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湛藍,太陽很亮,但並不暖和。蘊涵在光線裡的熱能,被呼嘯的風掠奪了去,
遺下乾燥的冰冷,潔淨的蒼天更使寒意無遮無攔。
鐘百行先生早早地到了玲瓏居。他刮了臉,一套筆挺的深色西裝,鮮艷的金色
條紋領帶,彷彿是要出席盛大的頒獎儀式。他病後越顯清懼的面龐,堅毅漠然,透
出一絲絲冷酷。
「您好,夫人。」他與卜繡文打招呼。
卜繡文的臉色十分憔悴,整整一夜她都沒合眼睛。「您好,鐘先生。我還想問
您一下……
請您不要嫌棄我囉嗦……「卜繡文鼓著勇氣說。在鐘先生面前,任何人都有一
種無法順暢呼吸的壓抑感。
「說吧。」鐘先生今天說不上和藹可親,但心情不錯,幾乎可稱得平易近人。
「我只是想問……夏晚晚……她不會死吧?」卜繡文的上下牙齒輕輕叩擊著。
「夏晚晚……喏,是誰?」鐘先生不明白。
「就是……我的這一個孩子……」
鐘先生旋即明白了。「不。它不是一個孩子。你不能這麼說。把它認為是一個
獨立的生命。這樣會給你自身,給我們的工作都帶來莫大的危害。夫人、請牢牢記
住我的話,它不是人。這對我們大家都是一種解脫。」先生眼望著窗外干冷的景色,
語氣裡也同樣沒有一絲水分。
卜繡文緊緊地咬著嘴唇。她的嘴唇原本因為缺血顯出淡粉色,因了牙齒的壓迫,
出現了灰白的斑塊,而未被牙齒擠壓的粘膜,因充血變成紫色,這使她的整個面容
顯出恐怖。「先生,原諒我。
我都想要。「
鐘先生說:「我很想答應您,夫人。可是,我不能。我不想騙您。魚和熊掌,
不可兼得。早早和晚晚,就是小魚和小熊掌,你不可兼得。夫人,您還可以最後選
擇一次,是要這個健康活潑的夏晚晚呢?還是要那個病入膏肓的夏早早?我一點也
不想強迫您,您完全可以做出自己的決定,然後通知我,我和我的助手,全無條件
地按著您的意思操作。我是很好商量的,我還可以給您一次機會。您不必介意我和
我的助手,在此之前作出的一切準備工作,我們就是幹這個活兒的。您,盡可以按
照自己的意見決定。但是,我提醒您,一旦做出了決定,您就再也沒有反悔的機會
了。
我再也不會徵求您的看法,您說什麼也不管用了。時間有限.抽取骨髓的手術
就要開始,我希望您盡快地答覆我。「
鐘百行說完,平和地注視著卜繡文,然後,他把目光淡漠地撒向窗外。
卜繡文眼一閉。說:「鐘先生,我不認識什麼夏晚晚。一切都按我們以前商量
的辦。縱使有一天到了法庭上,我也會說,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
一滴眼淚從她的睫毛縫中滲出。
鐘百行說:「手術馬上開始,請您迴避。」
卜繡文拭著淚說:「謝謝您的好意。謝謝您曾經為我做過的一切。但是,我不
迴避。這是我應該看見的東西,我要在場。它畢竟是我的孩子,我既不能看著它長
大成人,總要看著它怎樣離開我,也算我們相處了一場……」
魏曉日走了進來,放下一個箱子說:「鐘先生,所有的手術器械都準備好了。」
鐘先生說:「請把孩子抱過來,我們正式實行血玲瓏方案。」
薄香萍走進嬰兒室,抱起夏晚晚。粉紅色嬰兒毯裡的女孩,見有人來了,咧開
沒牙的小嘴,露出一個含意莫測的笑靨。很單純?很複雜?她已預知了自己的命運,
視死如歸?她什麼都不知道,就要微笑著走向死亡的陷阱……薄香萍不敢想,只是
緊緊地抱著她,感覺到那溫熱的小軀體,如彈簧般柔軟。
若是在正規醫院裡,各科室之間都有長長的迴廊相連,病人是不會暴露在室外
的。但玲瓏居畢竟是由民房改建的,從嬰兒室到治療間要經過空曠的院落。薄香萍
把孩子包裹得嚴嚴實實,只留出一雙大大的眼睛。
薄香萍上護校時聽老師說過,人身上惟一沒有冷熱覺神經的地方是眼睛。這個
孩子也許永遠不會看到太陽了,就讓她最後一次見見天地吧。
夏晚晚是第一次到院子裡來,看到明亮的陽光,她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她看
到高遠蔚藍的天空,無數光芒四射的金線,聞到新鮮空氣的味道,她吃驚極了……
誰說嬰兒沒有意識呢?她記住了如此美麗光明的太陽,她看到空氣中浮游著的彎曲
的光線和微細的灰塵,她感到一滴巨大的水珠,從頭頂上的那個女人的眼珠裡,落
到自己的鼻子上,她很想用小手的第二個手指把它擦乾,但是她的手被捆在襁褓中
了……
薄香萍把孩子抱過屋,彩色而鮮艷的景色突然從夏晚晚頭頂消失了。這個生命
力旺盛的女嬰氣憤地踢動胳膊腿,緊裹著的毯子限制了她的活動範圍,她像個要掙
脫繩索的小奴隸,奮力地掙扎著,躁動不安。
屋裡的人們都避開眼神,不看這個包裹中的嬰兒。只有卜繡文瞪大眼睛,要把
這孩子的影像刻在腦海裡。
魏曉日打開手術器械包,長而尖銳的骨髓穿刺針,在從窗戶射入的們光下,閃
閃發光.如同巨蜂的毒刺。
鐘百行脫去西服,只穿藏藍色錦緞緊身馬甲,換好工作服,戴上乳膠手套。活
動著手指,一如就要登台的鋼琴家。雪白的口罩將他的高聳的鼻樑和緊抿的嘴唇封
住了,人們只能看見他突出的眉骨和冷峻的眼光。
魏曉日把夏晚晚的身體彎成適宜體位,給孩子消毒。冰冷的消毒液刺激了夏晚
晚嬌嫩的皮膚,她憤怒地哭起來。
「住手!你們這是幹什麼?好歹我也是她的父親,這麼大的事,為什麼不等著
我來就偷偷摸摸地動手了?這不是謀殺是什麼?!」夏踐石闖了進來,手裡抱著一
大堆的玩具。
面對著氣勢洶洶的父親,鐘百行不得不停下來。薄香萍趕緊把裸露的孩子包裹
起來。小女孩好脾氣,對她的侵犯告一段落,她就立即安靜下來,好奇地睜著無邪
的眼睛,歡快地注視著人們。哈!
在她短暫的一生中,還從沒有一次看到過這麼多的人呢!
「我已經同孩子的母親達成了協議。有什麼分歧意見,你們回家去商量把,請
不要干擾了試驗。」
面對著這個半路殺出的程咬金,鐘先生十指交叉,甚是不耐煩。
「我昨晚想了一夜,這件事不能這樣辦!這是犯法網,我們不能就這樣決定一
個孩子的生命。我愛早早,我也愛晚晚。讓我們再想想別的辦法吧,不要用這樣殘
忍的手段!」夏踐石一反往日的軟弱,護在孩子的手術床前,毫不退讓地說。
鐘先生冷冷地說:「根據基因分析的結果,您是這一切事件的局外人。也就是
說,您既不是夏早早也不是夏晚晚的生父。怎麼樣,您還想管閒事嗎?」
夏踐石像被人抽去了脊樑骨,一下子矮了下去,木僵地立在那裡。
「他說,我不配,你說,我配不配?」夏踐石聲音好像是從石灰溶洞裡發出的,
粉末般枯燥空洞,又帶著熱切的期望和壓力,面向卜繡文。
「踐石,我對不起你。既然你問我,我就說,你不配!別恨我,踐石!我這樣
說,是為了救你。
無論這件事是個什麼結果,我都一個人來承擔好了。踐石,感謝你這麼多年和
我的恩愛,但是你不配……你不配!「卜繡文半閉著眼睛,字字千鈞地說。她被命
運之鞭抽打得遍體鱗傷,再多一道血痕,也不覺得怎樣痛了。甚至,也顧不得這些
話即時將給夏踐石怎樣的傷害,只覺得從長遠看,夏踐石能從此解脫。
「可這件事我是管定了。我雖然不是她倆親生父親,可我路見不平,也要拔刀
相助,不允許你們這樣草菅人命!」夏踐石呼呼吐著白氣,目眥盡裂,眼鏡上下顛
簸著,如同一條昂然的巨蟒,全然喪失平日的書生模樣。
「重新準備開始。」鐘先生毫不理會,低聲命令道:「給這個小傢伙用上鎮靜
劑,省得她大叫大嚷,聽著心煩。」鐘先生佈置。
薄護土和魏曉日,兩個人像電影裡的慢鏡頭,半天都沒佈置妥當。
然而不管他們怎樣磨洋工,再次手術的準備還是做完了。
消毒。一切重演。只是晚晚尖細的哭聲聽不到了。鎮靜劑起作用了。鐘先生手
持閃亮的器械,剛要刺下,一個敏捷的身影插了進來。。
「鐘先生,這麼劃時代的創舉就這樣隨隨便便地開始了,您不覺得太草率了嗎?
鐘先生被這意外的聲音驚得手一抖。針頭碰到了衣袖上。
糟糕,器械污染,就需重新換一套。
「曉日,拿出備用品。」鐘先生有條不紊地吩咐。然後才打量闖入者。
「您是誰?怎麼敢私自闖進我的工作室?」鐘先生威嚴地質問。
「我是您的這位女病人僱傭的私人偵探。血玲瓏在某種程度上,是建築在我的
工作基礎上。所以,我有發言權。」來人輕描淡寫地說。
「噢噢,您是梁秉俊先生。有何貴幹?」鐘百行的口氣略略和緩。
「我為先生擔心。將來有人控告您的手術褻瀆了生命,先生就不怕嗎?我今日
帶來了錄像機,打算未雨綢繆,防患於未然。留個憑據。」梁秉俊轉守為攻,話語
裡透出威脅。
鐘先生才不吃這一套呢,淡然一笑道:「我襟懷坦蕩,無所畏懼。」
梁秉俊苦口婆心地說:「我佩服先生的勇氣和心胸。但這件事,牽扯眾多的法
律問題,還望先生三思。今天不要操作,容日後從長計議。」
鐘先生晃著戴著雪白手術帽的頭頓說:「你盡可以留下,盡可以錄音錄像。我
不在乎。無數的科學家為了發明創造,曾經不惜自己的生命。我已到了古稀之年,
早已將個人榮辱置之度外。」
梁秉俊先生無可奈何地丟了一個眼神給薄香萍,表示自己無能為力了。
薄香萍、魏曉日,包括夏踐石一起把目光集中於卜繡文,希望她能勸鐘百行懸
崖勒馬。
卜繡文緩緩地說:「鐘先生,不必再遲疑了。您就快快下針吧。再延遲下去,
對所有的人,都是更深重的折磨。
「我要報警!打110 ,說這裡發生謀殺案!」梁秉俊黔驢技窮,不得不聲嘶力
竭地叫起來。鐘先生不慌不忙地做著準備,頭也不抬地說:「好啊。請吧。電話就
在那邊。只是,我擔心您和警察怎麼說呢?如果你把他們叫到醫院的手術室,看到
醫生給病人開甲狀腺手術,就以為是切斷他的脖子,看到做開腹手術,就以為是剖
心取肝……是不是也太武斷了一些呢?即使我的手術失敗,出了意外,我也問心無
愧。醫生並不能保證所有的治療都成功。這就是醫生的特權。
他被一次又一次的延宕攪得不耐煩起來。說完以上的話,他再不開口,打開新
的手術包,獨自做準備,只顧一個人埋頭操作,甚至連魏曉日的幫忙也不需要了。
他的手指靈活機敏,將骨髓穿刺針端端正正地瞄準了夏晚晚的骨縫……
「鈴——鈴——鈴——」
電話響了。尖利的鈴聲在這個死寂的時刻顯得出奇的大。所有的人都停止了行
為。魏曉日接起來。回春醫院打來的.聲音很大:「報告鐘先生和魏醫生,夏早早
自殺……正在搶救,生命危在旦夕……」
醫院方面報告說,夏早早的自殺,是被一個奇怪的中年男人發覺的。這人身材
高大,面色陰暗,不定期地出現在醫院裡,好像在尋找什麼。總是一言不發,問他
是何人的家屬,有何要求,他堅定地以沉默作答。他似乎很想神不知鬼不覺地探望
什麼人,不知多長時間之後,就如同他神秘地出現一樣,他會神秘地消失。本來醫
院就是一個經常發生神秘事件的地方,醫務人員見怪不怪。
但也許是因為他的面容太陰鬱了,幾乎每個見過他的人,都記住了他。
這天,他在醫院小花園的花叢中,從窗戶外向夏早早的病室內窺探。屋內只有
早早一個人。他看到小姑娘正在大把大把地吞食一種褐色的顆粒……飽經滄桑的他,
本能地猜到發生了什麼事,他不顧一切地大叫起來:「我的孩子,你不能!你不能
啊!」可惜,隔著厚厚的雙層玻璃,他的叫聲只是把烏鴉驚得飛起,而小姑娘已經
從容地把那些顆粒吞完了。
醫院的花園,通常是半封閉的。病人們可以從窗戶裡,很方便地看到花園的景
色,但卻需要在迴廊走很長的距離,經過特殊的小門,才能抵達花園。
中年男人不顧一切地衝過小門,把推著治療車的護士撞得人仰馬翻。他瘋狂地
拍打著護土島的牆壁,巨大的拳頭把白灰擂得如同雪霧紛飛……快救人!救救孩子!
他的聲音有一種狼嚎般的瘋狂和淒楚。
當護土明白了發生的事態,開始搶救已然昏迷的夏早早後,那個男人又神秘地
消失了。
沒有人知道這個男人是誰。
也許,過幾天,他又會神秘地出現。誰說得準?
卜繡文夏踐石亂成一團。鐘先生把刺到一半的針,停了下來。說:「按倒葫蘆
浮起瓢!怎麼這樣不巧?」他把空針丟到治療盤裡,發出清脆無比的響聲。
梁秉俊湊到鐘先生面前說:「假如夏早早大難不死,能不能試試元素療法和百
血丹,摸索一條新的治療方法?」
鐘先生說:「我從來沒聽說過這兩種方法。旁門左道!」
薄香萍拉著他的袖子說:「先生,請試試吧!梁先生吃過的,沒有毒的。」
鐘先生對魏曉日說:「今天,就到這裡吧。這一次,你搗了不少鬼,不要以為
我不知道。
「先生明察秋毫。」魏曉日乖乖地說。
「血玲瓏,擇期再做。你還是我的助手。」鐘先生堅定地說。
魏曉日點頭。
一聲啼哭,尖銳地撕開了玲瓏居的沉悶。鎮靜劑已過了效用期,夏晚晚生機勃
勃地哭起來,聲震九霄。大家都跑過去看那個雪雕玉琢的嬰兒,她的腳有力地踢騰
著,小手在空中抓撓,好像看到了陽光中的星星。
梁秉俊瞥見身邊有一顆乾淨的棉花球,蓬鬆著,如同羽毛。他把它輕輕地塞在
小嬰兒的手中,嬰兒就下意識地把它緊緊地握住了。過了一會兒,嬰兒手一鬆,棉
花就飄了出來。
梁秉使把棉花球小心地收藏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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