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文學月報》在討論我的《少男少女,一共七個》。小說發表前後,曾聽到一些批評,也收到讀者的來信。現就借《文學月報》的版面,一併作復,算是加入討論。
這個中篇的寫作,前後跨三個月。查記錄,從1984年9月22日寫到同年的12月25日,其間因去北京、濟南而一度中斷。寫成後讀稿的感覺與寫前的預期大致吻合。因想投往月刊,篇幅則不敢加長。
這篇小說,以我本人的想法,主要是想寫給當父母的與當教師的人們看的。因此用了第一人稱,用了一個孩子的口吻。小說中的故事由三菱來敘述,以求更貼近一位年輕人的心理。
全文實際寫了八個少男少女,四男四女(稿子寫成後,為它取名時將三菱的妹妹漏了,於是成了「一共七個」)。作為作者,對他們的看法和褒貶當然是有區別的。也寫了幾個當父母的,也有區別。我無意將這八個少男少女來概括中國的全部少男少女,也不準備將小說寫成論文或調查報告,那是社會科學的事。文學不同於科學。
我想,不管我們願不願承認,願不願「看見」,那些孩子這樣的存在都是一個事實。他們不僅存在著,還在成長著,今後還將負起建設、保衛和領導我們這個國家的責任。因此,必須正視他們。
我四歲開始當舅舅,二十七年來,有了八個甥侄,他們不總是讓我看得慣。我曾當過教師,教過的許多學生中很有叫我頭疼的一些人。我是社會的一分子,見過許多「文學青年」或非文學青年,我要自己努力去理解他們。
我們的社會,是以雷鋒為楷模的社會,但是,不可能人人都成為雷鋒的,甚至不可能完全消除犯罪行為。這個道理是如此明白,但在文藝作品中,一些似乎不那麼有光彩的形象往往得不到描寫。描寫並非為了鼓勵不良行為,不是這樣,相反,是要求人們正視它。假如我們有信心,有勇氣的話,只能正視它。同時,這種描寫也是為某些行為正名。社會發展到今天,舊式的父子關係再也不可能維持下去了。這是很可惜的,也是必然的。
在寫作中,我沒用我們都習慣的方法來為三菱貼金。其實,他既清楚又不清楚自己。他的話既當真又不正真。他既氣壯又氣餒。到第十九節的結尾他問出「我是誰?」時,悲哀已到了頂點,毫無幽默感可言。我曾對一位朋友說,這篇小說再不能寫下去了,再寫就全沒了歡悅的色彩。要是仔細一些談的話,可發現這小說不是個喜劇,三菱也並非他自稱的「樂觀主義者」。
順便提一下,《文學月報》六期上華玉章同志的文章拜讀了,得益匪淺。但有幾處確是誤會,如三菱並沒罵過他父親「下流」。更沒欣賞反轉片的「浪得入味了」(這時他反用出了全文中最激憤最刻薄的詞句)。另外,似乎沒有「三個妙齡少女都對三菱鍾情」的情節。負片和三菱幾乎是冤家,對申光是三菱在自作多情,唯一可以拿準的是反轉片,可惜最終還是鬧翻了。所以,三菱也不是「大觀園裡的賈寶玉」。至於七個少男少女「沒有一個真正刻苦讀書的」,說得也不確,至少有申光在讀著,並被三菱譏作「書獃子」。阿克發為了讀書而去課餘賣瓜,三菱為了阿克發讀書而去當模特兒,這樣的精神,實在不應稱作「阿混」。
我們以往熟悉的是高尚的語言配上高尚的舉止,於是皆大歡喜。可惜生活中就是有許多例外,假如文學不斜視的話,理應去表現。
說實在的,我很有點怪罪自己的意思。文中,我在三菱身上堆積了真誠,坦率,正義感,不圖名,不貪利,不盲從,樂於助人,蔑視等級觀念,不逃避體力勞動,不坐吃老子,不亂交女朋友……這麼多難能可貴的品質,真怕三菱消受不起。生活中,我確實沒遇見過集這麼鄉優點於一身的好青年。何況,他還有決非無病作吟的痛苦感。有人曾批評我過於理想主義。不能說這種批評全然不對。
三菱是個矛盾的人物。他不愛讀書,卻又讀著。自以為不以姑娘為然,卻又終於和反轉片「在鬼魂前相吻」。他有非常詩意的理想,同時又在不停地罵人。他一面腹誹父親,一面又遵命回家,被父親的一句話(「咱們談談吧,孩子,談談吧。」)引得心都疼了(我的心都疼了。真的。這是多大的誘惑呵!)。他一面極想獨立,甚至想把妹妹也領出家門,一面又自知「我的學問也差得老遠,他們犯不上要我」。所有隱蔽在他貪嘴之後的重大衝突,對於一個孩子,確實過於沉重了。
小說中提到了一些家長,提的最多的是三菱的父親。我不想往他臉上抹黑,他做的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的,有時甚至也很有分寸。但是,他的愛終於沒被兒子所接受。他與我們的許許多多家長一樣,不懂自己兒女想的。正是他與阿克發的父親,使得三菱與阿克發終於棄學。細究起來,除去堅守寨子的申光,其餘的幾位不再上學,多少也與其家長的態度有關。可見,僅僅當一個「沒有惡德」的家長是不夠的。三菱說「老子不知兒,小子好憂愁」。他並沒說「小子很快活」。年輕人是希望被父輩理解的。這和父輩希望理解年輕人真正的思想一起,構成兩代人溝通的心理基礎。
小說中信筆提到了去年的一篇全國得獎小說,我以為將可尊敬的父輩與下一代對立的寫法是極不妥的。對少男少女們,還應有更多的理解,更多的善意,而不僅僅予以皮相的漫畫式的描寫。假如我們的父輩囿於某些原因不能理解他們,那麼,作為他們的兄長的我們,更不該亂說一氣。這樣於事無補。
我在小說中也寫了一些公認的壞事,如偷瓜,未婚先孕,「臨孕脫逃」等。這些最容易叫中國人氣忿的事確能在生活中找到。我無法事事讓三菱來充一下英雄,因此只在文中做了些曲折的手腳。比如偷了瓜還錢,比如不將富士和負片的關係寫得令人羨慕。文中還有一些更常見的壞事,如負片的等級觀,言行極不一致;如富士的錢財觀念等。有些我們已經麻木了,在聽到那種口是心非的單口相聲式的發言,我們會有「笑死我啦!」之感麼?
在一個複雜的社會中,少男少女必然也變得複雜,如果家長們、老師們、領導者們只有愛心與熱情,沒有與此適應的心理準備與學識準備,必然會敗下陣來。看一眼如今的家庭教育,學校教育,社會教育,這樣的擔心也許不是完全多餘的。
因為看多了耳提面命式的小說,想起寫這樣的一篇。我想試著「以不嚴肅表現嚴肅,以不正經表現正經」。做個實驗。在社會生活中,以嚴肅來表現不嚴肅的事較多,大到「四人幫」的言語,小到偷兒的申辯,常常如此。這種現象,構成諷刺小說的基石。文學史上,有《唐·吉訶德》等一批名著。我所說的實驗,也不是新鮮招式,文學史上有《麥田裡的守望者》、《第二十二條軍規》及荒誕派戲劇等。但我沒敢走得太遠,基本還是用很寫實的手法,只在遣詞造句上摻入大量口語式的和幽默、機智、詼諧、挪揄、刻薄的話,摻入主人公的自嘲。同時,將全篇處理成內冷外熱,尋求行文的流動感、跳躍感。這些不光為了給三菱造型,還想使小說好讀一些,耐讀一些。
我想,在純文學和俗文學之間應當可以有路相通。目前,發表純文學的期刊大受俗文學和紙價的衝擊,度日維艱。假如能在堅持藝術方向的前提下,兼發一些好讀又不媚俗的稿子,想來會擴大讀者面。真正的純文學作品是極難得的,中國也遠沒到湧出足以滿足那麼多純文學期刊的版面的作家群。如果我們的一部分刊物和一些作家能稍稍放下點架子,不光有益於自身,也可給俗文學以新的生命力。寫俗而不俗,其實是非常難的,何況又要讀者願讀。我很願做點試驗,夢想有一日寫出「陽春巴人」來。
前幾天看報,有條消息說,在「讀書熱」中,在多少多少萬職工上職大業大電大夜大函大的同時,上海工人的實際操作水平下降了零點六級。樂極生悲呵!
改革中的社會是個異常複雜的社會,我自幼學到的非A即B式的評判方法常常碰壁。於是,筆下的形象有時也模糊起來,不是一個「好」字或「壞」字了得。少男少女們也不復詩中的純潔、天真。我想,大人最好從一廂情願的境地中自拔,不要對孩子說瞎話,以免被孩子笑話,也可少教孩子們一點口是心非。
雖說我喜歡三菱,為自己作品辯解,但這篇作品確實不是上乘之作。在好作品漸多的今天,重讀它也能讀出小汗。但願會出現少男少女們描寫自己的佳作,到那時,我的這篇不成形的作品自然可以消隱了。
(原載《文學月報》1985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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