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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到天涯海角去唱


  國營十萬大山林場從開始建場時起,每個月的休息日定為兩天,即每月的一日和十五日,化子在一個休息日裡,到香杉隊去看望丈夫。龔工向她說:「有人看見你在宿室裡,暗自流眼淚。我勸你性格放堅強些。香杉隊的工人去場部回未講:曹妹大開除了工作籍,那天,你妹妹去林場接丈夫回家,他們沒有看見你的妹妹有眼淚,看到的是,你的妹妹臉帶笑容。你要向你的妹妹學習囉!」

  化子兩眼直直地望著丈夫,回答說:「這多年,我的心亂得很呀!這次運動將你整得好苦,我是為你難過,才暗自流眼淚。在人們面前,我沒有哭過。許品章和田雄英結了婚,他們夫妻經常到我宿室來,安慰我。許品章有水平,他最近發現了夏青名字的秘密,他說夏字和下字同音,夏青之所以叫夏青,意思就是說,上面有你江青,下面有我夏青,她是在把自己和江青相比。」

  化子在香杉隊住了幾天,龔工發覺妻子講的話,有些不同常人。不過,她不論講什麼,即使講到傷心處,也不流眼淚了。大女兒在姨媽任教的小學讀書;小女兒有姨媽教著看圖識字;兩姐妹有外祖母照顧生活。因而龔工對妻子和兩個女兒,也就放心了。他龔工萬萬沒有想到夫妻這一次團聚,竟是一次長期分別的開始。

  化子回到場部這幾天,白天夜晚,心裡只是想著一件事。首先僅僅是心裡想著這件事,繼而嘴上自語著這件事,最後一天,她拿著筆也寫著這件事。她將這件事寫在一張大紙上,並且張貼在場部的牆壁上,這是文化大革命運動期間最短的一張大字報。」大字報只有五個字:「想念楊開慧」。下面落款辛化子。

  關於想念楊開慧的大字報,在全國一些地方也出現過,有的是「我們想念楊開慧」七個字;有的是「我們真是想念楊開慧」九個字。這本來是人與人之間的情感表示,不值得大驚小『怪。但是,化子這五個字的大字報,一張貼出來,就超出了感情範疇。有的人暗暗稱讚;有的人張開血盆大口,要吃掉化子。黃亮明馬上去報告夏青,夏青跑來一看,馬上大喊大叫:「這是一張反對我們江青同志的大字報,也就是現行反革命分子,趕快把辛化子抓起來。」

  黃亮明等人七手八腳,將化子關進一間叫做「關牛屋」的。曾經關過牛的屋子裡,用大鐵鎖把關牛屋反鎖著。

  夏青領導斗白天,黃亮明主持斗夜晚,一氣兒把化子鬥了三天兩夜,井向上級寫書面報告,要求公安局逮捕化子,並給她戴上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夏青在全體職工大會上說:「如果上級不批准我的要求,我就上北京告狀。」

  化子的心在翻騰。在她的想像裡,她的腦海成了十萬大山林海。在林海中,松濤要怒號,竹嘯要高歌。她命運坎坷,從前夫曹厚樹到後夫龔工,讓她遭受』的刺激太大了,她的精神分裂了,忘記了身邊的事情,不知道她有年邁的老媽媽,也不知道她有兩個可愛的女兒,也不知道她本人是誰?更不知道她的家在何省何縣?

  第三天夜晚,周勇姑獨自摸黑來到關牛屋,隔著木條窗子,探望她的化姐姐。化子不認識她的勇妹妹了,兩眼直直地望著前方,只顧唱著她想念楊開慧的歌。勇姑歎說:「化姐姐,我把這窗子的木條砸爛,你快逃走吧。你的兩個女兒,有你老媽媽,有你同胞妹妹,有你勇妹妹,你放心好了。化姐姐,你的心是千結萬結解不開,到天涯海角去唱,解脫你自己去吧,唉,一琴上了刑場,我不能讓你也上刑場呀!」

  第四天上午,夏青。黃亮明等人,來到關牛屋拿化子去鬥。只見窗子木條砸爛,關牛屋裡沒有了辛化子,辛化子昨天夜晚逃跑了。

  化子到哪兒去了?原來她隨著十萬大山河的河岸,唱著想念楊開慧的歌,走著走著,走到了會江口。

  會江口——十萬大山河與萬里長江的匯合處。何天生老漢裝修一新的大客船,停靠在經常停靠的地點。這天早晨,何天生的年輕助手小金,坐在船頭上。這位初中畢業的小伙子,突然看到那臨河口的一塊大崖石上,有一個婦女在指手畫腳唱著歌,忙喊何天生說:「天生怕,你看,有一個婦女在那塊大崖石上唱歌。」

  兩人把槳划了幾十下,船就到了那位唱歌的婦女面前。向崖石上一看,只見一位約莫三四十歲的婦女,在崖石平面上走著步子,做著手勢,邊舞邊唱。小金覺得是件新奇事,集中注意力聽她唱的歌詞。連續聽了幾遍,聽清楚了。小金問何老漢:「這個婦女唱的這首歌,你懂不懂?」

  何老漢搖頭說:「這是個瘋子,唱的是瘋話。」

  「不是瘋話,她是在唱想念毛主席第一位愛人楊開慧的歌。學校的老師,教我讀過毛主席懷念楊開慧的詩詞。」

  小金見何老漢不懂詩詞,便不向老漢講詩詞,自己只顧聽那婦女重重複復舞唱:

  鏗鏗鏘鏘,

  鏗鏗鏘鏘,

  汨羅江上,

  我遇見了一位女郎。

  她自稱屈原親屬叫女須,

  問我為何來了她屈原的汨羅江?

  「女須姐,我想念楊開慧,

  請你和我一起,

  放歌喉,

  舞彩袖,

  為楊開慧舞歌一場,

  為楊開慧舞歌一場。」

  鏗鏗鏘鏘,

  鏗鏗鏘鏘。

  小金聽著這似哭非哭,有言難言的悲歌,眼睛裡的淚水奪眶而出。這悲切的氣氛也感染了何老漢,他向小金說:「我買的一斤糖包子,我拿去送給她吃。你看她面黃肌瘦,可能有好多天,沒有吃東西了。」

  何老漢拿著一斤糖包子,跳上岸,爬到崖石平面上,拉著那婦女的衣服,對她說:「唱餓了吧?吃我的糖包子。」

  何老漢這一拉,那婦女認為有人來殺她了,不要命地向遠處奔去,急得何老漢在後面追趕,但心想:她是一個女的,我是一個男的,我追趕她,易引起她的誤解,不能追趕,不能追趕。

  小金埋怨何老漢說:「天生伯,你真是魯莽。你的手又大,人又黑,滿臉鬍鬚,你去拉她,她知道你是什麼用意?你應該輕輕地,悄悄地,將糖包子放在她的旁邊。你走了,她自然要吃你的糖包子。」

  過了幾天,那唱歌的婦女,在早上天未大亮,夜色尚存的時候,又來到這崖石的平面上,仍然像前幾天一樣,又唱又舞。何老漢這回變聰明了,他極輕極輕地,悄悄地走到崖石平台後面。將糖包子也是悄悄地。極輕極輕地放在這婦女旁邊,不講任何話語回到船上。果然如小金所料,這婦女唱餓了,一眼看見旁邊放著糖包子,也不管來自何方,拿起來便吃,從此以後,這位婦女每天在同一時候,來到這裡又歌又舞,唱餓了便吃旁邊的糖包子。

  但是,有一天,在天未大亮,夜色尚存,這位婦女正在又唱又舞的時候,小金和何老漢忽然瞧見有一個用布蒙臉的人,在這婦女的身後,用盡全身力氣,將唱歌婦女推下了急流的河水。那人自己很快跑得無影無蹤。唱歌婦女想抓住那個蒙布臉,可惜只是抓住一塊蒙臉布,身不由己,同著急流河水沖入了萬里長江。

  這驚心動魄的場面,被小金和何老漢瞧得清清楚楚。小金含著淚水說:「那婦女唱得多麼好啊!是從哪裡來的殺人強盜,把她推下河水淹死了?大生伯,你我要記住這個殺人強盜的身材形貌,有一天我們要做見證人。」

  何老漢恨恨地說:「我要牢牢地記住。記住了。今天是什麼日子?今天是1970年陰曆五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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