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寧給了小髻幾塊錢,叫她上街去買塊布縫簾子。
小髻在街上走。看看別人,又看看自己。忍不住偷著笑。人們再不像頭一天下
火車後像看怪物一樣打量她。不就是一身衣服嗎!小髻就變成另一個人了。
走進商場,人可真多。阿寧說過幾天抱上費費,領小髻去動物園。其實動物有
什麼看頭呢?山裡什麼動物沒見過,養在園子裡的動物,還能有活性嗎?到城裡來,
主要該看人,城裡人比鄉下人好看多了,那麼多衣服式樣,真叫人眼暈。小髻忽然
發現對面走過來個姑娘,不用正眼看人,卻一個勁用眼角瞟她,一副瞧不起人的樣
子。哼!你瞧不起我,我還瞧不起你呢?話是這樣說,小髻還是沒勇氣直視人家,
便悶著頭往前走。
鐺!小髻和那女孩子臉對臉地撞到一塊,只覺得冰涼一片。原來,商場的一側
牆壁是一面巨大的鏡子,小髻同鏡子裡的自己貼到了一起,不由得又驚又喜:那就
是自己嗎?小髻沒照過這樣大的鏡子,連自己的鞋子和土襪子上的花都照得進去,
在家時只有個鵝蛋鏡,還不敢當著人照。小髻回轉身,快步退到商場門口,慢吞吞
地往裡走,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視著前方。這一回,她看清楚了,對面那個美麗的姑
娘,也微笑地看著她,一步步朝她走來。同四周亂紛紛熙攘攘的人群相比,這姑娘
一點不遜色,還要比她們強呢!
「扯塊布。」小髻興沖沖地對售貨員說,還微笑了一下。心情好的人,對誰都
充滿善意。
「要哪塊?說清楚點。」售貨員可不那麼容易被感動。
「要那塊。」小髻一眼就看上一匹綠葉紅花的布。
「你剛還說這布沒人要呢,馬上就來了買主了。鄉下人,還是喜歡這種花紅柳
綠的。要幾尺?說話呀!」
「不!不!我不要了。」小舍像被人識出身份的逃犯,慌不迭地離開了櫃
「神經病!」兩個售貨員一齊說。
真奇怪,他們怎麼就認出小髻是鄉下人呢?也許是小髻的外地口音太重了。
在街上走走,小髻重又恢復了信心,她走進另一家商店。沒有那種綠葉紅花的
布,小髻看中了另一種,等了半天,也沒見有一個人買。小髻明白了,這布也是買
不得的。城裡人怎麼這麼不識貨呢!小髻很怨恨。卻也不敢由著自己的性子買,錢
是阿寧姐給的,買回也該符合人家的心氣。小髻這一次學乖了,站在一旁靜靜看。
人們都在買一種紫色的花布,底兒是紫的,花是紫的,深紫加淺紫,像一大片夏天
的馬蓮花。只是每朵花都不完整,好像被誰掐去了一瓣。小髻不喜歡這花布,但也
說不上太嫌惡,大家都買,她也決定了買這種。「喲!小髻買的花布又雅氣又新潮,
真是很有眼光!」阿寧驚歎起來。
小髻反倒有點後怕。若是真買回綠葉紅花,阿寧姐又不知該說什麼了。
「現在我來教你怎麼給費費喂西瓜。費費是一年到頭要吃西瓜的。今年的西瓜
還沒有下來,這是從冷庫裡買出來的,先用羹匙把瓤刮在瓷碗裡,再把瓜籽挑出去。
一定要仔細。然後用紗布過濾,才能用瓜汁喂費費。羹匙、紗布、奶瓶、奶嘴,一
定得煮開消毒……」
阿寧手把手地教小髻,末了還要抱著雙臂看小髻單獨做一遍。她很嚴格,特別
是在衛生方面,簡直近乎苛刻。
「都是親戚,不要搞得這麼盛氣凌人。」建樹暗下勸阻道。
「你認為,我是缺一個漂亮的妹妹,才把小髻從那麼遠的地方找來嗎?」阿寧
緩緩地說。
阿寧習慣了做一個優秀的工程師,一個好妻子,一個好母親,現在學著做主人。
阿寧變得格外勤快。假如平日擦地只擦兩遍,那麼在給小髻示範時,她一定拖
三遍。她希望小髻比她更勤快。
做主人不是一件很難的事。以前你看到什麼事該干,就得站起身去幹。現在不
用了,你只需要說出來,自有一雙勤勞的手替你幹。你要覺得不好,還可以讓她重
干。
這很愜意。指使別人是一件有意思的事。但阿寧多少有點不習慣,她察覺堂妹
並不是那麼心甘情願爭先恐後地幹,你說一說,她動一動。有時你連說幾遍,她才
去做。而且並不全令人滿意。
難道是自己對她不好嗎?這幾天阿寧還在家,活基本上是兩個人干,等她上了
班,全部家務落在小髻身上,像這樣的工作態度怎麼行?因為小髻遠道而來,阿寧
在伙食上特地搞好了一些,破舊衣服也給了她,還要怎麼樣呢?
阿寧細細琢磨著,她需要調動起小髻的積極性,最好能像個上了發條的機器人
一樣,把阿寧想到沒想到的活計,都主動幹好。
「姐,你要在老家,就不叫這名字了。」小髻說。她又想家了。
「為什麼呢?」阿寧想不通,那個遙遠的小山村,怎麼還管得著她!
「有家譜啊!梁氏宗族譜,藍皮黑字,可貴重了。咱們這一代女孩子,名字中
間一個字都是小。我這個『髻』字,還是老輩給起的呢!」小髻很願意同堂姐說老
家的事,這是她惟一可炫耀的知識。
阿寧確實被唬住了。想不到遠在她出生之前,在數千里外的一處窮鄉僻壤,就
把她名字的一部分確定下來了。她覺得有一股無名的力量,企圖主宰她。
「那麼費費在家譜上該叫什麼名字呢?」阿寧立刻想到她的孩子。
「費費是他們沈家人,該去查沈家的家譜啊!」小髻覺得好笑,那麼聰明的姐
姐,怎麼糊塗了!
沈家家譜?沈家有沒有家譜還不知道,城裡人誰還保存這個!就是有,八國聯
軍攻佔北京時沒燒,也叫紅衛兵給燒了,沈費費的命名極其簡單,費時費力費錢,
僅此而已。
阿寧覺得自己愚昧,竟對這種落後的東西這麼感興趣。家譜與她有什麼干係,
她不叫梁小寧而叫梁阿寧,這麼多年不是活得興旺發達?這名字不是寫在畢業證、
職務聘書以及所有嚴肅而正式的登記表上嗎?梁氏宗族譜上的老祖宗們,誰又曾使
她的生活軌道改變過一分一毫!
真好笑。也許人對所有有關自己的事,都感興趣,聽過之後,才覺出是無稽之
談。
小髻很傷心,自己以為那麼神聖親切的東西,阿寧姐竟一笑了之。她想念那個
溫馨平和的小山村。老牛邁著緩慢的蹄子,路邊的野花被踩倒後,一場小雨,就又
直楞楞地挺了起來……村子裡所有的人都是親戚,哪裡像城裡的人,見面都只稱呼
名字……
阿寧對小髻的手腳遲鈍,剛開始以為是懶。小髻是大爺家最小一個女兒,窮人
也有嬌女嘛!後來才發現不是。小髻上過初中,手腳也蠻伶俐,輪到給她自己縫紫
花布帳子,就幹得又快又好。阿寧繼而認為是小髻眼裡沒活。比如費費的衣服,阿
寧認為要一天一洗,就是沒有明顯的污漬,也要去去奶味和汗氣,小髻嘴裡不說,
臉上的神氣卻不以為然,洗的時候也不用心,只在水裡蕩蕩了事。
這不行。也許每個人頭腦裡有一條對待清潔和舒適的衡量線。有的人認為地面
有一片碎紙屑就算不乾淨,需要拿起召帚打掃。有人則不然,滿地碎紙,跟抄了家
似的,他們仍舊安之若素,覺得蠻好。鄉下人,屋裡屋外到處見土,很難覺得這四
白落地的房子,還有什麼必要打掃不停。
要想辦法提高小髻對潔淨的熱愛。阿寧自以為抓住了癥結,耐心地告訴小髻:
這是浴液,這是洗髮液,這是護髮素,這是油污洗淨劑,這是玻璃洗滌靈、這是除
臭劑……
小髻緊鎖眉頭地聽著,記著。這麼多瓶,瓶子都很漂亮,裡面裝的水,顏色也
差不多……
她依舊像算盤珠子一樣,不撥不動。阿寧幾乎氣餒,培養一個精幹的可人意的
保姆,真比培訓一個合格的程序設計員還難!後院不穩,她怎麼能安安心心地上班!
該優撫的優撫過了,胡蘿蔔既然沒用,只有用太捧了。於是,她硬起心腸,訓了小
髻幾句。
「不是跟你說過幾遍了嗎,擠瓜汁的紗布一定要煮開,你怎麼只燙燙就算完事。
這我還在家呢,要是看不見,你更不知要省多少事呢!」
小髻哭了。眼睛大的人,淚珠也大,沉甸甸地落下來,像久旱之後的雨。
「就算小髻不對,你也完全可以和氣些嘛!」沈建樹幹心不忍。小髻太像年輕
時的阿寧,使他生側隱之心,好像成了婦人的阿寧,在訓姑娘時的阿寧。
阿寧還氣鼓鼓地不肯鬆動,倒是小髻自己使事情有了轉機。
「姐,你這兒我不想呆了。我來時帶了回去的路費,我娘說要是給姐幫不上忙
還添亂,叫我早些回去。」
天哪!這哪行!找保姆的種種艱辛困頓,霎時湧上心頭。阿寧這才發現自己鑄
成大錯,官逼民反,事情就不可收拾了。
阿寧立刻軟了下來,得想個辦法,無論如何也得把小髻留下來。親不親,一家
人嗎!可這個彎子也不能轉得太急。不然,以後一有風吹草動,小髻總拿出回家這
殺手銅要挾人,阿寧可受不了。
事已至此,阿寧索性把話挑明了。大家老在一團溫情脈脈的親戚情份裡裹著,
反倒把簡單的事情槁得複雜了。主意已定,她先把毛巾遞給小髻擦淚。然後拿出幾
十塊錢。
「小髻,姐姐剛才說話聲重了點,你受了委屈,姐姐給你賠不是。」
小髻止住了抽泣。不管怎麼說,姐姐年紀大,能給她服軟,她也就知足了。
「你真要想家,要回去,我也攔不住你。」阿寧歎了一口氣,自己的眼圈也不
由得紅了。並不完全是為了出感情效果,小髻真一用於走了,她可實在是求告無門。
「你是我請來的客人,回去的路費哪能讓你自己掏,真要走,你就拿上吧。」
阿寧把錢往前推推。
小髻手像火燙了似的往回縮。來時媽囑咐過,要聽姐姐姐夫的話,別惹人家生
氣。遠的不說,你叔叔這些年常接濟咱家,這回你嬸子也來信說叫你去。你得對得
起人!現在這麼跑回去,該怎麼和家裡人交代!
「姐,那也用不了這麼多錢……」小髻怯怯地說。
「剩下的,是你這幾天的工錢。都是自家姐妹,還沒來得及商量具體的數目。
你也別嫌少。」阿寧聲音冷淡地說。不在這幾個錢。她不願叫人家說自己佔一個鄉
下姑娘的便宜。
「這,這怎麼成?我是來給姐幫忙的。姐願意,就給幾個零花錢。不給也應該。
小髻絕不是沖錢才來的。」小髻慌忙地往回推錢,神情十分真摯。
阿寧先是一愣,旋即明白了。原來癥結在這裡!古老鄉俗,恥談金錢,親友問
的互助,完全是無償的。願幹就干,不願幹誰也說不出什麼。小髻一直以為她是在
姐姐家作客,哪裡來的踴躍工作姿態!
阿寧連叫自己糊塗,也許怪自己那封求援信太含混,誰知鄉下人竟按著自己的
邏輯去理解。親戚歸親戚,幫傭歸幫傭,要想處下去,第一是要把這條界限搞清楚。
阿寧拉開抽屜,找出她和沈建樹的工資條,遞給小髻:「你看看。」
字條是細長的一條紙帶,密密麻麻都是數字,小髻看不懂。
「你就看最末尾這個實發數字。」阿寧指點她。
呵!真不少哇!怪不得城裡人可以這麼講究,掙得錢一個月抵鄉下人一年了。
小髻的家鄉至今還很窮困。
「別看掙得多,城裡的開銷也大。吃穿用,房租水電,費費的奶粉桔汁,都從
這錢裡出,四下裡一分,也就不多了。城裡人有城裡人的難處,不像鄉下,燒柴吃
菜都不花錢。」
小髻點點頭,阿寧姐說的是實話。城裡什麼都要錢,連樓下掏垃圾的老頭,還
一個月收五毛錢衛生費呢。
「要是我每天在家帶費費,便一分錢也沒有了。」阿寧把自己那張工資條團成
個球,桌上只剩下沈建樹那張孤零零地趴著。
「所以,我得上班。你幫我帶費費,就是你付出了勞動,我該給你錢。至於多
了少了,咱們可以商量,這是你應該得的,何必推辭呢!」
小髻愣愣地聽著,覺得姐妹間怎麼這樣生分。私下裡又覺得挺好,要不誰都願
意歇著或是玩,這樣幹活也有勁了。
姐姐妹妹推讓了一氣,小髻還是把頭一個月的工錢預收下來了。
阿寧很高興。這樣小髻再不能動不動就說走的話了。再者,她把小髻的工資定
得比街上的保姆們要少,小髻還挺知足。這樣雙方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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