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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回 唐孫晟奉使效忠 李景達喪師奔命


  卻說唐使鍾謨、李德明,入謁周主,拜倒座前,戰兢兢的自述姓名,說明來意,並呈上唐主表文,由周主親自展閱。

  表中略云:

   臣唐主李璟上言:竊聞捨短從長,乃推通理;以小事大,著在格言。伏惟皇帝陛下,體上帝之姿,膺下武之運,協一千而命世,繼八百以卜年。大駕天臨,六師雷動,猥以遐陬之俗,親為跋扈之行。循省伏深,兢畏無所,豈因薄質,有累蒸人!今則仰望高明,俯存億兆,虔將上國,永附天朝,冀詔虎賁而歸國,用巡雉堞以回兵。萬乘千官,免馳驅於原隰,地征土貢,常奔走於歲時,質在神明,誓諸天地。別呈貢物,另具清單,伏冀賞納,佇望宏慈。謹表!周主覽畢,擲置案上,顧語唐使道:「汝主自謂唐室苗裔,應知禮義。我太祖奄有中原,及朕嗣位,已經六年有餘,汝國只隔一水,從未遣一介修好。但聞泛海通遼,往來報問,捨華事夷,禮義何在?且汝兩人來此,是否欲說我罷兵。我非愚主,豈汝三寸舌所得說動。今可歸語汝主,亟來見朕,再拜謝過,朕或鑒汝主誠意,許令罷兵。否則朕即進抵金陵,借汝國庫資,作我軍犒賞。汝君臣休得後悔呢!」謨與德明,素有口才,至此俱震懾聲威,一語不敢出口,惟有叩頭聽命,立即辭行。文武都是怕死。周主留住鍾謨,遣還德明。嗣又得廣陵捷報,韓令坤、白延遇等,掩入揚州,逐去唐營屯使賈崇,執住揚州副留守馮延魯。惟趙弘殷在途遇病,已返滁州云云。周主乃覆命令坤轉取泰州。看官聽著!廣陵就是揚州,從前揚州市中,有一瘋人遊行,詬罵市民道:「俟顯德三年,當盡殺汝等。」繼又改語道:「若不得韓、白二人,汝等必無遺類。」市民以為瘋狂,毫不理睬。那知周顯德三年春季,果然有周軍掩至,周將白延遇先入城中,唐東都營屯使賈崇,不敢抵抗,即焚去官府民舍,棄城南走。繼而韓令坤踵至,飭捕守吏。馮延魯本為副留守,一時逃避不及,慌忙削髮披緇,匿居僧寺。偏偏有人認識,報知周軍,似僧非僧的馮侍郎,竟被周軍尋著,把他牽出,當作豬奴一般,捆縛了去。韓、白兩將,既得延魯,便禁止殺掠,使民安堵,果如瘋人所言。令坤奉周主命,轉取泰州。泰州為楊氏遺族所居,楊溥讓位李忭,病死丹陽,子孫徙居泰州,錮住永寧宮中,斷絕交通,甚至男女自為匹偶,蠢若犬豕。唐主璟因江北鏖兵,恐楊氏子孫,乘勢為變。特遣園苑使尹延范,遷置京口,統計楊氏遺男,尚有六十餘人,婦女亦不下數十,延范承唐主密囑,竟將楊氏男子六十餘人,驅至江濱,一併殺死,僅率婦女渡江,楊氏遂絕。唐主璟反歸咎延范,下令腰斬。延范有口難言,也冤冤枉枉的受了死刑。不得謂之冤枉,恐難償六十餘人性命!後來唐主泣語左右道:「延范亦成濟流亞。魏成濟助司馬昭刺死曹髦,旋為司馬昭所殺。我非不知他效忠,因恐國人不服,沒奈何處他死刑呢!」遂命撫恤延范家屬,毋令失所。國將危亡,尚如此殘忍,莫謂李璟優柔。嗣聞泰州被韓令坤取去,刺史方訥遁歸。接連是鄂州長山寨守將陳澤,為朗州節度使王逵所擒,解獻周營。天長制置使耿謙,舉城降周。常州、宣州,又有吳越兵入侵,靜海軍制置使姚彥洪,投奔吳越。急得李璟心慌意亂,日夕召入宋齊邱、馮延己等,會議軍情。齊邱、延己等也是無法,只勸唐主向遼乞援。唐主不得已遣使北往,行至淮北,被周將截住,搜出蠟書,拘送壽州御營。

  唐廷待援不至,再由馮延己奏請,特派司空孫晟,及禮部尚書王崇質,繼表如周,願比兩浙、湖南,奉周正朔。晟語延己道:「此行本當屬公,惟晟受國厚恩,始終當不負先帝,願代公一行,可和即和,不可和即死。公等為國大臣,當思主辱臣死的大義,毋再誤國。」一士諤諤,但與馮延己相談,未免對牛彈琴。延己慚不能答。惟更令工部侍郎李德明,與晟等偕行。晟退語王崇質道:「君家百口,宜自為謀,我志已定;終不負永陵一抔土,他非所計了!」永陵即李忭陵。遂草草整了行裝,與崇質、德明二人,並及從吏百名,出都西去。

  途次又迭聞敗耗,光州兵馬都監張延翰降周,刺史張紹棄城遁走,舒州亦被周軍陷沒,刺史周宏祚投水自盡,蘄州將李福,為周所誘,殺死知州王承俊,亦舉州降周。唐失各州,敘筆隨處不同,可謂化板為活。晟不禁長歎道:「國事可知,我此行恐不復返了!」彷彿易水荊卿。便兼程前進,直抵壽州城下,進謁周主。當將表文呈入,大略說是:

   朝陽委照,爝火收光,春雷發聲,蟄戶知令。伏念天祐之後,率土分摧,或跨據江山,或革遷朝代,皆為司牧,各拯黎元。臣由是克嗣先基,獲安江表,誠以瞻烏未定,附鳳何從?今則青雲之候,明懸白水之符,斯應仰祈聲教,俯被遐方,豈可遠動和鑾,上勞薄伐!倘或俯憫下國,許作功臣,則柔遠之風,其誰不服!無戰之勝,自古獨高。別進金千兩,銀十萬兩,羅綺二千匹,宣給軍士,伏祈賜納!

  周主且閱且語道:「一紙虛文,又來搪塞,朕豈被汝所欺麼?」晟從容答道:「稱臣納幣,並非虛文。況陛下南征不庭,已由敝國謝罪歸命。叛即討,服即捨,古來聖帝明王,大都如是。望陛下俯納臣言!」周主又道:「朕率軍南來,豈為這區區金帛?如果欲朕罷兵,速將江北各州縣,悉數獻朕。休得遲疑!」晟亦正色道:「江北土地,傳自先朝,並非得自大周,且江南亦奉表稱臣,已不啻大周藩服,陛下何勿網開一面,稍假隆恩呢!」周主怒道:「不必多言,汝國若不割江北,朕決不退師!」隨又顧語李德明道:「汝前來見朕,朕叫汝歸語汝主,自來謝罪,今果何如?」德明慌忙叩首,且憶及延己密囑,願獻濠、壽、泗、楚、光、海六州,更歲輸金帛百萬,乞請罷兵,當下便盡情吐出。周主道:「光州已為朕所得,何勞汝獻!此外各州,朕亦不難即取,惟壽州久抗王師,汝國節度使劉仁贍,頗有能耐,朕卻很加憐惜,汝等可替朕招來!」德明尚未及答,晟已目視德明,似含著一腔怒意。周主已經瞧透,索性逼晟前去,招降仁贍。晟卻慨然請行。

  周主遣中使監晟,同至城下,招呼仁贍答話。仁贍在城上拜手,問晟來意。晟仰語道:「我來周營議和,尚無頭緒。君受國恩,切不可開門納寇,主上已發兵來援,不日就到了!」也是一個晉解揚。語畢自回,中使入報周主,周主召晟叱責道:「朕令汝招降仁贍,如何反教他堅守?」晟朗聲道:「臣為唐宰相,好教節度使外叛麼?若使大周有此叛臣,未知陛下肯容忍否?」周主見他理直氣壯,倒也不能駁斥,便道:「汝算是淮南忠臣,奈天意欲亡淮南,汝雖盡忠,亦無益了。」隨命晟留居帳後,優禮相待,惟與李德明、王崇質商議和款,定要南唐獻江北地,方准修好。

  德明、崇質,不敢力爭,但說須歸報唐主,當遵諭旨。周主乃遣二人東還,並付給詔書。略云:

   朕擅一百州之富庶,握三十萬之甲兵,農戰交修,士卒樂用,苟不能恢復內地,申畫邊疆,便議班旋,直同戲劇。至於削去尊稱,願輸臣節,孫權事魏,蕭察奉周,古也固然,今則不取。但存帝號,何爽歲寒,倘堅事大之心,必不迫人於險,事資真愨,辭匪枝游。俟諸郡之悉來,即大軍之立罷,言盡於此,更不煩雲。苟曰未然,請從茲絕。

  特諭!

  李德明、王崇質兩人,得了詔書,便還詣金陵,把周主詔書呈與唐主過目。唐主沉吟未決,宋齊邱從旁進言道:「江北是江南藩籬,江北一失,江南亦不能保守了。德明等往周議和,並不是去獻地,如何反替周主傳詔,叫我國割獻江北呢?」德明忍耐不住,竟抗聲答道:「周主英武過人,周軍氣焰甚盛,若不割江北,恐江南也遭蹂躪呢。」齊邱厲聲道:「汝兩人也想學張松麼?張松獻西川地圖,古今唾罵,汝等奈何不聞!」王崇質被他一嚇,慌忙推諉,專歸咎德明一人。於是樞密使陳覺,及副使李征古,同時入奏道:「德明奉命出使,不能伸國威,修鄰好,反且輸情強敵,自示國弱,情願割棄屏藩,坐捐要害,這與賣國賊何異!請陛下速正明刑,再圖退敵!」德明聞言,越加暴躁,竟攘袂詬詈陳覺等人。惹得唐主大怒,立命綁出德明,責他賣國求榮的罪狀,梟首市曹。德明若早知要死,不如死在周營,好與孫晟齊名。乃更簡選精銳,得六萬人,命太弟齊王景達為諸道兵馬元帥,統兵拒周。授陳覺為監軍使,起前武安節度使邊鎬為應援都軍使,次第出發。

  中書舍人韓熙載上書,略謂皇弟最親,元帥最重,不必另用監軍。唐主不聽,又遣鴻臚卿潘承祐速赴泉州,招募勇士。承祐薦舉前永安節度使許文縝,靜江指揮使陳德誠,及建州人鄭彥華、林仁肇,俱說是可為將帥。唐主因命文縝為西面行營應援使,彥華、仁肇,各授副將,再與周軍決戰。還有右衛將軍陸孟俊,也自常州率兵萬人,往攻泰州。

  周將韓令坤,已回屯維揚,只留千人守泰州城,兵單力寡,哪裡敵得過孟俊,當然遁走,泰州復被孟俊佔去。俊又乘勝攻揚州,兵至蜀岡,令坤聞孟俊兵眾,卻也心驚,又且新納愛妾楊氏,正在朝歡暮樂的時候,更不免英雄氣短,兒女情長。當下令部兵護出楊氏,先行避敵,自己也棄城出走。忽有詔旨頒到,已遣滑州節度使張永德來援,那時只好勒馬回城,入城以後,復聞趙匡胤調守六合,下令軍中,不准放過揚州兵,如有揚州兵過境,一概刖足。自思歸路已斷,不如決一死戰,與孟俊見個高下。計畫已定,索性將愛妾楊氏,亦追了回來,整兵備械,專待孟俊攻城,好與他鏖鬥一場。

  孟俊不管死活,領著兵到了揚州,方就城東下寨。令坤先發制人,驟馬殺出,領著敢死士千人,大刀闊斧,攪入孟俊寨內。孟俊不及預防,頓時駭退,主將一逃,全軍四潰。獨令坤不肯捨去,只管認著孟俊,緊緊追上,大約相距百餘步,即拈弓搭箭,把孟俊射落馬下,麾兵擒住,收軍還城。

  正擬將孟俊解送行在,偏是冤冤相湊,由愛妾楊氏出廳哭訴,要將孟俊剖心復仇。原來楊氏是潭州人,孟俊前時,曾隨邊鎬往攻潭州,殺死楊氏家眷二百餘口,惟楊氏有色,為楚王馬希崇所得,充作妾媵。希崇降唐,出鎮舒州,留家屬居揚州。及韓令坤得揚州城,保全希崇家屬,惟見楊氏華色未衰,勒令為妾。楊氏系一介女流,如何抵拒,只好隨遇而安。到底是楊花水性。此時見了仇人孟俊,便請令坤借公報私,令坤當然依從,便將孟俊洗刷乾淨,活祭楊氏父母,挖心取肝,臠割了事。

  那邊唐元帥李景達,聞孟俊敗死,急自瓜步渡江。行至六合縣附近,探知趙匡胤據守六合,料不是好惹的人物,便在六合東南二十餘里,安營設柵,逗留不進。趙匡胤早已偵悉,也按兵勿動。諸將請進擊景達,匡胤道:「景達率眾前來,半道下寨,設柵自固,是明明怕我呢。今我兵只有二千,若前去擊他,他見我兵寥寥,反足壯膽,不若待他來攻,我得以逸待勞,不患不勝。」

  果然過了數日,城外鼓聲大震,有唐兵萬餘人殺來,匡胤已養足銳氣,立即殺出,自己仗劍督軍,與唐兵奮鬥多時,不分勝負。兩軍都有饑色,各鳴金收軍。翌晨匡胤升帳,令軍士各呈皮笠,笠上留有劍痕,約數十人,便指示軍士道:「汝等出戰,如何不肯盡力!我督戰時,曾斫汝皮笠,留為記號,如此不忠,要汝等何用?」遂命將數十人綁出軍轅,一一斬訖。軍法不得不嚴。部兵自是畏服,不敢少懈。

  匡胤即令牙將張瓊潛引千人出城,繞出唐軍背後,截住去路,自率千人徑搗唐營。唐營中方在早餐,驀聞周軍馳至,急忙開營迎敵。景達亦出來觀戰。不防周軍勇猛得很,個個似生龍活虎,不可捉摸,突然間衝入中軍,竟將景達馬前的帥旗,用矛鉤翻。景達吃一大驚,忙勒馬返奔。帥旗是全軍耳目,帥旗一倒,全軍大亂,況且景達奔去,軍中已沒人主持,你也逃,我也走,反被周軍前截後追,殺斃了無數人馬。景達奔至江口,巧值周將張瓊,列陣待著,要想活擒景達,還虧景達部將岑樓景,抵住張瓊,大戰數十回合,景達得帶著殘軍,拚命衝出,覓舟徑渡。岑樓景尚與張瓊力戰,後面又值匡胤追到,也只可捨了張瓊,奪路逃生。張瓊與匡胤合兵,追至江口,殺獲約五千人,餘眾多泅水遁去,又溺斃了數千。

  周軍始奏凱還城。

  這次大戰,景達挑選精卒二萬人,自為前驅,留陳覺、邊鎬為後應。覺與鎬正要渡江,偏景達已經敗歸,精卒傷亡了一大半。惟趙匡胤兵只二千,能把唐兵二萬人驅殺過江,自然威名大震,駭倒淮南!為後來得國的預兆。

  周主聞六合大捷,尚擬從揚州進兵,宰相范質等,叩馬力諫,大致謂兵疲食少,乞請迴鑾。周主尚未肯從,經質再三泣諫,才有歸意。可巧唐主又遣使上表,力請罷兵。大略說是:

   聖人有作,曾無先見之明,王祭弗供,果致後時之責。六龍電邁,萬騎雲屯,舉國震驚,群臣惴悚。遂馳下使,逕詣行宮,乞停薄伐之師,請預外臣之籍。天聽懸邈,聖問未回,由是繼飛密表,再遣行人,致江河羨海之心,指葵藿向陽之意。伏賜亮鑒,不盡所云!

  周主得表,乃整備迴鑾。留李重進圍壽州,更派向訓權淮南節度使,兼充沿江招討使,韓令坤為副招討使,自往濠州巡閱各軍,再至渦口親視浮梁。適值唐舒州節度使馬希崇,率兄弟十七人奔周,獨不記楊氏麼?周主命為右羽林統軍,隨駕北歸。並將唐使臣孫晟、鍾謨,及所獲馮延魯等,也一併帶回,且召趙匡胤父子還都。

  匡胤留兵捍守六合,自領親兵入滁州,省父弘殷。弘殷病已少痊,乃奉父啟行。判官趙普,相偕隨歸。道過壽州,正值南寨指揮使李繼勳,被劉仁贍出兵襲破,所儲攻具,多遭焚掠,將士傷斃數百人。繼勳走入東寨,李重進在東寨中,僅能自保。軍士經此一挫,相率灰心,意欲請旨班師,幸趙匡胤馳入行營,助他一臂,代為搜乘補闕,修壘濟師,部署了十餘日,周軍復振。乃辭別重進,馳還大梁。

  周主加封趙弘殷為檢校司徒,兼天水縣男,匡胤為定國軍節度使,兼殿前都指揮使。匡胤復薦普可大用,乃即令為定國軍節度推官。

  忽由吳越王表奏常州軍情,說為唐燕王弘冀所敗,喪師萬計,周主不勝驚歎。嗣又接到荊南奏表,代報朗州節度使王逵,為下所殺,軍士推立潭州節度周行逢為帥。周主又歎息道:「吳越喪師,湖南又失去一支人馬,恐唐兵乘隙猖狂,仍須勞朕再出呢。」小子有詩詠周主榮道:

  南征北討不辭勞,戰血何妨灑御袍!

  五代史中爭一席,郭家養子本英豪。

  究竟王逵何故被戕?下回再行補敘。

  南唐非無忠臣,如司空孫晟,剛直不阿,頗勝大任,而乃為馮延己所排擠,令充國使。是明明欲借刀殺人,聊洩私忿而已。晟仗節至周,理直氣壯,而往諭劉仁贍數語,可質天地,寧死不辱君命,足為淮南生色。淮南有此忠臣而不能用,無怪其日削日危以底於亡也。李景達以唐主介弟,不堪一戰,尤為可鄙。親貴無一足恃,僅恃此妃黃儷白之文詞,欲乞周主罷兵,何其瞢歟!古謂有文事必有武備,武備不足,文言奚益!本編迭錄唐表,正以見虛文之無補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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