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國寶擔任場長後的工資,每月是85元5角。他仍然拿每月工資的一半,送到我愛人辛小化的手上。九年送了一百多個月,這是驚天地。感人間的舉動啊!
今天,他又送來了他這個月的一半工資42無7角5分。小化向他說:「你每個月的工資,都送一半給你曹師,從1969年算起,已經送了九年。如今,我們家的基本生活,完全過得去,吃飽肚子沒有問題。孩子們讀書也沒有問題。至於我雖然是民辦老師,不能轉成公辦老師,由農村生產隊給工分,但還是活下來了。你的曹師在東山公社林場當技術員,生產隊給他的工分,是好勞動力的工分。全國幾億農民都是吃工分,我們夫妻就不能吃工分嗎?我們再不能要你的工資了,謝謝你。」
國寶不由分說,硬把42元7角5分塞到她的手上,並說:「辛老師,您不要推辭,請您收下我每月送來的錢。我說了,曹師的『失職』冤案,一天不平反,我的工資每天就有曹師的一半,況且您上有老母親,下有三個孩子,家大口闊,孩子們讀書要錢,我不幫你們,於心何忍!」
小化生下愛林九年之後,在1976年,又生了一個男孩,取名叫愛文。我們三個孩子,加上龔工兩個孩子,這五個孩子都是外祖母帶大的。人們常說:家裡「有個老,是個寶」,假使我們這兩個小家,沒有這個老,想帶大這五個孩子,可說是難於上青天。所以小化聽到國寶講及家大口闊,立即想起老母親的功勞。
小化接受了國寶這個月的一半工資,便問:「文革期間,你曹師想翻科學試驗『失職』案,為我國的科學興旺,提出了一個大問題,提出了你們科技人員膽小慎微的癥結所在。現在,文革結束已經兩年了,你曹師的徹底平反,有沒有希望?」
「我真是不明白,大家都說鄧小平同志講的『不管黑貓白貓,抓到老鼠就是好貓』這句話,是對的,但為什麼在給知識分子曹厚樹徹底平反的問題上,顧慮重重?」
小化笑說:「你這個話指何人?誰顧慮重重?」
「我父親對發表不同意見的領導人,頗為想不通,方縣長把『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這句話,經常放在嘴邊上。而在解放龔工的那次會上,那次他卻認為,龔工的父親,在參加『二七』大罷工前,加入了國民黨,他就說國民黨的兒子龔工,不能擔任國營林場第一把手。我父親不同意方縣長這種邏輯,正如辛老師幾次向我講的,『未必人間元好人,誰與寬些尺度?』所以我父親堅持說,要解放龔工,要恢復林場黨委會,要任命龔工為黨委會書記。結果是縣委書記和組織部長,支持我父親的意見,因而我們國營十萬大山林場,才步人了正常軌道。
「以曹師的情況來說,應該能夠徹底平反。但是也有一些條條框框,有的人說,失職處分是反右時候的錯案,現在不管;不過,辛老師,中國是前進的。我父親勇敢得很,如果按照他的主張,一定會取消過時的階級成分;對歷史遺留的冤案錯案假案,全部徹底平反;將知識分子作為自己人看待。
「總之,真正做到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建設中國的現代化。辛老師,說不定在我們黨的最高領導層,將來,會出一個或者幾個最勇敢的人,解決時代擺在他們面前的問題。辛老師,在我的腦子裡,有一種預感,預感要不了多久,一定會給曹師徹底平反;預感要不了多久,曹師會回到國營林場工作。」
這時候,舉國上下都在說,冤假錯案應該平反。但在平反的實際工作中,卻存在兩種不同的觀點。泱泱大國,發動一次又一次的政治大運動,在全國,造成數不盡的冤假錯案。這些中國人民的兒子,什麼時候才能徹底平反?誰來為這些打入另冊的百萬人才全面恢復名譽?
史國寶畢業的北京林業大學,位於北京師範學院。北京大學。清華大學的北方,與這些著名大學相距不遠。史國寶曾聽說,在這些大學讀書的華僑學生,在五六十年代熱血沸騰,回祖國求真理,獻青春,報效祖國。而文化大革命的瘋狂運動使他們帶著傷痕紛紛離境,噙淚喊道:「再見,我的祖國!」
小化欽佩史國寶,他的思想是跟著時代在前進。因此,對史國寶說:「我們農民都說鄧小平是個人才」,盼望他出未當最高領導人。老百姓人人都說鄧小平講的『不管白貓黑貓,抓到老鼠就是好貓』這句話是真理。我們老百姓養貓的標準,就是要養會抓老鼠的貓。如果不會抓老鼠,抓不到老鼠,就不是好貓。百姓不養這種貓。你的曹師在公社林場當技術員,工作勁頭非常大,自從1969年,國營林場開除了他,十萬大山地區四個公社林場,爭著請他擔任技術員。本公社東山林場給他的是工分,其他三個公社的林場給他的是工資。你們國營林場不要他,四個公社林場爭著要他,這是令人深思的現象,也叫人瞧不起國營林場,這些年,你曹師擔任技術員的四個公社,造林幾十萬畝。現在,全國在平反冤假錯案,我要他親自去找縣委組織部,申訴反右派中的失職冤案錯案。文化大革命中開除工作籍,也是因他要求翻這個『失職』案。只要反右派中的『失職』案平了反,那麼,文化大革命的開除處分,也就平反了。」
史國寶支持小化的這種想法。小化和史國寶又說服了我。於是,有一天,我到縣委組織部,呈交請求複查反右中失職處分的申訴書。
這一天,縣委組織部一位姓潘的同志,極為熱情地接待了我,使我感到中國共產黨對待我這樣的知識分子,與過去有很大的不同,在熱情的接待裡,有極為真誠的因素,過去對我們知識分子,在政策上是團結。使用。改造,也就是說,把知識分子當做改造的對象。今天,我來到縣委組織部,這位潘同志把我當做自己人看待,我被感動得成了小孩子一般,在潘同志面前竟然哭出了聲。這位潘同志的年齡,比我小得多,當時我快接近50歲,他最多不超過25歲。潘同志安慰我說:「縣委組織部,既是全縣黨員的家,也是全縣知識分子的家。你回到家裡了,在家裡痛哭,我們完全能理解。」
小潘等我心情平靜後,他誠懇地告訴我說:「縣委組織部,複查文革中的冤假錯案,不管文革前的事情。我建議你申訴文革中的處分,不必申訴反右中的處分。」
我覺得小潘說的是真實情形,過了幾天,我又加送了一份申訴書。
縣委組織部長,向管林業的縣委委員,副縣長史枝打電話,請史副縣長對曹厚樹的申訴,過問一下。於是,史副縣長在一個晚上,到方縣長家談曹厚樹的平反問題。方縣長同夏青離婚後,找了一位叫吳萍的愛人,在商業局工作。吳萍見史副縣長來了,連忙起身請坐倒茶。倒了茶後,便輕輕地退人另一間房,迴避丈夫的公事。史副縣長心裡想:方縣長當年決心同夏青離婚,實在是明智之舉。如若現在仍然是夫妻,按照夏青在文革中的表現,方縣長也就難脫人們的非議了。史副縣長向方縣長說:「十萬大山林場,原來的那個技術員曹厚樹,向組織部寫了兩份申訴,一份申訴反右中的處分,一份申訴文革中的處分。對這兩次處分,我想一次複查解決。所以,今晚到你家裡,我兩人先商談一下,避免在會上產生不同的意見。」
「你管林業戰線,我不參加意見。你請組織部,派人去調查曹厚樹的申訴。不過,我總覺得,縣委應該按照省委的指示辦,省委應該按照中央的指示辦,中央應該按照毛主席說過的話辦。老史呀,凡事按照毛主席說過的話辦,就沒錯;否則,就不對了。」
史副縣長明白方縣長話外的意思:當前,上面僅叫平反文革中的冤假錯案,沒有叫平反反右中的冤假錯案,最好是按照上面的指示辦。
史副縣長想了想,便說:「我想帶著組織部的幹部,親自去調查曹厚樹的申訴,把這名技術人員的案子審查明白。」
方縣長笑著說:「我來編一曲河南梆子,叫做《史縣長親自搞外調》,相信我這個河南人,能編好這曲河南梆子,」
史副縣長帶著組織部的那位姓潘的工作人員,出去搞外調。小潘問史副縣長:「曹厚樹申訴的是兩個不同時期的處分,文革和反右相隔很多年,我們如何下手呢?」
史副縣長說:「世界上的事怕就怕認真二字,只要認真調查,認真分析,任何困難的問題,都可以弄明白。小潘啊,你搞組織人事工作,關係人的政治生命。尤其是我們的組織人事工作,是講社會關係的,一個人有了政治問題,影響三族,影響全家成員,關係他本人和他的親戚。夫妻。子女的政治生命。這次我們調查技術人員曹厚樹,關係到一堆人的政治生命,我們應該從關心人的政治生命出發。」
史副縣長說到這裡,想起了文革中自己挨斗的情景,停了一下,接著說:「文革中,造反派鬥我,說我關心群眾生活,是收買人心。當時,我就不接受這個意見,我不僅關心群眾的物質生活,關心群眾的精神生活,還要關心群眾的政治生命。我這次為什麼要親自出來搞外調?就是這個原因。」
史副縣長兩人,本著認真二字,找十萬大山林場幾個時期的職工們做調查。以上這些人寫的證明,擺在史副縣長和小潘的面前。接著,到東山公社林場,找我本人談話,聽取我本人的申訴。
史副縣長。小潘和我,在平等的情況下談著話,小潘極為認真地記錄著我申訴的每一句話,面前的平等氣氛,是一個時代;那時鬥我的氣氛,又是另一個時代。我心裡將兩種氣氛,做了一個對比:同樣是我這個曹厚樹,運動中受鬥爭的我,是敵人,是罪人,甚至可以說不是人。挨斗、挨打、挨罵、挨跪,你打來,他打去;你罵來,他罵去,哪裡把我當做人看待?為什麼老捨投水丫為什麼馬思聰人在異國唱著《思鄉曲》?這是那個時代的真實!而眼前,與史副縣長和小潘談話的我,是同一個曹厚樹,現在,他們兩人把我當成他們自己的人看待,這又是此時此刻的真實!當然,我還要做好諒解史副縣長和小潘的心理準備,因為他兩人不能代表他們的最高上級。最高上級制定的知識分子政策好,他們對待知識分子,也就通情達理;最高上級制定的知識分子政策不好,他們也就只能心裡同情,卻無能為力。
史副縣長、小潘他們二人,對我在文革和反右中的兩個冤案錯案皆調查清楚了,知道都是冤案錯案。他們在離開東山公社林場向我道別時,兩人都說這兩個冤案一起解決,然而,當以後我接到平反通知時,平反通知上寫著的卻是:取消文革中的開除處分。這說明並沒有取消反右中的開除留用處分。因此,工資技術級別,仍然是「開除留用」處分時的助理技術員待遇,月工資仍然是「開除留用」處分時的44元5角。這就是說,反右中的失職冤案,仍然保存在我的檔案裡,沒有平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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