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能料得到,在詩人那干竹子一般枯瘦的軀體之內,會潛伏著這樣一個胖大、笨重、狂暴產橫、反覆無常而又陰鬱至極的藝術之魂?她就是日夜興風作浪的布魯娜妲,城市上空那塊陰暗的領地裡的女王。
布魯娜妲曾經是世俗中的一員,為從美會眾生中脫離出來,她經歷了極其慘烈的剝離的過程。那是一種常人無法想像的過程,它需要六親不認的冷酷心腸,也需要蔑視現存秩序的氣魄和豁出去成為孤家寡人的膽量。驕傲的布魯娜妲首先就趕走了那麼愛她、依戀她的丈夫,把他變成了一個可笑的小丑,讓他在絕望中徒勞地掙扎。這便是女王從前從世俗中超越的第一步。她要幹什麼?她內在的慾望逼得她要發狂了,她要去創造一種從未有過的生活,她要建立自己的藝術王國,這就是她要干的。她,全身沸騰著熱浪,胖大火熱的軀體將身上的衣服都快脹開了,然而她卻行動不便,不借助於別人就無法料理自己的生活,她的活力正日甚一日地成為她自身的負擔。一個特殊的日子來到了,那一天,狩獵女神站在樓下,她那明亮的目光落到流浪漢德拉瑪什身上,立刻認出了他,他也認出了她。她將他帶到高樓頂上那黑暗的寓所裡,從此與他合為一體,隨同一起的還有流浪漢魯濱松。
超越後的布魯娜妲就這樣在那座高建築的頂樓寓所裡開始了她的真正的藝術生涯。藝術是什麼?藝術是折磨,是無窮無盡的、別出心裁的蹤腦,是一次又一次的毫不留情的踐踏。德拉瑪什和魯濱松這兩個精神的遊魂在那個不平凡的日子裡見到的,正是布魯娜妲那洋溢著活力、顯示著矛盾的美艷肉體。流浪漢們立刻就明白了:只有這個女人,才是他們的歸宿,她將使他們得以成為人,她將使他們結束空洞的遊蕩,開始真正的創造。然而要對付布魯娜妲這座肉體的火山可不是一件那麼容易的事。每一瞬間都不能預見了一瞬間的事,任何一個行動都不能達到預期的效果。由兩個流浪漢和女王布魯娜妲構成的藝術三位一體,就是這樣在那高高的陰暗的藝術殿堂裡,日復一日地進行著他們那充滿了眼淚、恐懼和期待的藝術實踐。那是怎樣的一種不堪忍受的生活啊!女王由於內在慾望的煎熬,顯得那樣的乖張、殘暴和霸道,她的慾望就是一切,一切都不容分說。在封閉的密室裡頭,慾望是赤裸裸的,赤裸裸的慾望卻不要求回應,相反,女王要求的是禁慾的服從。然而怎能不服從呢?兩個遊觀不正是為此而來的嗎?深通藝術本質的德拉瑪什和魯濱松,懂得怎樣小心翼翼地保持警惕,不斷克服自己身上的惰性,虔誠地傾聽女王的呼吸,調動起體內全部的幻想力,來完成與女王的神交。他們是高手,我們目睹了他們怎樣在壓制人性的同時通過彎曲的渠道釋放了人性。
布魯娜妲的肉體是造成流浪漢們兩難局面的依據,那是一個越不過去的障礙。在他們眼裡,她既是妖艷無比的尤物,又是冷若冰霜、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神。即使是德拉瑪什同她的性愛也絕對感受不到那種肉體的歡娛,能感到的只是無窮無盡的渴望——由於缺乏導致的飢餓。誰愛上了她,必將終生在飢餓中煎熬。肉體的苦役沒完沒了,杜絕了一切緩解的可能,人被逼進死角,就從漆黑一片當中開始了發光的夢想。睡在陽台上骯髒的穢物裡頭,呼吸著滿是塵埃的空氣,魯濱松做了一個火辣辣的夢。他在夢裡忘記了自身的創傷和疼痛,沉浸在女王充滿誘惑的氣味裡頭,感動得無法自已!這個虛幻的夢境也許可以看作對他白天所受折磨的補償,補償只是更加加劇了他的飢餓感。流浪漢沒有故鄉,他們的故鄉在夢裡,而布魯娜妲就是那些瑰麗的夢境的激發者。這半獸半神的女歌唱家,她的高傲的紅裙子,她的濃烈的體味,她的無恥的袒露和聲色俱厲的拒絕,誰能抵抗得了這把雙刃之劍的誘惑啊!布魯娜妲,布魯娜妲,你這古代的美女,你來自何方,要帶領我們奔向哪裡?流浪漢在夢裡噙著眼淚一千次地叩問,恭順而愛戀地捧住女王裙子的一角,將嘴唇湊上去……然而他被驚醒了,房子裡面,布魯娜妲正在大發雷霆,粗俗地叫罵,將食品倒在地上。於是魯濱松記起了他的僕人職責,撐起病體走進房裡開始了一天的苦役。
布魯娜妲集各種矛盾於一身,她是一個常人所不能理解的謎。她粗俗、胖大、強壯有力,同時又嬌弱、過敏、風度高雅;她發起怒來像獅子一樣吼叫,但卻忍受不了最細微的噪音;對待異性,她像火一樣熱,同時又像冰一樣冷;她醉心於觀察樓下的人群,卻又過著一種嚴格與外界隔絕的生活;她生活在無比純淨的意境裡,而她的周圍卻是不堪入目的雜亂和骯髒,她自己也很聰;她成天為疾病纏繞,躺在沙發上不停地發出呻吟和喊叫,而實際上她又有著一個可以消化變質食品的無比強健的胃,和可以承受任何變故打擊的有力的心臟。這樣一個布魯娜妲,人如果想滿足她的需求,除了淪為終生的奴隸之外還能怎樣?於是為她的魔力所折服的兩個流浪漢,心甘情願地走上了苦役之路。年輕的卡爾對女王的認識是一個逐漸深化的過程,一個由不信任、厭惡,企圖反叛到慢慢理解、容忍,最後終於成為同謀的過程。這也是卡爾成長的過程,這一切都要歸功於環境的啟發教育,當然最主要的,還得歸功於女王的權威。誰走近她,就一定會深深地感到那種威懾的力量,因為她的意志不可違拗。這幅地獄生活的畫面正是藝術殿堂的真實寫照,為命運所逼闖入到它裡面的卡爾,將在這裡學習怎樣做一名藝術家。
那麼,高居於城市上空的布魯娜妲的殿堂,究竟是天堂還是地獄?應該說,它是二者匯合的中間地帶。如同布魯娜妲本人那半獸半神的肉體一樣,這種混合也是奇妙無比的。此處排除了一切世俗的入侵,無比空靈,但又具有世俗的所有特點,是人類慾望的展示之地。依仗於強大的體魄,布魯娜妲將趨於極端衝突的矛盾統一於一身,從而營造了這樣的奇境,一個初見之下必定會令人感到陌生和反感的奇境。布魯娜妲的肉體的想力就是藝術的勉力,它挑起人的慾望和遐想,但決不給人絲毫的滿足,它只是讓慾望之火燒得更旺。在這個殿堂裡,被剝奪了一切,人唯一可做的事就是夢想,那種飢渴煎熬中的美麗的夢想。不相信夢想的人,布魯娜妲決不會選擇他。他們三人在這個特殊的實驗室裡幹什麼呢?他們那忙忙碌碌的活動的本質到底是什麼呢?原來他們在這裡所做的是融化界限,使兩極相通,使兩界連成一體的工作。這種艱巨的工作充滿了創痛、夢魔、壓抑,也充滿了無望的掙扎。然而,人在這種工作中會不時聽到來自天堂的召喚。是藝術,唯有藝術,才能實現這種輝煌的猜合。布魯娜妲以超人的氣魄營造了這個實驗室,是由於內心矛盾的逼迫。她不能去天堂,因為她對塵世的迷戀深入到了骨髓秘也不能與世人攪在一起,那種交往令她發瘋。走投無路之下她只能搞發明,於是她就發明了藝術,她的精力也從此找到了出路。
布魯娜妲的產生似乎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然而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她來自於極度壓抑中的爆發,她那天馬行空似的冷酷就是這種壓抑的產物。她在爆發中突圍,拋棄從前的生活,在半空中建立了自己的小小王國,成為名副其實的女王。由於這種爆發是絕望的爆發,於是此後她所做的一切都只能是無中生有了。也就是說,她只能聽憑自己這座肉體的火山爆發下去,讓爆發導致的發明活動(由流浪漢協助完成)進行下去,因為她只有在這種活動裡自身才得以存在。
1998年4月8日,英才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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