀很用力地握在手中,說話時不時誇張地舞動。

  「你中午喝多了,回去歇歇吧。」年老的工人勸他說。

  「你怎麼殺了他,是不是在床上」年輕人把他圍在當中很高興地說。

  看到別人高興,佳木也高興,這時他已經忘了恐懼,他說:「我殺了他,不是在床上,但他坐在我家裡,我看見他就上去給了他一刀,他塊頭大,但我只刺了他一刀他就死了,我本想多刺他幾刀的,可他真的一刀就死了,他太不經死了。他媽的,誰都不經死。」

  沒有床上戲,很多工人都失去了興趣,他們說算了吧你有膽子殺萬達?年老的工人搖頭歎息說你就這麼過吧反正事情已經這樣了。

  佳木著急地說:「我真的殺了萬達你們幹嗎不相信我,你們看到我刀上的血沒有這是萬達的血。」佳木的話沒說完人們已經四下裡散開了,佳木的臉脹得通紅,他揚刀沖人們背影叫:「你們等著看,不到晚上就會有公安來抓我你們看好了。」

  佳木坐在公司門口等公安來抓他,他不是待宰的羔羊,他是行將赴難的義士。一些悲壯的字眼在他心中滋生,他的生命這一刻變得燦爛輝煌起來。佳木急於向人證實一種存在,它的力量遠甚於死亡的恐懼。我們看見佳木在午後陽光的照耀下,一些細微的心思開始在氟氳的光影裡浮動,他瘦弱的身子因而也因為光與影的效果而漸漸澎脹,恍恍惚惚由一些物質組成,極不真實。

  佳木知道自己殺了萬達,現在的等待只是在完成最後的形式,所以,他並不著急。他在陽光中凝視刀上的血跡,血跡在陽光裡凝結成一些黑色的印記,沒有人會把它和一段生命的終結聯繫起來。佳木最終還是變得疑惑起來,他實在回憶不起來刀鋒刺入的剎那刀與肌肉緊密摩擦應有的質感。他回憶得起來的只有聲音,極細小的,近似於咀嚼的,比音樂更藝術的一種歌唱。

  是聲音殺死了萬達,佳木的判斷讓他忽然就喪失了信心。

  有限的時間讓歷史變得真實,無限的時間讓歷史變得模糊。佳木沒有等到意想中穿制服的公安,因而他那個下午的等待成為毫無意義的空想,我們期待的悲壯場面也始終沒有出現。已經是夕陽如血的黃昏了,這個典型的貢昏可憐的佳木成為所有人譏笑的對象。工人們在下班離去時都用極憐憫的目光抽打著佳木的謊言,佳木垂首坐在門邊的花欄台階上,像條乞憐的狗喃喃地表白自己。

  他說我真的殺了萬達,你們幹嗎都不相信我,你們再也不看不到他了,是我殺了他我真地殺了他。佳木的語言空洞而缺乏想像力,我們的生活遠離歷史中的血跡,你不要把生活和歷史混淆。當謀殺頻繁地出現在我們的視聽範圍內,我們便開始對謀殺的存在發生了懷疑。佳木作為故事的編造者顯然缺乏群眾基礎,一項足可成為傳奇的民間故事需要經歷無數次耳朵與嘴巴的轉換。工人們說佳木你真了不起明天我們去派出所看你。

  佳木此時極端痛苦,他不知道如何才能把一項已經發生的狀態呈獻在眾人的面前。我已經殺了萬達,這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改變的事實。佳木繼續沉浸在自己的臆想中。他忽然想到如果中午發生的事其實並不存在,那對於他,倒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他的沮喪因此又迅速深重起來,他終於清醒地意識到,一次壯舉其實並不能改變他什麼,那只等同於少年最初的夢遺,快感與惶惑過後,留下的只有一塊風乾的污漬。

  佳木回家,敲門。開門的伊利慵懶疲憊,潮濕的頭髮預示在她身上剛發生過一次對生殖的圖騰。佳木被她的平靜擊中,那是一枚偷心的暗器,佳木在劫難逃。佳木想,這是我的老婆嗎?伊利的發此刻直豎起來、面目猙獰、十指細長逾盡送到佳木面前。這是佳木的幻覺,幻覺與真實之間的區別在於一個是我們日常大家共同感覺到且被多數人認同的,而另一個則是我們中極少數人才發現的,因為它有違多數人的意願,因而被稱為幻覺。

  伊利送給佳木一個少女時代的純真微笑,她說:「下班了,可我還沒把晚飯做好。要不,我們呆會兒出去吃,我們好久沒一起下飯店了。」

  「是呵你們還是是瀟灑一回吧,吃多少開張發票明天我給你們報。」臥室門這時打開從裡面走出心滿意足的萬達。

  佳木已經癱軟在地上了,他指著萬達卻無法準確表達這一刻心中的恐懼。伊利關心地扶住他的胳膊,討好地說萬達馬上就走今晚的時間我全都留給你。

  佳木的世界全亂了。這時,他已接近一些事物真象。

  很久以後,佳木才認定那一切不過是一個圈套,必定有一個人在那個午後死去了,或者是萬達,或者是他自己。也就是說,萬達和佳木兩人中必定有一個人是死人。這其中的關係很簡單,正像一個詩人說的:有的人死了,但他還活著;有的人活著,但他卻已經死了。死人與活人之間的區別是氣息的有無,但死人如果不想讓你知道,你又有什麼辦法?

  那個午後發生的事如同一段消失的歷史,斷裂形成的空白並沒有影響歷史的進程。佳木的生活也沒有因此發生任何的改變,相反,萬達對佳木倒愈發友好,有些時候幾近諂媚。佳木時刻全神戒備,他料定萬達的報復必隱藏在表象的背後。佳木開始策劃另一次謀殺,對聲音的渴望煎熬著他,但他發誓再也不能相信聲音,聲音已經欺騙了他一次,他絕不想再發生第二次。

  與聲音的欺騙相反,佳木仍然堅信萬達已經是個死人。他不像其它死人那樣安息,是因為他對佳木的愚弄。他活著,佳木名正言順地就是一個死人。在這場較量中,伊利無疑可恥地背叛了她的丈夫,她早已經背叛了她的丈夫了。另外一點讓佳木堅信萬達已經是個死人的,是他們對生發的事絕不聲張。他們想以此麻痺佳木,希望佳木沉浸在僥倖中,然後對他發出致命的打擊。佳木不再是懦夫,他已經受壹把刀的考驗。佳木把謀殺當作了生命對他的挑戰,他一定要殺死萬達,繼續這場謀殺。我已經殺死了萬達,我現在要做的不過是讓他像其它死人那樣早點安息,佳木固執地想,死人是不應該再和人家的老婆睡覺的。

  萬達仍然和伊利睡覺,活著時候睡,死了以後還睡。佳木處於一種極端複雜的無奈中。

  海濱城市二十六層大廈的招標問題最終得到落實,萬達帶著佳木和伊利去海濱城市簽定合同。佳木想萬達幹嗎不和伊利倆人去,他開車時滿腦子都是這個問題。坐在車後面的萬達和伊利一臉嚴肅,誰知道他們下面搞什麼鬼。佳木前視的眼睛看到了他們車座下面疊加在一起的四條腿。

  佳木抽空捏了一下邊上的黑皮包,堅實且稜角分明的刀、錘子、剪子、螺絲刀和啟子依次呈獻在他的臉上。他的身子有節奏地晃動,像跟著間音樂在打節拍。

  半夜時候,佳木企圖用涼水抑制自己,他在浴缸裡拚命折騰仍然不能讓火熄滅,這時候,萬達回來了。謀殺第二次如期發生,它簡單得已經不像是一件謀殺。佳木濕淋淋地出來,他的一隻手握住拉開拉鏈的黑皮包,另一隻手伸進皮包裡。請注意佳木的姿態,以便確定萬達後來的死亡。萬達臉上綻放一朵諂媚的笑容,然後一把刀就伸進了他的心臟。事故隨血液的湧出再度發生,另一種不能稱為事故的絕堤也如約而來。佳木臉泛紅潮,極度虛弱地喘息如雷。佳木在第二次進行過程中竭力避開聲音的干擾,無論是刀的速度還是力度以及刀進入後的遊走都顯得駕輕就熟。在鍛煉中成長起來的佳木已經是個非常老煉的屠夫了。

  海濱城市的上空有一輪月亮,月光如水的夜晚,殺戮悄悄地進行。

  佳木說:「你還能活過來嗎?你還能和我的老婆睡覺嗎?我殺死你了,現在你已經是個死人。我不怕你再活過來,你活過來我就再殺第三次,直到你安息為止。我殺得死你的,我一定可以殺死你。」佳木淒慘的聲音如同哭泣在夜色裡瀰漫,如同遭情郎薄棄的少女,在訴說幽怨。

  其實佳木還是很害怕萬達再次活過來的,他哭泣並沒有持續多久,就開始了另一項工作。我們不能忽略黑皮包裡其它武器的作用,佳木用它們來拆散一台名叫萬達的機器。毀滅總比創造要容易得多,但它同樣要人付出勞動。佳木有的是時間,他在深夜裡的勞作,勤勞而樸實,充分顯示了一個勞動者創造歷史的力量和可能性。佳木在睡去時顯得心滿意足,他是個勝利的戰士,他現在需要端一杯慶功的酒,去迎接他歷史中最輝煌的篇章。

  因為敲門聲太陽一下子就爬到了很高的天空上。敲門聲在很多故事裡起到決定性作用,它表示又一場變故已經發生。而佳木的這個早晨似乎相對沉靜,佳木睜開眼看到昨天的場面仍然呈獻在現實的空間裡,他心裡的殘酷迅速蔓延。他想到他殺死萬達的事實將很快被公司裡的同事們知道,無與倫比的快感讓他在開門時哼起了一首歌曲《英雄讚歌》。

  敲門的當然是伊利,佳木想起她女巫一樣的臉,覺得很痛快。伊利的笑容裡也有很多諂媚的成分,佳木因為心情好,所以伊利這時的笑容看起來還有幾分姿色。佳木愉快地說萬達在房裡你去找他吧。伊利似乎還想再說些什麼,佳木已經丟下她向走廊的盡頭走去了。佳木在走廊的拐彎處停下,他期待他的悲壯將由伊利的一聲尖叫揭開序幕。這一時刻神聖而莊嚴,它將改寫佳木的整個歷史。

  再現歷史的一種必然,也許許多年後還會發生這樣的故事,就如佳木的現在。因此從另外一個意義上說,我們現在發生的一切都是歷史的影子,我們必須明白,歷史與現在,將來之間的辯證關係。

  佳木想伊利看到萬達的屍體會做出的表現,尖叫會做為一個句號,結束他她與萬達的偷情生涯,那時,就要真正進入佳木時代了。佳木忽然想到少年時的那次等待並沒有如願,父親並沒有像平時一樣按時走出家門,佳木至今仍然不懂那次為什麼父親會改變一慣的生活規律。如此看來,歷史中包含很多神密性,它注定要沿一定的方向向前發展,不容人改變。

  佳木的臉上已經變了顏色,這時候,有兩個人拐一個彎出現在他的面前。伊利上來挽住他的胳膊時,萬達很諂媚地衝他微笑。

  我們的佳木已接近崩潰的邊緣,他癡迷地陷入對某種生命存在問題的思考。萬達的生與死對他已經是無關緊要的事情了,他錯誤地認為發生的一切都是因為黑皮包造成的。他的錯誤理論後來又在伊利身上得到了驗證。

  佳木在第二天天亮時按時去上班,他用整整一天的時間來與黑皮包進行交流,他固執地堅信是黑皮包賦予了一些武器神奇的力量。黑皮包在他眼中是一頭牛的形象,牛在歷史中曾有過的神奇記錄,此時都構成了他無比堅強的信念。他當然也一件件撫摸了他的刀、錘子、剪刀、螺絲刀和啟子,他的手劃過它們時,他的全身都忍不住要跟著顫粟。

  晚上回家,伊利已經為他做好了可口的飯菜,伊利一如既往地衝他微笑。

  佳木迷失在歷史對他的戲弄中了,他其實應該是個聖賢,他發現了歷史的錯誤,他也真正懂得了聖賢曠古的寂寞,也許幾千年後他在歷史中的名字等同於一些我們非常熟悉的先哲,但他此時仍然是佳木。他的老婆伊利與萬達在他面前公然偷情,他在謀殺的過程中完成了一個俗人與哲人的轉變。但這絲毫不能幫助我們的佳木,反而加重了佳木作為一個哲人的痛苦。

  佳木帶鋏而歌,佳木披髮行吟。

  佳木的生命在他想到最後一個遊戲時進入了更高級的形式。他握緊了具有神奇力量的刀,他的快感如約而至,卻在緊要關頭卻步不前。佳木笑了,然後倒下,然後消失在我們的視線裡。佳木沒有機會記錄他創造的歷史了。

  歷史就是這樣,由一些人創造,然後由另外一些人來記錄,留給後充分考證的餘地。

  而考證本身到後來也就自然成了歷史,這也是我們現在和歷史之間的關係。
  b111.net  
雲台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