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精彩的心理分析
從K同律師結緣的那天起,K的心理分析課程就開始了。有兩種分析在同時進行。
一種是律師對醜的分析。這種長篇大論的分析只有一個目的,就是教會K辯證地看待問題的方法,不偏離法的軌道。律師的思路是這樣的:申訴是很重要的,必須積極申訴;但申訴不會有看得見的結果,對此不要抱希望;不抱希望不等於可以絕望,K應當看到有利條件,這就是律師本人同官方有密切聯繫,有時甚至可以影響官員的判斷,這是對申訴特別有好處的,這就等於坐在家裡掌握了案情的進展;只不過同官方的這種關係又往往沒有什麼用,因為最後的判決是由偶然的。不可能知道的因素決定的,作出最後判決的高級官員誰也沒有見到過;因為看不到自己工作的結果而頹廢也是錯誤的,看不到結果不等於案子沒有進展,雖然看不到結果,但下級官員帶來的消息說明案子在進展,被告只要不放棄就行了,但也不能由此得出結論說判決會有利於自己。這種近乎詭辯的遊戲的實質是非常嚴肅的心理分析,也是作為病人的K唯一可以得到的治療。當法的意志是一個矛盾時,這種分析是不會有結果的。人可以追求的就是分析本身(用行動來追求);一旦進入這種分析,人就變成了法的奴隸,在希望與絕望的兩極之間浮沉。
律師工作的意義從表面看似乎是將K擋在法的IJ外。沒完沒了的分析能夠帶來什麼呢?只有痛苦和煩惱,不會有絲毫進展。K要的是進展,看得見的進展。但進展本身恰好是看不見的,它要靠K自己做出來,就是做出來了也還是看不見。而推動進展的準備工作就是這種冗長的分析。被告通過律師的分析將自己極度受壓抑的處境弄得清清楚楚,然後奮力一搏,開創出一個新階段。這就是分析的真正作用。怎能不分析呢?「活』下就是分析嗎?律師細緻入微的分析展示的是生存的生動畫面。不要以為K完全沒聽懂,他只是出於自欺的本能在迴避而已。律師一張口,K就感到了他的意思;律師不張口坐在他面前,他也感到了他的壓力;於是在潛意識裡,他接住了律師拋過來的球。律師在暗示,這種非人的處境是多麼難以忍受啊。所幸的是他可以將這一切說出來,傳達給K。而K,還可以做一件事,這件事他遲早會做。這是件什麼事呢?K會用行動把謎底揭開的。
另一種分析是K對律師的分析。K不是那種被動接受分析的人,因此在律師對他進行分析的同時,他也在分析律師。律師在分析中將K可以做的那件事的答案留給了K自己,他預料到K會於不知不覺中來做那件事的。分析律師就是主動地來分析自己,只是K沒意識到這一點而已。他以為分析自己就是寫申訴書,他覺得申訴書沒法寫。不論意識沒意識到,K就是這樣通過對律師的分析開始了對自己的主動分析。這就是律師要求他做的那件事。在K看來,律師除了要貧嘴之外,就是沉默地坐在那裡迴避問題,要麼就是教訓、奚落他的無知,把他當小孩對待。K一問起案子,他就用他那一大通詭辯來敷衍,從來也沒打算採取實質性的步驟來推進案子,一味地強調困難,一味地強調人的行動對案子沒有作用。這一切都分明是由於他的疾病,他的無能,使得他不敢同法院交手,害得作為被告的K只好受其連累,坐等懲罰降臨。既然律師對他的案子如此沒有用,他為什麼不採取行動自己來推動自己的案子呢?這是K的分析得出的結論。然後他就著手行動了。K的以上分析只是理性的分析,潛伏在這下面的還有一種意識的流動,這種意識流暗示著另外一種看法:也許律師並不是無能,是K的案子本身使得他只能採取這種態度?也許他不是不敢同法院交手,而是只能採取這種迂迴的方式拖延?也許K果真採取行動的話,真的會像律師預言的那樣導致毀滅?但是他又怎能心甘情願地任人宰割呢?不,他不能!即使案子真有律師暗示的那麼嚴重,他也要拚死一搏,決不放棄。理性分析與潛意識的領悟相反,結論卻一致,都是採取行動推進案子。在實施的過程中可以看出他受潛意識影響的痕跡。那種影響在理性的壓抑之下隱隱約約地閃現著,直到K採取極端行動時才冒頭。
律師對K的分析激發了K,使他必須反過來分析律師。說到底,K除了分析律師之外,還能有什麼其它有效的分析呢?對律師的分析必然會產生突圍的衝動,這也是律師料到了的。律師渾身都是這種暗示。他在等待,不是等法院的判決,而是等K的覺醒。K在理性上不知道他是誰,但在潛意識裡已弄清了他是誰,他要他幹什麼,而他就不知不覺地干了。他所採取的行動是在自欺的前提下的下意識行為,也就是說,他總在混飩中實現著自我。
寫申訴書象徵著分析的不可完成性,人所能夠做的就是感受這種不可完成性。每當K一坐下來想到申訴書,每當他要動筆,就發覺無從著手,痛苦萬分。最後的懺海是無法寫在紙上的,那是一種無比深遠的意境,無處不在,無時不至。所以這樣的申訴書只能是一張空白紙,但又決不是一張空白紙;痛苦和煩惱是實實在在的,時間和地點都歷歷在目。K活一天,就要把這個負擔背在背上一天。即使他真的放棄了他的工作,將個人生活縮小到最低限度,負擔也不會因此而減輕。那種無限性擠壓著他,要找出路就只有豁出去。所以K寫不了申訴書,但他可以對律師進行分析,律師是具體的、可分析的。這種分析和分析導致的突破就是他的申訴。
二、致命的考驗
申訴書寫不成,長時期地陷入苦惱之後,法派來了新的使者同K接頭。他是一名工廠主,打著來做買賣的幌子,其實另有所圖。他知道K已陷入了絕境,他給K帶來了一線希望,因為分析不能中斷,要向更高的階段發展。於是工廠主提供的救命稻草馬上被K抓住了,他推掉所有的日常工作,奔向那個地方。
K的救星是一名身份不明的畫家,據說他為法院工作,畫家的住處說明了他這種特殊的身份。同法挨得越近的人,處境就越可怕。畫家那高高的閣樓上的小房間就是這種情況。那是貧民窟中的老鼠窩,籠子般的小房間裡空氣稀薄,灰塵讓人沒法呼吸,耗子似的殘疾女孩們整天圍著房子轉,不給人一刻的安寧。正是在這種地方,畫家根據法的旨令描繪著連他自己也不太能把握的法的幻想。由於成日裡同法打交道,畫家已經同司法人員一樣精通於法了,所以他一聽到K的案子就發生了興趣,這樣的案子正是他的創作的素材。他通過工廠主向K發出了信號,他知道這個走投無路的人必定會來找他。因此當手足無措的K出現在他面前時,他真是忍俊不禁。好好地捉弄了K一番之後,畫家沒有忘記法交給他的任務。這任務就是深入地向K解釋法,說明作為一名被告的處境,還有被告可以做的事。
畫家首先要K確定自己的清白無辜,也就是說,自己確定自己是一個知道法的存在,但不知道法是什麼,而又決心自欺到底的人。這樣的人正是畫家的素材,或獵物。確定了以上根本的東西之後,他就可以對K進行盡興的分析了。他說他一個人就可以讓K解脫。他所指的「解脫」是法的意義上的術語,在K聽來卻誤解成世俗的意思。然後他就滔滔不絕、苦口婆心地向K描述了解脫的方法和內容,他自己也在描述中獲得了極大的快感。他的描述看起來如同圈套,其實是非常嚴肅的、法律履行過程的模式,同律師敘說的模式一樣。解脫是什麼呢?解脫就是被告在法的桂格的間隙裡盡力掙扎;不論被告選擇哪種任措,它們都有相同的功能。人的自由就是戴上侄桔的自由,以及掙扎的自由。法所提供的兩種解脫的方法都會導致K同法的聯繫的加強,從而被法更加牢固地控制,成為真正的籠中鳥,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在這兩種模式中,法又逼著人大顯神通,大搞「幕後活動」(潛意識活動),將個人的潛力發揮到極限。每當人意識到控制,前景就呈現一片陰暗;每當人投入創造性的活動,前景就透出光明。這兩種意志的此消彼長就是那永恆矛盾之體現。在這場角逐般的分析中,無處可逃的K始終執著於光明面,閻王似的畫家則執著於黑暗面;也許雙方都在演戲,但這場戲是致命的,這種嚴肅也是十分恐怖的。
從K自身來說,他從分析中得到了什麼呢?為什麼他從頭至尾都想馬上離開,而又從頭至尾像被磁石吸住了一樣,邁不動腳步?這種分析就是他下意識裡所需要的。經歷了那樣多的災難性事件,已經走到了今天的K,必須依仗這種強烈的刺激,來特靈魂裡的這場革命進行下去。自從投身於法網以來,他的每一種自發的、盲目的舉動都內含著他的自我意識,因而與法的規則貫通起來了。他從銀行逃出來,奔向畫家,是因為他的自救的模式要在畫家這裡得到更新,因為法用它的無限性,它的空虛將他折磨得痛苦不堪了,解決的辦法只能是到法本身那裡找。畫家的答案深藏在他的話裡,長著世俗腦袋的K被他的話完全摧垮了。這並不是一件壞事,畫家就是要摧垮他那種理性的防禦,讓K自己戰勝自己的世俗,以達到解救他的目的。在脫胎換骨過程中,K的全面潰敗意味著靈魂中新生物的成長和強大。可以說,他從死亡的分析中獲得了生長的養料。K的外部舉動也充分地暗示了內心的這場戰爭:一開始他就打算盡快找到畫家,向他提幾個問題,然後馬上離開;接著卻又不敢直奔主題,反而同畫家討論起法的問題來了,待討論完畢,時間已過去了好一陣;好不容易進入正題,只想快點弄個水落石出,然後走路,沒想到正題不是三言兩語說得清的,要將整個司法制度向K解釋一遍,他更走不成了;到畫家對他的折磨終於完畢時,他真是精疲力竭,全身都散了架,而這種時候了他居然「仍然猶豫著」,還沒有離開;最後畫家又同他討論起藝術來,而他也耐著性子聽完了他那奇怪的見解,這才終於把門打開要走了。這一切都說明K想要的並不是他腦子裡規劃的那些東西。他想要的是一個謎,他在畫家的閣樓上磨蹭著不走就是想等在那裡看謎底的解開。他當然不知道那個時刻是等不到的,因為謎只能由他自己用行動去解。然而「等」已經表明了謎的存在,非理性的強大。畫家作為靈魂的救星又一次考驗了靈魂的張力,K在考驗中證明了自己是合格的被告。
三、藝術與法
藝術是為了再現法,可惜法是無法具體把握的,它是一股風,一道光,人感得到它,捉不住它。但是懷著雄心壯志的藝術家決不甘心,他們從古代起就開始了這種嘗試,一直努力到今天。他們為什麼會抱著這樣的希望與熱忱呢?這是由法本身的性質決定的。法將生活變成了藝術。法體現著真正的平等與普遍,它滲透了生活的每一根毛細血管,從最卑賤的到最崇高的,全都洋溢著它的精神。因為心裡裝著法,因為在卑瑣的日常生活中到處感到法的光芒,藝術家壓抑不了內在靈感的衝動,只有描繪才是他唯一的出路。這樣的描繪是幾乎不可能的工作,等於是要用空靈來類比惡俗,用荒謬來冒充真理。藝術家在這種工作中必須飛越巨大的鴻溝。幸虧法的專制性或統一性給了藝術家支撐,藝術家由此變得自信而又自負,因為一旦為法所僱用,便沒有他描繪不了的東西。他用的是世俗的材料,表達的全是世俗以外的東西;他可以用這種方式將對於法的想像無窮無盡地發揮下去。所以民在畫家的所有畫幅上都看出了那種完全一致的意志。那正是飛越了巨大鴻溝之後的意境,法的深遠意境,雖然明郁,卻出自強有力的心靈。
給執法者畫像正是畫家化腐朽為神奇的經過。下級法官全是些很瑣的傢伙,他們其貌不揚,沒有風度。他們只有一件事可以驕傲,那就是他們是執法者,心裡整天考慮著法律事務。這一件事就抹去了他們生活中的全部陰暗,使他們生活在光環之中了。畫家在描繪他們時毫無例外地都是描繪著法;於是在畫面上,世俗隱退了,一切同法有關的東西顯現出來,被賦與了令人激動的、新的意義。由於K同法的特殊關係,他一看見這類繪畫就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下意識裡已經知道它們說的是什麼。
藝術家們為什麼要堅持不懈地描繪法呢?當然是為了要以他們特殊的方式活下去,這種方式就是在地獄裡夢想天堂。只有這種方式才能給他們帶來真正的快感。現在我們明白了為什麼在那骯髒的、令常人窒息的小閣樓上,畫家會如此的自得其樂了。如果將他拋到下面的人群裡,他一定會暈倒,因為沒有可供他呼吸的空氣。很久以前藝術家們肯定也是從人群裡來的,後來才為法所僱用;法僱用他們的時間越久,世俗就越無法忍受調為不可能與世俗徹底隔離,他們只好住在高高的閣樓上,為了同法離得更近,也為了讓兩極相通。
第八章
一、沒有保護面罩的生活
經過不斷的心理分析的激發,K體內的矛盾終於又一次大爆發。他擅自作出了一個大膽包天的決定,他要解雇律師,獨自承擔案件。雖然即使在爆發的時候仍是猶豫不決的,他終於還是去律師家了。他在那裡遇到了另一名被告市洛克。商人布洛克五年以前也是同K一樣性質的被告,他向K傳授了他的經驗,爾後又在K面前展示了他對於法的恐懼和忠貞不渝。同樣是被告,布洛克同K有一個最大的區別,那就是他缺乏自欺的保護本能。他所幹的一切和K所做過的也差不多,體驗起來則完全不同。他太自覺了,每做下一件事都完全清楚自己做的是什麼,會有些什麼後果。這樣的生活絕對是K忍受不了的。他蜷縮在傭人的小黑屋裡,終日裡提心吊膽,還得閱讀那些自己永遠讀不懂的文件,反思自己永遠反思不到的罪行;他拋棄了全部的世俗生活,將自己整個奉獻給法,一天天挨著日子,等著上絞架的那一天到來;他也積極地活動,但他對活動的認識同K相反,不是為了對抗法,而是為了更加效忠於法;他已經如此訓練有素,堅信不移自己有罪,只要一聽到有關案子的事就籟籟發抖,魂不附體;為了和法接近,弄清自己的罪,他也有些小詭計,小犯規;他耗盡心血,周旋於六名律師之間,但出發點不是膽大,而是害怕;他知道懲罰反正是要來的,就拚命探聽確切的日期,每次探聽的結果都是更加害怕,惶惶不可終日,於是又更加緊去探聽;他也在律師的鼻子底下同女護士鬼混,但這種鬼混毫無快感可言,只是他那該死的工作的一部分。布洛克可怕的私人生活的暴露是法對K作出的威脅姿態,法在氣勢洶洶地問K:你能這樣生活嗎?這就是你的明天!真相的揭露使K陷入無比陰鬱的情緒之中。他不能正視眼前的真實,他將在自欺中繼續走自己的路。布洛克的生活是寓言,世俗的人不能那樣生活。
在法的壓搾之下,布洛克成了一隻躲在陰暗處的老鼠。他自覺地將自己看作一個什麼也不是的,多餘而又礙手礙腳的人。一個人,既然成了被告,在塵世便不再有立足之地,而法的領域也是拒絕他的;他成了一名乞討者,每天眼巴巴地盼望著法能給他一點什麼,好讓他可以苟活下去。法當然是每次都毫無例外地拒絕,因為施捨是違反法規的。得不到任何施捨,他只好自己來製造自己的精神食糧,這些食糧體現為將來法有可能給他一點什麼,於是幻想成了維繫生存的唯一的營養。乞討的生涯將他的意志鍛煉得無比頑強,又正因為討不到東西,討的慾望反而更強烈了。於是一個接一個地僱請律師去刺探,就像中了魔。被告這種身份非常微妙,他已被法所控制,但又還沒有最後判罪;法和世俗兩個世界都拒絕著他,他處在兩界之間,但兩界他都不可能脫離。即使是如布洛克這樣虔誠的人,也還保留著自己買賣的小小的事務所,不然的話他哪裡有錢來僱請律師呢?誰也不能徹底不食人間煙火。所以世俗生活的拋棄也是相對的,他將世俗生活轉化成了為法服務的努力。這裡的生活是被抽去了鮮活內容的生活,只留下空虛蒼白的外殼,哪怕是最為生動的性愛也變成了例行公事。所以一開始他和列妮就說K居然會嫉妒他這樣一個人,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而他自己,毫不嫉妒K對列妮的渴望。當他面對法的時候,他是一隻老鼠;當他面對世俗的時候呢?這個時候他就變得非常傲慢了。一切都是他經歷過的,他唾棄了一切,任何俗人都沒有資格再來教訓他;因為他的身心都已皈依到法這一邊,在俗人裡面,找不出比他更虔誠,更高尚的追求者了。剛剛出道的K同他相比還差得老遠呢!
法將布洛克這樣的被告典範呈現於K的面前,是不是要他向他學習呢?是,又不是。法雖然十分讚賞布洛克這種理想主義的虔誠(通過律師流露),但法又深知K的本性,知道他成不了布洛克,知道他要走的是一條另外的路,雖然那條路在本質上也同布洛克的路相同,或者說一個是另一個的寓言。對於K的本性中的「弱點」,法的態度是矛盾的,一方面鄙視它,希望它泯滅;一方面又欣賞它,知道K同法的溝通要借助於它來實現。所以律師最後對於K的前途的憂慮也不是單純的憂慮,那裡面一定還有某種胸有成竹的讚賞。是他親手將K逼到這一步的,他盡了最大的努力,他知道K同法短兵相接為時不遠了,因而可以放心休息了。
布洛克的例子再現了K內面的激烈爭鬥。撕去面罩的衝動越來越強烈,週期性的發作導致認識一輪一輪深化;舊的面罩撕去了,底下又是新的,永遠沒個完,實體永遠看不到。布洛克以他純淨的理想主義從反面激發了K的邪惡本能,使得K在遠離他的同時又不斷地靠近著他,他們將匯合於同一個目標。
二、律師的另一面
律師有兩副面孔,一副是向著K的,我們熟悉的面孔,滿懷憂慮,遲緩,沉重,即使是振奮也只有在嘮嘮叨叨的談論之中,一靜下來立刻成為高深莫測的死水一潭。律師的另一副面孔則只是偶爾露一露。文中有幾處是這副面孔現形的地方。當K決定鼓起勇氣解雇他時,這個老謀深算的人一定早就猜到了K的來意,卻一味顧左右而言他,婉轉地向K表示了內心對他的愛。他曾說過被告是茫茫人海中那些最美的人,原因是對他們的審判使他們變美了。只要聯想一下律師的職業,就可以推斷出老人對K的愛、羨慕、和關懷。可以說他為K而活著,K的案子是他老年的唯一寄托;像K這樣有過人的精力,而又執著於法的被告,他今生是再也碰不到了。所以他一定要手把手為他弓鵬,甚至將他背在背上,一直背到目的地。而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律師的工作就是激怒K,促使K來反抗自己,直到K甩掉自己。律師的這個意圖自始至終是隱蔽的。這就是說,K解聘律師的舉動其實就是律師的心願,他一直在促成這件事,用他的遲緩、沉重、頑固來壓抑K,使K處在一種走投無路的氛圍之中,使他產生只有擺脫才是唯一的出路的衝動。由於隱藏著這樣秘密的心思,律師聽到K要解聘他的消息時,內心深處是非常興奮的;他也許在想,這個年輕人終於上路了。他不顧寒冷從被子裡跑出來坐在床沿上,告訴K他這個決定是多麼重要,由於父輩的友誼和他對K的愛,他要幫忙幫到底,也就是說要促使K將決定付諸實行,而且不後悔。他在促進K的方面做了些什麼呢?仍然是用K不大聽得懂的那些嘮嘮叨叨來教育K。律師深藏的這副面孔給人的感覺是,既仁慈又無比冷酷。當他心裡對K懷著深深的愛時,他是仁慈的,仁慈到可以為K犧牲自己,什麼報酬都不要地犧牲;當他凝視著他和K前方的共同目標——「死」時,他毫不留情地將K往那條路上推,他的所有的興奮點全在那上頭,因為只有通往死亡的路才是「正路」。律師的矛盾意志是法的意志的又一次再現;站在法的邊界上為人類辯護的人,也會將法的意志貫徹到底。
為了將K引上「正路」,也為了再次欣賞K體內的活力,律師在K面前演了一齣戲。這齣戲的表面主演是律師和布洛克,而實際的主演是K。因為K不單純是觀看,他的靈魂正在法的面前表演,這種表演馬上就會要達到高潮了。前台的表演和後台的隱秘表演,劇情似乎是相反的,實際上是殊途同歸。律師是能夠洞悉K的靈魂的那種人。他拿出了殺手銅,他期待這齣戲能徹底打倒K,也期望徹底解放K。他這兩個對立的目的都達到了。當K從律師家走出去時,他的感覺是如釋重負,也是眼前一片黑濛濛。但是事情還沒完。
在同律師的關係中,從頭至尾K都採取不合作的,甚至搗亂的態度;他完全不把律師放在眼裡。他的舉動卻是律師暗暗讚同的。所以律師在K侮辱他時也完全不生氣,超出了K的理解。同樣超出了K的理解的是,律師企圖向他證明,他的行為和布洛克沒有本質上的區別,只有表現形式的不同。這一點是最讓K不服氣的,他不能忍受將自己的全部生命活動看作一種形式,他要的是實實在在的喜怒哀樂,他決不放棄。當然這件事情上律師是穩操勝券的,但他同樣也樂意被K戰勝;K的局部勝利是他辯護的根據,何況他從這裡面獲得了多麼大的陶醉啊!可以看出,站在界限上的律師一點都不是靜止不動的;兩股勢力同時對他起作用,分不出誰勝誰負;於是又可以說他是相對靜止的。一直到K同他分道揚鑣,他仍然在原地未動。K的案件真的原地未動嗎?靈魂裡的革命呢?難道沒有發生過嗎?律師的職業是寄生於K這樣的被告身上的。無論K是多麼地冒犯法,他都必須為其辯護。他又希望K不停地冒犯,致命地冒犯,這樣他才有事做,也才有冒險的刺激。他的生命只能實現於這種特殊的辯護裡頭。這種辯護又不同於一般的辯護,它不是被動的,它要通過被告的進一步冒犯來實現。就是這種曲裡拐彎的關係使得律師的面孔上呈現的表情永遠是極其複雜的。一方面,他要向K指出他的冒犯之處,讓K反省;另一方面,他期盼著K馬上又做出不可挽回的事來,以使他的辯護可以持續下去。最後K的離開既是他的心願又違反他的心願。這駭人聽聞的冒犯給了他極大的刺激和滿足,為之停止心跳他也心甘情願。然而是不是結束得太快了呢?他真不想這麼乾脆地斷了自己的路!離開了這個最後的被告,他的事業也就完結了。
三、列妮同布洛克及K的關係
列妮的職業是律師的護士,同時也是律師的助手。長期同律師生活在一起,她已經具有了律師的判斷力和眼光。當然,由於她的職業,她更有人情味,對人的弱點更能體貼,使人產生可以親近她,依賴她的幻想。一旦涉及到法,她就變得和律師同樣冷酷了,由於性別的原因有時還更顯得有惡意。布洛克是一名老被告,長期住在列妮為他安排的小房間裡;他那陰暗的生活使他早就喪失了往日的活力,也使他的思想變得如此單純、執著、乏味。他也是列妮所愛的人,列妮在案子開始時就愛上了他。隨著案情的持續,他越來越馴服,越來越自覺;他身上的血肉也不斷變為抽像的理念(這個理念正是列妮和他所共同追求的)。所以列妮對他的愛也有了很大的變化;愛情被濾去了世俗的雜質,消除了世俗的熱度,成為生硬的服從與被服從的關係。她同他心心相印,任何一句話、一件事他們之間都有默契。然而不可否認,平談與厭煩也是這種愛情的必然產物。到後來布洛克終於淪為一名奴才,列妮心愛的奴才;他除了對她的眼色極其敏感,把她的願望當作他自己的願望之外,對世俗的一切都變得麻木不仁了。K同列妮的關係有很大的不同,列妮對K的愛也許相當於她對布洛克早期的愛。她像一個吸血鬼,一旦愛上誰,就要慢慢將那人的血吸光,讓他變成空殼。K的活力遠遠超出了布洛克,他同列妮的關係馬上變成了改造與反改造的關係,而正的堅決不服改造又正是使列妮迷醉之處。她愛他,又吸他的血,心底裡又鄙視他的惡俗。K的改造過程是通過反改造來實現的,因而是不自覺的。這種不自覺同布洛克形成鮮明的對照,使得列妮時常對他又愛又厭惡,愛和厭惡同樣強烈。律師的住所如同一個精密設計的陰謀網,列妮在裡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她是慾望的化身,她又使律師的理念在K身上活生生地實現,讓K將法的方方面面的關係都弄清楚,調動起K身上的主觀能動性,為最後的衝刺作好準備。原來列妮的地位並不像外人看到的那麼低,在律師同被告的關係上,她是起決定作用的人;沒有她,律師的那些理念就只能停留在人的腦子裡,真正的辯護根本無法實現。回想K初到律師府邪時,叔父對列妮極力刁難,將她看作眼中釘,不就是在從反面強調她在整個辯護中的重要性嗎?要辯護就要犯罪,辯護不是在申訴書上,而是在行動的體驗裡實現的。列妮這個尤物成為被告行動的中心,產生行動慾望的對象,主宰了整個事件的沉浮。由於這一切隱藏得很深,律師對她的態度從頭至尾都顯得耐人尋味,她對律師的服從也不是被動的服從,其間充滿了創造性的發揮。兩人珠聯璧合,構成了完美的靈魂圖像。
第九章
一、神秘的使者
罪行積累著,法快要露出猙獰的面貌,「死」的意志漸漸佔上風了。一個雨檬漾的早晨,法派來了神秘的使者。這名使者以意大利顧客的身份出現,從頭至尾講著K聽不懂的語言,後面的舉動更是令人毛骨悚然。他將K約到陰沉沉的大教堂,讓K一個人呆在那恐怖的黑暗中,自己卻始終不出現。整個策劃和教堂的氛圍都暗示著這是一次死亡之約,因為最後的審判就要到來了。
K為什麼如此輕易地就上了當呢?以他的幹練,他的敏銳,難道事前就一點都沒有看出些蛛絲馬跡來嗎?K的判斷的障礙原來還是在他自己身上。根本的原因是他不肯放棄生活。他仍然要維持自己在銀行的地位(雖然那地位馬上就要崩潰了),他要同副經理爭高下,他要避開同事的耳目處理他的案子,他對別人的懷疑提心吊膽。為了這一切,他不敢拒絕陪伴這個意大利人。考慮到長期以來形成的種種限制,現在他除了自願鑽進圈套外還會有什麼別的出路呢?他要生活,要做銀行襄理,就不能看見真實,就只能有一種思維方式,因為另一種思維是通向死路、絕路的,只能迴避。但是法並不因為你不去想它它就消失,它在悄悄地變得更強大了。隨著求日即將來臨,它派出了這個連行蹤都弄不清的、一舉一動都古怪得無法理解的使者來同K交手。使者身上散發出的陌生氣息都是來自於另外一個世界,K只要拋開自欺的面罩,就可以認出這個人。但K怎能不自欺呢?他的全部事業、榮耀,他為人的根本,全都在這個世界裡,另一個世界對他來說有什麼意義呢?所以他注定了不可能也不願認出這個人,哪怕事情重複一百次也不能。
但也不能說他絕對沒有認出這個人。事情在K身上總是這樣奇裡古怪的。他那些關於去與不去的推理,他對這項工作的矛盾態度,他努力要聽懂意大利人奇怪的語言的努力,他在大教堂內為自己的滯留找理由的那些反反覆覆的思想鬥爭,以及最後留下來的舉動,不都在暗示著相反的東西嗎?K心裡有鬼,神秘的使者就是那鬼的化身,指引著他走完最後的征途。就因為「死」的意志佔了上風,「活」才顯得如此地急切,終於違反理性,自欺到如在夢中的地步的吧?也許,這個時候無論他眼前出現的是什麼,他總找得出世俗的理由來作解釋。時間已經不多了,他不能在懷疑中躊躇不前。凡是發生的,總是合理的。他必須蒙住雙眼走到審判台上去,否則那審判台遠在天涯,永遠也走不到。
二、代表全人類聽取宣判
K終於到達了莊嚴的審判台前。一個自稱是監獄神父的人從教堂的布道講壇上對他講話。沒有了律師,K只能自己為自己辯護了。在這個陰森森的地方,同奇怪的神父面對面地站著,K心中的恐懼在上漲,他說話的口氣變得底氣不足,迷惑壓倒了自信,理性的束縛面臨潰散。他還在作垂死的掙扎,他問神父:一個人怎麼會無緣無故地被判有罪呢?神父不回答他的問題,只是告訴他:有罪的人都會提同樣的問題。神父永遠不會回答K的問題,因為問題本身是審判的前提。但K的反抗也是前提,K從自己的前提出發,說神父對他有偏見,所有的人全對他有偏見。神父說他理解錯了,然而他無法直接將世界的結構告訴他,那樣做就等於要他馬上死。所以神父只是問K下一步打算怎麼辦。K的回答還是老調子,他說打算爭取別人的幫助。神父就向他指出別人的幫助並沒有用。K當然只能不相信,無意中又攻擊起法官來,後來又意識到自己此舉有罪,連忙又想換回。這時神父就對他嚴厲地大叫了一聲,情形變得於K更不利了。到此為止,神父一直是從講壇上居高臨下地對K講話。他必須這樣,才能形成令K恐怖的壓倒氣勢。但審判畢竟是K自己的事,最後要由K自己來完成,所以神父一經K要求就從講壇L走下來了。他們開始肩並肩在黑漆漆的教堂裡來回踱步。這個時候審判才進入主題,前面的一系列問答只是序曲。
由於不能直接向K講出世界構成的秩序,神父就將這種秩序編成了一個寓言。這個寓言似乎否定了他的生活,但又沒有徹底否定;它留下了很多缺口,很多討論的餘地。於是圍繞這個人類生存的寓言,K同神父在黑暗中從各個方面進行了探討。這場探討的核心問題仍然是:法究竟要K死,還是要K活?K究竟有沒有可能去掉自欺的面罩而活?如果不能,這種欺騙的活法還值不值得持續下去?這種討論具有可以無限深入的層次,不論人深入到什麼程度,矛盾依然是矛盾,解脫是不可能的。不知不覺地,神父在引導K回答他自己的問題,引導他自己將對自己的最後審判完成,並親口說出宣判的結果。當世界的鐵的秩序已經鑄就,當人用自己的全部生命來豐富了法的內容時,如果法的意志傾向於要人死,面對鐵的法律人是毫無辦法的。然而犧牲者那傻瓜似的虔誠是多麼令人感動啊!不是就連冷酷的法也為之動容,讓他在!臨死前看到了法的光輝嗎?當然那只是人的感覺;人不可抱希望,人能做的就只是一代又一代地、堅持不懈地證實法。人不可抱希望,人又必須抱希望,才有可能完成他的使命,到達彼岸的、也是自己的光輝。且不說K的那些自我欺騙,就是寓言中的看門人,也必須用小小的欺騙來引誘、挑逗鄉下人,否則他是無法熬過那些寂寞的日子的。這個寓言概括了K的整個追求歷程,只是K的生活比寓言更生動,更激動人心而已。從他的追求過程我們可以看出,法是K終生的理想或命運,既鉗制他又敦促他,他只能用自己的行動來實現法,終極的實現是永遠達不到的;我們還可以看出,K是一個理性非常強的人,不管命運將他推向什麼地方,他始終保持了清醒的。邏輯的頭腦,在分析,在判斷,在選擇行動的方式;我們更可以看出,K是一個非理性佔上風的、慾望強烈的人,這種慾望往往衝破理性的藩籬,做出一些他自己事先沒料到的事來。在這種時候,他非常善於調整自己的理性判斷,立刻讓它適應了變化的新情況。K的理性是他現實生活中的看門人;而他的慾望,他的潛意識,遠比寓言中的鄉下人要躁動不安,並且時常具有攻擊性。這樣的鄉下人恐怕是很難乖乖地服從被處死的宣判結果的;只是他已經疲憊不堪了,詩人才讓他暫時安息了。關於法的這次討論是一次最為莊嚴的、終極的審判。神父將K擺進了法的秩序,也就是把K的生活變成了寓言之後,分析變得那樣透明,關於生的各種可能性在這秩序裡各就其位。即便如此,討論還是沒有限度的,人只要想繼續,就可以繼續下去,正如人只要想活,就可以活下去。
歷盡了滄桑的K終於同這樣一位神父站到了世界的最高處,來檢閱自己那不堪回首的過程。也許是年輕人的熱血和衝動使他對自己過於陰沉和嚴厲,虛無和悲觀在此時佔了上風,凡是思想所到之處一律變成了廢墟。似乎是,他把自己徹底擊垮了,他認定自欺的活法不值得再持續下去,他覺得自己應該作犧牲,來揭穿整個法的體系的虛偽根基。他的犧牲有種殉難的性質,為不可達到的真理,為不能實現的絕對的正義,也為塵世間不可能有的、去掉了面罩的真實生活。
三、鄉下人和看門人究竟誰更優越
看門人是法所委派的、至高無上的權力象徵。他的職務毫不含糊,他說出來的話不可違抗,鄉下人來到法的大門之前他就已經存在了,他是專為制約鄉下人而存在的。因此相對於鄉下人來說,他的地位無比優越,鄉下人只是他的附庸。但看門人有幾大致命的弱點。一是除了不讓鄉下人進門之外,在其它方面他心腸都不夠硬;他不斷地給予鄉下人小小的希望,甚至挑逗鄉下人,這就間接地說明了他對鄉下人的依賴性;假如鄉下人耐不住寂寞走掉了,他也就用不著看門了。二是他有很不好的自負和誇大的傾向,他謊稱自己知道法內部的情況,甚至暗示自己將來有可能放鄉下人進去;這種說法超越了他自己的職權範圍,只能歸因於他頭腦簡單,又由於頭腦簡單,他在執行守門的職責時就不那麼嚴密了。三是他是法的被動的奴才,他沒有任何自由,被拴在一張大門旁,而這張大門只是為一個人開的;鄉下人沒到大門這裡來之前,他坐在大門邊等他,一直等到他來;鄉下人來了之後他才能守門,一直守到鄉下人死去;他的工作的意義全部受制於鄉下人,他是鄉下人的附庸。
鄉下人受制於看門人,他是一個可憐巴巴的傢伙,心裡懷著不切實際的幻想,為這幻想耗掉了自己的一生。他是一個大騙局的犧牲品。只因為他心裡的欲求過於強烈,過於執著,受到的打擊才分外慘痛。儘管他給人的印象一點都不優越,相對於看門人來說,他卻有幾大優越的地方。一是他是一個自由人,他自願來到法的面前,也可以自願離去,不受任何紀律的約束,只除了不能進法的大門。二是他感情豐富,儘管進不了大門,卻可以始終對可能性作各種各樣的想像,以這想像來消磨時光,而不像看門人乾巴巴的,日子過得索然寡味。三是他有極高的悟性,這種悟性雖沒能讓他見到法,卻在他臨終時讓他看到了一束亮光從法的大門裡源源不斷地流出來,從而讓他相信了他等待的一生是有價值的;而不由的看人始終看不見法的光芒。
關於這兩個人誰更優越的討論仍然是關於法的意志的討論。人只能加入討論,不能得出結論;結論在人的行動中,也在人的感覺裡。四、在鴻溝的兩邊
K就要離開神父了,一道深深的鴻溝將他和神父隔在了兩邊。K對神父是那樣地戀戀不捨,他心裡又是那樣地不甘心。他對什麼不甘心呢?當然是對法作出的判決不甘心。他已無力再進行挽救的抗爭,但他死不瞑目。分別之前雙方有一段驚心動魄的對話,當中的每一句話都是雙關語,每一句話都在闡明法的意志。K留在此岸,神父消失在彼岸的黑暗中;雙方心裡都明白了,不久他們將在同一個地方匯合。
K對神父的愛是對一種透明的理念的愛,理念是專橫的,它要求K用生命來實現那種愛。同樣愛生活的K終於一步步將自己弄到了山窮水盡,能放棄的都放棄了的地步。雖然K最後還強調了一次自己是一家銀行的襄理,但那只是出於反抗的本性,他心裡明白這種強調已完全失去了意義。神父最後對K說:法是不會向他提要求的。此話應理解成:凡是法要求於K的,都是K出於自由意志所追求的;人意識到了的東西,就是法的要求。那麼法到底是人所制定的,還是一種先驗的東西呢?應該說兩者都是。多年前靈魂深處的變化導致了法的萌芽;這種萌芽一旦被人意識到,立刻就發展成了體系;發展成體系的法又反過來作用於人的靈魂深處,引起革命。所以從未見過面的最高官員、神秘的法典等等,全都來自於靈魂裡面的那個黑洞,那個地方的活動是任何人都操縱不了的,誰也無法弄清楚的。這就使得在那種情況下產生的法帶有很大的先驗的性質。然而這種神秘而朦朧的法有一個缺陷,就是它不能直接顯現,它依賴於人的理性意識和這意識指導下的行動來實現自身。於是人在執行那種神秘意志的時候就給自己訂下了種種規章制度,這種制度就是法的外形。久而久之,人的靈魂就同他的外部存在分家了。他們被隔在鴻溝的兩邊,今生不能相會,但卻有神秘的使者飛越鴻溝,來來往往,將靈魂的信息傳達給人,以規範人的行為,同時又從人的生命活動裡吸收營養,以豐富靈魂本身。
第十章
一、在自欺到底的同時親手揭開自欺的面罩
法自始至終都在促使K揭開自欺的面罩。一次又一次地,K執行了法的命令;只是面罩下面還有面罩,以至無窮,實體永遠看不到;人只能想像,只能在揭的過程中感覺它。
最後的處決終於來了,但K還沒有死,還在思考,所以他仍然要自欺到底。他坐在家中等那兩個劊子手進來。他們來了之後,他又覺得他等的不應該是這樣兩個人(也許弄錯了?也許還沒有死到臨頭?)。即便如此,他又終於還是認定他們是法派來的。然而還是不甘心,又問他們演的是什麼戲(因為從未見過真正的死,希望這一次也同從前一樣是演戲)。模樣毫不含糊的劊子手緊緊地夾住他,以乾脆的動作打消了他的幻想。K終於信服了,但還得掙扎,像粘蠅紙上的蒼蠅一樣掙扎,以這種自欺的方式活到最後一刻。這時像死神一樣的畢斯特納小姐出現了,K記起了自己所有犯下的罪行,於是停止了掙扎,邁步向目的地進發。他終於意識到了自己的一生是一個錯誤,結束生命是這種理性認識的必然結果。用二十隻手抓住世界的慾望是可恥的,應受到最後的懲罰,這是K最後的理性認識。這時他才意識到,從前的認識全是自欺。不過這果真是最後的認識嗎?他已摒除了全部的面罩同死亡匯合了嗎?他的肉體在表明著相反的東西。劊子手們無法使這副叛逆的軀體馴服;無論他們怎樣擺佈他,總是放不熨貼;無論劊子手將屠刀如何在他面前比劃,也不能使他自殺。這時遠方出現了亮光和人影,那是臨終者眼裡最後的希望,他出於本能將雙手舉向天空,要抓住那不滅的希望;與此同時,劊子手的屠刀刺進了他的心臟,在屠刀轉動的一剎那,他的理性還對自己作了一次最後的認識——可惜誰也無法判定那認識是不是真理了。
從處決的過程可以看出,清醒的認識總要為欺騙所拉平。認識的過程無窮無盡,只要還在思想,人就要反抗邏輯。K是一個生命體現在思想上的人,所以他一直到最後都保持了冷靜和理智,也保持了自欺的思維方式;他將靈魂內部的這種鬥爭進行到了同死亡晤面的瞬間,為人類樹立了精神生活的光輝榜樣。人無法說出真正的死到底是什麼,但人可以從生者的角度說出對那種東西的體驗,能夠不斷地說,說到底。人能夠這樣做,還因為他們具有先天的優勢——自欺的本能。而死亡本身,除了存在於這種不停地「說」當中,還能存在於哪裡呢?最後的真理是由K「說」出來的,而在這之前他也一直在說,他為說耗盡了心血。
二、K為什麼要跟隨畢斯特納小姐
在臨終時刻出現的畢斯特納小姐既使他回憶起自己的罪,也使他打消繼續活下去的慾望。此時的K可以說是百感交集,也可以說是腦海空空。這個特殊的女人,曾經給他留下了那麼多恥辱的記憶,叫他怎麼忘得了?可是那些個記憶,在這樣的時刻,又算得了什麼呢?不過是種遊戲罷了。畢斯特納小姐以尤物和死神的雙重身份在前方招引著K,K不由自主地跟了她一段路。這種跟隨有兩重意義:一是跟著她,趁著還有一點時間在心裡向她徹底懺悔,以便死前卸去良心上的重壓;二是由她帶領走向死亡,因為她的存在提醒著K挽回是不可能的,猶豫也是沒有意義的。這樣一種跟隨是自欺,也是對自欺的揭露。跟隨了一段時間之後,死的意志終於佔了上風,K自動放棄了她,獨自承擔著自己的罪惡走下去。這個時候他已經明白了,他的仟海已沒有意義了,任何一種懺悔都沒有意義了;他被普遍的罪惡意識淹沒了。而且他也不想再挽回,也用不著她來提醒自己了。離開了畢斯特納小姐,同兩個機器人似的劊子手單獨相處,才讓他嘗到了真正的孤零零的味道,也就是獨自承擔的味道。任何借口,任何討論,任何抗議,都將消失在那巨大的真理之中。在這個世界上,他是真正的一個人了;而同時,他又是全人類。一切都來不及補救了,但一切都最後完成了。
三、劊子手的微妙態度
劊子手是死亡意識的化身。死亡意識不等於真正的死;它總是講究形式的,這種講究使看破紅塵的K既討厭又不耐煩。K沒有想到,講究形式的人其實就是他自己。既然是去死,又為什麼還要對劊子手挑挑揀揀,為什麼要提抗議,為什麼撒嬌不繼續往前走?可見,人就是到死都是在演戲,因而到死也脫不了自己的劣根性。只因為「死』你身就是一種形式,而不是其他。那麼就把戲演到底吧,只要心裡知道就夠了。否則還能怎樣?於是K繼續演戲。他跟隨畢小姐回憶著自己的罪行;他害怕警察注意他們而拉住兩個劊子手飛跑;直到最後,那幽靈似的影子出現,他還朝空中舉起雙手,發出一連串的提問。他果真保持了自己的冷靜與尊嚴。人作為人,只能如此,既可笑,又偉大。劊子手們理解這一切,他們的體貼中暗含著激勵,默默地協助著K。
在執行死刑的過程中,劊子手們的態度變化十分微妙,似乎並沒有某種確定的規則,而是在兩極之間來回擺動。一開始這兩個人十分堅決,不容K作任何辯解,緊緊地夾著他,也不讓他掙扎。可是後來K停住了,那兩人便也停住,仍然不放開他,卻又變得遵從他的意志了;正要停他們就停,K要走他們便走,K的每一個細微動作都得到他們的應和。由於K一直在猶豫(只要不死就只能猶豫),他們也顯得猶豫。他們一直在留心,只要正有選擇的願望,他們就讓他作出自己的選擇;K在他們的挾持之下是囚犯又是自由人,這也是他們的工作所追求的效果。K最後放棄了反抗,劊子手擺弄著他,想使他變得馴服;他們還將屠刀在他頭頂上傳來傳去,想激起他自己動手。但K還是既不馴服也不能自己結束自己的生命,他死到臨頭還在幻想;劊子手們終於舉起了屠刀。
以上過程可以看出,劊子手執行的是法的意志,而法的意志恰好是來自K心裡的那個黑洞。這種意志在這篇作品裡還比較隱晦,直到下一部長篇小說《城堡》產生,它才漸漸地清晰起來,結構也更複雜了。
四、詩人的猶豫
搖擺在兩極之間的詩人,總是處在要不要生活的猶豫之中。突圍似乎不是為了打消猶豫,而是為了陷入更深、更致命的猶豫裡。生活由此變成了最甜蜜的苦刑,思想變成了極樂的折磨。雙重意志將他變為了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但也可以推斷出他所獲得的那種幸福也不是一般的人可以享受得到的。這一切都是由於他那超出常人的靈魂的張力,這種張力使他達到的精神高度,至今仍無人超越。
1998年6月20日,英才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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