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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運 作者:曹鴻騫


  這兩天,縣農機廠裡傳頌著一個大快人心的消息:鑄工車間裡的青年工人操志強考上科技大學了!人們七嘴八舌地說:「呵,前幾年上學不要數理化,只要好爸媽,現在可要憑又紅又專了。」「像志強這樣的青年早該上大學,就是被『四人幫』壓著,多可惜!」今年大學招生是百里挑一,志強還考上了全國重點大學,真不簡單哪!」「哼,要不是打倒了『四人幫』,改革了大學招生制度,他操志強能有這麼好的命運?」……

  人們議論著,恭賀著,有的小伙子還開技術員施萍的玩笑說:「志強要走了,你可別哭鼻子啊!」

  志強要遠離家鄉去上大學,說施萍哭鼻子那到不一定,不過,自從志強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後,她的心裡也確實越來越不平靜……

  志強是六六屆高中畢業生,今年快滿三十歲了,比施萍大三歲,也早三年下放農村;施萍只讀了個初中一年級就迎來了文化大革命,後來本想響應毛主席號召,復課鬧革命,可是由於同學們都被蒙蔽著忙於搞「文攻武衛」,復課老是復不起來,到時候就和同學們一道下鄉了。當時,她的表叔沈家友在郊區當公社副主任,分管「五·七」工作;沈家友看到施萍的爸爸是縣委的一個負責同志,主動把施萍要到自己的管轄範圍之內,安排在志強一個大隊裡,剛滿兩年,就把施萍推薦去上大學了。三年之後,施萍大學畢業,被分配在縣農機廠鑄工車間裡當技術員。這時,志強也已招工了,就在施萍這一個車間裡當學徒工。但是,令人驚訝的是,這個進廠才兩年的學員很能幹,在理論上和生產中都有一套,是技術革新能手。

  為了適應農業機械化的需要,這些年來,農機廠有了很大的發展,需要的技術員也越來越多,而經過擴建的鑄工車間裡卻沒有一個技術員,常到其他車間裡去「借用」,因此,施萍來得正是時候,領導和同志們對這位大學畢業的工農兵大學生寄予莫大的希望,老戰友操志強更為高興。鑄工車間的化鐵爐老掉了牙,施萍來時,志強正在和老師傅們一起商量改造一下,不燒焦炭,改燒煤粉,節約燃料,提高產量。施萍也很感興趣地參加了這項技術革新。然而,在實際工作中,施萍覺得捉蛇蛇咬人,摸鱉鱉咬手,上前不是,退後不是。大家把革新方案討論好了之後,都一致推舉施萍畫張草圖報廠裡審批,這可難住了她;接受任務吧,心裡毫無把握;不接受吧,又辜負了大家一片好心,而且可能還會有人瞧不起自己,怎麼辦呢?她那橢圓形的臉憋得緋紅,考慮再三還是接受了任務。她關在房間裡逼了三天三夜,終於總算交出了一張草圖,大家一看,唉呀!圖上畫的與大家設計的牛頭不對馬嘴。志強發現她連最起碼的製圖知識都沒有掌握。大家對自己的技術員失望了。經過慎重研究,車間領導把製圖任務重新交給了志強。一夜之後,志強就把改造化鐵爐的圖紙畫好了。既有平面的,還有縱切面的,清清楚楚,有數有據,大家想到的,他畫了,大家沒想到,他又在理論上作了補充。志強的草圖很快就通過了,有個大快嘴當著施萍的面發牢騷說:「怎麼搞的,工農兵大學生還不如學徒工!」施萍聽了,臉頓時象血潑的一樣,轉身朝門外一衝,跑回自己的房間裡去了……

  施萍趴在床上傷心地哭著。廠黨支部書記和車間主任批評了那個大快嘴,又到房間裡來安慰施萍,同志們也來開導她。吃午飯了,志強見施萍沒有出房門,就買了飯菜送到房間裡去,叫了好一陣子才開門,等志強一進屋,她又害羞地把門關上。施萍坐在床沿上,眼睛哭得像核桃似的,見志強來了,淚水又簌簌直掉。看樣子,她是不會馬上吃飯的,志強將飯菜扣好,站在她的面前說:「別難過。做工作哪會一帆風順呢?」施萍用手絹擦了擦淚說:「我的命運真倒霉!讀中學,只上了個初一;念大學,一進校門就是『反覆辟』,『反回潮』,老師不敢教,我們不敢學,成年累月地到處『開門辦學』,實際上只開一門『斗走資派的專業』,而且還高喊什麼『學員上講台好得很』。現在兩手空空地到這裡來當『技術員』,出洋相,唉!這……這叫我怎麼辦呀?」志強說:「不要緊,在學校裡沒學好,可以到工作中來補救嘛。」他從口袋裡掏出施萍畫的那張草圖,攤在桌上,對施萍說:「來,我們來檢查一下,看看問題在什麼地方。」施萍依從地靠近了小書桌……

  一年多來,施萍在志強和老師傅的幫助下,進步很快,開展了十多項技術革新,兩人被評為先進生產者,也結下了深厚的情誼,老實說,儘管施大媽對施萍與志強談戀愛有顧慮,而施萍已深深地愛上志強了。現在,志強要去上大學,施萍既高興,又有些悵惘。志強的媽媽去世了,妹妹志華又下放在農村,家裡僅有一個年近六旬的爸爸,在車隊裡當修理工,家務無人料理。因此,這兩天施萍默默地為志強做著入學準備,做完這樣又做那樣。

  下晚班了,志強和施萍在一塊用回紗擦拭手上的油污。兩人都穿著一身洗得發了白的工作服,個頭也差不多高,只是施萍顯得豐滿一些,志強那圓圓的臉蛋上,長著細瞇瞇的眼睛,厚厚的嘴唇,笑容滿面;施萍的臉紅撲撲的,大眼睛忽閃忽閃著,當她看到志強那結實的手腕上少一件東西時,一個主意油然而生。她洗去了油污,揩乾了手上的水,摘下手錶,遞給志強道:「給!」

  志強看了看那閃閃發光的上海牌手錶,搖頭說:「我不要,沒戴慣。」

  施萍急了:「出遠門沒手錶不方便,戴上!」

  「那你呢?」

  「我再去買一塊。」停了停,她又說,「我媽說:『這只表也是我上大學時一個親戚送的。』」

  志強見盛情難卻,考慮到旅途中也需要,就接下了施萍的手錶,他把表戴在手腕上,只覺得表帶還是熱的……

  下晚班以後,志強興致勃勃地朝家裡走著。

  這時刻,街上的行人特別多,熙熙攘攘的,自行車鈴打得一片子響。志強在柏油馬路的一側走著,腦子裡不禁想起了這些年來他在上大學問題上的種種遭遇:

  志強的爸爸媽媽都是苦出身,吃夠了沒有文化的苦頭,因此,在志強和志華相繼入學後,老倆口對孩子的要求都很嚴,要他們聽毛主席的話,好好學習。那時候,學校裡也鼓勵青少年掌握各種科學文化知識,爭取將來做又紅又專的工程師、專家。在毛澤東思想哺育下,志強也有遠大的革命抱負,年年都被評為「三好」學生,高中畢業後,還自學了好幾門大學課程。他本想到大學裡去繼續深造,可是,就在這個時候,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志強立即以投筆從戎的氣概,參加了紅衛兵,投入了這場「史無前例」的運動。一九七○年,大學恢復招生,但是,取消了文化考試,由基層組織推薦上大學。志強虔誠地等待著黨和人民的推薦。然而,大學招生一年復一年地過去了,儘管每次貧下中農和大隊黨支部都推薦了他,但一到公社就被沈家友卡掉了。這是什麼原因呢?一開始,他百思不解,後來他發現被沈家友推薦去上大學的人,根本不是以毛主席規定的德智體全面發展為標準,而是靠走後門。沈家友把招生名額攥在自己手裡,對「要害」人物就主動出謀劃策,把那些不學無術的心腹一個個地塞進大學,而對一般人和工農子女則待價而沽,大發橫財。一旦有人從他手上去上大學了,即使昨天還是個流氓,他今天也會重新給那個流氓戴上美麗的桂冠,這對那些沒有上大學的青年是一種無形的壓力,彷彿他們剩下來的都是壞人。為了改變志強的命運,操大媽像當年祥林嫂想到土地廟裡去捐門檻似的,也想去找沈家友求求情。當時,志強一家四口人,只有爸爸一個人工作,經濟並不寬裕,但是,由於操大媽善於勤儉持家,她手頭還節約了一百多塊錢,準備給老頭子買一塊手錶。操大媽想改變計劃,把錢花在志強身上,把沈家友那道關卡打開,遭到了志強的激烈反對。大媽搖頭歎道:「唉,真是人比人,氣死人哪!」

  志強在街上走著想著,不知不覺間來到了家門口。家裡的大門敞開著,燈火通明,人聲鼎沸。原來是志華從鄉下回家了,她也接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考上了農學院。志強兄妹倆都考上了大學,驚動了左鄰右舍,大家都紛紛前來道賀,操師傅格外高興,滿面紅光。志華一到家,就挽起袖子,繫著圍裙,掃地抹桌,生火做飯。現在飯熟了,正想著哥哥還沒回家,志強卻滿面春風地走進了家門。

  「哥,你餓了吧?飯好啦……」

  客人見主人家要吃飯了,便紛紛退去。

  一家三口人圍坐在桌子邊上吃著飯,交談著各自的見聞。在談到沈家友時,志強氣憤地說;「這傢伙壞透啦!他在那些年頭,打著『文攻武衛』的旗號,拉山頭,打派仗,到處搞打砸搶,據說最近查出了好幾條人命案與他有關,外地還轉來了他與『四人幫』餘黨勾結的密信。他在公社裡工作時,對施萍的爸爸百般討好,後來當上了縣革委副主任就翻臉不認人,說她爸爸是民主派,走資派,千方百計踢開他。」

  操師傅厭惡地說:「哼,他這種人,一貫踩著別人脖子往上爬,現在還照樣神氣!」

  志強兩眼冒著火花說:「我看兔子尾巴長不了啦!」

  志華欣喜地說:「要是把沈家友揪出來啦,保險人家要象斗地主一樣鬥他!」

  吃罷晚飯,志華首先打水給爸爸洗臉,然後又端一盆熱水到後問去,對志強說:「哥,你洗個澡,換換衣服,我明天給你洗洗,乾乾淨淨地到學校裡去。」

  志強高興地答道:「好!」他摘下手錶,放在桌上;正準備到後間去,操師傅突然睜大眼睛問道:「你是哪兒弄來的手錶?」

  志強坦然地笑了笑;「是施萍的。」

  志華也跑到桌前來看了看手錶,俏皮地說:「啊,是施萍姐……不不,是嫂子送的吧?」

  志強嗔怪道:「志華,你別瞎扯!」

  志華嘴一噘說:「還是我瞎扯呢,外面誰不知道你倆的事兒?」

  「知道就知道唄!」志強掩飾不住內心喜悅地頂了一句。

  操師傅早就想給志強娶個媳婦,只是志強怕過早地分散自己的精力,總是說:「還過年把再說」,一拖拖到如今,快三十歲了。近年來,他常聽人說兒子和施萍很要好,心裡就默默地高興。但是,當他看到施萍送給志強的這塊上海牌手錶時渾身一下子痙攣起來,兩眼直冒金花,臉上烏雲翻滾……此時此刻,他是多麼懷念老伴呵!他深情地注視著那閃閃發光的表殼,彷彿看到了老伴那因為患高血壓症而泛紅的面容,他靜靜地聆聽著那清脆的秒針走動聲,彷彿聽到了老伴的綿綿細語……

  操師傅對志強說;「你媽要是還在那多好啊!」

  兄妹倆都沉痛地垂下了頭……

  操大媽是怎麼死的?

  一九七三年,在大學還沒有開始招生時,操大媽就瞞著老頭子和兒女,把存折中一百多塊錢取了出來,買了一些東西,到沈家友家裡去了一趟。這時,沈家友已經排定了上大學的候選人名單,根本沒有志強。他想,志強每年都被推薦到公社裡來了,如果再不讓他到縣裡去選一下,可能不好說話。過不久,正好上面來了文件,為了提高大學教育質量,對入學新生要進行全面的文化考試。在沈家友看來,志強離開學校已有七、八年了,天天在農村裡勞動,書本差不多也丟光了,肯定考不好。於是,他讓志強參加了高考。有意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高考結果完全出乎沈家友的意料之外,他竭力保薦的人都考得很差,吃了許多「鴨蛋」,施萍的數理化都是零分;而志強除了政治、語文只有九十幾分外,數理化均考得一百分,得到了全縣第一名。對此,廣大群眾拍手稱快,沈家友如雷擊頂,各個大學裡來搞招生的同志都爭著要志強。經縣招生領導小組研究,志強被分配在一所工業大學裡,報地區審批。

  在沈家友的撮合下,施萍還是得到了一個備取生的名額……

  如今的農村,一年到頭沒有一天空閒。雙搶一過,一方面要抽出精壯勞力去開渠,一方面還要投入緊張的田間管理。志強一考完大學就回到了隊裡,他本來要求上開渠工地,黨支部不同意,要他搞田間管理,在家等待大學錄取通知。晚稻插下去後,很快就返了青,第一批插的已發了棵,長得蓬蓬鬆鬆的,墨黑閃亮。志強看到自己和社員們一塊用汗水澆出來的莊稼長得如此壯實,逗人喜愛,心裡充滿了歡樂。只要黨需要,他樂於在這兒幹一輩子。

  中午,火紅的太陽烘烤著綠油油的田野,志強、施萍等知識青年,頭戴草帽,手握耘耙,和社員們一起,一字兒排開在田裡耘草,歌聲、笑聲、水聲交織在一起。那些混在稻禾中的稗子和雜草,一個勁兒地與禾苗爭光奪肥搶天下,但志強他們的耘耙一到,經過三耙四耨的,很快就蔫了,或拋屍水面,或葬身泥中,稻禾顯得更為茁壯。

  「志強,縣裡來電話,要你趕快回家去!」正耘草間,大隊會計來到田頭喊道。

  「出了什麼事嗎?」志強停下耘耙問道。

  會計搖搖頭說:「不知道,反正叫你快回去。」

  志強搭上了到縣裡的班車,回到家一看,門開著,沒有人,一個鄰居的小女孩站在門口,慢聲慢氣地對他說,「志強哥,你媽病了,我們家裡的人都到醫院去了,叫你也快去。」志強感到事情不妙,便返身跑到縣醫院,遠遠望見門診部下面涼棚裡圍滿了人,人群中傳出了志華的淒厲的哭喊聲……頓時,他的腿軟了,眼花了,天旋地轉!他被人架到媽媽身邊,只見媽媽直挺挺地躺在涼床上,手和臉都是蠟黃的,圓睜著兩眼。他雙膝一跪:「媽——媽呀……」

  操大媽的遺體火化以後,志華哭訴著向哥哥介紹了媽媽死的經過:這天上午,志華做完暑假作業,到文教局一個同學家裡去玩,那個同學的爸爸是在縣招生辦公室裡工作的,他不認識志華。志華和她的同學在房裡看畫報,同學的爸爸在客屋裡和一個同志談心。一開始她並不注意,後來聽說大學招生的事就留心了。她斷斷續續地聽到說,遼寧出了個交白卷的張鐵生,中央有人支持他,把他說成是「反潮流」的英雄,把大學招生進行文化考試說成是「復辟」、「回潮」,是「專卡工農兵學員」……,原來按考生的成績擇優錄取的統統不算數,要重新審查,而且一定要照顧考零蛋的人,等等。為此,沈家友專程從公社趕到縣裡來提出把志強換下來,把施萍填上去……志華聽了這些話,心急萬分,立即趕回家對媽媽說了。操大媽正在漿洗準備給志強帶去上大學的被裡子,聽了志華的話,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的臉色刷地變了,黃得怕人。她放下被裡子,起身道:「走,我娘兒倆找沈家友去!」志華問道:「我們到哪兒去找呀?」操大媽說:「他還不是住在招待所裡?」志華勸解說:「媽,你的身體不好,最近血壓又升高了,不要去。」操大媽氣憤地說:「不行,我要去找他說理!」說罷就往門外跑。沒辦法,志華只得陪同媽媽一路去了。志華在登記簿上找到了沈家友的房間,是在樓上。沈家友正在打撲克。此人四十來歲,這幾年長得滿臉橫肉,大腹便便的。他瞟了操大媽一眼,說;「哦,是你娘兒倆來啦,請坐。」操大媽看到兩張合面而擺的小床上坐滿了打牌和看牌的人,一隻骨牌凳上放著茶杯和香煙,無處可坐,就依門而立,單刀直入地問道:「沈主任,你要把我家志強換下來嗎?」沈家友心裡一怔,反問道:「你怎麼知道?」

  操大媽強打笑臉說:「蒼蠅不走無風路嘛。」沈家友將牌一刷,說:「那叫我有什麼辦法?我是按上面的精神辦事。」操大媽反駁道:「上面?哪個上面?毛主席說啦?」沈家友發火了:「操老婆子哇,你別不識好歹,那《人民日報》登出來的文章,還能不代表中央?你來這裡胡搞蠻纏,要吃苦頭的!老實對你說吧,現時興的是拚命反潮流、鬧革命,不是埋頭死讀書。你家兒子再多考幾個一百分也等於零!他是文化大革命以前上的中學,學的完全是封、資、修那一套,這樣的修正主義苗子怎麼能培養成為革命的接班人呢?」志華在一旁氣不過,插話道:「沈家友,不許你誣在好人!」操大媽指著沈家友的鼻尖怒斥著:「你、你、你這個狼心狗肺……」她兩眼發黑,一下子倒了下去。志華正想數落沈家友,忽見媽媽倒了,驚叫一聲,立即去拉。沈家友和打牌的人也嚇慌了手腳,幾個服務員上來七手八腳地把操大媽抬了起來,往縣醫院裡送去。到了醫院,經醫生搶救無效,操大媽含恨死去。

  「哥,你快去洗澡呀,水涼了。」志華擦了擦淚水,柔聲地說。

  一家人從沉痛的回憶中驚醒過來,操師傅不勝傷感地對志強說:「你媽媽死去已有四年多了,但還有一件事至今未弄清楚,我怕你們傷心,也懶得說。」

  「什麼事?」兄妹倆一齊問道。

  操師傅點燃一支煙,若有所思地說:「你媽媽死後,我到銀行裡去取錢為她辦後事,但存折上的錢沒有了,是上個月取掉的。那未,錢呢?我到處找,最後在她身上的皮夾子裡尋出了一張發票,是買上海牌手錶的。」

  「手錶哪去啦?」志強急切地問道。

  操師傅看了看桌上的手錶,搖頭說:「不知道。」吸了一口煙,又道:「你媽臨去世前,曾打算買東西給沈家友,遭到我們反對後,後來她還是去了一趟……」

  志強打斷爸爸的話說:「媽肯定把手錶送給沈家友了!」

  操師傅歎道:「死無對證囉。」

  「咚!咚咚!」外面有人敲門。

  志強蹶著嘴把門打開,施萍蹶著嘴走了進來,她下班後又是一番打扮:花褂,呢褲,皮鞋,圍著草綠色的圍巾,那微胖的橢圓形的臉上有一層陰影。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志華見兩人很窘,便迎著施萍說:「萍姐,我在鄉下可想你呢!」

  施萍不自然地笑了笑:「我也想你呀!我祝賀你也考上了大學。」施萍瞟了一眼桌上的手錶,拿起來放在手掌上掂了掂,問志華道「妹妹,你知道這隻手表是誰的嗎?」

  志華笑道:「嗨,誰不知道是你給我哥的!」

  施萍說;「不,這表就是你家的!」

  操師傅和志強吃驚地睜著眼睛。

  志華立即抓住施萍的手,問道:「萍姐,這是怎麼回事?你快說說!」

  施萍輕輕地坐在志強遞過來的木椅上說:「今天吃晚飯時,我媽問我的手錶哪去了,我說送給了志強,她大吃一驚,我以為她要發脾氣了,反正我早做好了一切思想準備,我不怕。誰知道過了好一陣子她說:『孩子,我並不反對你和志強好,你不道,我們兩家還有一段瓜葛啊!現在既然你們的終身大事肯定下來,我就把實話對你說了吧。』接著,她就講了我戴的這隻手表的來歷……

  也是一九七三年,就在志強的媽媽到沈家友家去的第二天,施大媽從鄉下老姐姐家回縣城在路過沈家友門口時,順便進去吃了一頓飯,當然也談到了大學招生和施萍的去向問題,沈家友拍著肥厚的胸脯說:「這事請表姐放心,由我包了。」施大媽說:「也要按政策辦事。」沈家友得意忘形了:「嘿,政策還不是由人掌握的?現在上大學靠推薦,這個不能用秤稱,用斗量,我要哪個走就哪個走……」施大媽覺得很不對味,正色道:「家友哇,當幹部不能濫用職權哪!」沈家友點頭稱是。飯後,施大媽要回縣,沈家友一再挽留,看到實在留不住了,就跑到房裡去,在人家送的一大堆禮物中,隨手找了一盒餅乾,使勁地往施大媽的拎包裡塞,把餅乾都揉碎了。施大媽到家後,在拿東西時,首先取包口的餅乾,糟糕!盒子已破了,碎餅乾一大溜一大溜地往下掉,她正準備用右手去堵破口子,一隻簇新的上海牌手錶正好落在手掌。施大媽皺著眉,想了想,就把手錶暫且保存起來了。過了一段時間,張鐵生的白卷問世了,沈家友到縣裡來聯繫重新審查新生的事,施大媽找到了他,問道:「你給我的那盒餅乾是哪裡的?」沈家友隨口答道:「是志強家的吧。」施大媽嚴肅地說:「那裡面有一塊手錶!」沈家友吃了一驚,說:「他媽的,搞什麼鬼名堂!總想走後門……」施大媽說:「那你就送回去呀。」沈家友的眼珠轉了轉,滿口答應道:「好,我送回去。他看了看施大媽,又諂媚地說:「我已決定把操志強拉下來,換上施萍。」施大媽擔心地問道:「那合適嗎?」沈家友狡詐地說:「零蛋換百分,這是上面的精神。」施大媽把手錶交給了沈家友。後來,志強果然被換了下來,施萍上了大學。臨走時,沈家友又送了一塊手錶給施萍,並說是自己買的,以表心意。事後,施大媽個別探問了沈家友的老婆,他老婆說:「送給施萍的手錶,就是操家餅乾盒裡的那一塊。」

  聽了施萍的介紹,志強一家人恍然大悟。

  施萍兩手盤弄著那只她戴了四年多的手錶,滿面愧色地對操師傅說:「大伯,我對不起你們。志強是一個有志氣的人,我……我不配……」姑娘流著淚,說不下去了。

  操師傅安慰道:「孩子,這些事不能怪你。你和志強雖然經歷不同,但命運都一樣,都是萬惡的『四人幫』的受害者!」

  志強贊同地說:「對!不過,我認為一個人的命運不是孤立的,它是和我們整個國家的命運緊密的聯繫在一起的。只有我們的祖國永遠沿著毛主席開闢的道路前進,我們個人才有光輝的前途,所以,我們要緊緊地依靠我們的黨,處處和黨同心同德。我們被『四人幫』耽誤了的青春是一去不復返了,但是現在黨又為我們創造了非常有利的條件,我們可以加倍努力學習和工作,把過去的損失奪回來,為實現四個現代化做出貢獻!」

  施萍會意地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兒,她轉憂為喜地說:「啊,對了,我還忘記告訴你們:我聽我爸說,地委已責成沈家友停職檢查,徹底交代自己的問題,縣直馬上就要開大會對他進行揭發批判!」

  志強在桌上擂了一拳,說:「太好了!」

  大家都同仇敵愾。

  施萍站起身來,走到志華面前,拉著志華的一隻手,亮了亮手錶說:「志華,這隻手表你戴去吧。」

  志華瞟了志強一眼,抿嘴笑道:「你不是給我哥哥的嗎?」

  「他的,我明天就去買!」

  批鬥沈家友後,又迎來了一個明媚的清晨。東方潔靜無雲,旭日東昇。縣汽車站裡人來客往,春意盎然。停車場上,有一輛草綠色的大客車,披著一身瑰麗的彩霞,在歡送的人群中啟動了,徐徐地駛向柏油馬路,志強和志華從車窗裡探出上半身來,頻頻地向歡送的人們,向操師傅、施大媽和施萍揮手告別。

  汽車一上大道就加快了速度,施萍緊跟幾步,喊道:「你們快進去坐好,別讓樹枝掛啦!」

  施萍在公路邊站住了,望著志強向她點頭微笑,望著逐漸消失的車影。

         (原載《安徽文藝》197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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