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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段修建:藝術家的活法 ——解讀《中國長城建造時》


  泥水匠年輕的時候,修建萬里長城的宏偉藍圖已經在學者們的頭腦裡初步構思出來了。這是一座古怪的建築,下面是不連貫的、堅實的、長達萬里的牆,上部則是不可思議的通天塔。這樣的建築也許是不可能完成的,至多也只是一種精神上的象徵燃而泥水匠行動的激情卻是受制於最高指揮部,所以修建的積極性充分調動起來了。當他放下第一塊磚時,就彷彿有魔力一般,他與整個長城連成一體了。從此,暗無天日的單調勞動便與那伸展到遙遠的長城或通天塔的理想直接相關了。這種絕望的勞動畢竟是生理上與心理上不能長久忍受的;如果硬要繼續,那麼人要麼發瘋,要麼徹底放棄,而希望是絕對看不到的。為此最高指揮部便想出了完美元缺的建築方式——分段建築。最高指揮部的思維邏輯是一個怪圈,被這個怪圈所控制的泥水匠必須有一種非常明智的態度,才能理解分段建築的用意與長城的真正功能。明智的態度便是在邏輯的推理上適可而止,接受不可理喻的現實;具體地說這種態度也就是將帝國這個最高理想看作千百年來太陽底下靜靜游動的雲彩,然後該幹什麼還幹什麼。這一來,泥水匠獲得了某種程度的自由,泥水匠將這自由運用在分段建築的日常生活裡,每一塊磚都或多或少地具有了一些意義、一些模糊的撞憬;於是這每一塊磚的鋪放又變成了分段工程中更細小的分段,只要不在邏輯上鑽到底,每一片段皆與那雲中的帝國或書中描繪的通天塔相連。修建長城的現實目的本來是抵禦敵寇保衛皇上,愛動腦筋的泥水匠不久就發現,一切現實功利的想法都與砌牆無關。首先皇上並不是一個具體的人;其次,敵寇也從未出現過,所以不知道他們會從哪裡來,就是來了,處處是缺口的城牆也無法禦敵。這樣看來,理想的激情成了唯一的工作動力。

  卑微的泥水匠在現實中接不到皇帝的聖旨,即使接到也已經遲了,這一事實是既定的。因為這一既定前提,泥水匠與帝國保持著一種矛盾的關係——既是無限的虔誠,又並不把它當回事。從泥水匠的處境來說,這也是唯一可行的處世態度,否則只能在自尋煩惱中毀滅。泥水匠的虔誠表現為一切聽從於最高指揮部的安排。他相信神的世界的光輝正降落在上司的手所描繪的那些計劃之上;方法與目標之間的矛盾是最高領導的有意為之;執行者要善於將熱情控制在狹小的範圍內努力工作,而不要去追究領導的意圖,因為意圖與決策都是從遠古就存在的神聖的東西。除了這種虔誠以外,任何對於帝國與皇上的現實中的信仰都是可疑的,無法真正實現的。從王朝來的關於皇帝的一切信息都早就過時;帝國的真實情況籠罩在雲霧之中;帝國機構的內幕一團模糊,就連年代都是混淆不清的;要指出帝國的所在,人們只能用自己的村莊來打可笑的比方,而村莊以外的世界他們從未看到過,怎麼能斷定都城是什麼樣子呢?於是在外人看來,人們並不把帝國當回事,帝國只存在於他們的心中,作為一個抽像的精神支柱。帝國之所以變成了這種東西,也由於人的想像本身是有「弱點」的——想像的極限是虛無。這個弱點正是精神賴以生存的基礎。

  最高指揮部早就考慮到了漫無盡頭的艱苦工作給人帶來的不堪忍受的虛無感和絕望感,這才制定了分段建築的高超策略。這種策略不是為了達到一個宏偉的目標,而是為了讓勞動持續下去;實際上,目標就在勞動當中,除此以外一切都是自欺。人們的自欺正是最高指揮部策略的體現。由此聯想到勞動的性質,勞動自身的矛盾性質決定了它只能通過自欺來實現。從邏輯上說,牆是無法抵禦入侵之敵的,通天塔也不可能建在這種牆上。可是在最高指揮部的操縱下,勞動的熱情高漲,泥水匠們在勞動中將以上事實忽略了。他們將自己的生活分為一些階段,盼望著完成定期的任務,盼望休假,盼望獲得榮譽;而時光,就在這劃分中一段一段地溜走了。從泥水匠來看,每一段的勞動都充滿了辛酸,其間也不乏幸福時光;而綜合起來考慮又似乎毫無意義,腦子裡只留下一片空白。目標過於宏大,也就根本沒有實現的可能。是最高指揮部使得泥水匠們的卑微勞動與偉大的目標相聯的,並通過勞動將他們從徹底的絕望中拯救。在勞動的持續中,泥水匠們體驗到了生命的歡樂和痛苦、企盼和滿足,也體驗到了目標的真實存在。勞動,被分割成無數片斷的勞動,那些有生命的。帶著體溫和汗水的磚,滿是憧憬的有經驗的手,這才是一切。也許這就是最高指揮部隱秘的目的?用不著在虛設的目標面前過分自卑,只要朝那個方向努力就行了。萬里長城只能在我們每個泥水匠的心中。這似乎是一件可悲的事,可除此之外它還能在哪裡呢?這又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看看這位泥水匠吧,他衣衫襤樓,面目消瘦,內心時刻承受著信仰危機的折磨,可是沒有誰比他的信仰更堅定的了。我們看見他早晨起來神情陰鬱,睡眠不足,一舉一動都顯得遲疑不定。但這只不過是他一天中的低靡時分;一旦工作開始,他就變成了優秀的工人。他的身體柔韌,雙手靈巧無比,他那非凡的大腦無所不包,不但運籌著眼下的工作,還能將無限深遠的將來抽像出來。這樣,他以準確的動作放下的那塊磚就成了通天塔的一部分;他的手、他的眼睛、他的全身都感覺到了;塔就在眼前,趁著還可以看到它,快快砌下去吧,沒有比這更美妙的事了。於是泥水匠埋頭砌下去,敏捷的動作透出優美的旋律,群山也為之動容,變得默默無言。有關帝國與長城的懷疑在這自信的操作裡不斷化解……

  帝國的存在無法在現實中證實,正如長城的功能無法證實一樣。但我們不能因此就說,帝國一錢不值,長城毫無用處。我們找不到帝國,也不能將龐大的長城整體用來作禦敵的武器,這不是我們的錯,只不過是我們內心與生俱來的一種困難,我們存在的一種方式。因了這種方式,我們才生出無窮無盡的痛苦和渴望。在對帝國和長城的嚮往中,我們卑微的身子緊緊地貼在一起,每個人都向另外的人發出那種信息:「是的,是的,它是存在的。」雖然這種信息未經證實,我們卻需要這種緊貼的感覺,它能不斷地為我們抵禦信仰的危機。然後就是各自孤立的工作了。泥水匠遵照最高指揮部的指示將自己的生命一段一段地分下去,直至最後分完。每一段都有明確具體的目標,小目標在想像中與大目標緊緊相聯,泥水匠因此才能集中精力為此而奮鬥,過著一種充實的生活。也許對終極目標曾有過深深的懷疑,在那種時候也許泥水匠變得脆弱了,陷入了絕望和對自己的極端不滿,什麼都有可能發生過,我們今天看到的卻是雄偉的萬里長城矗立在我們眼前的事實。這就是長城,局部來看是殘缺的、脆弱的,整體來看是完美的、堅不可摧的;它是人類精神中的「優點」與「缺點」的集中體現。分段建築是多麼合理啊!最高指揮部想得多麼周到啊!

   1998年5月20日英才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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