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橋鄉醉鄉 作者:陳從周


  記得十幾歲回老家紹興,一大早從錢塘江邊西興乘船,初次看到越山之秀,越水之清,陶醉在這明靜的柔波裡。在隱約的層翠中,水聲櫓聲,搖漾輕奏著。穿過橋影,一個二個,接連著沿途都是,有平橋、拱橋,還有綿延如帶的牽橋,這些靈瓏巧妙,輕盈枕水的紹興橋,它們襯托在轉眼移形的各式各樣的自然背景下,點綴得太嫵媚明靜了。清晨景色彷彿是水墨淡描的,橋邊人家炊煙初起,遠山只露出了峰頂,腰間一綹素練的曉霧,其下,緊接平疇,遠望橋身如同雲中之洞,行近了舟入環中,圓影乍碎。因為初陽剛剛上升,河面上的水氣隨舟自升,漸漸由濃到淡,時合時開,由薄絮而幻成輕紗。橋洞下已現出深遠明快的水鄉景色,素底的淺畫已點染上淺絳勻綠,河的深廣,山的遠近,岸的寬窄,屋的多少,形成了多樣的村居。粉牆竹影,水巷小橋,卻構成了越中的特色。晌午船快到柯橋了,船頭上隱隱望見柯橋,而這水鄉繁榮的市鎮亦在眼前。船夫在叫:「到哉,到哉,柯橋到哉,落船在後面。」船泊柯橋之下,香噴的柯橋豆腐乾,由村姑們挽著竹籃到船上來兜銷,我們用此佐以於菜湯下飯,雖然沒有大魚大肉,但吃得那麼甘香。午後乘興前進,船從水城門駛入市內。在我的腦海中那點綴古籐野花的水城門與斑駁大善寺塔所相依而成的古城春色,再添上岸邊花白色的酒罈在水中的倒影,既整齊又明快,逗人尋思,引我浮想,是橋鄉也是醉鄉。

  1954年我應浙江省文物管理委員會之邀,普查浙中古建,水游了越中的名跡遺構。後來在一個暮春的寒天,乘著烏篷船,縮身上禹陵,籌劃修建工作。水寒山寂,逆風吹篷,寒不能忍,暫避橋洞之下,覺溫和多了,我分外地嘗到了橋的另一種滋味。至於大暑之天,橋洞又是納涼洞天福地,而橋頭望月,橋欄乘風,橋堍迎陽,四時之景無不可愛,宜越人之愛橋,故無橋不成市,無橋不成村,無橋不成鎮了。紹興石橋之多,堪稱天下第一。紹興有數以千座的橋,恐窮盡天下畫工,無以描其飄渺凌波之態,人但知山陰道上之美,而不知橋起化工之妙。

  一舟容與清波裡,兩岸稀疏野菜花,山似黛眉誰淡掃,水邊照影有人家。

  青青隱隱水迢迢,是處人家柳下橋,曉霧濛濛春欲醉,黃鸝幾囀出林梢。

  三步兩橋接肆前,市頭沽酒待嘗鮮,漁舟唱晚歸來近,水閣人家盡捲簾。

  這三首是我那次去安昌鎮歸途中寫的。紹興的村鎮,其幽閒恬淡,適人鄉居,確是耐人尋味,甘心終老之處。橋是在整個村鎮中起著聯繫的作用,東家到西家,南頭往北頭,都要經過橋,橋與橋相聯,橋與橋相望,而相隔人家白牆灰屋,倒影在水流中,水上有輕快的腳划船,有平穩的烏篷船,門前屋後皆是停舟處,老人小孩對划船來講,彷彿城市中的自行車,太方便了。

  「小橋通巷水依依,落日閒吟到市西,柔櫓一聲舟自遠,家家載得醉人歸。」人們都稱美紹興城,是水鄉城市,我說紹興是水鄉村鎮,水巷城市,比較妥貼一些。因為紹興城外瀰漫著廣泛的河流與湖泊,村鎮都安排在水上,無處不可通舟,而城市呢,周以護城河,環以城牆,有陸門水門,過去水門交通,遠超陸門,那大舟小船,清晨魚貫入城,中午或傍晚又相繼返鄉。城中的交通很多是水陸並行,有一路一河,有兩岸夾河,亦有只存水巷,僅可通舟。所以河道是成為紹興的動脈,無水未能成行。而橋名又多取吉利,每當喜慶,花轎所過之橋,在西北方向要過萬安、福祿兩橋,東北要過長安、宣祐兩橋,往南要經五福、大慶兩橋,事雖近迷信,亦可以看出紹興橋樑之多,與人們的生活所起緊密的關係。在城市因橋所起的街景,亦就是人們所謂的水鄉景色的組成中心。這些有橋與塔,橋與住宅,橋與廊,橋與寺觀,橋與戲台,橋與牌坊……而建築物中又點綴了橋。其形式大小,可說是因地制宜,極盡變化之能事。從步石、牽橋,梁橋、拱橋,三腳橋,八字橋等等,古代勞動人民憑其對石樹的巧妙運用,可以靈活自如地應付各種水上的需要,那是太偉大了。

  如今新建之橋幾乎只有一種拱橋形式,似乎感到太單調點吧!

  玉帶垂虹看出水,酒旗招展舞斜陽,人生只合越州樂,那得橋鄉兼醉鄉。

  橋鄉、醉鄉,唯紹興得之,在城鄉風光組成起主導作用的,應該歸功於橋,它是我國石橋寶庫,在世界橋樑史中占極光彩的一頁。

         (選自《文匯月刊》198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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