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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幻小屋和藍手鐲


  天,藍得像一頁童話。

  「將來世界遊樂園」的摩天輪,從我新搬入的高層住宅窗前,盤旋而過,我對 這個唐吉訶德風車似的玩意兒不感興趣,俯身下望,茵茵綠草中有一座粉紅色的小 屋,宛如一朵玖瑰花瓣被靜靜地遺落在草地上。便萌動了去看一看的念頭。

  遊樂園售票處的建築,是七個小矮人居住過的。赭色的樹皮鑲嵌牆壁,上面塗 著古老的青苔。高聳的屋頂站立著信鴿狀的風標,發出悅耳的鳴叫。

  售票小姐打扮成白雪公主模樣:「您要購買哪種票?」

  面對高科技與美妙傳說的結晶,我的目光一定顯出撲朔迷離。白雪公主款款介 紹:「您喜歡玩哪種遊藝機,就買哪種票。如果都想玩,可以買通票,十塊錢一張, 可玩一整天,比較優惠。」當然,她恰到好處地莞爾一笑,小心地避開我的自尊心, 「如果您時間緊,只是參觀一下,也可以只購一張門票。」

  我迅速瀏覽了遊藝機的名稱。水晶城堡、瘋狂老鼠、吃驚房子、超級帽子、海 盜船……順便記住了價目表,都很昂貴。

  我肚子裡的食物,還沒有飽脹到需要用這麼多外國驚險來消化,雖然購買通票 顯然合算。

  「我只想去那間外觀是粉紅色的小房子。」

  白雪公主受到很好的職業訓練,微笑著把一張粉紅顏色的專用票撕給我。

  哦,它叫夢幻小屋!

  小屋在俯視中好鮮明,此刻卻隱匿於無邊的綠色之中,只有依靠路標前進。

  一個丁字路口。

  「叔叔,您幫我看看,我有米老鼠高嗎?」

  路旁有一幅巨大的標牌。穿著橙黃皮鞋的米老鼠,優雅地伸出雪白的手套,上 面用中英文書寫著:「小朋友,假如你沒有我高,請不要去找瘋狂老鼠。」

  看來,瘋狂老鼠是這位美國老鼠的近親了。

  在米老鼠的伴侶米妮通常站立的位置,此刻站著一位小姑娘,正在向我張望。

  她渾身圓滾滾的,穿一件很簡練的背帶白布裙,臉像紅蘋果一樣飽滿光亮。眼 睛和嘴也都是很端正的圓,像是以黑紅兩色重油彩用心寫出的零。我悲哀地想,她 長大絕不會是身材窈窕面容清秀的美女。但此時卻是一個極惹人喜愛的女孩。

  我便在心裡叫她零零。

  零零倚在米老鼠身邊,用右手卡住自己的頭頂,欲一比高低。在她滑潤的手腕 上、套著一個藍手鐲。

  零零蓬鬆的卷髮,像薄霧一樣籠罩著她的高度,她便努力將它們捺下去。手鐲 與髮絲相搓,發出風拂草葉的聲響。她跳開來,失望地發現自己的手指只齊到米老 鼠黑耳朵的一半,便不服氣地向我求救。

  看著零零像黑圍棋子一樣晶瑩的眼睛,我說:「晤,你可以算是和米老鼠一樣 高了。」

  她像雲雀一樣尖叫了一聲,單腿蹦跳了兩步,又輕捷地換成另一腿蹦跳。再也 不看我一眼,快樂地向前跑去,直到很遠,才猛然回頭,說了一聲「謝謝」。

  我注視著她的背影,那是一種像滾動的水銀一樣極活潑的姿勢。許多年前,當 我還是小男孩的時候,我也會這樣跑,覷前後無人,我也試著單腿蹦跳,立刻感到 困難和荒唐,就停了下來。

  突然,零零摔了一跤。在向前撲去的一剎那,她記得去保護自己的手鐲,但仍 舊晚了,手鐲礙到地上。她心疼地撫模手錫,手鐲大約有了一些損傷。這很糟糕, 但更糟糕的是她的腿,膝蓋處流出血來。

  我擔心地跑過去。

  零零從兜裡掏出一塊藍手絹。白裙子只有一個兜。兜裡裝著藍手絹時。裹不住 的藍色從布絲滲出,好像她揣著一瓶墨水,現在,她通體晶瑩了。看起來零零是一 個粗心而常摔跤的孩子,上次的痂痕尚未完全脫落,新鮮的血又從邊緣緩緩浮出, 像紅水河上飄著一葉小船。

  零零拿著藍手絹思索了一下,手鐲和腿,哪個更重要,我以為這是毫無疑義的。 零零的思維很快,全不似成人那樣優柔寡斷,迅速把手絹系到了手腕上。

  我想勸阻她,小姑娘滿臉都是對陌生人的拒絕。我終於沒有作聲。她已經忘記 我了。

  現在,看不到藍手鐲了。人們只能看到一個小姑娘腕上纏著一方藍手帕,膝蓋 流著血,一拐一破地走向瘋狂老鼠。人們會以為這小姑娘身上兩處負傷。手更重一 些。

  夢幻小屋在路口的另一側。我卻突然對零零關注起來,她畢竟只到米老鼠的耳 朵,最多不過打個平手,又掛了彩。

  我尾隨她去。

  瘋狂老鼠實際上是一種類似翻滾過山車的大型遊藝機。零零坐在椅子上。有一 副馬蹄形的重物,鞍轎似地降落在她幼嫩的雙肩,像一雙鐵腕扼住咽喉兩側。這樣 老鼠在劇烈騰挪的時候,才不會被巨大的慣性投擲而出。還有一條鋼索般的保險帶, 把她和座椅堅定地聯繫在一起。

  零零雖然滾圓,畢竟是個孩子,保險帶扣到了最後一環。因為心靈上負了責任, 我便走過去看她系得是否牢靠。她完全沉浸在冒險前的快樂之中,對每個走近她的 人,無端地微笑。

  開始檢票了。零零把她的藍手鐲打開,又小心翼翼地包好。

  瘋狂老鼠動作起來,這是一場真正的鼠疫。它毫無規則地顛簸起伏,沿著尖銳 的直角,無目的地撲打跳越。人們恐怖的失叫聲,像黑色的松針,從瘋狂老鼠背上 鋪天蓋地撒下,使每一個旁觀的人,深刻地明白了什麼叫「抱頭鼠竄」。

  我抗拒著恐懼和眩暈,目光拐著鋒利的路線,困難地跟蹤著小小的零零,其實, 她即是此時發生了某種意外,我也是完全無能為力的。

  瘋狂老鼠倏地完全地倒立起來,我半仰著臉,極清晰地看到,在太陽米字形的 光輝一側,零零同我鼻子對著鼻子,像個嬰兒般地俯衝過來。在那雙黑雲子一般的 眸子裡,飽含著地面蒼翠的綠色。

  我的責任業已盡完。老鼠痛苦地安靜下來,我轉身離去,去尋找那依稀的粉色。

  夢幻小屋的門是橢圓形,中間有一個肉色的鈕。它引動人們溫馨的憶念。卻終 於想不出確切的究竟,懷著不甘心走了進去。

  粉紅色的微光,像霧靄一樣包裹過來。看不到燈,或者說到處都有燈,牆壁像 滲水一樣沁出粉色的光柵,使你以為伸手就可以抓到粉色的顆粒。

  溫度極適中,像幼時祖母剛剛用舌尖嘗試過遞來的一碗粥。

  空中瀰漫著一種類似撫摸般的韻律。它不疾不徐,無休無止。像一隻巨大的手 掌,溫存而準確地拍擊著每個人最原始的記憶……

  一切都那麼熟悉,又那麼遙遠。每個人都像被過分醇香的酒灌昏了頭,鬆弛在 極舒適的座椅上。

  我的理智抵制著俘獲,極力思索著:這小屋,我似乎居住過……當我終於想起 來的時候,悚然一驚:這不是仿照人類母體內的宮殿塑造的嗎!怪不得它給人以無 可比擬的安寧和歸屬感!

  那個橢圓形的門,象徵著臍。它是嬰兒和母親永久的聯結之路。

  在被瘋狂老鼠強烈摧殘之後,你不得不佩服將來世界的領導人了。你不論怎樣 不以為然,都要進入沙灘般的舒緩之中。

  門猛地被撞擊開,零零滑動進來。小孩子距離母體的路程更近,她很快便進入 了夢幻的境界。蜷在座椅上,像一隻溫順的白貓。

  環境已具有如此的魔力,再加上正式的節目,該是怎樣的美妙!我覺得這錢花 得不冤。

  從臍裡走進一位年青的女郎,她長得很媚氣,前衝式的長簷帽,提醒人們這是 中外合資的遊樂園。

  我無端覺得,工作人員應是一位慈祥的老太太。

  「就要開場了,收票了。請把票拿出來。」女郎的聲音,不合時宜地冷漠。

  人們都從懷抱的溫暖中清醒過來,像要保留住最後的美好,依舊蜷著身子,無 聲地舉起票。

  小姐一把將我的專用票擄了去。

  零零舉起她耦節似的胳膊,藍手帕經粉紅色的渲染,蛻變為深紫。

  小姐將我側方之人的多用票捋過去,撕下表示夢幻小屋的那一聯,余票退過。

  小姐走到零零眼前。零零的胳膊已經下沉,她舉起得過分早了。

  「票在哪兒?」小姐問。

  零零便像在課堂上舉手發言惟恐叫不到時,將手舉得高高。

  「那請你把手絹打開。」小姐催促道。零零已經耽誤了時間。

  孩子們總是這樣,遺漏一些非常重要的步驟。零零用另一隻手去解這隻手上的 手絹。小姐耐心地等待著,像副食店售貨員在等待一個沒有主動拔掉瓶塞子的買醋 者。

  手絹系得過於牢靠了,解得便很艱難。幸而小孩子們的心,細小卻並不細膩, 零零全然沒有察覺到小姐的厭倦,終於解開時也沒有成年人乞求原諒時慣常的歉意, 蛋圓的小臉因為窘急的汗水,更顯出油汪汪的可愛。

  「阿姨,您看——」

  在這種無遮攔的笑臉面前,萌生慍怒的小姐也忍不住了一個微笑。

  現在,小姐和人們都看到了那個藍手鐲,在手絹的保護或是蹂躪下,它不安地 褶皺起來,像一個洗衣女人冬天的手,邊緣皸裂出無數細白,小姑娘溫潤的汗水, 將它們浸涸得綿軟而淺淡。

  這是一個紙環圈成的手鐲。

  「把手伸過來。」小姐突然興奮起來。

  零零順從地把手伸過去。手背凹陷的小坑裡積滿灰土,唯有指甲紅潤,像一枚 枚光潔的鼓錘。

  「我說的是讓你把你的手心伸過來,你為什麼不?」小姐的聲音已露出明顯的 惱意。

  她並沒有說手心,所有在場的人都可以證明。她只說過手,但這不妨礙她的嚴 厲。

  零零從這聲調裡察覺到了某種錯誤的嫌疑,又並不明白錯在那裡,便基本上是 無所畏懼地把手心朝向小姐。

  小姐要看的其實是她的手腕,那裡是紙圈的聯結處。藍手鐲悲慘地綻開裂紋, 像一條彎彎曲曲的林間小路,勉強維繫著最後的連貫。繃開的紙纖細如春草,瑟瑟 地隨著零零手腕脈跳的搏動而顛抖不已。

  藍手鐲是用將來世界遊樂園的通用票糊就的。這是一個聰明而公平的主意。它 緊箍在每個購買者的手腕上,不可拆卸,因而也就不可轉讓。現在,藍手鐲殘破了, 它的象徵意味就很明顯。

  「你說,這是誰的票?」小姐的前衝式帽簷俯得很低,循循善誘地說。

  「這是我的票呀!」零零完全沒有意識到逼近的危險,很肯定地回答。

  「那它怎麼破了?」小姐成竹在胸。

  零零認真地想了想,瞇著眼睛說:「不知道,也許是我摔跤時蹭破的。」

  「你用手絹包著票,手絹上一點土都沒有,怎麼會是摔的呢?這票是你從別人 那兒拿來的,自己又粘上,所以它才不完整。小姑娘,你要做個誠實的孩子,犯了 一個錯誤,不能再犯第二個。」小姐看來是經常抓獲作弊的遊客,話說得有理有據, 態度比剛開始檢票時,還要和靄了。

  眾嘩然。有人說:「真看不出來,小小年紀就……」

  我想說明摔跤和手絹的關係,又一想,你只看到了這一幕,也許在那之前,手 鐲就已經是破的了!

  「不!」零零驚恐地瞪大了眼睛,「票是我自己買的。我考試得了雙百,媽媽 就給我十塊錢讓我來玩。不信,你們去問我媽媽!」小姑娘略微安了心,她為自己 找到了最有力的證人。

  「問你媽媽?那還不等於問你自己嗎!」?」小姐不屑地說。

  人群引起小小的騷動,畢竟這是褻瀆了人人都有的神聖。

  小姐像聞到了惡劣氣味,扇了扇自己靈秀鼻子前面的空氣:「你們別看著她裝 得還挺像,我們這兒常常遇到這樣的孩子。」她偏轉身,面對著眾人:「說實話, 這些遊藝機多一個人玩少一個人玩,有什麼了不起?還不是一樣費電一樣磨損一樣 得有人操縱嗎!可孩子還小,這種說瞎話佔便宜的習慣一旦養成了,將來不是害人 害己嗎!」

  小姐說得很義憤,這使剛才認為她有些不講情理的人,也頻頻點頭。

  「阿姨,這票真是我的。您看,它們粘得那麼緊,要是別人的,我怎麼能把它 們撕下來又粘到我的手上呢!」零零完全不顧大勢已去,頑強地為自己尋找物證。

  「哎呀呀,沒見過這樣難纏的孩子!你問我,我還想問問你呢!不要裝傻,這 事很容易。用小刀沿著粘縫的邊緣慢慢挑開,只要細心一點,可以做到天衣無縫, 老實說,你做得並不高明。」

  我湊過去看。果然,藍手鐲的對接處並不妥貼,存有顯然是掙脫而裂開的斜紋。 看起來鐵證如山。

  「阿姨,每個人只有一張票,別人的怎麼會給我呢?」零零依然不屈不撓,在 這種尷尬的時刻,她除了在為自己辯解,竟還保持著童稚的好奇。

  「這不是簡單的事嗎!」小姐向我們攤開她那柔若無骨的手指,更顯出事實的 毋庸置疑:「通票我們是不回收的,讓遊客們帶回家去,經理說這是活廣告。從別 人手裡要一張廢票並不困難。」

  小姐的話嚴絲合縫,再多同情也無懈可擊。

  「那我怎麼辦呢?」在這鐵的邏輯面前,零零像桂無核一樣的黑眼睛,因為過 多清水的折射,顯得更大更圓,竟愚蠢地向小姐討問起辦法來了。

  「那你只好回家了。記住,以後再也不要做這種事了。做一個誠實的好孩子。」 小姐溫存地說。

  零零把殘破的藍手鐲卸了下來,慢得像在褪一副手銬。我歎了一口悠長的氣。

  零零把斷成半個弧的通票拿在手裡,像擎著她最後的希望:「這是我買的票, 阿姨,是真的!」

  「怎麼說了半天又回來了!我對你已經是寬大處理了,按規定要罰款的!你要 再這樣,別怪我不客氣。你是哪個學校的?叫什麼名字?說說呀!」小姐聲色俱厲 起來。

  零零的脖子蚯蚓樣軟了下去。名字是孩子們為數很少的私人財產之一,他們不 願意把它孤零零地留給不認識的人。

  零零執拗地沉默著。

  人們不再同情這孩子。是啊,沒做虧心事,就把名字留下來嘛?

  也許每個孩子心中,都有一個來自上天的聲音,告誡他們,遇到危險時不要說 話。

  事情看來就這麼結束了,零零倒退著向外走去。

  「阿姨,我看到了。她是買了票的。」一個戴著沉重鏡片的男孩,擠過來說。 人們散漫的目光立時凝聚起來。

  男孩很瘦弱,嘴唇角很黑。那不是早生的髭,而是早上吃了某種豆餡製品的遺 跡。這使他的話失去了幾分可信性。

  小姐鎮靜的目光,像抹布一樣擦拭著男孩的臉。這沒有什麼,她見得多了。

  「你親眼看見的?」小姐很和氣地問。事情出現了某種轉機。

  「是。阿姨。她排隊時站在我前面。」

  零零站在距男孩很遠的地方,眼睛裡抖落幾顆葡萄大的淚珠:「真的?你看到 我了?我怎麼沒看到你?」

  阿姨很沉著,果斷地撇開女孩問男孩:「你們倆是一個學校的?」

  「不是。」男孩鬧不清學校和票有什麼關聯。

  「那就是住一座樓或是同一條胡同噗?」阿姨的話板上釘釘,帶有明顯的誘供 成分。

  「不是的。」男孩否定得毫不遲疑。

  「那你們倆怎麼會一起來?」小姐變了臉。化了妝的女人發起怒來,有一種獰 厲之美。

  這問題幾乎不通情理。你我他大家都一起來了,沒有什麼為什麼。

  可惜孩子們的智力尚未臻於完善,他們想不出回答,瞠目結舌。

  大人們嘈雜起來。小姐敏銳地感到了民心的向背,收斂了一下鋒芒:「好吧好 吧,就算你們不認識。你排在她後面,」她把頭轉向小男孩,「你怎麼能知道她是 買了一張門票是一張單項票還是一張通票?」

  這問題順理成章,斬釘截鐵。在場的人都難以回答。不要說一個小孩,就是成 人,若無非常情況,也不會去注意前後人各買什麼票。

  小姐運籌帷幄地笑了。

  「可是,阿姨,我看到了,也聽到了,她買的是通票。她用的十塊錢是只有兩 個人頭的那種。」小男孩扶了扶鏡框,極為肯定地說。

  零零的圓臉脹紅了:「那是一張新錢,我媽特地給我的,用舊錢太髒了。」

  事情似乎很清楚明白了,大人們饒有興趣地看著孩子們主演的戲。

  小姐有了片刻間的驚詫,可能是她以往稽查中沒有這種經歷。她用小手指攏了 攏實際上並不紛亂的頭髮,鮮紅的寇丹像櫻桃一樣,穿過黑髮在前衝式帽簷的一側 閃爍。一個成熟女人和一個公務人員的形象,同時出現在我們面前。

  「我這裡不是法院,用不著證人。」她的口氣十分冰冷,同粉紅色的環境很不 協調,「我不管你們怎麼買的票,我只負責查票。這票上寫著呢:當日有效。全天 乘坐,斷開作廢。看清楚了,不論什麼原因,斷開作廢。」

  小男孩立即垂下頭去檢查他自己的藍手鐲。成人們也立即垂下頭去檢查各自的 藍手錫,幾個一道來的,還彼此檢查。

  只有零零沒有垂下頭去。她知道自己的藍手鐲,已經變成了一條藍飄帶。

  一瞬間,很靜很靜,像我們最初形成於這個世界的那個夜晚一樣安靜。突然, 從四周牆壁看不見的音響設備裡,傳出遙遠、模糊、像海浪一樣有節奏的轟響,它 像輕柔的絲綢,覆蓋在每個人的身上,又溪水般地蕩漾開來……人們緊張的思緒, 立即像奶油一樣融化了,進入無邊的粉色夢幻。一個如風吹草葉般溫柔的女聲說道: 「現在,在你們頭頂上方聽到的聲音,是每個人的母親心臟跳動的音響……」

  一種無以比擬的安寧和美妙,潮汐似地將人裹挾而去。

  因為檢票時間過長,小屋的自動操縱系統已進入運行狀態。

  我在沉入夢幻的最後一刻,看見小姐把零零揪出了小屋。那孩子已經被母親的 心跳感動,率先進入了一種幸福的狀態。當她被推出圓門的剎那,我猛地喊了一聲: 「等一等,我給她買一張票。」

  臍,已經嚴密地閉合了,零零像是一個早產的嬰兒,被強行娩出。假如我始終 清醒,也許會追趕出來,我知道小姐和零零一定聽到了我的話。可惜夢幻破壞了我 的思維。你見過哪個未出生的胎兒,會關切別人?!

  幾天後,我的一位朋友來賀新居,被旋轉的摩天輪吸引,要我陪他再去將來世 界遊樂園。

  我們買的是通票。你不得不佩服遊樂園管理者的聰慧。不把票粘成手鐲樣,你 有什麼辦法保證票的唯一性?遊客們沒有相片往通票上粘貼的。

  大輪子,小屋子……一切都熟悉而令人乏味。人造的東西,只有在第一次來客 和孩子們眼中,才有生動的魅力。我依舊像貓一樣,從瘋狂老鼠始,繼而進夢幻小 屋……朋友讚不絕口,我卻晦暗如難產的嬰兒。

  然後是摩天輪。水滴狀的小房間載著我們悠上藍天。我看到了我的臥室,它們 同別人家的臥室幾乎一模一樣。

  然後是海盜船,簡直一步一個驚險。突然,我看到一個穿籐黃衣衫的小姑娘, 正攀上新幹線的小火車。她高舉著自己的手,手上套著一隻藍手鐲。

  這是零零,毫無疑問是她。服飾可以變化,但那圓是不變的。孩子終究是孩子, 幾天前的羞辱,像海豚身上的水珠一樣,不曾留下絲毫的痕跡,她快樂地笑著,笑 聲像花香四處瀰散。

  我為成年人的多慮感到可悲。

  她好像看見了我,愣怔了一下,笑聲便出現一個豁口,再續上去時,音色和頻 率都低抑了許多。我想,人們都不願別人看見並記住自己屈辱的那一刻,儘管是萍 水相逢,儘管是很幼小的人兒。

  於是,我便強拉朋友遠離新幹線的繁華到偏僻去。朋友連聲惋惜,我誘騙他說 水晶城堡比火車軌道好玩多了。

  小姑娘被小火車載到鬧市去了。我輕鬆地吁了一口氣,但願我們永不相見。

  幾乎是一分鐘後,我見到了零零。她從最初的一站下了車,尾隨我們而來。

  「叔叔,謝謝你。」她的睫毛因為急促的呼吸而像蟬翅般撲動。

  為了我一句並未實施的允諾,這孩子竟如此認真。我感動了,用一種對成人的 鄭重說:「不用謝。我相信你。」

  「叔叔,您不該相信我。」零零低下頭,很快又勇敢地抬起來,直視著我。

  我的自信心像焦脆的鍋巴一樣破裂了:「這麼說,那天你的手鐲真是假的了?」

  朋友愣怔地看著我,想像不出我何以如此頹喪。

  「不。那天的手鐲是真的,今天的卻是假的。」零零大聲他說著,全無遮掩, 令我懷疑這頑皮的女孩子在開一個惡劣的玩笑。

  「你小聲點!」我噓她,又搞不清自己是在教她世故還是為她掩飾。

  「怕什麼?」零零大惑不解,「手鐲一點也沒有破!」

  我幾乎是粗暴地擰過她的手。像耦節一樣白嫩的腕上,藍手鐲清爽完整,毫無 紕漏。

  「它多麼像真的呀!」小姑娘炫耀地高揚臂膀,藍手鐲便把她的臉也映出淡清 的灰網。

  「那你是從哪得來的?」我充滿驚慮地問。

  「這還想不出來!」零零嗔怪我的明知故問,「那天阿姨不是說了嗎,大門外 面有許多人並不一定要把廢票帶回家去做紀念。管他們要就是了,一點也不難。」

  「可是,你怎麼把它從別人手腕上取下來呢?」憑著成人的智力,我完全可以 通過思索得出答案,但我無法相信,必須親耳聽到才能證實。

  零零看在我們友誼的份上,很有耐心,拿出一把削鉛筆的豎刀,比劃著:「就 這樣,一點點沿紙縫拉開,只要你別慌,挺容易的。」

  是的,這挺容易。我不由自主地點點頭。

  「取下來之後,你又是怎麼給自己套上的呢?」

  如此窮追不捨地問一個孩子,近似殘忍,但我遏制不住自己。

  「用膠水粘呀!就像我們上手工課時一樣。」零零邊說邊拿出一個小眼藥瓶, 輕輕一擠,一滴比淚水稍混的漿液流淌下來。

  看著這套精巧的作案工具,朋友忍不住插嘴:「你怎麼設想得這麼周密,長大 可以做克格勃。」

  「唉呀,這怎麼能算是我發明的?」零零難得地露出羞澀之情,誠實地糾正我 們:「這都是那天那個阿姨告訴我的,是吧?叔叔。」

  在她碧清如水的眸子裡,我看見一個像魚一樣張著嘴的男人——那是我。

  是的,那天那個女人說了這一切,而我全然沒有記住。

  「哪來的這麼個女人?」朋友訝然失色地問。

  我顧不得回答,像捧一件有破紋的瓷器,捧起那套著藍手鐲的小胳膊:「真的 是這樣嗎?」

  啪的一聲,零零把自己的胳膊從我手中奪下,猛地背到後面:「你們大人為什 麼總不相信人呢?我說是真的時候,你們不相信。我說是假的時候,你們還不相信。 你們只相信你們自己!」她氣惱地甩著胳膊,好像那上面叮著一隻螞磺。

  「我相信你。我相信現在是假的。」我忙不迭地說,以維繫我們之間那最後的 信任。

  「以後,我就可以經常到這裡玩了。叔叔,再見!」

  她用單腿蹦跳著,像一粒飽滿而健康的黃豆,彈射而去。

  從此,我怕走到窗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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