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瑟芬——靈感
我們(觀眾、反對派和小女孩等)——理性
音樂——終極之美,永恆或無
約瑟芬的口哨音——體現了音樂的塵世之六(有意識的)
我們的口哨音——沒有體現音樂的塵世之聲(無意識的)
創造過程——我們與約瑟芬之間的衝突與依存,突破與包容
我們和約瑟芬約瑟芬是我們當中的一個奇跡,是我們領略永恆的音樂的唯一窗口。音樂早已從我們所在的塵世消失了,我們已習慣於艱難地生活,習慣於沒有音樂只有隨口吹出的哨音的世界。日復一日,我們衰老的身體忍受著苦難。忽然有一天,約瑟芬從我們當中冒了出來,帶來她那奇妙的歌唱——一種不能模仿的口哨音——出現在我們面前。我們對於這種不是音樂的歌唱陌生而又熟悉,它令我們想起我們從未聽過的天堂的聖歌,而實際上它又的確是我們日日聽熟了的口哨聲。我們明知這不是音樂,卻又每一個人都毫無例外地深深被它吸引;它在我們當中的影響力勝過塵世上的任何事。將我們與約瑟芬的歌唱聯繫起來的是一種神秘的情緒,它說不出來,但每個人都能感到。只要我們坐在這位歌手的對面,看著她歌唱時的表情,我們便會為之心潮澎湃。她吹的口哨與我們平時吹的毫無二致;深深打動我們的是她對待歌唱的態度,和她歌唱時的狀態。還有誰能像她那樣,將塵世的口哨聲當作天使的歌聲來吹奏呢?她是獨一無二地這樣做的人。我們雖然對這種永遠給我們帶來新奇感的聲音有相當程度的迷惑,但約瑟芬給了我們機會,通過她那靈動的哨音,我們感到自己的身心在向天堂昇華。她使我們肅然起敬,這就夠了。
在一個沒有音樂的世界裡,我們信仰音樂;在一個沒有奇跡的世界裡,我們相信奇跡。這似乎有些古怪,誰也解釋不了這件事的原因,這大概是來自一種遺傳。而約瑟芬,是音樂與奇跡的化身。我們愛戴約瑟芬,卻並不能理解她的歌聲,因為她的歌聲是無法理解的,它與我們對音樂的預期相去甚遠。可是坐在她面前,看她吹奏,我們的感覺就會被激發起來;那種感覺不能描述,那當中既有音樂,也有我們日常的苦難,它們混成一團,不能區分。在傾聽時我們只有沉默,在沉默中享受那種盼望已久的、屬於天堂的和平。誠然這種感覺並不是理解。即使不理解,為了沉浸在那種感覺中,我們仍然要聚集在她身旁聽她吹口哨;這成了我們生活的目的,這也是她那巨大影響力產生的基礎。因此我們需要約瑟芬,一天也離不了她;她是唯一的使我們與音樂發生聯繫的人。
如果說我們因此就將約瑟芬看作了十全十美的偶像,那也不對。我們熟悉約瑟芬身上的一切:她的喜怒無常的孩子氣的性格;她的嬌弱、易受傷害的體質;她看待眾人的那種情高到近乎狂妄的眼光;她內心的徹底的孤獨。我們還知道她從根本上是蔑視我們的。基於這些原因,我們人民對她的總的態度是將她看成一個嬌弱的孩子。我們總是設法滿足她的要求,同時又像父母一樣保護著她。鑒於她是受我們保護的小孩,我們當然不會去嘲笑她身上的弱點。不嘲笑她並不是不清楚她的弱點,我們在心裡是很清楚的,所以我們在同她打交道時一點也不缺乏靈活,我們的靈活技巧都是為她著想。首先我們對她的吹奏所懷的那種深刻的懷疑就是抹不去的;前面已說過,這種口哨音既不符合我們對音樂的預期,我們也無法區分它與我們平常的口哨音的不同。但我們將疑慮放在心裡,通過面對面的傾聽來平息內心的矛盾。其次我們知道她對我們的鄙視;知道我們對她的欽佩一點也沒打動她,因為她要的是按她所規定的方式的欽佩,一種荒唐的、我們絕對做不到的方式。我們還知道,她以我們對她歌唱的干擾、以及我們對她的完全不理解作為她繼續努力歌唱的動力。即,我們越干擾她,越聽不懂,她的情緒越高昂。知道了這一切,我們仍然崇拜她,熱情洋溢地傾聽她。當然在我們清楚地感到她的哨聲不是音樂時,也會小小地反對她一下(為了不寵壞她);不過這不會打消我們對她的敬佩。我們始終將自己看作她的父母,不求理解,一味欣賞。約瑟芬是怎樣看待這一切的呢?
約瑟芬的痛苦
約瑟芬的痛苦的根源是由於她的演唱的性質的模稜兩可,即她的演唱既是完全的塵世生活的演唱又令人想起天堂。異想天開的約瑟芬自己來自於塵世,卻竟然要撇開她歌聲裡的一切塵世的因素。她想要我們直接將她的口哨當作天堂的歌聲,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她在她那短暫的歌唱聲涯中受盡了由於我們反應冷淡而引起的折磨。她明知我們不能同意她,但她的事業就是要成就那不可能的事業;為了這個事業(或古怪的愛好),她挖空心思,花樣百出,想出一套又一套自虐的方案,耗盡了自己的心血。我們,生長在大地上的臣民們,出於對約瑟芬的敬佩一直很想幫助她;我們用我們那正直的判斷與狗一樣的忠誠,還有驚人的耐心,使約瑟芬的演唱一次又一次得以順利進行。但我們的態度只是加重了她的痛苦,她內心的衝突更激烈了。這個天性異常的女人,只對一件事,一件荒唐的不可能的事有興趣。這就是要從我們這裡獲得證實:她的藝術至高無上。這樣一種妄想注定是要失敗的。在我們看來,約瑟芬的口哨聲的確美妙動人,它能使我們回想起自己在這淒涼的人世間的全部經驗(我們寂寞的童年,我們未老先衰的青壯年,我們如何失去了直接感受音樂的能力);它就像從人類傳到單個人耳中的信息,顯示著個人在人群中那不穩定的存在;聽到它,我們激烈衝突著的內心便能暫時歸於平靜。但我們不能說謊,也不能說違心的話,我們只能實話實說——這口哨聲確實不能等同於天堂的音樂,它的世俗的痕跡太明顯了。約瑟芬將我們這種態度看作對她的鉗制;她對我們更鄙視更不服氣了;她要用更高級的表演,甚至用一些俗氣的舉動來動搖我們的看法;她明知不會有效果也要做下去,她已深深地中了魔。在這場暗中進行的、鉗制與反鉗制的較量中,約瑟芬異常痛苦地折磨著自己,想使我們出於一時的心軟同意她的要求。她甚至忘記了我們是些堅持原則的人,不會說謊的人;不論她耍什麼手段,我們的態度也不會有任何改變。我們沒見過天堂,卻有對天堂的信念;約瑟芬的歌使我們不斷想起那古老的傳說,但僅此而已;想用它來取代天堂怎麼可能呢?難道她不是生長在我們當中,難道她是天外來客嗎?所以約瑟芬無論怎樣努力,也是擺不脫世俗的印記的,更何況她歌唱的全是世俗的生活。
如果僅僅認為約瑟芬只是鄙視我們,要努力來反對我們,那又錯了。她的表演全是給我們看的,也只有我們在看。因此她又是依賴我們,從我們當中吸取她歌唱的力量的;只是她依賴的方式別具一格。在音樂會上,我們的存在,我們對於她的大大小小的干擾,包括我們對她的不理解,我們靈魂的負擔,全都成了她的興奮劑,激起她更加努力地在歌唱中向上攀升,為的是讓我們肅然起敬。當靈感的激情高漲時,干擾反而成為必要的參照,因為約瑟芬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外在的噪音,甚至觀眾那空洞的目光都是約瑟芬表演時的先決條件。
但是我們終於沒能滿足約瑟芬的最後要求,即要我們證實她的藝術天才的要求。經過了一次又一次的不懈的努力,將自己折磨得昏過去,給她帶來的仍然只能是深深的沮喪。於是她失蹤了。可是失蹤並不等於放棄,缺席更加突出了曾經有過的存在。在沉默的人們當中對她的記憶絲毫不弱於她實際的表演。也許到了這個程度,藝術家表演或不表演都是一樣了。只有過程,沒有最後的承認,這是她可悲的命運。實際上,忠於歌唱的約瑟芬從不曾失策,也不曾犯錯誤;應該說,她的存在就是以「誤解」為前提的,即身在塵世,卻又可以體驗天堂。就是這種由遠古以來遺傳下來的誤解,約瑟芬和我們的人民較量了無數次,用自己那青春的熱血吹出一曲曲塵世的哨音,以表達對天堂的嚮往;而天堂,也就在這個藝術創造的過程裡得以呈現。但是約瑟芬本人看不到,處在過程中的她被歌唱的世俗性質所迷惑,被抓不住過程(過程是不能被「抓住」的)的苦惱所折磨,只好不斷地唱下去。我們人民也看不到天堂,只能聽到世俗的口哨音;關於天堂的想像瀰漫在這時斷時續的奇特的哨音裡,而天堂本身仍然無比遙遠。我們能夠清醒地區分,我們這種清醒和頑固對約瑟芬是致命的打擊。可惜我們只能惋惜地說,她太貪婪了。如果約瑟芬知道了,天堂只能在世俗的追求中實現,即:你追求它,它就出現,你不追求它,它就不存在,她還會像這樣痛苦嗎?應該還會的。因為只有在最痛苦的瞬間,天堂才真切地呈現;而要喚起、抓住這些瞬間是她本能的衝動。在這個意義上也可以說約瑟芬是為了瞬間的快感終生痛苦著,並且她的最大的快感就是存在於她的最大的痛苦中。於是又可以進一步說,約瑟芬的痛苦是她要達到存在的努力,也是生命本身存在的證實。又由於自己(人民也是自己的組成部分)無法證實自己的存在(在參照物是「無」的情況之下),這種痛苦就要不斷地延續下去,她自己也就要不斷地努力「存在」下去。
1998年12月4日,英才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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