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女作家一抓一大把,男作家就比較地寂廖,陳村是其中名號最響亮的
之一。
見到陳村有些吃驚,因為他彎腰還柱著枴杖,從背後看,好像是80歲的老翁,
但是,臉龐卻是年輕的,線條分明,頭髮蓬密,像一尊雕塑一般。
關於陳村的文學地位我暫時還說不上來,只是知道他在圈兒內人緣極好,無論
是青年、中年作家都敬他三分。在所有罵王朔的文章裡,人們公認陳村罵得最到位、
最深刻,而實際上他們是極鐵的哥們兒。
鳳:我很早以前看過您的一本書《彎人自述》,你患了強直性脊柱炎,腰一直
直不起來,但是,今天見到您我還是多多少少感到有點意外,因為您「彎」的程度
超過了我的想像。
陳:現在腰已經不是越來越彎,腿的髖關節有問題。
鳳:如果沒有這個病的話,現在的你覺得會不會有所不同呢?
陳:(笑)可能到外面去玩兒吧,我喜歡旅遊,去看山看水。
鳳:我剛才到你家裡來見到的第一個人是你的小兒子,我說問:「你叫什麼名
字?」他說他叫「養樂山水」,我聽了半天沒聽明白。
陳:他叫楊樂山水,就是仁者樂山,智者樂水。
鳳:如果能夠走的話,你最希望去什麼地方呢?
陳:到那種大的風景,大山、大水,大漠那種。
鳳:非常寂廖的那樣的地方吧?
陳:寂廖的地方,有時候是有激情的地方,像水一樣,我就到過一些有水的地
方,像大渡河上游,那水很有激情,因為它落差比較大,下來的時候一路帶著響聲。
鳳:水很有激情,那山怎麼看出激情來呢?
陳:山也有啊,它蓬勃向上,然後一片蔥綠,那種好像努力要掙扎出地面的樣
子,也挺好看。
鳳:我現在看陳村老師的頭髮,我也想到激情這個詞,陳村老師的頭髮特別茂
密,感覺像是戴個假髮(笑)
陳:對呀,有人跟我說過,啊,你戴假髮!我說,對我後面還有個疤呢,我這
假髮做得好,連疤都做上了(笑)。
鳳:(笑)陳村老師特別愛開玩笑。今天我到您這兒來,也是坐了好遠的車。
我聽說你以前是住在婦女兒童用品商店附近,你還經常去逛一逛,現在是不是離得
太遠了,不太方便去逛了,心裡會不會惦記呢?(笑)
陳:(笑)我不去逛,那是誤傳。有人開玩笑就說我「陳村,你一個大男人怎
麼住到婦女用品商店那兒?」我也跟他開玩笑,我說,我也是婦女用品啊,然後他
們就說--- 實際上是上海人罵人的話:十三點。
鳳:上海是一個陰性的城市,上海也是以盛產女作家而聞名,像從張愛玲到王
安憶,再到衛慧棉棉,陳村在這樣的一個地方,你就成了混在女人堆裡的男人,會
不會對你有什麼影響?或者會不會讓你的作品也沾一些這種陰性的色彩呢?
陳:大概不會吧,她們存在跟我沒關係。以前也開過玩笑,好多年以前,我說,
你們不要這樣說,這樣說的話,有人會貿然想起什麼一夫多妻的(一起笑)。當然,
上海有很多男作家,像已經去世的柯靈什麼的,都挺好的,以前有魯迅,以前那些
中國的大作家基本都在上海生活過,後來因為戶籍的原因就不讓他們進來了。我是
上海出生的,就自產自銷了。上海還是有一些作家,比如有一些不是很出名的,像
一個叫阮海彪的作家,他寫過《死是容易的》,那作品就非常好,是我們新時期的
一部非常好的長篇,可惜知道的人不多。
鳳:很有力度,但是不見得能夠很有影響。
陳:沒有賣點,人家女作家有賣點,就是說,女作家,美女作家,然後又是七
十年代的美女等等,其實,我這話說得有點缺德了,很多人我都見過,因為寫作的
人有時候會開會什麼的,私人也認識。我想,一個人要是太美麗的話,肯定也不當
作家(笑),太美麗的人,人們是由不得她當作家的,人們千方百計要把她拉入那
種世俗的生活,不會讓她一個人在家裡苦思冥想。所以,可能你要見到美女作家的
話,可能比見到我更失望。
鳳:我想起來,你們上海有個小孩子叫韓寒曾經說過:「美女作家?就算擱到
中國上下五千年,她們也算不上是美女。」,你們怎麼都跟美女作家有仇似的?
陳:美女,那當然可以泛泛而說了,一般我們見到女性都比較尊重她們,一般
都稱為美女。
鳳:我看過你的一位朋友寫你的一篇文章,說:「陳村過去的時候失戀、自殺、
離婚這些事兒都幹過。」然後我就想,失戀,這個是難免的,離婚嘛,也曾經是事
實,但是自殺,我覺得就不太好理解了,真的曾經想過自殺嗎?
陳:對,這事情是真的,但也沒什麼好說的。
鳳:那,我就不揭您的傷疤了。
陳:這件事情沒法說。不是我的傷疤,因為我要說的話,就會說到很多時代背
景。
鳳:不久前,有人在網上貼了一個貼子說:「不許陳村寫小說。」因為您是寫
小說起家的,但是最近這兩年就不怎麼寫了,而是去寫些雜文,隨筆之類的東西。
可能好久看不到你寫小說,人們心裡就有一些憤懣啊。如果真的不許陳村老師寫小
說的話,你會怎麼樣呢?最近有沒有再寫小說的打算呢?
陳:沒有。最近沒有寫小說的打算。因為寫小說是要一個比較長的時候內能夠
比較安靜。我從89年以後到現在就寫了一個長篇《鮮花和》。但我還是願意寫小說
的,我覺得小說蠻好玩兒的,小說因為是虛構的東西,人在裡邊有一點像上帝一樣
的,你可以安排這個世界,那麼,你會有一種激動。寫小說呢,需要保持一個跟昨
天一樣的心情,那麼,你才能去繼續。還有一個,就是在中國目前的制度下,兩者
的報酬不一樣,這對我來說也是一個重要的事情,大概是十分之一吧,寫小說的報
酬是寫雜文報酬的十分之一。
鳳:我剛才聽得出來,不寫小說裡面有一點點生活所迫的感覺。
陳:(笑)沒有這麼悲慘,其實我寫小說的話,我還是可以活的,應該這麼說,
可能也像現在這樣,我現在也不是個富人,那麼,寫小說可能也不是個窮人,差別
不是非常大,但是寫小說需要有一個心情,能夠沉靜下來,你需要有大塊的大段的
東西要跟人說你才可以。那麼,現在是支離破碎,而且我們這個變化著的時代給人
的感覺就是支離破碎,那麼在這種情境下你要能夠很安靜,像王安憶做到的那樣就
很不容易,很安靜地能夠坐下來,能夠把一些事兒都撇開,能夠兩耳不聞窗外事地
去工作。
鳳:為什麼你做不到呢?
陳:因為我(笑)可能比她關心的事多一些吧,心有旁鶩,比如我關心網,關
心BBS.
鳳:你喜歡玩的東西也挺多的,除了上網之外,還喜歡下棋,有的時候下下跳
棋什麼的。
陳:下圍棋。
鳳:(笑)噢,不是跳棋。
陳:(笑)比跳棋高級多了。97年剛上網的時候,就沒日沒夜的在網上下棋,
後來,下到最後,自己覺得不行了,這樣肯定要壞事兒,就把那個圍棋軟件刪掉了,
後來就不能再下了。
鳳:逼著自己洗手了(笑)
陳:否則就壞了。
鳳:要不然我們可能連雜文隨筆都看不到了。
陳:對,什麼都沒有了。
鳳:我覺得你是個特別喜歡看的人,你看,你在榕樹下的主頁的名稱叫做「看
陳村看」,我還曾經買過你的一本日記叫做《看來看去》。看,你是那種站在一個
地方東張西望的看呢,還是喜歡邊走邊看呢?
陳:有時候走著嘛,就邊走邊看,如果不走,就站在一個地方看,有時候很近
距離地看,有時候是用你的思考去看,這都會有不一樣的效果。看,是一個作家的
使命。你呢,是一個時代的目擊者,別人可能走過去不看什麼,你呢,會多看兩眼,
會去想想有些事兒。
鳳:那麼,最近陳村老師又看到什麼了?能給我們說說嗎?
陳:最近都在跟史鐵生談話--談生還是死?這是一個問題。
鳳:生還是死?這是一個問題。哈姆雷特式的問題。
陳:對,很玄的,就是活著還是不活。
鳳:你跟史鐵生都是身體上有殘疾的作家,大家也比較為你們的身體擔憂,那
麼,你們兩個人在一起探討生和死,是不是也跟你們身體的狀況有關係呢?
陳:可能比別人想得多一些吧,因為你障礙要多一些。但,其實這個問題是每
個人面前都有的問題,它遲早會跳出來。人在奔跑的時候是不能思考的,你不能要
求一個短跑運動員,一邊創造紀錄,一邊想出什麼驚天動地、駭世聽聞的那種話來,
這不可能,一個人在安靜的時候,容易想一些事情,有些是比較玄的事情。
鳳:那,生存還是死亡--這是一個問題,你們最後有沒有得出什麼答案來?
陳:沒有。這個問題沒有答案的。這個不是說你這個人,我今天要活還是不活,
那可能有答案,那麼,對於我們人類,或者對於我們的宇宙來說,一個生命在運動,
他的創造,他的產生,他的激烈,這些就沒什麼答案了,你只能去體會到,認識到
一個什麼東西,但是,你不能去改變它。
鳳:一個哲學家曾經說過:「人類生存的唯一的也是終極的目的就是死亡。」
想到這樣的問題的時候,我們的內心會不會多多少少有一些絕望呢?
陳:(笑)這不是目的,只能說是目的地,只能說到了最後那一站,那肯定是
死亡,古今中外概莫能免。但是,你是個生命嘛,如果說你是為了死亡的話,那麼
你可以流產,你可以沒有誕生,直接從黑暗到黑暗。但一般人都不是,他中間有一
段生氣勃勃的過程,一朵花,從一個籽到長出莖葉,開花,到結果,然後死去,自
然界都這麼過渡。而且我覺得每個階段都有每個階段好看的東西,有它的風景,那
麼,一個人應該走過去。年輕的時候可能不懂事,十幾歲的時候覺得,啊,我這十
幾歲蠻好,看二十幾歲的人已經有點老了,二十幾歲的人看看三四十歲的人覺得已
經不對了。我在二十來歲的時候看到那些四十多歲的人就想,這些老頭子,覺得跟
他們沒有話好說,那麼,現在自己也是老頭子了,你會多看到很多東西。人活到這
會兒時,有另外的意義。
鳳:既然陳村老師說了,他不願意跟我們再談起他生命當中曾經有過的一個事
件--自殺,因為那是有許多的時代背景的,那我們就不提了。但是,自殺這個問題,
好像也是一個……我也忘記是誰說的,說:「唯一的一個哲學問題就是自殺。」
陳:死亡是一種本能啊,照史鐵生的說法,我覺得蠻有意思,就是:只有人類
會思考自殺的問題,就是人類會自覺地去死亡,其它動物都不大會。死亡也是人的
本能,在生命受到威脅的時候,它會蹦出來暗示你是生還是死。大多數人在大多數
的時候都是能夠過去的。還有一點是,當時你看起來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比如說你
失戀了或者什麼的,可能過上個五年時間以後,因為你角度不一樣,你的經歷不一
樣,你會很淡然,你會覺得,幸虧沒死吧(笑),會覺得你犯不著為這個人死,或
者犯不著為別人去死,就是你覺得生命還有另外的價值--除了戀愛什麼的,我覺得
大多數人的選擇是對的,就是說我們應該盡力地去做好自己的一種生命的本份,能
夠努力地去生活著,能夠活到生命自然終止的時候。還有一個問題,就是剛才你講
到的殘疾的問題,我跟史鐵生的談話裡有一個意思,就是人都是殘疾的,只不過人
無意識而已,其實我們內心都有些殘疾。
鳳:心靈的殘疾。
陳:即便,比如說二三十歲的人,他也會有一些障礙,也會有一些情感上的東
西。老子非常推崇「赤子之心」,覺得剛出生的嬰兒是最可貴的,就是元氣充沛,
無知無識,那是最好的,等我們懂事兒以後,慢慢地就不對了。那天談話的時候,
我舉了例子,比如說笑,我現在很少哈哈大笑,忘我的笑什麼的。我說,這種笑其
實已經死去了,但別人不大追究你的笑死去了,會覺得你的腿不好。其實在很多人
講起來也是這樣。比如說,那種笑死去了,你對愛情的相信可能死去了,那種你要
跟一個人白頭皆老的信念死去了,你看這個世界的那種透明的純真的目光死去了。
慢慢地都會有很多失去,只不過我們平時不大去想它,不大去總結它而已。
鳳:對,在你生命的過程當中,有一些東西就是不知不覺就沒有了。中國的作
家裡面,好像詩人群當中自殺的人特別多,但是,寫小說的人好像目前還沒有選擇
自殺這種方式的,沒聽說啊(笑)。
陳:詩人呢,比較年輕,所以,你去看年齡,可能就是年輕的那些人,不管他
是不是詩人或者作家,都死的比中年人更多一些,中年人比較耐活,人到三四十歲
以後可能會看見另外一些東西,在十幾、二十的時候看自己多一些,三四十歲看世
界多一些。
鳳:你也是寫很多的關於作家的評論,哎,其實你罵人不多,是嗎?
陳:不大罵人。
鳳:李敖,你曾經罵過,對嗎?
陳:也沒罵過,我是很同情他的,我覺得李敖多辛苦啊,勤勤懇懇地在罵人,
我覺得犯不著。我有點同情他,他還去選舉什麼東西,到最後得票非常之少。我說,
可能在別人看起來他還是個戲子而已。而且,我覺得李敖還是一個台灣作家,在中
華民族的歷史上曾經發生過比台灣更為嚴重的災難,更為嚴重的很多的事情,他沒
有說法,這種看不見,短視也是不對的。因為他自稱是個中國作家,他不是台獨分
子,如果這樣的話,他至少有個中國的眼光,而不是台灣的眼光。
鳳:但他沒有辦法呀,他自己囚禁在那樣的一個小島上,他自己也說嘛,沒有
辦法,只好 「與子偕小」了。
陳:他不可能,他知道的事情比我們多的多。就是說,你要憑著你的作家的學
術的或者良心,你的良知,你的見識,你要對很多事情做出說法,那麼,他不說,
你就覺得不大好玩兒。
鳳:別的人好像沒怎麼罵過,是嗎?
陳:基本沒罵過,我寫過王朔。我欣賞王朔,就寫過一篇「開導王朔」的文章,
被很多人看到了,就是開導開導他,我覺得你不要跟人家爭,爭那種名份沒意思,
你好好寫你的東西吧,而且你就是低的嘛,跟人家爭那個高幹什麼呢!你就說你低
吧,那就對了。我一般很少寫活人的,我不喜歡寫活人。
鳳:為什麼,怕得罪人嗎?
陳:活人不是個可靠的東西(一起笑),你今天把他誇得一枝花一樣,他明天
又幹出那種不倫不類的事,你不是很尷尬嗎?而且,罵人是很累的你要知道,我寫
王朔,花了快一個月的時間,也就寫了大概幾千字吧(笑)
鳳:用一個月的時間去解剖王朔(笑)
陳:所以,這麼累的活很少干。
鳳:不是個好活。如果下一次陳村老師再寫小說的話,現在心中有沒有一個大
概的構想,想要去寫一個什麼樣的事件?
陳:沒有這種構想。我想,如果我有能力的話,我寫的最好的小說,應該是
《唐吉訶德》那樣的小說,我喜歡那種小說,有一個人有點天真、有點傻的那種,
在人世間去追尋著他的一個什麼夢。
鳳:我發現,您在文學上是不是沒什麼太大的野心呢?您不準備把自己往大師
那個方向塑造嗎?
陳:(笑)這也不是的,就是說一個人不能號召自己成為大師。今天我跟您說,
二十一世紀就是我的世紀,自從有了我,中國文學走向一個新的階段。這些話都是
說也白說,我在網上一天到晚看到的就是:網上作家第一名是誰誰誰。第二名還是
他,一直到第十名--剩下的你們哥們兒幾個去分吧,去搶吧。說這樣的話的人太多
了,我在想,一個作家是工作的人,應該是幹活的人,他的文學地位,他的作品的
優劣是由讀者來評判的。他只能說,我像農夫一樣我勤勤懇懇地種地去,你好好種
地,你不要糊弄土地,至於收成好不好,要看老天爺高興不高興,你不能預言很多。
陳村,因為生病,所以腰一直直不起來,他就以「彎人」來自述。他的文章也
是經常地曲裡拐彎,風格非常獨特。而且,陳村的確是一個非常幽默的人,他很善
於拿自己的病來開玩笑,「身子彎著,總是往前傾」,他說,「像我這樣的人,實
再應該去打藍球,始終是努力向前的樣子,教練一定喜歡。」他說:「假如我勤快
一些,堅持散步的話,一定能夠致富,因為地上的錢無疑是我首先發現。」幽默,
對陳村來講首先是一份勇氣,其次才是一種智慧。
電影:《書籍《追憶似水年華》
陳:前段時間住醫院的時候,我看了《追憶似水年華》,到現在還沒看完。
鳳:普魯斯特的,那部書可實在太厚了。
陳:天書。我在讀它的時候有很多想法,因為是在醫院讀的,我覺得這個環境
是對的,在很喧鬧的時候,你去讀普魯斯特可能安不下心來,因為《追憶似水年華》
裡面沒有什麼很明顯的情節,沒有太多的生死跌宕。在這本書裡面會用很大的結構
敘述一個故事,而且那些細節的描寫都是非常之好的,甚至有時候你會感覺到一些
病態的東西,我們平常用眼睛看不到的東西都被普魯斯特看到了,他寫得那麼好,
一層一層地就推了出去。
鳳:好像是在用放大鏡看這個世界。
陳:他用心靈之光看這個世界。他跟我們是不一樣的,他是個有異稟的人,一
看就讓你很歎服,這是大師。
鳳:比如第一段寫到早上起來,翻來覆去就寫了好幾頁,你能受得了嗎?
陳:可以呀,只要他言之有物。比如他寫到男孩要到大街上去會他的女朋友,
他每天都在盼望,他希望不要陰天不要下雨,這樣他就可以出去了。他寫光的變化,
光照在對面的房子上,照在廊下轉過來的那種變化,這些是非常精彩的。我還曾向
翻譯家請教過一個問題,就是書中有一個細節是說一個小女孩送給他一顆彈子,我
看到兩個版本,一個寫小女孩掏出彈子吻了一下給他,另一個是寫摸一摸給了他,
我的感覺是摸一摸是對的,吻一下太誇張了。後來我就請教翻譯家,翻譯家查了原
文說沒有吻的意思,我就有點生氣,我想他們怎麼敢這麼亂寫?對一個作家來說,
他的分寸是非常非常要緊的,他寫作的時候有很多選擇,你可以吻一下,可以放在
嘴裡含一會兒,可以摸一摸,可以一劈兩半等等,但是如果他選擇了一個動作,一
般是有他的理由的,那麼,我們翻譯的人,你不是創作,你應該尊重原作的意思。
我還有另外一個感覺,我希望《追憶似水年華》是由一個人翻譯過來的,因為現在
國內沒有一個人翻譯的版本,都是好多人合譯,這總是不妥當的。我想如果能出現
一個人的譯本會挺好,我的一位朋友最近要開始翻譯,台灣那方面同意等他七年。
鳳:他要用七年的時間來翻譯《追憶似水年華》,這個活他接下來了?
陳:對。這也是件很累的事情。
鳳:記得是去年的時候,我買了兩套書--《追憶似水年華》和《尤里西斯》,
我覺得我家裡如果不放這兩套書的話好像很沒面子(笑),所以就買回來,但是一
直沒有看,因為看到這麼厚厚的三大卷,就有種望而卻步的感覺。
陳:我買的是七卷本的,以前也曾經讀過幾次,讀著讀著就放下了,這次再讀
突然不一樣了。由此我覺得這部小說你不能很著急的去看它。我們平時看小說總有
人物的命運,故事的情節或者某種煽情語言來激動你,但在這部小說裡這些東西,
全沒有,它很平淡,你老老實實跟著它走就可以。比如他在介紹 蓋爾芒特他的鄰
居,他的由來,他的祖母的女傭。他就這樣一個個地說著,說他的想法,說當時的
一些所見。那麼,你在讀它的時候,也會覺得很親切。一個人在慢慢地數著這些東
西的時候,而且有一個人慢慢地向你指出你周圍的那些好看的東西的時候,你覺得
他周圍的東西有時候,也是你周圍的東西。你也許很草率地很粗糙地把很多東西給
看了,但是那些東西是值得你再看的,當你再看的時候,它會發出不一樣的光亮的,
當你檢討自己的一生的時候,再重新回顧一生的時候,甚至於想到某些話語的時候,
你會有一種異樣的情感的。那麼你就好好地跟著它,我覺得像一個朋友跟你談心或
者你跟一個人在散步一樣,讀下去你會慢慢地讀出很多內容。但是這種東西有人評
論過,說它是沒有風格的,它的風格是包含著所有的風格。確實如此,比如你不會
覺得某種是詼諧的,某種是灰色幽默的,某種是魔幻現實的,他用一種最平的辦法
在敘述。我看過一些作品,我想大師們大概都是這樣,像《紅樓夢》,它的敘述也
是平的。像《紅樓夢》裡面說圓妃看到了寶玉,要他進來,進來以後,把他攬在懷
裡,說了一句「喲,長得好些了。」一句話說完淚如雨下。它就這樣敘述的,它沒
有說什麼緊緊地擁抱,什麼臉貼著他的脖子淚水沾濕了寶玉的衣服,寶玉泣不成聲,
這些都沒有,曹雪芹把那麼多的東西都推到幕後去了,他就這樣朝這兒指了一下,
你就全都明白了他要做什麼。也包括我喜歡看的豐子愷譯得《源氏物語》,都是這
樣。我一個朋友說,《追憶似水年華》在法國就像我們看《紅樓夢》一樣,出門的
時候隨便拿一本,隨便翻到哪頁都可以讀下去不是一定要順讀。
鳳:就像口袋書一樣(笑),法國人對它的熟悉,是不是就像我們對《紅樓夢》
的熟悉一樣?我們現在很多人就是這樣讀《紅樓夢》。
陳:對,很親切,而且是很好讀的一部作品。
鳳:我還在想,《追憶似水年華》一向以來是以難讀而著稱的,它和《尤里西
斯》一起對閱讀來講是兩個很大的障礙,很難逾越。但是,又是你一定要去攀登的
兩座山峰。沒想到你說好讀。那麼《追憶似水年華》是怎樣成為經典的?
陳:你說它難讀不是很確切,《追憶似水年華》裡你沒有不懂的,《尤里西斯》
裡是有謎的,而《追憶似水年華》沒有謎。就是說你去讀它不會在文字上遇到障礙,
你不會有--- 這地方在說什麼呢這種感覺,覺得難讀,無非是你鬥不過它。就像一
個人要長跑能走很多路,你走到半路走不動了,想要賴了,你覺得走路不好玩了,
只不過這種差別而已,讀,本身沒有什麼。
鳳:但是它總能給你東西是不是?你走五十米和你走一百米,它給你的東西是
不一樣的。
陳:對,是不一樣的,但是它能給你東西。我曾經勸過網上的朋友,我說,你
不行的話,就看個幾頁吧,你說你不能看七本,那麼幾頁你總能看吧。你在一生中
的某半個小時跟普魯斯特相會一次,可能就會有收穫,不用讀完就行。
鳳:你讀到第幾本了?
陳:第三本。
鳳:才第三本?(笑)那麼,你會一直讀下去嗎?你不會再跑了吧?
陳:我會讀完它。它就放在我的床頭櫃上,有時候會翻幾頁,而且不著急,讀
這部書就跟寫長篇一樣不是很著急,因為它不像《基督山恩仇記》或者福爾摩斯的
小說。
鳳:它是沒有懸念的,所以不急於知道答案。
陳:它有很多是人生的感悟,它只不過是在通過不同的道具向你闡述,這會兒
是通過抽煙,那會兒是通過吃飯,它講得是差不多的事情,你在讀它的時候不是因
為某種情節的連貫性而對它感興趣,那可能違反中國人閱讀的習慣,中國人一般都
是喜歡有故事的,喜歡讓你悲傷莫名或者欣喜若狂的東西,而《追憶似水年華》不
是這樣的,因為人生不是這樣的,它跟我們的人生有些相近,我想人生大多數時候
都是平穩的,很少的時候是跌宕起伏的,大多數時候是灰色的,很少的時候是有光
亮的。這部書你看完以後還會經常地翻翻它,因為它對你說的事情是永遠存在的。
鳳:你對普魯斯特瞭解嗎?
陳:他的生活本身並不精彩,用我們現在的話說,他活得並不酷,他一直是個
病人要關在房子裡,因為他很容易過敏,而且很年輕就死掉了,但是他用生命中最
好的部分寫出了這樣一部巨著。而且寫完的時候有些人是不理解的,覺得不是好書,
但是慢慢地大家意識到這其實是部非常好的書,我想,我們中國的讀者也會慢慢地
意識到這是部好書,因為它的譯本剛過來,對這本書來說,它已經存在那麼長時間
了,但在中國的研討時間還很短。
鳳:我很驚訝的一件事情就是,前兩年看一部日本的電影《情書》,其中一個
叫籐井樹的中學生男孩到圖書館借《追憶似水年華》,然後把他自己畫的女孩的圖
像夾在裡面送給女孩。我當時想,唉喲,日本的中學生了不得,他們已經在讀《追
憶似水年華》了。(笑)
陳:對,他們可能看得要比我們多一些,我們中國學術交流的過程一直被打斷,
五. 四時期,二三十年代翻譯了一些東西,後來一會兒要抗戰,一會兒國共兩黨打
仗,解放以後又有各種運動,所以這種學術的東西一直被打斷,而且這樣一部書是
需要一個較長的時間才可以完成的。
鳳:你今後還是會把很多的時間花在普魯斯特身上?
陳:其實你算起來也不是很多,因為你一輩子要看很多書,普魯斯特這部書也
並不是不容易看。
鳳:它只不過是7 本,你一生可能要讀七千本,七萬本。
陳:這是你讀得一種書,但是有時候是不一樣的,我們有幸生活在大師之後,
我們人類的歷史上積累了那麼多優秀的作品我們都應該去看一眼,也許那兒是你要
到達的最好的地方。
鳳:現在已經很少有人能夠再沉得下心來去看一些很古典的東西了。
陳:他們慢慢地會的,一個人不能對自己的一生做出預言,所有的預言都是在
今天的位置上。我年輕的時候也曾經說過我不結婚。結婚以後也不生孩子等等,現
在我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了(笑)。所以,食言可能就是把自己說得話吃下去了,這
也可能是人的處境之一,所以今天都不能預言。而且今天你是以長跑者的心態在看
事情,明天你可能是坐在公園長椅上的那個人,那麼你的想法肯定是不一樣的。
鳳:那麼這本書它給你的最多的東西是什麼呢?你從這本書裡吸取到的最大的
力量是什麼呢?
陳:一種安靜。我在想,人生本身像一條大河,一條大河進入成熟期之後不是
波瀾壯闊的,它是很平靜的,表面上甚至看不出水的流動。我想,這本書就是這樣
的東西,而不是那種喧囂、奔騰、一瀉千里,就是在那麼平穩的流動,而且是有力
的。
鳳:那種寧靜的東西是這本書的一個底調呢,還是你讀著讀著在你的心裡逐漸
沉澱出來的東西呢?
陳:對,是你讀著讀著就進入它的一個東西。就像有一次我坐船,在武漢上船
以後就不能適應它的速度。因為平常我都是坐汽車坐飛機、火車都很少坐,你想這
船速有多慢啊,我沒事就拿把椅子坐在船尾把腳翹在欄杆看河岸,岸上有個人在走,
然後船慢慢地超過他,超得是很緩慢很吃力的,我心裡其實是有點焦灼的,但過了
一天以後慢慢就適應了這個速度,船就是應該這麼開的,就應該是這樣緩慢的,讓
你不必著急地就把周圍的風景盡收眼底。讀這本書也是一樣,一二百頁之後你就慢
慢地進入了它的語境,這是你能夠適應它的奧秘,你想,就這樣下去吧。這時候你
就不貪圖什麼了。
鳳:它能夠過濾掉你心中的那種焦灼感。
陳:它給了你另外一種像經歷一樣的東西。比如你坐過山車老把你拋來拋去在
天上轉的時候是一種東西,那麼你現在是另外一種東西。平時你不到過山車上去不
會有這麼劇烈的震盪感,不會有被人甩來甩去的感覺,這也是被強制的。
鳳:(笑)你還坐過過山車呀!
陳:坐過,翻一跟頭就下來了,挺好玩。(笑)
鳳:那麼這種寧靜跟叔本華說的那種寧靜,那種人的慾望,那種生的意志永遠
得不到滿足造成永久的痛苦,所以我們要尋找到的擺脫這種痛苦的絕對寧靜,或者
跟古代老莊的那種追求人生的寧靜致遠是一樣的東西嗎?
陳:我覺得本質上是一樣的,但是途徑可能是不一樣的,佛家有佛家的途徑,
道家有道家的途徑來抵達寧靜,都會有另外的看似不太一樣的途徑。
鳳:我想這部小說當中也有慾望、痛苦那種東西吧?
陳:當然有。但是他處理的時候不是用那種呼天搶地一驚一乍的方式,他尊重
讀者,他把你當個聰明人,對一個聰明人你不必說到那麼不堪,有些書,你在看的
時候就覺得它在侮辱你。(笑)有的書把一件事已經說得那麼沒趣了,還在往下說,
懷疑讀者的理解力,真是侮辱我。去看吧,去看作品比聽人家說什麼都好。
電影:伍迪. 艾倫 《子彈飛過百老江》
鳳:你的書櫃上有那麼多影碟,哪個片子你印象深刻?
陳:《子彈飛過百老江》是朋友推薦的,朋友覺得這部電影挺好,不看非常可
惜,就買來送給我。那時候也不知道是伍迪. 艾倫的作品,真是孤陋寡聞,反正看
完以後非常開心,我覺得這個故事編得真好。因為看電影的時候我也不想做思想者
的樣子,去思索什麼人生的困境。我也看過《去年在馬里昂巴》,確實沒看出什麼
事來,而且看得你那麼不想看。
鳳:那是羅伯- 格裡耶的作品,很難看到的。
陳:對,這是很有名的作品,可能也沒翻譯,我聽不懂外文,不知道他們在干
什麼,那畫面有點奇怪。《子彈飛過百老江》就是講了一個我們經驗中的故事,但
是他把這個故事弄得不倫不類。(笑)你開始的時候一看就是一個很簡單的故事,
有一個年輕人想搞點錢出點名就去寫劇本,然後希望有人來拍,這時候有個老闆願
意出錢拍它。
鳳:但有一個條件,必須讓他的女朋友演女主角。(笑)
陳:對,故事到這裡也沒什麼出奇的。但這老闆怕他的女朋友不安全就派了個
保鏢保護她,這也沒什麼不對,但是演著演著這戲就壞了(笑)。讓我覺得好笑的
是,這保鏢本來該是個跟班的,是個配角,誰知道後來他變成主角了,他去告訴劇
作家劇本應該怎樣改什麼的,到最後他居然將這劇本視為自己的作品了,他不能接
受女演員的演技,一槍把她給崩了,(一起笑)這故事真是好笑。
鳳:還記得我最初看那電影的時候到最後就是哭笑不得了,這到底是怎麼會事?
(笑)那種感覺非常的黑色幽默。
陳:對,槍聲一響就把她幹掉了,他也不計後果。多好啊,一個保鏢熱愛藝術
到了死去活來的地步,他不能容忍對藝術的褻瀆和曲解。(笑)最精彩的是前面那
些。印象中整部戲是暗暗的,暗暗的角落裡坐著一個保鏢有著他自己的想法,這裡
面有趣的是,保鏢做的事情跟他的身份不相稱。
鳳:他本來就應是局外人那種角色,他坐在黑黑的劇院的觀眾席上看著大家排
戲,看著導演不停地改劇本,然後看著看著就按捺不住了,就去跟導演交涉,這地
方應該怎樣怎樣改,導演居然還很佩服他。
陳:我們平時的感覺這是一介武夫,他應該是在女演員遭到暗殺或調戲,或者
女演員要紅杏出牆時跳出來干涉,這是保鏢的職責,他要忠於他的主子,但是他沒
有,他是忠於他的藝術,而不是主子。(笑)而且這個藝術才能也是他臨時發現的,
他發現他居然還有這方面的天賦。就是說,一部假的戲到最後做真了。
鳳:伍迪. 艾倫在美國就是那種非常有風格的作家導演,本子都是他自己來寫,
劇都是他自己來編,而且非常擅長黑色幽默.
陳:伍迪. 艾倫的作品好像更生活化,而像一些其它的電影,比如《犀牛》、
《禿頭歌女》、《二十二條軍規》要抽像的多,能在一個具體的生活中抽像出什麼
東西來,尤其《等待戈多》,在裡面話劇語言都變成了不重要的東西,這是很怪的,
把一個話劇從形式上徹底顛覆 但伍迪. 艾倫不是,他是一個多姿多彩的導演,就
是說他把這道菜做的好像跟平常一樣,但是端上來一嘗就知道不一樣了。
鳳:看完這部片子是不是也對導演生出一些佩服的感覺呢?
陳:對,很佩服,能夠把活幹成這樣就是高手。我尊敬一切領域中把活幹得好
的人,不論你是工人、農民還是科學家,你得把活幹好。
鳳:在你自己寫小說的時候,你腦子裡會不會也很離奇地去設計某個人物的命
運?
陳:我寫的東西好像沒有這麼突然地很俏皮地往上一躍。
音樂: 莫扎特
陳:我十幾歲的時候正好是文革的時候,有些朋友會偷偷找一些外國的古典音
樂來,然後大家象開秘密會議一樣聚在一起很安靜的聽,那時候聽了很多,比如貝
多芬的《小提琴協奏曲》、《命運》以及莫扎特的樂曲。寫作的時候,我可以聽非
常熟悉的音樂,非常熟的音樂我可以像不聽見一樣,它有一種隱蔽性,在寫作時,
我不能聽陌生的音樂,不能聽非常戲劇性的音樂。在寫字的時候聽莫扎特挺好,他
的東西都好聽,他有種神性,這是很奇怪的。他來到世間好像就是要寫這些東西,
他的東西都是現成的,他把它們拿出來就行了。他有些東西不一樣,聽他的《安魂
曲》跟聽他的交響樂,鋼琴或聽他的長笛都會有些不一樣。他心靈上有一種寧靜而
且泛著光的東西,我覺得那是有種神性的,但他不像貝多芬是憤怒著的掙扎著的莫
扎特就那麼站在那兒說著。
鳳:雖然現實中他也是很困頓,很潦倒,但是他的音樂總是很快樂的。
陳:而且現實當中據說他還講下流話。在關於莫扎特的電影裡面,我感觸最深
的是他的笑,他會突然爆發那種笑--在尬尷的時候,在高興的時候。你可以把它領
會成是一種乾笑,也可以領會成是淫笑,也可以領會成是智慧的笑。當然聽他音樂
的時候沒有這種戲劇成份,他的音樂都是非常和諧的。
鳳:你剛才提到了莫扎特音樂中的神性,好像這是西洋音樂和中國音樂特別不
同的地方,可能是內心的宗教信仰的緣故,所以西洋音樂才會帶有這種著神性吧?
陳:神性和寫神的音樂是兩碼事,中國音樂也有一些非常感動人讓你覺得是抽
象或者宗教的東西,比如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我聽過幾個版本也寫過文章,
只有阿炳自己用一把破琴拉的那張很老的唱片最感動我,小澤征爾說這樣的音樂是
要跪著聽的音樂,但是我覺得小澤征爾 指揮出來的東西就是可以站著聽的 .好的
音樂應該是超越個人的,甚至是超越作曲家的,而且這些東西都是很脆弱的。像風
中的蠟燭一樣,很容易吹滅,誰要是一吹的話,就把莫扎特吹沒了,誰要是那麼一
吹的話,就把張愛玲兩年多創作的那麼多好的文字給吹沒有了,那個很容易就沒有
了。人類積累這樣的財富也是偶然,所以我們很有幸能聽到看到這樣的作品,當然
人類講他也必要是要積累財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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