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蔣士立被刺東京,也因鼓吹帝制的緣故。當籌安會發生以後,不特中國內地,分設支部,就在日本國中,亦派人往,設分會。蔣士立即為東京支部的頭目,信口鼓吹,張皇帝政。看官!你想日本裡面,是民黨聚集的地方,他們統反對袁氏,自然反對蔣士立,當下有民黨少年,尋至蔣士立寓所,贈他兩粒衛生丸,一丸及胸,一丸及腹。幸虧蔣士立躲閃得快,只傷皮膚,未中要害,還算保全性命。僥倖僥倖。袁總統聞汝成刺死,士立受傷,不禁恨恨道:「一下做,二不休,我便實行了去,看他一班亂黨,究竟如何對待?」恐未能支持到底。正說著,忽見袁乃寬進來,乃寬與老袁同姓,向以叔侄相稱,至是遂悄聲低語道:「侄兒特來報告一件要事。」老袁聽不清楚,便厲聲道:「說將響來,亦屬何妨。」乃寬尚柔聲道:「各省籌辦投票,已統有復電,惟命是從,獨滇省沒有確實復電,聞蔡鍔與唐、任二人勾通,叫他反抗帝制,這事不可不防呢!」老袁道:「你有甚麼真憑實據?」乃寬道:「憑據尚沒有查著。」老袁不禁失笑道:「糊塗東西,你既未得憑據,說他什麼!」乃寬囁嚅道:「他的寓所,應有證據藏著,何妨派人一搜哩。」老袁道:「若搜不出來,該怎樣處?」乃寬道:「就是搜檢無著,難道一個蔡松坡,便好向政府問罪嗎?」老袁被他一激,便道:「既如此,便著軍警去走一遭罷。」當下令乃寬傳達電話,向步軍統領及警察總廳兩處,令派得力軍警,往蔡寓搜查密件。
步軍統領江朝宗,及警察總廳長吳炳湘,哪敢違慢,即選派幹練的弁目,會同兩方軍警,夤夜往搜。巧值蔡鍔寄宿雲吉班,蔡寓中只留著僕役,聞了敲門聲響,還道是蔡鍔回來,雙扉一啟,即有兩個大頭目,執著指揮刀,率眾趨入,嚇得僕役等縮做一團,不曉得他甚麼來歷。但見大眾入門,並不曾問及主人,大踏步走近室內,專就那桌屜箱櫥中,任情翻弄。那軍警執著火炬,照耀如同白晝,忽到這處,忽到那處,目光灼灼,東張西顧,最注意的是片紙隻字,斷簡殘篇,約有兩三個小時,並不見有甚麼取出,只箱櫥內有一小鳳仙攝影,及桌屜內幾張請客單,袖好了去,那時一哄而出。
僕役等才敢出頭,大家哄議道:「京都裡面,大約沒有強盜,也差不多。若是強盜到來,何故把值錢的什物,並未劫去?這究竟是何等樣人?」有一個老家人道:「你等瞎了眼珠,難道不看見來人衣服,上面都留著符號,一半是步軍,一半是警察麼?」大家又說道:「我家大人,並沒有甚麼犯罪,為何來此查抄?」老家人道:「休得胡說,我去通報大人便了。」當下飛步出門,竟往雲吉班。適值蔡鍔將寢,由老家人闖將進去。報稱禍事,蔡鍔吃了一驚,亟趿履起床,問明情由。經老家人略略說明,才把那心神按定,想了片刻,方道:「寓中有無東西,被他拿去?」老家人答言:「沒有,只有一張照相片,被他取去,想便是這裡的鳳」,說到「鳳」字,已被蔡鍔阻住道:「我曉得了,你去罷,不必大驚小怪,我俟明天就來。」老家人退出,小鳳仙忙問道:「為著何事?」蔡鍔微笑道:「想是有人說我的壞話,所以派人往搜。」一猜就著。小鳳仙急著道:「你寓內有無違禁文件?」蔡鍔道:「你休耽憂!我寓中只有幾張《亞細亞報》,余外是沒有了。」單說《亞細亞報》,妙極。小鳳仙道:「朋友往來的書信,難道也沒有麼?」顧慮及此,也是解人。蔡鍔低聲道:「都付丙了。」預防久了。小鳳仙道:「你的家人,曾說將照片取去,莫非就是我的攝影?」蔡鍔道:「恐不是呢,如果取了去,我倒為你賀喜,此番要選入皇宮,去做花元春第二呢。」詼諧得妙。小鳳仙啐了一聲,隨即就寢,蔡鍔也安睡了。
到了次日,起身回寓,看那桌屜箱櫥中,都翻得不成樣兒,仔細檢點,除小鳳仙的小影外,卻沒有另物失去。請客單原不在話下。他正想赴軍警衙門,與他理論,巧值內務總長朱啟鈐,著人邀請,遂乘車直至內務部。朱啟鈐慌忙出迎,彼此同入內廳,寒暄數語,便說起昨夜搜檢的事情,實系忙中弄錯,現大總統已詰責江、吳二人,並央自己代為道歉。蔡鍔冷笑道:「難得大總統厚恩。惟鍔性情粗莽,生平沒有秘密舉動,還乞諸公原諒!」朱啟鈐又勸慰了數語,並將小鳳仙的照片,取還蔡鍔,便道:「這個姑娘兒,面目頗很秀雅,怪不得坡翁見賞。」蔡鍔道:「這乃是鍔的壞處,不自檢束,有玷官箴,應該受懲戒處分的。」朱啟鈐笑道:「現在已成了習慣,若為了此事,應受懲戒,恐內外幾千百個官吏,都應該懲戒哩。」官吏都是如此,所以國不成國。說畢,又閒談了一會,蔡鍔隨即告辭。後來探聽得搜檢事情,實是袁乃寬進讒,並與小鳳仙有些關係。原來小鳳仙經蔡鍔賞識,名盛一時,袁乃寬亦思染鼎,三往不見,遂憤憤道:「這個婆娘,不中抬舉,你道蔡松坡年少多才,哪知他是個亂黨呢。」當下越想越氣,竟至袁氏前攻訐,不意落了個空,反被老袁訓斥一頓。上文特揭小鳳仙照片,便寓此意,但色為禍媒,不可不戒。蔡鍔自經此搜查,極思擺脫樊籠,遂往與小鳳仙密商。小鳳仙正坐在臥室,手中執著一書,靜心閱著,俟蔡鍔入房,才將書放下,立起身來,問及搜檢事情。蔡鍔略述一遍,隨從案上取書一瞧,乃是一本《意大利建國三傑傳》,便問小鳳仙道:「此書的內容,你道可好麼?」小鳳仙道:「好得很,好得很,非是文不足傳是人。」蔡鍔道:「作書的人,便是前司法總長梁任公。」小鳳仙道:「我也曉得他,可惜我不能一見。」蔡鍔道:「他是我的師長哩。」小鳳仙不禁大喜道:「他現在哪裡?既與你是師生,求你介紹,俾我一見。」愛才如命。蔡鍔道:「我師前日,曾到天津,畀我一書,說我若往津門,應過去敘談一切。」小鳳仙道:「那是好極的了,我明日便同你去。」蔡鍔聽了,想:「與他說明行徑,轉恐漏洩機關,致礙行動,不如到了天津,再說未遲。」隨即接入道:「我就同你去罷!但我師正反對帝制,明日往訪,卻不宜外人知道呢。」小鳳仙點首稱是。是晚蔡鍔回寓,略略收拾,也不與家人說明,仍往雲吉班住宿。
次日午前,竟雇著一乘摩托車,先給車資,挈小鳳仙上車同坐,招搖過市。故意令人共睹。行至前門外面,望見一所京菜館,便與小鳳仙下車,至館中午餐。餐畢,兩人出門,不再上摩托車,竟自向市中買些食物,緩步兒行至車站。可巧車站中正當賣票,蔡鍔挨入人叢,買了兩張票紙,偕小鳳仙趨出月台,竟上京津火車。才經片刻,鉦聲一響,車輪齊動,飛似的去了。
那時雖有偵探在旁,但是奉令密查,不便出來攔阻,只好眼睜睜的由他自去,轉身去報袁總統。老袁確是厲害,復遣密探到津,監伺蔡鍔行動。蔡鍔到津後,往訪梁任公,已是南去,乃投宿某旅社,夜間與小鳳仙說明行蹤,擬即乘此南下。小鳳仙對著蔡鍔,沈沈的望了一會,不覺的情腸陡轉,眼眶生紅,半晌才說道:「我與你擬同生死,你去,我便隨你同行。」蔡鍔道:「我是要去督兵打仗的。」小鳳仙忙接口道:「你道我是個弱女兒,不能隨你殺賊麼?」事雖難行,語頗雄壯。蔡鍔道:「卿雖具有壯志,但此行頗險,若與卿同行,不但於卿無益,並且與我有害;不但與我有害,且阻礙共和前途,卿何必貪愛虛名,致受實禍。」小鳳仙忍不住淚,帶哭帶語道:「依這般說,簡直是把我撇棄嗎?」蔡鍔道:「卿何必自苦,他日戰勝回來,聚首的日子正長哩。奈何作此失意語?」小鳳仙才道:「我雖是兒女子,也知愛國,怎忍令英雄志士,溺跡床幃?但此去須要保重,免我遠念。想你即日就要動身,我便借此客館中,備著小酌,與你餞別罷。」說著,即呼館傭入內,令叫幾樣可口的菜蔬,及佳釀一壺,傭夫遵囑去訖,須臾即送入酒餚,由兩人對飲起來。絮絮言情,語長心重,到了酒酣耳熱的時候,小鳳仙復道:「本擬為君唱歌餞行,但恐耳目甚近,不便明歌,你可有紙筆帶來嗎?」蔡鍔說一個「有」字,即從袋中取出鉛筆,及日記簿一本,遞與小鳳仙,小鳳仙即舒開纖腕,握筆書詞,詞云:
(柳搖金)驪歌一曲開瓊宴,且將之子餞。蔡郎呵!你倡義心堅,不辭冒險,濁著一杯勸,料著你食難下嚥。蔡郎蔡郎!你莫認作離筵,是我兩人大紀念。
(帝子花)燕婉情你休留戀!我這裡百年預約來生券,你切莫一縷情絲兩地牽。如果所謀未遂,或他日呵,化作地下並頭蓮,再了生前願。
(學士巾)蔡郎呵!你須計出萬全,力把渠魁殄。若推不倒老袁呵,休說你自愧生前,就是依也羞見先生面,要相見,到黃泉。
小鳳仙寫著,蔡鍔是目不轉睛的,瞧她寫下。口中接連讚美,看到末兩闋,連自己也眼紅起來。及至寫完,紙上已濕透淚痕,小鳳仙尚粉頸低垂,沈沈不語,好一歇方抬起頭來,已似淚人兒一般,勉強說道:「班門弄斧,幸勿見笑。」蔡鍔此時,也不覺心如芒刺,一面攜了手巾,替小鳳仙拭淚,一面與語道:「字字沈痛,語語迴環,不意卿卻具此捷才,真不枉我蔡松坡結識一場呢。」小鳳仙恐未必能此,但余觀近人著有《松坡軼事》,亦載入此詞,想作者未忍割愛,故選錄及之。小鳳仙道:「我已早知有今日了。這數闋俚詞,預備已久,將來賡續了去,為君譜一傳奇,倒也是一番佳話。但自愧才疏,有志未逮,俟君成功後,同續何如?」蔡鍔道:「好極,但我意須較為雄壯,莫再頹唐。」小鳳仙接著道:「英雄語自然不同。我輩兒女子,筆底下要想沈壯,也覺為難呢。」蔡鍔道:「你第一闋也雄壯得很;第二三闋前半俱佳,後半結語,似嫌蕭颯,難道你我竟無相見期麼?」小鳳仙道:「功成名立,偕老林泉,這是我的夙願,誠能得此,那是莫大的幸福了。」造物忌才,怎肯畀你如願。說著時,外面的報時鐘,已接連敲了三下。蔡鍔驚道:「夜已深了,快收拾睡罷。」將殘餚冷酒,搬過一邊,隨即睡下。
越宿起來,盥洗才畢,但見窗欞外面,已有人前來探望。至開門出去,那探望的人,都揚長走了。蔡鍔悄語小鳳仙道:「偵探又來了。」小鳳仙道:「這卻如何是好?」蔡鍔道:「不要緊的,我自有計。」當下吃過點心,就取出紙筆。揮就一篇因病請假的呈文,用函固封,竟向郵局寄往京城。索性明報。他本有失眠喉痛諸症,索性借此機會,就日本醫院醫治,除每日赴院一次外,仍挾小鳳仙作汗漫遊。各偵探往來暗伺,了無他異,惟尚監伺左右,不肯放鬆。蔡鍔佯作不知,背地裡卻與鳳仙謀定,實行那金蟬脫殼的妙計。一夕,與鳳仙對坐,狂飲室中,議論風生,津津有味。俄而有拍案聲,痛罵聲,遠達戶外。各偵探忙去竊聽,前一套說話,是評論花叢,後一套說話,是詈及正室。忽喜忽怒,彷彿是醉後胡言。未幾竟叫作腹痛起來,連呼如廁。偵探疾忙避開,他即出室,令館傭前導,一手摳衣,一手捧腹,向廁所去了。偵探未及尾隨,並以廁所中無關機密,自然散去。
翌晨往視,還是戶闥深扃,高臥未起,遲至午刻,方覺有人走動,重複竊窺,只見小鳳仙起床,雲鬢蓬鬆,尚未梳沐,待午餐已過,又約有一兩小時,小鳳仙整妝出門,攜了皮夾,掩戶自去。到了晚間,亦並未回來,次日也不見返寓。各偵探往問帳房,帳房亦沒有知曉,大家動了疑心,啟戶入視,什物已空,只桌上留著一函,由司帳展開一閱,乃是鈔票數張,並附有一條,謂作房飯代價,頓時面面相覷,莫名其妙。連我亦是不懂。司帳人雖然驚詫,但教錢財到手,倒也不遑細究。惟各偵探奉命前來,急得甚麼相似,忙至車站探問,好容易查得小鳳仙消息,已於昨晚返京,獨蔡鍔不知去向。奇極妙極。
看官!你道這蔡松坡究竟到哪裡去了?他知偵探隨著,萬難南行,計惟東渡扶桑,迂道至滇,方可脫身,當日探得日本郵船,名叫山東丸,乘夜出口,遂藉著腹痛為名,就廁後復退館傭,即覷人不備,逸出後門,孤身赴港,登舟買票,竟往日本,真個是人不知,鬼不覺,安安穩穩的到了東瀛。其身雖安,其心甚苦。復續上呈文,電達京中。那時前呈已邀批發,給假兩月。至續呈到京,老袁未免一急,但表面上不好指斥,只好批令調治就愈,早日回國,用副倚任等語。過了數天,又接到蔡鍔手書,略云:
趨侍鈞座,閱年有餘,荷蒙優待,銘感次骨。茲者帝制發生,某本擬涓埃圖報,何期家庭變起,鬱結憂慮,致有喉痛失眠之症。欲請假赴日就醫,恐公不許我,故微行至津東渡。且某之此行,非僅為己病計,實亦為公之帝制前途,謀萬全之策。蓋全國士夫,翕然知共和政體,不適用於今茲時代,固矣。惟海外僑民,不諳祖國國情,保無不挾反對之心,某今赴日,當為公設法而開導之,以執議公者之口。倘有所聞見,鍔將申函鈞座,敷陳一切,伏乞鈞鑒!
老袁看畢,忍不住氣憤道:「瞞著了我,潛往東洋,還要來調侃我,真正可恨!我想你這豎子,原是刁狡極了,但要逃出老夫手中,恐還是不容易哩。」乃一面電給駐日公使陸宗輿,叫他就近稽查,隨時報告,一面密派心腹爪牙,召入與語道:「我看蔡鍔東渡,託言赴日就醫,其實將迂道赴滇,召集舊部,與我相抗,你等可潛往蒙自,留心邀截,他從海道到滇,非經蒙自不可,刺殺了他,免貽後患。」兩路防閒,計密且毒,奈天不容汝何?遂厚給川資,遣他去訖。
是時楊度、阮忠樞等,聞小鳳仙返京,即去探訪詳問蔡鍔病況,及歸國時期。小鳳仙卻淡淡答道:「蔡老赴日養痾,早一日好,早一日歸國,並沒有一定期間。」阮忠樞道:「聞你曾同赴天津,為何不偕往日本?」小鳳仙道:「他的結髮夫妻,還要把他遣歸,何況是我呢?」阮忠樞無詞可答,遂與楊度同歸,轉報老袁,老袁道:「同去不同來,分明是有別意,但我已擺佈好了,由他去罷。」慢著!正是:
縱有陰謀如蠍毒,誰知捷足已鴻飛。
蔡鍔已去,京中已產出一個短命皇帝來了。欲知詳細,請看下回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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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鍔一行,為再造共和張本,故二十五回中,已全力寫照,本回復將京寓被搜,及津門話別事,竟體演述,不肯少略。蓋一以見蔡鍔之智,一以見小鳳仙之慧,英雄兒女,自有千秋,而三疊驪歌,並為後文伏筆。至潛身東渡時,尤寫得惝恍迷離,非經揭破,幾令人無從揣測。作者述小鳳仙語,謂非是文不足傳是人,吾還以贈諸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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