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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堡的形象


  我們心中都有一座城堡,它們的形態各異。詩人心中的城堡是什麼模樣呢?

  在那個冬日的晨熹之中,K與城堡初退,細細地打量了城堡的外觀。原來矗立在那山上的,既不是古老的騎士城堡,也不是新式的豪華建築,只不過是一個具有平民特色的建築群落,甚至相當寒酸,缺少變化,像一色普通村舍的小城鎮。就是這個一點也不起眼的城堡使K想起了家鄉的小鎮——他從前心中的城堡。細細一比較,家鄉教堂塔樓聳立於大片的矮屋之上,有著崇高的目標和明朗的意向;而此處的這座塔呢,殘破,畏縮,毫無自信,甚至使人產生荒唐的印象,覺得它完全沒有必要存在於這世界上。這就是K對於城堡的第一印象,這印象飽含了他多年生活經驗的積累,毫無疑問是十分準確的。可以說,經歷了長途跋涉來到此地的K,在這一瞬間的確實實在在地看見了真理,接近了真理,體驗了真理。這是平民的真理,有著最為樸素的外形,最為敏銳、最為直接的穿透力;它因為單純而顯得單調,因為赤裸而顯得害羞、猶疑,那單純和猶疑中卻混合了最為咄咄逼人的氣勢;它是K從前的理想的再現,K覺得它陌生而又似曾相識。近距離觀察城堡往往使得K心情陰暗,壓抑,沮喪;只是在遠方,當他與城堡隔著距離時,城堡才體現出那種自由的風度,喚起他追尋的渴望。於是正的情緒就總在振奮與沮喪的交替之中。這,也是由城堡本身的性質所決定的,因為無論怎樣高超的城堡,也不可能建立在半空,它們都是我們凡人的產物,具有凡人的種種俗氣與缺陷,這缺陷使我們憂心忡忡,羞愧難當;與此同時,城堡又的確體現了我們的自由意志,我們克服了千辛萬苦才來到它面前,卻沒法進入它,只能抬頭仰望它。城堡是不動聲色的,只有當你驀然回首時,才會看見它那塔樓在陽光下發出刺目的反光;你會驚異於它的簡陋和幼稚,懷疑起一切來;但這不要緊,當自由的風吹來時,從遠方望去,那些建築是多麼的輕鬆愉快啊。有時候,在天將黑時,K因為看不見城堡而痛苦。他睜大著眼凝視,想從白天城堡所在之處看出生命的跡象。他的努力落空了。那地方一片死寂,他凝視得越久,可以辨出的東西就越少,終於一切都融入單純的混飩之中。像這種凝視是不可能堅持很久的,與虛無的對峙只能發生在很短的時間裡,然後目光就轉開了。它是什麼?也許它真是一個幻影?如果它真是一個幻影,它又怎能統治我們的日常生活?在K繁忙的生活的間歇裡,他總在朝那個方向看,有時看見普通的村舍,有時只看見一片混飩。到底哪一個是它的真實面貌呢?沒人能向他證實,沒人能消除他的痛苦與迷惑。

  從城堡裡來的官員克拉姆的形象同城堡的形象是一致的:不動聲色,沉默寡言,具有難以想像的威懾力與控制力;他像鷹一樣高報於人群之上,又像供呼吸的空氣一樣滲透每個人的體內。這只是村民們心目中的克拉姆。K從門上小孔裡看到的克拉姆卻是一位很普通的、上了年紀的老紳士,不但沒有什麼高起之處,從老闆娘和弗麗達的敘述中K還得出結論,認為他是俗不可耐的,與窮人沒什麼不同。克拉姆與城堡一樣,所擁有的是精神上的主宰的力量,這種無形的力量對於每個村民都是不言而喻的。在這種力量面前,人要想自己不毀滅就只有服從。醜的學習過程就是不斷地與這種看不見的力量遭遇,以不斷的失敗來體驗它的無往而不勝。可以肯定,即使通過了如此漫長的學習過程,K也還是永遠成不了正式的村民。正式的村民是什麼?他們全是些口吐寓言的真理的化身,一些模型,而不是人。K只能是K,哪怕整日面對城堡的權威,也只好一個接一個地犯錯誤,無可奈何地敷衍下去。身負克拉姆委派的重任的弗麗達和助手們,在同K一道演完了這齣好戲之後,便回到了她(他)們原來的位置上,重新成為冷冰冰的、拒人於千里之外的人形木偶。而K,與他們分道揚鑣之後,仍然是那個有血有肉的K;他又要產生新的幻覺,又要重新規劃自己的生活,重新犯錯誤。在這過程中,他還會不時地凝視城堡的所在,那地方似乎近在眼前,又似乎越來越遙遠了。而下一回,克拉姆會派誰來與K接頭呢?下一場戲又會有什麼樣的新內容呢?這一切全在克拉姆的腦子裡;他把什麼都預料到了,決不會有任何疏忽與錯誤。當然他對K設下的包圍圈是有缺口的,而就連這缺口,也是根據K的本性設計好了的,所以工總是能夠突圍。要將這樣一個毫無特點的小老頭,一個總在同傭人調清的俗不可耐的傢伙同城堡意志等同起來,委實是一件令人難堪的事。K長久不能習慣這種觀念,這也是他長期犯錯誤的根源。只不過村莊是一個同化力非常強的地方,此處人人都把職務與生活混為一談;在這種風俗的長期熏陶之下,誰能說K不會繼續變化?他不是一直在變嗎?這樣發展下去,總有那麼一天,他也會同村民一樣,將渾身流氓習氣的官員索蒂尼與理想的愛情對像劃等號的吧。區分只在於K這種認識只能是理性上的,在本能和情緒方面他是冥頑不化的。這個精力過剩的外鄉人一方面使村民們頭疼,一方面又給他們那死板的生活注入活力。

  在城堡的形象上體現著要使兩極相通的艱苦卓絕的努力。一切全是無法習慣的,令人憎惡的;就在這種憎惡中,人不知不覺在與現實妥協。K只要呆在村裡一天,憎惡的情緒就不會消失,只會越演越烈。城堡甚至也在不斷助長這種情緒,為的是加強K的信念,同時又使他真切地感到自己在活著。鄙俗與崇高在此處緊緊結合在一起。在K的眼裡看來如此突兀、不可理解的事,在村民們眼裡則是理所當然。K的情感永遠執著手表面,村民們則執著於本質。什麼時候K才能從情感上轉過來,把天堂看作地獄,把高不可攀的大人物克拉姆看作那個與女傭人調情的俗不可耐的傢伙,把破敗的村舍群落看作心中神聖的城堡?什麼時候他才能感到,這一切都是一件事的兩個方面?也許他已接受了這種觀念,只不過他永遠無法控制自己的世俗情感。從K這方面來說,村民們意味著他的內在的本質部分,這個部分是堅不可摧的;K不斷地試圖忘掉它們,其結果是它們愈加顯露,導致K一步步加深了對自己的本質的認識。認識不等於徹底妥協或不再生活,村民們想看到的也不是這個。他們想看到的是K繼續掙扎,反抗,從而使認識更加深化。這個過程是無窮無盡的,雪地裡捨不斷留下新的腳印,像老闆娘從心裡期待的那樣。在這個意義上,正是正與村民們共同構造了城堡的形象,他們雙方也是事物的兩極。沒有正這個外鄉人的闖入,城堡的寓言就無法啟動。這裡所有的事物都是矛盾;而城堡;是最大的矛盾,最大的謎中之謎;它的存在的根源就是一種矛盾,一種永恆的痛苦;它是陷入泥沼的芸芸眾生運用特異功能造出的樓閣,既像日常居家之地又像一個白日夢。K永遠走不到城堡裡面去,只能懷著強烈的渴望心情在外圍長久地跋涉,設定一些虛幻的目標和計劃,每一天都朝那目標努力。莫非那半空中的樓閣正是一種渴望的象徵?造出城堡的靈魂是罕見的博大的靈魂,由於洞悉了兩極的秘密,他終於天衣無縫地將兩個世界連接起來,變成了一個。這真是天才的奇跡,需要什麼樣的力量和意志,才能達到這樣的純美的意境啊。一切都從世俗而來,那平凡的樓閣不過是高出周圍矮屋的普通建築,所有的材料與一般建築沒什麼兩樣。是不是正是由於這個,它才具有比任何樓閣都純粹、都更加超凡脫俗的性質呢?是不是正是由於普遍的認同,而最後導致了徹底的空靈?

  我們眼前的這個奇跡就彷彿是由地獄裡的呻吟彙集成的幻影;那看不見的辛酸的眼淚,那無數交織的悲痛的故事就是它的發源地。還有什麼比阿瑪麗妞無言的、永恆的悲痛更能打動我們的呢?阿瑪麗妞的悲痛就是城堡的悲痛。這個城堡的女兒,她臉上那種宿命的表情就是城堡的表情。在城堡精神裡沐浴長大的她,當然早就料到了自己將遭受的挫折。即便這樣,青春煥發的她還是忍不住要嘗試禁果,於是由城堡官員索蒂尼給她上了很好的一課。從那以後她臉上的表情就再也不變了。對於K來說,她是聖女,K理解了她也就是理解了城堡的意志。用城堡村民們的眼光來看,索蒂尼不可能有另外的表現,只要他的雙腳跨出城堡,他的行為就一定會變成卑賤行為(難道世俗還能不是卑賤的嗎?)。人們認為他對阿瑪麗娘的舉動很正常,絲毫不損害他那莊重、高貴的形象;即使那種高貴根本看不見,它也根深蒂固地存在於村民們的頭腦中。在K發現觀念缺口的地方,村民們渾然不覺。K感到憎惡,是對世俗污濁的憎惡,他將一直保持他的感覺。而阿瑪麗妞,她那冷靜而超越的目光看到的只是永恆的東西秘仍然愛作為高貴的官員的索蒂尼,不過她無法再愛了,她的愛同她的悲哀一道凝固成了化石。成不了化石的K當然也達不到她那種深造。唉,城堡啊,你這地獄裡的天堂,天堂裡的地獄,你究竟身處何處?為什麼你那高貴、自由的身影總是看不見?為什麼看得見的總是這頹敗、卑賤、令人噁心的形象?哪一副面孔才是你的真實面孔?從前處在最為尖銳的矛盾衝突中的阿瑪麗妞一家的痛苦,如今已凝固下來,他們一家人的行動也形成了固定的模式,納入了城堡的秩序。由一次奇跡(阿瑪麗娘的愛情)開始的這場衝突激起過村民們的指責,因為阿瑪麗娘在奇跡的過程中違抗了城堡的意志。可是誰又搞得清這種違抗是不是正好是城堡本身的設計和意向之體現呢?或許正是在城堡那嚴厲、冷酷的表情後面藏著深深的矛盾?或許阿瑪麗敗的奇跡就正是這矛盾之突破?或許這齣戲正是城堡為災難深重的人們導演的?不是為了解脫他們,只是為了讓他們體驗更深的罪孽感?城堡的表情是說不清的。當你認為它冷酷嚴厲時,它卻又猶疑不定,甚至得出憐憫;它有時愣愣地瞪著前面的虛空,有時又似笑非笑地凝視著下面的眾生;當你看見它已在單純裡消失時,驀然回首,卻又分明見它沉痛地瞪著你的背影;時常,它顯得那樣的冷漠,疏遠,拒絕,但這並不等於它不在傾聽。

  使K感到終日無法忍受的、鬱悶的確實是村莊裡消磨人的意志的氛圍。處處滲透的原則使得人要發瘋。在這裡,女人們大都成了一些終日飄來飄去的蒼白的影子(例如村長夫人,漢斯的母親,後階段的弗麗達),或在陰暗處動作遲緩的怪物(老闆娘,阿瑪麗妞),男人們則都是死氣沉沉的活屍。K見不到一個活人。他對人的判斷總為錯覺所支配。每當他想人非非地燃起一點希望,覺得對方會有點生命的內容,對方那維護原則的表白馬上把他這點希望去得粉碎。原則是窒息人的,但原則又不讓K真正走上絕路,投入死亡的懷抱,而是讓他從缺口裡闖出去苟延殘喘,落入另一個包圍圈。城堡就像騙局的總設計師,無動於衷地看著K受苦。然而,自願受騙是K的本性,徹底的清醒意味著他所不願的死。因此城堡最常有的一種表情就是沒有表情,「愣愣地」。也許城堡在K沒有注意的瞬間,臉上會閃過一絲驚訝?這個外鄉人體內原始的蠻力,他那種不顧一切、追根究底、決不放棄的派頭,有時是否也會使城堡感到怪異?為什麼村裡的人誰也不趕K離開,而是將他作為一個異己分子容納下來,開導他,指點地?或許龐大的城堡正是為這個外鄉人而存在的?是有了K的荒唐舉動,城堡才凸現出它的形象來的吧?可不可以說,城堡與K互為鏡子,照出了自己的本質呢?一直到最後,K的意志都沒有被消磨掉,他還在津津有味地搞那種突圍的伎倆,這是值得欣慰的。這也向我們暗示了:城堡原來正是屬於K的,經過長途跋涉來到此地的K,不過是走進了自己多年於不知不覺中營造的、獨獨為他而存在的世界。只不過一切是在私下裡,在無意識中完成的,他一見之下沒有認出自己的營造物罷了。我們不禁要感歎了:造出這樣龐大複雜體系的人,該具有什麼樣的強有力的理性;而同時對於這浮淺的人生,他又該具有什麼樣的古怪的迷醉啊!只有二者兼而有之,奇特的營造才成為可能。二者兼而有之的靈魂必定是時刻處於撕裂中的。於是城堡與K共同構成了被撕裂中的兩方,誰也離不了誰。K又怎麼料得到,那高高在上的、永遠也無法進入的聖地竟是只為他一個人而存在的呢?村民們究竟是要引導他明白這一點,還是要阻礙他達到這個認識呢?

  在村莊裡,所有的人的故事都屬於過去,鐵的秩序早就建立了,只有外鄉人K的故事屬於現在,屬於此刻,這樣的故事必定是一種奇跡。村民們將自己過去的故事講給他聽,為的是用他將要面臨的困難來恐嚇他,告訴他莽撞行事必定死路一條。與此同時,他們又對他的行為感到振奮,有某種死去的激情在他們心中暗暗復燃(例如老闆娘,弗麗達,奧爾伽,甚至助手們對K的關注,皆是由於內心復甦的慾望在躍躍欲試),他們私下裡希望他一意孤行下去,以便他們通過他間接地再經歷一次從前的那種激情,舊夢重溫。這個K,是如此的愚蠢無知,缺乏常識,卻又是如此的妙不可言,他使得他們的注意力總跟著他轉,倒看他要搞出個什麼名堂來。區的一舉一動都牽動著村民們的神經,或者說城堡的神經。從那高處,迷霧中的那張勝有時顯出嘲弄:這處心積慮,自作聰明的傢伙會搞出什麼名堂來呢?有時又顯出驚詫:他居然搞出了這種事!有時則顯出疑慮:他還會搞出什麼名堂來呢?但總的來說,城堡不會大驚小怪,於是所有這些表情K都看不見;因為它們全都歸於了一種呆板的冷靜,一種高高在上的漠然,K看見的就是這個。雖然什麼都不能讓城堡大驚小怪,城堡的好奇心卻又是無止境的。它立在那裡,它總在觀看,從不有一絲一毫的厭倦。也許K是微不足道的,但對於他,僅僅只是對於他,城堡才有這樣無比的耐心啊。因了這種耐心,它才不時從那山上的迷霧中顯現出來,帶給K一種既逼真又虛幻的希望,促使K將他自身的好戲演到底。在昏暗中盲目行動的K,他的心田總是為那道怪異的光芒所照耀著的,因此不論他的處境是如何荒唐,我們總是看見他似乎有某種主見,我們從未曾見過他有放棄、頹廢的時候。如果有那種時候,那必定是城堡從山坡上徹底消失的時候吧。事實是,它一直理所當然地矗立在那半空,那裡的空氣無比清新,周圍夢一般的環境賦予那些不起眼的建築一種永恆的氣派。

  K在雪地裡的每一個腳印都在塑造著城堡的形象,塑造著這無望中的希望。在村民們的引導與阻礙並存的啟發下,K由內心蠻力的噴發驅使而邁步。那腳印似乎看上去雜亂無章而沒有意義;他是在前進或是後退,他究竟走向何方也是完全看不出的。只有一點是確定的,那就是城堡的形象也是有變化的,它將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沒有表情,一種混合了所有表情的無表情;而同時也可以說,它的形象完全模糊了,與背景渾然一體,再也無法區分。這兩個過程從相反的方向同時演進,天才的奇跡就在這過程中產生。誰又能完全弄得清那隱藏在後面的詩人臉上的深奧的微笑?那由幾千年的修煉而凝成的、不可思議的微笑?那無法捕捉、一瞬即逝、卻又銘刻心底的古怪的微笑?

  1998年9月17日,英才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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