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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魏曉日的家在一座僻靜的單元樓。

  「樓道裡沒有燈,你小心些。」魏曉日一手拎著鼓囊囊的食品袋,一手很自然 地扶了卜繡文一把。卜繡文順從地把手交到魏醫生手裡。醫生的手是很有勁,不是 體力勞動者的那種強硬的粗糙,而是有力度的操作鍛煉出的外柔內剛的質感。

  手牽著手,因為樓道窄,他們只得稍稍錯開。魏曉日走在前面,兼有嚮導之責。 他手心不斷地出汗,好像在執掌一台大手術。

  平日裡,他無數次忿恨過走廊的電燈。年久失修的公共住宅,燈泡安上就丟, 最後只好讓夜晚死心塌地沉浸在黑暗中。今天他太感謝偷燈泡的賊了。

  「到了。」魏醫生把手中的塑料袋交給卜繡文,掏出鑰匙開門。

  「屋裡亂,請不要介意啊。」他說著,閃在一旁,請卜繡文進門。

  卜繡文進得門來,裝作不在意地打量著。

  一室一廳的小單元,但在魏曉日的佈置下,顯出雅致舒適,和走廊裡的漆黑寒 冷形成鮮明對比,到處是輕淺的藕荷色,藕荷色的麻公窗紗,藕荷色的織錦緞沙發, 藕荷色的純毛地毯……甚至連黨大的寫字檯,都鋪著藕荷色的台布,給人以曖意的 爽滑感。

  「很整潔啊,為什麼把自己說得那樣不堪?是不是先抑後揚,故意讓我吃一驚?」

  卜繡文環視四周說。

  「能得到你的誇獎,真是很高興。一個單身漢,不過瞎湊合罷了。」魏醫生說 著,很熟練地到廚房加工那些半成品的食物。不一會兒,就把餐檯擺得滿滿,還拿 出一瓶紅酒。

  「一個人,還挺奢侈。」卜繡文已脫下藍色的皮草和外套,只穿黑色羊城內衣。 屋裡暖氣燒得很熱,「不是一個人。是兩個人。」魏曉日擺出兩隻精緻的酒杯。

  「我不喝。不會喝。」卜繡文推辭。

  「久在生意場上走動的人,沒有不會喝酒的。」魏曉日不由分說斟出兩杯,醇 厚的酒香瀰漫全室。

  酒在酒杯中,液面供起,好像橢圓形的紅琥珀。

  「我是真的不會。」卜繡文拒絕。

  「不要騙我。我有好幾次聞見你身上有酒味。」魏院日端起酒杯。「為了我們 今天的聚會——」

  卜繡文端坐不動,說:「我只為一個祝福喝酒——就是為了我的女兒。」

  魏曉日說:「你太著急了。我馬上就要說到這個願望。」

  他一仰脖,獨自把酒喝乾,說:「我知道,你到我這裡來,只有一個目的,是 為了你的女兒。你心中只有你的女兒。」『卜繡文聽出魏醫生隱隱的不適意,解釋 說:「沒有我的女兒,我們不會相識。」

  魏曉日說:「但我們相識以後,除了你的女兒之後,就不能再說點別的了嗎?」

  卜繡文苦苦一笑著說:「我所有的心思都在女兒身上,她就像一個吸盤,喔, 說得更確切些,她就像一個磨盤,她的病是我的軸心,磨出來的都是血。」

  魏曉日說:「人生本身就是痛苦,所以我們更要珍惜短暫的快樂。為了我們今 天晚上的相聚——」他重又把酒杯斟得滿滿。

  這一次,卜繡文沒有拒絕。她一口氣把酒喝乾了。

  她真的沒有什麼酒量,平日的生意場上,都是姜婭幫著她應付。一杯醇酒下肚, 立刻像火焰似地燃燒起來,紅色鍍到臉上。她的眼睛變得亮晶晶,頰部飛起兩坨紅 色。

  「這酒很香,是窖藏多年的上等貨。」她用手帕掩著嘴角說。

  「咦?一般不會喝酒的人,是品不出酒的好壞的。」魏曉日說。

  「我是一般人,但因為不喝,所以敏感。看不出來,你還是一個酒徒。我原來 以為,醫生是煙酒不沾的。」

  「好的醫生,不會煙酒不沾。多年的行醫中,病人會慣壞一個醫生。他們和他 們的家屬會不停地給你送最好的煙和酒。在你憂鬱的時候,你就忍不住會試一試… …」

  卜繡文說:「噢,林中原來是賄賂之物。我聽說,有人專門買假煙假酒送人。」

  魏曉日也不再勸卜繡文,自斟自飲道:「酒是一個病人家屬送的。大約是真的 吧。

  別人都可能騙,但是一般不騙醫生。沒有人用自己的生命開玩笑。「

  「病人家屬常常送你禮物嗎?」卜繡文問。

  「這個……你問這個幹什麼呢?」魏曉日歪著頭,欣賞著卜繡文憂鬱而端莊的 美麗。

  酒精使她濃郁的悲哀稀釋了,增添了淒艷的魅力。

  「我只是隨便問問。因為我也是病人的家屬啊。」卜繡文說著,伸出纖纖素手, 傾斜起仙鶴頸子一般的酒瓶。

  「你不必灌我的酒,以來酒後吐真言。」魏曉日探手去攔,兩個人的手就碰到 一處,蜻蜓點水地粘了一下,極快地散開了。

  「那就請你直說,酒中吐真言好了。」卜繡文盯著魏曉日。

  「說什麼?我都忘了,我們剛才談到哪裡了?」魏曉日說的是實話,他的感覺 都集中在相撞的手掌上,竟不記得談話的題目了。

  「禮物。常常嗎?都是什麼?」卜繡文很清醒,緊緊扣題。

  「喔,幾乎所有的病人家屬……都會這樣做的。什麼都有。如果把它們陳列起 來,像個百貨公司。」魏曉日說。

  卜繡文點了點頭說:「那就是我的不是……疏忽了。急糊塗了。我竟沒想到這 一點,我家那個書獃子也沒有提醒我……」

  魏曉日莞爾一笑說:「這個責任不在你,是我的。」

  卜繡文吃了一驚道:「怎麼這樣說?我忘了給你送禮,反成責任在你?」

  魏曉日說:「你想啊,若是我對你們的女兒態度不好,或是不認真,你們必然 就急了。一急就會琢磨,想是不是虧待了醫生?那樣,我的禮物不早就得到了嗎? 所以說不怪你們。」

  卜繡文難得地微笑了,說:「你說得有道理。你對我們的孩子太好了,我倒忘 了關照你。」魏曉日真想再編出這樣有興致的話題,逗得這女人一笑。可惜還沒答 得他想出來,卜繡文的臉色陡的一變說:「魏醫生,您剛才在醫院病房裡同我女兒 的談話,我都聽到了……」

  魏曉日伸出的筷子停在了半空,然後緩緩放下,說:「你聽到了,不要信就是 了。

  那都是騙小孩子的話。「

  卜繡文說:「我也看到了。」

  沈曉日問:「看到了什麼?」

  卜繡文說:「出血斑。這就是我要找你的原因。我懂,它的厲害。」

  魏曉日長歎一口氣。

  卜繡文說:「我信你和孩子說的話。我願意信。我非得信。我要是不信你,我 還信誰?你得救她。」卜繡文一字一頓地說。

  「我將盡力而為。」魏曉日也是一字一頓地回答。

  卜繡文說:「我討厭你這樣打著官腔說話!盡力而為——這是一句應付人的話! 模稜兩可!你一定要想出辦法救我的女兒!

  她越說越緊張,好像女兒的生死存亡就在這一瞬訣定,突然而至的激動像高壓 鍋爆炸,她的嘴唇塗滿了酒汁,字字如泣血。

  魏曉日知道極度壓抑的人會崩潰。他心痛地走過去,撫摸著她顫抖不停的肩膀, 溫柔地說:「我一定盡力而為!」

  他很想說出一句充滿陽光和力量的話,哪怕是騙得這個女人一時的歡心也好。 但是,他不能。話一出口,依然嚴謹和留有餘地。他很生自己的氣,他知道自己這 時假若能斬釘截鐵地說出熱切的話,哪怕彼此都知道是空頭支票,這個女人也會緊 緊地貼在自己的胸膛上……那是他的嚮往啊!但是,他不能!醫生要為自己的每一 句承諾負責任。他所受過的職業訓練,讓他在最紊亂的情形下,也無法放浪形骸。

  可惜啊,機會稍縱即逝。有什麼辦法呢?教條已經溶化在血中,即使在情感的 漩渦裡,他也無法違背科學。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身體攏得這樣近,彼此散發出的熱量猛烈地烘烤著對方。 神秘的屬於男女之間的氣味,因了酒液的蒸騰,像嵐氣包繞著他們。

  魏曉日嗅到了一種類似五月的槐花的味道,使他心旌搖動。

  卜繡文覺得一種男人特有的水仙花樣的味道撲面而來,一陣昏眩,使她幾乎忘 記了這是在什麼地方。她只覺得自己累極了,從女兒病了以後,就再也沒有一時松 弛過。

  她不斷地擴大生意的規模,甚至負債經營,想攢起一大筆錢,給女兒治病。多 虧了和匡宗元的鋌而走險,她總算積攢了一部分錢。她不踏實,覺得這筆錢好像是 偷來的,不定哪一天就會飛走。她要趁錢還在自己手中的這段時間,用它掙更多錢, 為女兒治病。

  她四處求醫,但專家鐘百行已經不應診了,沒人知道他的行蹤。聽人說,他現 在有一多半時間。是在天上度過的——因為醫術高,總有各地的顯貴病人邀他會診, 他就到處飛來飛去,成了空中門診。沒有身份的人,單憑著錢,要想找到好醫生, 談何容易!

  今天下午在醫院裡,她又聽到女兒同醫生的話。

  女兒那麼渴望活下去。本來她以為她什麼都不懂,沒想到她什麼都懂。

  讓一個什麼都懂的人,明明白白地去死,是多麼恐怖殘忍的事啊。這個人年紀 如此之小,她還是你的女兒……

  要教她!

  卜繡文既然選擇了這一目標,就要萬劫不復地去實現它。

  她絕望而疲憊,箍著意志的鐵環,在這藕荷色的空氣和紅琥珀般的酒汁裡,散 了。

  一塊塊意志的殘片,在冰海沉浮……她的意志漂不起來了,只想有一個寬闊的 肩頭靠一靠,不管是死是活,此刻只想歇息……

  藕荷色有麻醉作用吧?面前這個高大的男人,化成一個漩渦,她想被淹沒……

  但在一片昏眩之中,她仍然清醒地意識到——年輕的醫學博士是有保留的—— 他只是說他「盡力而為」,而不是千方百計赴湯蹈火,百折不撓萬死不辭!

  可你有什麼權力,要求一個局外人為了你的骨肉,殫精竭慮,鞠躬盡瘁?

  是啊,你沒有權力。權力如果不是因為金錢而俯仰,那只能來自更親密的關係。

  卜繡文陷在一連串的沼澤之中,但她很明白——她只有這最後的機會了。讓這 位醫生努力更努力,加油更加油。

  並通過他找到鐘百行教授,讓教授也嘔心瀝血地幫自己的孩子同死神抗爭。

  可是,她還有什麼?

  站在死亡和希望之間的,是她的女兒。你不能讓她獨立地面對這一切。你既然 給了她一次生命,你就得做得更好一些,更多一些。你再給一次吧。

  她只有……

  她站起來,用雙手環著魏曉日年輕而富有彈性的脖子,由於兩個人相聚太近, 眼睛無法聚焦,魏曉日英俊的面孔變成重影。她便閉了一隻眼睛,睜著一隻眼睛, 像雌貓一樣看著他。她在這一瞬把一個模糊的想法變成決定。她的氣息挑逗地吹向 魏曉日,利用身體同魏曉日接觸的每一個觸點,向對方的肌體施加著越來越重的壓 力……

  魏曉日的皮膚大面積地爆炸了。他聽到自己全身的血液從頭頂傾瀉到腳底,又 從腳底倒灌到天靈蓋。事情進展得太快了,這個女人匍匐在他的懷裡,吐出的氣息 吹得他胸口發燙,好似一隻電鑽,直搗心房。

  他不是一個童男子。在學校裡幾次戀愛,也許因為醫學生對人體的諳熟,總是 很快地進入膠合一體。他甚至很清楚自己性慾的進展階段,他感覺到自己年輕的肌 體正在脫離意志的控制,渴望獨自翱翔。

  他承受不了這巨大的誘惑,猛地俯下身,將那女人殷紅的嘴唇含在嘴裡,拚命 地吮吸。他最先感受到的是濃烈的葡萄酒的味道,然後是長久的口鼻對接,讓人喘 不過氣來,心跳急驟呼吸窘促。他真想這樣維持到地老天荒,無奈缺氧陣陣襲來, 只得戀戀不捨地暫時放開對方的嘴唇。

  屋裡一時變得死一般的寂靜。吸足了新鮮氧氣,魏曉日突然驚醒,雙方不由得 各自退後了一步,好像陌生人一樣對峙著。

  魏曉日舔舔嘴唇,唇間還留著那個女人的香氣。那個女人就在眼前,氣味也是 千真萬確的,可他覺得她像一個幻影。

  這就是他渴望的愛情嗎?這個陷在大悲大苦中的女人,是在愛他嗎?

  魏曉日問自己。

  這件事有什麼地方搞錯了。她太迅速了。有點迫不及待,並急功近利。她把魏 曉日看成是什麼人呢?把自己的肉體當作禮品了嗎?

  魏曉日的激情像龍捲風一樣,澎湃地旋轉著,思緒捲動,風暴眼的中心卻寧贏 下來。

  只有最冷贏的醫生,才能在這種激情洶湧情慾不可遏制的關頭,考慮這種理智 的問題。

  為什麼?

  卜繡文望著魏曉日漸漸寧靜的面龐,心中惴惴地想:這是怎麼回事?我分明看 到了他情慾高漲,他是喜愛我的呀!

  怎麼眨眼之間,就平息下來了?我已經老到乏味嗎?已經毫無魅力了?不啊! 這件事不能就這麼就完了啊,我還沒有從他那兒得到任何允諾啊……我要把它進行 下去,如果現在結束,還不如根本就不曾開始!

  喔,我知道了。魏醫生是一個正人君子,他不願意這樣不明不白地同我在一起。 我要把這件事做得周到謹慎……

  卜繡文想著,攏了攏頭髮。她向著魏曉日笑了一下,那是她最動人的笑臉。每 當她要作成一筆大買賣的時候,就向客戶發出這樣的笑容。

  魏曉日果然被這笑容震懾住了,呆呆地看著她。

  卜繡文走到電話機前,撥通了自家的電話。

  「踐石嗎——」她的語調平穩而沉著,沒有一絲急躁。

  「唉呀!繡文,是你!我剛往醫院裡打了電話,說你早就走了。怎麼還沒到家? 可把我急壞了……」夏踐石的聲音很大,魏曉日站在一旁也聽得很清楚。

  「有什麼可急的。我很好。」卜繡文穩穩地說。

  「你現在在哪裡啊?在做什麼?」夏踐石關切地問。

  「我還能在哪裡?我還能做什麼?」卜繡文反問道。

  「噢……那是。你在忙,你在工作啊……」夏踐石恍然大悟。

  「女兒沒事吧?」夏踐石轉了話頭。

  「還好。」卜繡文的語調暗淡了。

  「明天我到醫院裡去,就可以看到她了。你可要保重啊。

  沒什麼事了嗎?「夏踐石說。

  「沒事了。晚安。」

  「晚安。」

  魏曉日默默地注視著這一幕,有一種離心的力量漸漸充斥在他們之間,他領略 到這個女人操縱他人的能力,覺得她精明太過了。

  他不喜歡一個女人這樣熟練的撒謊。

  卜繡文放下電話。

  「沒事了。」卜繡文對魏曉日說。

  「原本也沒有什麼事啊。」魏曉日醫生說。熱情退了潮。

  卜繡文愣了一下,敏感到自己錯過了一個機會。男女交往,也像商務會談一樣, 機會是很重要的,許多重大的決策都取決於一念之差。

  但是她不灰心。退一步,進兩步嗎。魏醫生是正人君子,對正人君子,要把障 礙全部打掃乾淨。雖然這樣會費去一些時間,但沒有後顧之憂的歡愛。才會有更好 的結果。

  卜繡文兀自微笑了一下。

  在這種氣氛中,這個微笑有著說不清的含義。

  「你經常這樣嗎?」魏曉日說。

  「哪樣?」卜繡文抱著肘說。她感覺到些微的寒意。

  「就是……」魏曉日盡量挑選著不傷人的詞彙。「就是向你的丈夫請假……」

  「是的。經常。他很愛我,為我擔心。凡是我應該在家的時候,我若有事不在 家,都會告知他。」『卜繡文很肯定地說。

  「我很同情……」魏曉日慢吞吞地說。

  「同情誰?」

  「同情你的丈夫。他那樣相信你。他甚至都沒有問你一下,你甚至都沒有留下 一個口實。你什麼都沒說,都是他自己說的。可你卻……」魏曉日挑選不出合適話 語,留下長久的空白。

  「你覺得我是人盡可夫,是不是?你沒想到一個孩子重病的母親,還有心思尋 歡作樂,是不是?

  「你覺得我是一個寡廉鮮恥的女人,是不是?」卜繡文把這些驚心動魄的詞, 說得平靜如水。

  這些話未嘗不是魏曉日想說的,只是他還沒有梳理得很清楚。他自認為是一個 正派人。雖然現在的社會這樣開放,男女之間的事已趨淡然,但他恪守著自己的生 活準則,希望女人只是因為愛才接納和歡愉。如果不是愛做膠水,任何粘結都是低 級遊戲。

  一個停論。一方面在暗戀著別人的妻子,一面又為那個丈夫不平。魏曉日覺得 自己很虛偽。

  他掩飾著說:「沒有那樣嚴重。我只是想說,天已經不早了,我送你回家吧。」 說著,站起了身。

  氣氛一下子變得很尷尬。

  卜繡文再留在這裡,就是要賴了。

  但她必須留下來。為了她的女兒,她得留下來,直到得到一個確切的允諾。

  卜繡文只有一件禮物,可送魏醫生。越是珍貴的禮物,受禮人越要推辭客氣一 番,這也是人之常情。她要不屈不撓,必要的時候,她也會寡廉鮮恥。

  她這樣想著,換了更柔和的口吻說:「我已經同我的丈夫說了,今夜不回去了。 現在回去,叫我如何解釋?」

  這當然是個不成借口的借口。

  「那我送您回您的辦公室去。」魏曉日說著向門口走去。

  「好吧。等我穿上外衣。」卜繡文走到她的皮草前。

  魏曉日看著她。卜繡文緩緩地解開自己的衣服,毛衣像鱗片似地脫落,然後是 華麗的襯衣……

  一件件丟棄在地毯上,最後只剩下一套粉色的內衣褲。

  魏曉日驚呆了。他剛開始沒有意識到這個女人不是在穿衣而是在脫衣。當他意 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女人已經把自己像荔枝一樣剝了出來,站在地毯中央,凍得瑟 瑟發抖了。

  「你怎麼能這樣?趕快把衣服穿上,不然你會得肺炎的!」他慌忙叫著,又不 敢過分靠近這個半赤裸的女性胴體,急忙從衣櫃中抽了一件睡衣,遠距離地甩了過 去。

  那是一件淡藕荷包的厚睡衣。

  也許是寒冷的確令人難以忍受,卜繡文乖乖地披上了睡衣。

  突然有一種家庭的氣氛籠罩著他們。

  睡衣上殘存著水仙花的氣味,卜繡文不由自主地嗅了一下,又一下。

  情慾又如潮水似地漫卷而來。這一次,卜繡文不單單是想誘惑他人,自己也有 了某種朦朧的慾望。

  魏曉日被卜繡文身上熟悉的藕荷色所感動,一種家的感覺,一種親人的感覺。 好像她已經成為自己的妻子一百年。被強行壓抑下的激情,又一次不受制約地膨脹 起來。

  「我喜歡這個顏色。我也知道你喜歡這個顏色……」卜繡文喃喃地說。她懂得 欲擒故縱,這個時候,對男人不能逼得太急。欲速則不達。

  「我沒想到,你也喜歡……你怎麼知道的?」魏曉日果然又有了親近她的熱情。 藕荷這個顏色大溫柔了,魏曉日上大學的時候,有同學說這是陰性色彩,也就是女 性喜愛的顏色。從此以後,他就很注意在公開的場合藏起自己的愛好。

  只有在家裡,才盡情地浸泡在藕荷色裡。

  「從手絹。你有一塊費荷包的手絹。人們外衣的顏色常常受時尚的左右。只有 在這種微小的地方,才能看出人的個性。」卜繡文用睡衣把自己裹得像個粽子,懶 懶地說。

  「想不到……你如此善解人意……」魏曉日低聲道。他的意志又開始動搖。情 欲好似新的一波海浪,乘風而來。

  「你想不到的事還很多。

  「喔,還有什麼?」魏曉日問。

  「我要送你一件永遠不會忘懷的禮物。」卜繡文用力把自己包得更舒適些。

  「我不要你的禮物。」魏曉日拒絕。

  「為什麼?」卜繡文問。

  「因為我只收那些有把握治好的病人家的禮物。我不願讓人家人財兩空。

  「這就是說,我的女兒是沒有希望治好的了。」卜繡文依舊是悄聲的。

  「是的。我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我不想再重複那個冷冰冰的結論。」

  「可是,我想讓你開一個先例。不管我的女兒治得好治不好,都請你收下我的 禮物。

  這是我的一番心意。「卜繡文懇求著。

  「那……」盛情難卻,魏曉日說:「如果不是特別貴重的話,我就收下好了。」

  「如果你看重,它就很貴重。如果你不看重,它就一點都不貴重……」卜繡文 說著,一把扯開了睡衣的帶子,裡面的粉色內衣也應聲脫落,一道耀眼的白光橫陳 在藕荷色的地毯上,卜繡文赤裸裸地躺在了魏晚回的腳下。

  猝不及防。魏曉日早就覺得今夜要發生點什麼,他一直用理智抗拒著。但壓抑 得越久,爆發力就越強。他的體液又一次澎湃,他俯下身,把自己的身體像被子一 般地蓋在女人的身上。

  「扣子……痛……」女人輕輕地呻吟著。

  魏曉日這才意識到自己還穿著全套的衣服。

  「到我的床上去吧。這樣下去,你真的會受涼的。」他狂吻著她,緊緊地抱起 女人。

  女人緊閉雙眼,章魚似的吸附在他身上。

  他把女人安放在自己的床上,用羽絨被將她包得嚴嚴實實,羽絨嚓嚓響著,被 角翹起。魏曉日細緻地把被角掖好。

  「我沒有想到……」他注視著她的眼睛,呢喃地說。

  「因為我知道你愛我。」女人柔聲回答。

  「我從來沒有對你說過。我以為你永遠不會知道。」

  「愛是不需要說的。從你愛我的那一瞬起,我就知道了。」

  「我以為這愛是沒有結果的。」

  「我現在就把結果給你。」卜繡文說著,用手來拉魏曉日。她在被子裡已溫暖 了多時,手是灼熱而柔軟的。她引導著他的手,在自己的身體上漫遊著,企圖將他 膨脹的慾望燃燒得更猛烈。

  這就是嚮往已久的愛嗎?

  魏曉日的手在被子裡的黑暗中摸索著,溝壑與隆起,乾燥與濕潤……

  他感覺到女人的手富有經驗和挑逗性,但她的身體卻是僵硬呆板的。她盡力地 在誘惑他,迎和他,但她的身體並不配合。

  這是一種分裂。她不愛他,或者說,她的愛還遠遠沒有到達這種水乳交融的需 求,但是她強迫自己走到了這一步。

  她在欺騙他。用身體和語言。或者說,她的意志想要達到的目的,她的身體卻 沒有反應。激情澎湃的女人應是飽滿的葡萄,任何輕微的碰撞,都會汁液進出。魏 曉日感到一種巨大的悲哀,當然,對某些男人來說,女人想什麼是不重要的,重要 的是她們表面上的順從。就萬事大吉了。但魏曉日不是這種人。越是他看重的人, 他越要求靈魂和肉體的一致。他覺察到了這種分裂的壕溝,他就立刻在溝邊剎住了 腳步。

  魏曉日再一次冷靜下來。他給自己的手臂輸送力量,他的手就在女人的某處停 頓下來。女人彷彿吃了一驚,下意識地放鬆了箍匝地的力量。他就勢把自己的手抽 了出來。

  手上沾滿了槐花的氣味。

  他突然覺得自己很愚蠢。

  為什麼要如此克制人最純粹的慾望?

  他用眼睛尋找女人的眼睛。他想找到一個答案,證明自己剛才的判斷是錯誤的。

  他看到了女人的眼睛。不,他沒有錯。女人的眼睛裡並沒有撲朔迷離的情慾, 而是極冷靜極淡漠的神色,甚至,有一種敗花殘柳的自暴自棄。

  看到他在看她,女人垂下絲絨般的睫毛,說:「不要懷疑我的熱忱。當我們開 始以後,我想,我會好一些的。自從孩子病了以後,我已經忘記了如何做愛。給我 一點時間。」

  她的聲音幾乎哀求。

  她固執地拉住他的手,不讓他躲開。

  他用手撫摸著她的頭髮說:「我愛你。」

  她吻著他的手說:「那你還等待什麼?」

  魏曉日說:「等待你愛我。」

  卜繡文說:「我現在真的非常愛你。我從來沒有主動求人做愛,你是第一個。」

  魏曉日說:「你說對了。這不是愛,是求。作為一個醫生,我分得出女人的身 體對愛和求的不同反應。」

  卜繡文淚水一下子充滿了眼眶,說:「你真的不要我?」

  魏曉日閉上眼睛,艱難地說:「真的。現在,不。」

  卜繡文騰地坐起,羽絨被像水鳥的翅膀一般張開,扇起颶風:「好你個魏曉日! 我恨你!我恨所有的醫生!你們不是人,是冷血的蛇!是畜牲!是骷髏!」

  魏曉日說:「我知道你的心了。你現在愛的不是我,是我的手藝。你想用你的 身體換取我對你女兒全力以赴的治療。

  你可以收回你的禮物。但我答應你——我將竭盡全力。「卜繡文傻傻地坐著, 她費盡心機,等的不就是這句話嗎?當這句話如此簡單如此清晰地響在她耳邊之後, 她悵然若失了。她失去的是什麼呢?她不是什麼都沒有失去嗎?

  不不……她還是失去了……女人疲倦地閉上了眼睛。

  魏曉日撫摸著她的手說,「你求我的,我收下了,沒有別的還你,也請你收下 我的請求。」

  「什麼?」卜繡文抽出了自己的手,閉著眼睛說。

  「求你一件事,愛惜自己。」魏曉日說。

  卜繡文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這個男人,他居然看出了那麼多東西!她很想 琢磨點什麼,思索點什麼。這樣的男人的確是太少見了。在這之前,她不愛他,只 想利用他。

  現在,她有一點愛他了……她還想再明白些,但無邊的睏倦大霧一般瀰漫過來。 她平日有擇床的毛病,換一個新地方,無論如何是睡不著覺的。但今天,在這個陌 生的地方,在溫馨的藕荷色中,卻迅速安然地入睡了。

  魏曉日走到書房。

  他凝視著窗外的黑暗。

  他已經說了:竭盡全力。這不是一句空話,是一句用職責和信譽做抵押的話。

  他看了一眼書架上的精裝燙金外文書。他知道那裡沒有治療夏早早疾病的方法。

  只有去求老師鐘百行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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