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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鐘先生恨自己。關鍵的時刻,身體不爭氣,普通的受涼轉成肺炎,需要嚴格的 靜養。

  心中非常惦念卜繡文的事,卻心有餘力不足,只能遙控指揮。他心中很是不安, 猶如人將在生死場上臨陣脫逃。一切只有交代魏曉日全面負責。殊不知,這對魏曉 日來說,實乃大助。玲瓏居這面,相對自由些了。

  魏曉日累得脫了形,鬍子多日不刮,兩鬢也猛然添了白髮。整日呆在病房裡, 臉色顯出見不到陽光的蒼黃色。一眼看去,再不是往日風流倜儻的白面書生,而是 飽經滄桑的中年人。

  魏曉日囑咐薄香萍,把玲瓏居裡獨立的一則和小屋,改造成嬰兒室。屋內溫暖 明亮,到處懸掛著美麗的玩具。一個設備精良的暖箱,安放在屋子一側,彷彿巨大 的透明魚缸。

  溫度濕度儀和其他一些儀表,確保暖箱內的環境,最人限度地接近母體的子宮。

  卜繡女的病情隨著胎兒的長大、越來越難以控制。孩子和母親,如同勢下兩立 的仇敵。

  「我找鐘先生。」在卜繡文一次劇烈的抽搐,藥物控制越來越無效的情況下, 魏曉日萬般無奈地又撥了鐘先生的電話。雖然他知道這個時候打擾先生,對在家中 治療的先生,實在是一種殘忍。

  「曉日嗎?你老師他剛睡下。咳的很厲害,你看……」師母聲音小得如同竊賊, 魏曉日知道自己的電話實在不是時候。

  「好好,我不打了。您也不必同先生說了,這邊,我自作主張了。待先生好些 了,我再請示他吧。」魏曉日說完,不待師母答話,就毅然放下了電話。也許,在 潛意識裡,他希望鐘先生乾脆昏得不省人事,這樣他就可以徹底地我行我素了。

  魏曉日斷然開始實施引產的方案。事已至此,再不把這顆定時炸彈,引出卜繡 文的身體,說不定在哪一個瞬間爆炸,卜繡文的生命就戛然而止,所有的祝願和努 力,都成了水中月,鏡中花。魏曉日的一腔深情,只能化作無數暗夜無盡的長淚。 他要拚死救她。在這一前提下,他會照顧她腹中的胎兒。

  魏曉日覺得自己在和一個營壘較量。那一邊,站著他的先生鐘百行,他的病人 夏早早,他的病人的家屬夏踐石,當然,最重要的,還站著她——他所摯愛的人。

  這一邊呢,只有他一個人。甚至,只有半個人。因為他的那一半人,也是站在 對方的,因為他也是血玲瓏計劃的執行者。

  魏曉日孤注一擲。

  催產藥物緩慢地滴進卜繡文的血管。她無知無覺地躺在潔白的床上,如同被麻 醉槍打中的束手待擒的大象。

  藥物一滴滴地流進血管。突然,卜繡文全身抖動了一下,接著,發出低低的呻 吟。

  藥物起作用了,子宮開始收縮。大粒大粒的汗珠從卜繡文佈滿細紋的額頭冒了 出來,粘而亮。

  忽然,她又放鬆了,海灘一樣平緩鬆弛。這是藥物的間歇期,一切靜止。

  片刻停頓後,新的一輪陣痛又開始了。昏睡中的卜繡文緊緊地咬著被單一角, 布上留下一排牙印。

  薄香萍緊張地注視著這一切,隨時準備搶救。俗話說: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可是,這分明是在生拉硬拽一個瓜啊。

  她見過許多生孩子的場面,自然分娩,產婦也苦,但更多的是創造的勞累和興 奮。這種在藥物發動下的生育過程,強有力地逼迫著,格外殘酷和猛烈。

  羊水破了。如同小小的船兒,在颶風中匆忙起航,那個幼小的女嬰無論怎樣貪 戀子宮的溫暖,也要被迫開始她艱難險阻的旅行。

  宮縮越來越猛烈,疼痛間歇越來越短。卜繡文發出尖銳的嚎叫,開始在床上不 停翻滾。

  「把她的手腳固定住。」魏曉日下醫囑。

  薄香萍迅速地執行,卜繡文的手和腳就被固定在專用的產床上,再也不能隨意 活動。這措施看起來像一道刑法,實際上是幫產婦的忙。更便於用力又不會傷了身 體。

  卜繡文處在昏迷中,她的意志完全不起作用,下意識地哭喊著,像母獸瀕死的 嚎哭。

  魏曉日輕輕地握著她套在皮圈裡的手,湊在她的耳邊說:「堅持一下,好嗎? 你辛苦了這麼長時間,就要見到成果了。你可一定要挺住啊。」

  卜繡文根本聽不見,竭盡全力地幹一件事,就是吼叫,脖子上的青筋暴得如同 鋼索。

  魏曉日用乾淨的紗布,擦拭著她的冷汗,不停地對她說:「別這麼大聲地喊, 好嗎?這太費力氣了。生孩子是個力氣活,還要很長時間才能幹完。你得學會節省 力氣呵……」

  雖說是形勢危急,薄香萍還是忍不住撒著嘴說:「吻!看不出你一個大老爺們 還這麼內行,好似你自己生過多少孩子似的!」

  魏曉日說:「我雖沒生過孩子,但對婦產科還是很熟的。

  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

  薄香萍說:「她神志不清,可惜了你這番苦口婆心的,她哪聽得見!」

  魏曉日說:「我相信她聽得到。人的聽覺在所有的意識裡是最靈敏的,睡覺的 時候,人的眼睛閉上了,鼻子聞不見味了。只有人的耳朵一直清醒著,一有什麼音 響,就把人從醫夢中喚醒。這是人從遠古時代傳下來的生命本能。昏迷不過就是一 次更深的睡眠罷了……」

  薄香萍說:「得得,我認輸了還不成嗎!一個護士是什麼時候也說不過一個醫 生的。」她也俯下身,對著卜繡文的耳朵說:「你的女兒早早在等著你呢。」

  不知是巧合還是卜繡文真的聽到了這句話,她猛地一弓身子,屏住氣,雙手報 拳,一股強大的力量憑空而生。

  「哎呀,你可侵著使勁啊,孩子的頭髮已經看得到了,我們的準備還沒有完全 做好呢……」薄香萍驚呼起來,戴著手套開始接生。

  突然,外面的電話響了。

  值班護土隔著門喊:「魏醫生,你的電話。」

  「不接!你也不看看什麼時候了!」魏醫生頭也不抬地說。

  「是鐘先生。他要您務必立即親接電話。」護土聲嘶力竭。因為卜繡文的聲音 太震耳了。魏曉日只好走出來,拿起話筒。「鐘先生。您好些了?」

  「我好多了。剛才,你來過電話?你師母這個人啊,總是分不清西瓜芝麻。病 人現在怎麼樣了?」鐘百行一邊咳嗽一邊說。

  「母嬰之間的衝突非常明顯,再保孩子,大人的生命萬分危險,所以,我就下 決心開始引產了。」

  魏曉日咬著牙匯報道,他知道這和鐘先生的既定方針有所不符,但將在外,君 命有所不受,他也豁出去了。反正引產藥已經在卜繡文的血管裡流動,產程已經發 動,就像弓箭已然射出,再說什麼也沒有用了。

  電話筒里長久的沉默。鐘百行何等人也,他明白了魏曉日的決定和他的分歧, 此刻,鞭長莫及啊。他覺得事情有點蹊蹺。他指指算算,拖至如今,嬰兒大體上成 熟了。好像孵小雞,本應二十一天出窩,現在還差五天。當然了,若是一隻差五天 孵出的小雞,那是一定會死的。好在現代醫學的發達,對於一個胎兒的繼續發育, 還是有些辦法的。基本目的已然達到。此時,血玲瓏的計劃第一。便把對魏曉日的 情緒暫且擱放到一旁,問道:「引產之後,情況如何?」

  魏曉日長舒了一口氣,看來導師被迫認可此事了,說道:「報告先生,大人還 好,胎兒已見頭。

  估計正常分娩問題不大了。「

  鐘百行用最嚴厲的口氣說:「曉日,你擅作主張,差點誤了我的大事。幸好我 心裡有數,才打了這個電話給你。否則,就會騎虎難下。曉日,你聽好。目前時機, 我要你立即使用X 針劑。」

  魏曉日大驚道:「現在使用X 針劑,可能導致胎兒的腦死亡。您為什麼決定要 用此藥?先生,我不懂。」

  鐘百行說:「曉日,你要聽我的話。我要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不要多問, 時間不等人。過了這個時間,就來不及了。我說了,騎虎難下。你明白嗎?」

  魏曉日說:「先生,我還是聽不懂您的話。剛開始,您說保胎兒,不保母親。 現在,好不容易母親和胎兒都保得差不多了,您卻定要用此重藥,這很可能分娩出 一個腦死亡的嬰兒……這到底是為了什麼?虎,是什麼?」

  鐘百行壓抑著劇烈的咳嗽說:「曉日,事已至此.我不得不同你說明白。我們 需要的是一個腦死亡但全身各部分發育得十分成熟的嬰兒。只有這樣,我們才在法 律上立於無懈可擊的地位。你知道,法律是不保護台兒的,也就是說,胎兒不算人。 但是,她一旦脫離母體,就成為了一個獨立的個體。雖然,關於血玲瓏計劃,我們 已同她的父母,做過種種磋商,但以我從醫多年的經驗,還是在出生之前,就置這 個孩子於死地,是為上策。以現代醫學的技術,維持一個腦死亡的孩子的其他生理 機能,保持相當一段時間,是不成問題的。曉日,你是個聰明人,我就不說這麼多 了。要抓緊可……一旦離開了那方寸之地,它就是一個人了……抓緊,咳咳……」

  魏曉日驚恐地說:「先生,您說的虎,就是這個早產的嬰兒嗎?」

  鐘先生的最後一句話是:「曉日,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

  魏曉日木然地放下了話筒。

  卜繡文畢竟是第二胎,開始進展很慢,但產程突然加速。薄香萍剛才只顧趴在 病人耳邊鼓勵,一時顯得忙亂。好在器械都是預備好的,馬上就緒了。見魏曉日進 來,也顧不得打招呼,全力以赴地迎接嬰兒的誕生。

  那個女孩漆黑的頭髮垂了下來,好像一面小小的三角旗。此時的形勢已如箭在 弦上,不得不發。

  魏曉日機械地拿起一支X 針劑,抽到針管裡。他緩緩地走到卜繡文的身旁。他 看著晶瑩的藥水,心裡湧起一股奇異的想法。生死是什麼呢?有時很縹緲,有時又 非常簡單。此刻。死亡就是如此清澈的一點液體。只要它進入卜繡文的身體,在極 短的時間內,就可由母體的胎盤流入胎兒的小小的如同草莓一般嬌嫩的心臟,然後 轉輸到那顆如核桃一般精緻的大腦,那枚核桃就枯萎了……在醫學上,這是不著任 何痕跡的,而且,血玲瓏的計劃,可以規避法律上的風險,得以安全的實施。甚至, 卜繡文清醒過來之後,都不會有絲毫的意見……這個計劃,在導師的腦海裡,已經 盤旋了無數次。

  它盡善盡美,無懈可擊。

  只是,這是一個馬上就要成熟的完整的生命啊!蘋果就要落地!

  魏曉日看著那女嬰垂下的黑髮。它是那麼油亮漆黑,如同一塊凝固的柏油。它 屬於一個無辜的幼嫩的生命,此刻,卻在重重的圍剿之下,馬上就要煙消雲散。甚 至,無所不在的法律也不能保護它,因為差著那一寸之地。

  魏曉日看看自己的手,上面沾滿了鮮血。他看看那一支透明的針劑,覺得也是 猩紅觸目。卜繡文的宮縮越來越綿密,幾乎已成強直,沒有絲毫間歇。留給魏曉日 的時間已是分秒計算。再不實施,胎兒一旦娩出,你就是殺人了。

  魏曉日遲疑著,一任寶貴的時間流淌。

  他一直很恨這個胎兒。是她,謀害了他心愛的女人。但他此時看著那一縷漆黑 的胎發,覺得她是那麼的幼小無辜,無限柔情湧上胸臆。醫生的手,無論什麼時候, 都應該是潔淨和芬芳的,是慈愛和溫暖的,和血腥與暴力無關!

  吾愛吾師,吾更愛生命。

  魏曉日傻使地站著,手裡擎著注滿了X 藥液的針管,讓時間無聲無息地流淌, 流淌……他的決定也就在流淌中,漸漸凝固成為行動。

  卜繡文大叫了一聲,簡直像一隻母豹在咆哮。緊閉了多日的雙眼在瞬間睜得滾 圓,射出閃電一樣雪亮的光芒。

  女嬰得了強大的助力,好像有一個推動器,將她彈射而出。順著鮮血的甬道, 順利滑到了人間。

  受了外界冰冷空氣的刺激,這個小小的人兒,驕傲地哭叫起來,聲音高亢若裂 帛之聲。一瞬間,寂靜如遠古洪荒。

  那個生命,已獨立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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