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羅文干辭職後,帝制風潮,愈演愈盛。籌安會興高采烈,大出風頭,都中人士,爭稱楊度等六人,為籌安六君子,他亦居然以君子自命,按日裡放膽做去。看官!試想這六君子有何能力,敢把這創造艱難的民國,驟變為袁氏帝國?難道他不管好歹,不計成敗,一味兒的鹵莽行事麼?小子於前數十回中,早已敘明袁氏心腸,隱圖帝制,還有袁公子克定,主動最力,想看官諒俱閱悉。此次楊度等創設籌安會,明明是袁氏父子,嗾使出來,所以有這般大膽,但就中還有一段隱情,亦須演述明白,可為袁氏秘史中添一軼聞。別開生面,令人刮目。
老袁一妻十五妾,正室于氏,即克定生母,性頗端謹,克定欲勸父為帝,曾稟白母前,請從旁慫恿,不意被母譙呵,且密戒老袁,休信兒言。老袁有此婦,小袁有此母,卻也難得。急得克定沒法,轉去求那庶母洪姨。洪姨是老袁第六妾,貌極妍麗,性尤狡黠,最得老袁寵愛,看官若問她母家,乃是宋案正凶洪述祖的胞妹。洪述祖字蔭芝,幼年失怙,家世維艱,幸戚友介紹,投身天津某洋行寫字間,作練習生。他資質本來聰明,一經練習,便覺技藝過人,洋行大班,愛他敏慧,特擢充跑街一席。適老袁奉清帝旨,至小站督練新軍,需辦大批軍裝,述祖福至心靈,便設法運動,願為承辦。袁乃姑令小試,所辦物品,悉稱袁意,嗣是有所購置,盡委述祖。述祖遂得與袁相接,曲意承顏,無微不至。袁亦非洪不歡,竟命他襄辦軍務。既而述祖因發給軍餉,觸怒某標統,標統系老袁至親,入訴老袁,極談彼短,老袁未免動疑,欲將述祖撤差。述祖聞此音耗,幾把魂靈兒嚇去,後來想出一法,把同胞妹子,盛飾起來,送入袁第,只說是購諸民間,獻侍巾櫛。美人計最是上著。老袁本登徒後身,見了這個粉妝玉琢的美人兒,那有不愛之理?到口饅頭,拿來就吞,一宵枕席風光,佔得人間樂趣。是時洪女年方十九,秀外慧中,能以目聽,以眉視,一張櫻桃小口,尤能粲吐蓮花,每出一語,無不令人解頤。袁氏有時盛怒,但教洪女數言,當即破顏為笑,以故深得袁歡,擅專房寵。起初還諱言家世,後來竟自陳實情,老袁不但不惱,反稱述祖愛己,愈垂青睞。愛屋及烏,理應如此。總計袁氏諸妾,各以入門先後為次序,洪女為袁簉室,已排在第六人,本應稱她為六姨,老袁誡令婢僕,不准稱六姨太,只准稱洪姨太,婢僕等怎敢忤旨,不過戲洪為紅,叫她作紅姨太罷了。
洪姨亦知人戲己,陰愬老袁,袁即欲斥退婢僕,偏洪姨又出來解勸,令婢僕仍得留著,婢僕等轉怨為德,易戲為敬,因此袁氏一門,由她操縱,無不如意。洪女確有權術,我亦非常佩服。克定知洪姨所言,父所樂從,遂入洪姨室,語洪姨道:「母知我父將為皇帝麼?」開口便呼姨為母,確是洪姨太。洪姨不禁避座道:「公子如何呼妾為母,妾何人斯?敢當此稱?」克定道:「我父為帝,我當承統,將來當以母后事姨,何妨預稱為母。」洪姨復遜謝道:「妾為君家一姬人,已屬如天之福,何敢再作非分想?公子此言,恐反折妾的壽數,妾哪裡承當得起?」克定道:「我果得志,決不食言。」說至此,即向洪姨跪下,行叩首禮。洪姨慌忙跪答,禮畢皆起。克定又道:「我父素性多疑,若非從旁慫恿,尚未肯決行帝制,還請母為臂助,方得成功。」又是一個母字,我想洪姨心中,應比吃雪加涼。洪姨道:「這事不應操切,既承公子囑委,當相機進言,徐圖報命。」克定大喜,又連呼幾聲母娘,方才退出。
這時候的洪姨太,已是喜出望外,便默默的想了一番,打定主意,以便說動老袁,每屆老袁退休,絮絮與談前史事,老袁笑道:「你不要做女博士,研究什麼史料?」洪姨裝著一番媚容,低聲語袁道:「妾有所疑,故需研究。」老袁道:「疑什麼?」洪姨道:「漢高祖,明太祖,非起自布衣麼?」老袁應聲道:「是的。」洪姨微笑道:「他兩人起自布衣,猶得一躍為帝,似老爺勳望崇隆,權勢無比,何不為子孫計,乃甘作一國公僕,任他舉廢麼?」用旁敲側擊法,轉到本題,確是一個女說客。老袁聞言,不由的心中一動,便道:「我豈不作此想?但時機未至,不便驟行。」洪姨道:「勝會難逢,流光易逝,老爺年近六十,尚欲有待,究竟待到何時?」老袁默然不答,只以一笑相還。是夜,便宿在洪姨寢室,喁喁密語,竟至夜半,方入睡鄉。
翌日起床,出外辦公,宣召楊度入對。楊度不知何事,急忙進謁,但見老袁攬鏡撚鬚,一時不便驚動,靜悄悄的立在門側,至老袁已轉眼相顧,方近前施禮。老袁命他旁坐,悄語道:「共和二字,我實在不能維持,你何不召集數人,鼓吹改制?」楊度愕然,半晌才答道:「恐怕時尚未至。」英雄所見略同。老袁又問道:「為什麼呢?」楊度道:「現在歐戰未了,日本第五項要求,雖暫撤回,仍舊伺機欲動,我國若有所變更,將惹起外人注目,倘日本復來作梗,為之奈何?」老袁撚鬚笑道:「日本果欲要挾,何事不可為口實,你亦太多慮哩。」楊度又道:「就使日本不來反對,也須預籌款項,才得行事。」老袁道:「這個自然,你明日再進來罷。」楊度奉命而出。
老袁復踱入內室,見眾妾在前,好似花枝招展,環繞攏來,不由的自言自語道:「從前咸豐帝玩賞四春,我今日卻有十數春哩。」滿意語。眾姨尚不知何解,獨洪姨上前,竟跪稱萬歲。好做作。老袁一面扶起,一面大笑道:「我未為帝,呼我萬歲尚早呢!」洪姨道:「勢在必行,何必遲疑。」老袁又笑問道:「你可說出充足的理由麼?」洪姨道:「理由是極充足了,萬歲爺在前清時代,已位極人臣,今出為民國元首,威足服人,力足屈人,贛、寧一役,就是明證。今若上繼清朝,立登大寶,哪個敢來反抗?這是從聲勢上解釋,已無疑義,若講到情理上去,也是正當。前日隆裕後使清帝退讓政權,另組共和政體,到今已是三年,我國未嘗盛強,且日多變亂,是共和政體,當然是不適用。萬歲爺果熟察時變,默體輿情,實行君主立憲,料國民必全體贊成,且與隆裕後當日讓位的初衷,亦未嘗相忤,何必瞻前顧後,遲遲吾行呢?況現在歐戰未定,各國方自顧未遑,日本交涉,又已辦了,萬歲爺乘此登基,正是應天順人的時候,此機一失,後悔何追。」巧言如簧,委婉動人。老袁聽她一番議論,煞是中意,又見她笑靨輕盈,嬌喉宛轉,越覺得無語不香,無情不到,恨不得擁她上膝,親一回吻,叫她一聲乖乖。只因礙著眾人面目,但笑向洪姨道:「算了,你真可謂女辯士了。」眾妾見了此態,也乘風吹牛,叫著幾聲萬歲,老袁還不屑理她,一心一意的愛那洪姨,是夜又在洪姨處留宿。想為她奏對稱旨,頒賞特別雨露去了。妙語如珠。
且說楊度既奉密令,即於次日復入總統府,當由袁總統接見,面交發款憑條二紙,計數二十萬兩。楊度領紙出來,款項既有了著落,又得古德諾一篇文字,作為先導,便邀集孫毓筠、嚴復等人,開會定章,懸牌開市。賀振雄、李誨等,未識隱情,還要上呈文,劾六君子,真是瞎鬧,反令楊度等暗中笑煞。嗣後聞賀振雄落魄無聊,反將他籠絡進去,用了每月六十金薪水,雇他做籌安會中辦事員。英雄末路,急不暇擇,也只好將就過去。但前日吠堯,此日頌舜,人心變幻,如此如此,這也是民國特色了。拜金主義,智士所為,休要笑他。惟世道人心,究未盡泯,有幾個受他牢籠,有幾個仍然反對,舊國會議員谷鐘秀、徐傅霖等,在上海發起共和維持會,周震勳、鄒稷光等在北京發起治安會,接連是古伯荃上《維持中華民國意見書》,梁覺、李彬、劉世騶諸人,又紛紛彈劾籌安會員,朝陽鳴鳳,相續不休。
還有參政嚴修,系老袁數十年患難至交,聞帝制議興,不禁私歎道:「我不料總統為人,竟爾如此。近來種種舉動,令我越看越絕望了。」及籌安會發生,謁袁力阻,情詞懇摯,幾乎聲淚俱下。老袁亦為動容,隨即答道:「究竟你是老朋友,他們實在胡鬧,你去擬一道命令,明日即將他們解散便了。」嚴修唯唯而退,次日持稿請見,為總統府中司閽所阻。嚴修謂與總統有約,今日會談,閽人大聲道:「今晨奉總統命,無論何人,概不傳見,請明日進謁罷。」想又為洪姨所阻。嚴修恍然大悟,即日乞假去了。
又有機要局長張一麟,也是袁氏十餘年心腹幕友,此次亦反對帝制,力為諫阻,謂帝制不可強行,必待天與人歸。老袁不待說完,便問何謂天與?何謂人歸?張一麟道:「從前舜、禹受禪,由天下朝覲訟獄,統歸向舜、禹所在處,舜、禹無可推辭,不得已入承大位,這是孟子曾說過的,就是『天與人歸』一語,孟子亦曾解釋明白,不待一麟贅陳。」老袁點首道:「論起名譽及道德上的關係,我決不做皇帝,請你放心。」尚知有名譽道德,想是孟子所謂平旦之氣。一麟接口道:「如總統言,足見聖明,一麟今日,益信總統無私了。」言畢辭出,同僚等或來問話,一麟還為老袁力辯,且云:「楊度等設立籌安會,無非是進一步做法,想是借此題目,組織一大權憲法,若疑總統有心為帝,實屬非是,總統已與我言過了,決意不做皇帝呢。」那知已被他騙了。
眾人似信非信,又到徐相國府中,探問消息。湊巧肅政史莊蘊寬,從相國府中出來,與眾人相遇,彼此問明來意。莊蘊寬皺著眉道:「黑幕沈沈,我也是窺他不透,諸君也不必去問國務卿了。」大眾齊聲道:「難道徐相國也贊成帝制麼?」莊蘊寬道:「我因李誨、梁覺等,屢進呈文,也激起一腔熱誠,意欲立上彈章,但未知極峰意見,究竟如何,特來問明徐相國。偏他是吞吞吐吐,也不是贊成帝制,又不是不贊成帝制,令我愈加迷茫,無從摸他頭腦。」大眾道:「我等且再去一問,如何?」莊蘊寬道:「盡可不必。我臨行時,已有言相逼,老徐已允我去問總統了。」大眾聽到此語,方才散歸。
看官,你道這國務卿徐世昌,究竟向總統府去也不去?他與老袁系多年寅誼,平素至交,眼見得袁氏為帝,自己要俯伏稱臣,面子上亦過不下去,況此次來做國務卿,也是朋情難卻,勉強擔任,若擁戴老袁,改革國體,非但對不住國民,更且對不住隆裕後、宣統帝。不過他是氣宇深沈、手段圓滑的人物,對著屬僚,未肯遽表已意,曲毀老袁,所以晤著莊蘊寬,只把浮詞對付,一些兒不露痕跡,老官僚之慣技。待送莊氏出門,方說一句進謁總統的話頭,略略表明意見。是日午後三下鐘,即乘輿出門,往謁袁總統。既到總統府,下車徑入。老袁聞他到來,當然接見。兩下分賓主坐定,談及許多政治,已消磨了好多時,漸漸說到籌安會,徐世昌即逼緊一句道:「總統明見究竟是民主好麼?君主好麼?」老袁笑著道:「你以為如何是好?」還問一句,確是狡獪。徐世昌道:「無論什麼政體,都可行得,但總須相時而動,方好哩。」老袁道:「據你看來,目下是何等時候?」徐世昌道:「以我國論,適用君主,不適用民主。但全國人心,猶傾向民主一邊,因為民國創造,歷時尚短,又經總統定變安民,只道是民主的好處,目下且暫仍舊貫,靜觀大局如何,再行定議。」語至此,望著老袁面色,尚不改容,他索性盡一忠告道:「楊度等組織籌安會,惹起物議,也是因時候太早,有此反抗呢。」老袁不禁變色道:「楊度開會的意思,無非是研究政體,並未實行,我想他沒甚大礙,那反對籌安會的議論,實是無理取鬧,且亦不過數人,豈就好算是公論嗎?況我的本意,並不想做什麼皇帝,就是這總統位置,也未嘗戀戀,只因全國推戴,不能脫身,沒奈何當此責任,否則我已五十七歲了,洹上秋水,隨意消遣,可不好麼?」還要騙人。徐世昌道:「辱承總統推愛,結契多年,豈不識總統心意?但楊度等鼓吹帝制,外人未明原委,還道是總統主使,遂致以訛傳訛,他人不必論,就是段芝泉等;隨從總統多年,相知有素,今日亦未免生疑,這還求總統明白表示,才能安定人心。」這數語好算忠諫。老袁勃然道:「芝泉麼?他自中日交涉以來,時常與我反對,我亦不曉得他是什麼用意。他若不願做陸軍總長,盡可與我商量,何必背後違言,你是我的老友,托你去勸他一番,大家吃碗太平飯,便好了。」言畢,便攜去茶碗,請徐飲茶。前清老例,主人請客飲茗,便是叫客退出的意思,徐世昌居官最久,熟練得很,當即把茶一喝,起身告辭。為此一席晤談,頓令這陸軍總長段祺瑞,退職閒居,幾做了一個嫌疑犯。小子有詩歎道:
多年友誼不相容,只為梟雄好面從。
盡說項城如莽操,誰知尚未逮謙恭。
欲知段總長退職情形,待至下回續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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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朝以來諸元首,多自子女誤之,而女嬖為尤甚。蓋床笫之官,最易動聽。加以狐媚之工,鶯簧之巧,其有不為所惑者幾希?袁氏陰圖帝制,已非一日,只以運動未成,憚於猝發,一經洪姨之慫恿,語語中入心坎,情不自已,計從此決,於是良友之言,無不逆耳,即視若腹心之徐相國,亦不得而諫止之。長舌婦真可畏哉!一經著書人描摹口吻,更覺甘言苦口,絕不相同,甘者易入,苦者難受,無怪老袁之終不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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