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束修


  倪正有個朋友在公安局,常從倪正的攤上混雙小孩鞋。時間長了不過意,說: 「我們那兒有電腦,你不想查查以前認識的誰誰,現今在哪?」

  倪正沒什麼可查的人。該有聯繫的,搬哪去也知道下落。該沒緣份的,把名字 地址寫小本上也白搭。突然,一個名字像氫氣球似地從記憶的深海浮了出來,塞在 他的喉嚨口。

  別!還是別打聽她!

  倪正把這觸目的紅氣球強壓進心底。可是從此他不得安寧。終於有一人,他去 找朋友說:「幫我打聽打聽汪學勤吧!」

  「女的?」

  「女的。」

  「以前是幹什麼的?」

  「小學老師。」

  「30多歲?」朋友頗有深意地歪著頭。

  「對,30多歲。」倪正眼前出現了一位端莊的女人,穿敞領很大的制服,好像 那是兩片葵葉托者她的臉龐。

  「明天聽信吧!」

  「哎,錯了錯了!」倪正兩手一拍,清脆地如同塑料鞋底擊在一起。「那時候 30多歲,現在25年過去了,該是靠60的人了!」

  小時候教過你的老師,在學生眼睛裡,似乎永遠年輕。

  朋友把地址送了來。倪正小學五六年級時的班主任汪學勤,現已退休,住在郊 外的衛星城。

  倪正給小學時的中隊長,現在的女記者姚小蒙打電話,約她一塊去看汪老師。 他不願單獨去見老師。「下課後你單獨到我這兒來一下。」對所有的孩子,這一句 話都具有持久的威懾力。

  「你怎麼突然想起扎她來了?」

  「不是突然。這麼多年,我其實一直想找她,只不過自己不願意承認罷了。」

  「咱們再約上喬一水吧!她現在是醫生,主治醫師。當初是咱們三個人。現在 也許是咱們三個。」女記者說。

  倪正用的是公用電話,已經有兩三個排在他後面,像準備玩老鷹抓小雞的遊戲。 「由你安排吧!我是自由職業者,隨叫隨到。」他預備擱下話筒。

  「你是發起人,怎麼反倒成了我召集?」女記者駭怪地叫起來。

  「別忘了,你是中隊長,而我不過是個普通隊員。」倪正覺得這理由天經地義。

  「那喬一水還是大隊長呢!」姚小蒙很願意延長這種談話,它使人覺得年

  倪正回到家,修了鬍子刮了臉,又叫老婆預備了一套西服。最後把這幾天的晚 報重新後了一遍(他沒訂別的報),把國家大事說了說,預備那個女老師提問。想 了想,再沒什麼可準備的了,便安安靜靜地開始等通知。

  天下雪了,倪正的雪地靴賣得挺快。他突然用餘光瞟到兩位氣派不凡的女士站 在一旁,雖沒看清臉,也立刻停止了同顧客的討價還價。他得讓小學同學記憶中那 個誠實厚道的小男孩永遠活著。

  真是她倆!姚小蒙穿一身大紅色太空棉防寒服,喜慶得如同一根筆直的二踢腳。 喬一水臉色蒼白,從頭髮梢衛往外沁著藥氣。

  「剛下夜班。」喬一水輕敲著自己的太陽穴。明亮而聰慧的眼睛,在太陽穴的 內側,寧靜地注視著倪正。

  瞎!大隊長就是大隊長!這一眼,就讓倪正回到了當年俯首聽命的位置上。

  「我同汪老師聯繫上了。她在家養病,隨時歡迎咱們去。」姚小蒙面向喬一水 說。

  「我回去換套衣服。」倪正也向喬一水說。

  「不必了。去看老師,又不是當新郎倌!你當年拖著兩筒鼻涕,汪老師也沒嫌 棄過你啊!」

  假如是別的女人這樣說倪正,倪正會火的。但喬一水從小就是這樣對倪正講話, 反倒親切。

  「既然是去看病人,空手不好。」姚小蒙說。

  倪正本來想說從自己攤上拿兩雙鞋吧。有一種適合老年人穿的棉鞋,腳踩進去 就像陷進麵包裡,暖和極了。又一想,從自己攤上拿,顯不出貴重。就是她們終於 決定要送同樣的鞋,也一塊到國營商店去買。

  喬一水說:「咱們一邊走一邊看吧。什麼東西像螢火蟲似地在咱們眼前一亮, 就說明咱們都看上它了。甭管多少錢,買就是了。送給老師的禮物,我猜大家都不 會吝嗇的。」

  倪正隨兩位女士走在繁華的街道上。他絕對要比她們想像的富,他在提醒自己: 一會掏錢的時候不要太大方,千萬不能一時衝動,就多出錢。三一三十一,大家均 攤。不能讓一位大夫、一位記者心裡頭失去平衡,她們雖然名氣大,手頭肯定不寬 裕,不能在這上頭壓過了她們,讓大家不痛快。就是想對老師表示心意,這回認了 門,下次自己多提點禮物去看看,不是更好嗎!

  琳琅滿目的商品。今冬流行大披肩,像床單一般大的圍巾,把女人們裹得如同 襁褓中的嬰兒。兩個女人站住了。

  「給汪老師買條大披肩嗎?」倪正問。

  不。不。兩個女人開始移動腳步。在那一瞬,她們想到的不是年逾花甲臥病在 床的老人,而是自己。

  「你們說,汪老師會不會忌恨我們?」喬一水突然轉過身問。

  他們面面相覷,這是他們一直在迴避卻又不得不面對的問題。他們的良心馱著 這個問號走了二十五年,這個問號浸滿了水,越來越沉重。他們去看望這個老女人, 主要是為了讓自己的心靈解脫。

  他們是站在一家光怪陸離的玩具商店面前談論這些話的。一群絨布猴子一隻搭 住一隻,攀在透明的懸崖絕壁之上。

  「假如她那時不抽煙就好了。」姚一蒙說著掏出一支細長的女士香煙,兀自抽 了起來。

  「假如我們那次不到她家去就好了。」倪正說。

  「假如我們沒看過那場電影就好了。」喬一水說。她開始漫步向前走,好像一 只沒有帆也沒有櫓的船。

  沒有人能聽得懂他們的話,也許只有一個人,那就是汪老師。

  汪老師的家那時候在天安門附近。1964年的國慶節,慶祝建國十五週年,從未 有過的盛大與昇平。汪老師隨口說道,在她家的小院裡可以看到禮花在頭頂開放, 有一種綢布的降落傘,還曾掛在她家的桃樹梢上。

  喬一水說:「汪老師,十一那天晚上,我們到您家去好嗎?我們保證不打擾您, 只在院子裡靜靜地坐著。」她自知自己是好學生,而好學生總是比較敢講話的。

  汪老師覺得自己過分渲染了國慶節之夜的美麗,而且這將給家人帶來很多麻煩。 她與公婆合住,那是一個龐大的家族,但她不願拂了學生們幼小的心靈。她說: 「好吧。不過你們不是在我家住一夜而是住兩夜。」因為她家距天安門太近,從九 月三十日下午戒嚴直到2日凌晨才解除。

  初次離家!這對少年們是多麼令人神往的事情。全班學生選出了自己的代表— —大隊長、中隊長和進步最大的同學去老師家。

  第一夜他們睡得很好,有一個嶄新的節日在等著他們。第二天他們很早就爬起 來了,預備每一分鐘都與眾不同地度過。那時候沒有電視,只有播音員在收音機裡 用誇張的聲音熱烈他說:看!農民兄弟的隊伍走過來了!他們手裡的麥穗像金子一 樣在閃光,棉桃像銀子一樣燦爛……

  在這段話過去大約十分鐘,孩子們在胡同口,從大人們的胳膊縫和脖子旁的空 檔裡,就看到農民伯伯和嬸嬸們走過來了,只是麥穗和棉桃都耷拉著。農民都是高 校的學生裝扮的,頭天晚上在指定地點坐了一夜,剛才又著實興高采烈了一陣,現 在都無精打采的。喬一水最先失望:「這還不如過些日子新聞電影拍出來好看呢!」

  大家都有一種受了騙的感覺。

  回去吧。汪老師在自己家裡忙著做飯。她平日工作忙,顧不了家,節假日就像 贖罪似地幹活,況且她這次又領回一幫半大不小的毛孩子。姚小蒙覺得汪老師對大 伙還沒有在學校時好。

  開飯了。汪老師怕孩子們拘束,就給他們在院子裡單開了一桌。大家看著圍著 花圍裙的老師.覺得很陌生。

  汪老師把餃子盛好,又忙著侍候公公婆婆去了。孩子們有一種被遺棄的感覺。 一咬餃子,茴香餡的。喬一水父母都是南方人,從來沒吃過這種餡的餃子,就說: 「我不吃這種草做的東西。」姚小蒙也說:「這東西有一股中藥味,跟咳嗽糖漿似 的。」倪正原本是吃茴香的,一看大隊長中隊長都不吃,自己也不好意思說愛吃了。

  汪老師一看餃子剩了這麼多,就掏出錢來讓孩子們到街上去買點心。遊行還沒 完,戒嚴著走不遠,只在胡同口小鋪裡買了幾塊月餅,硬得像懷表,泡了水才嚥下 去。

  到了晚上,才發現站在外頭看焰火簡直是受罪,就像在太陽底下仰頭看太陽似 的,根本睜不開眼。還有紛紛揚揚的禮花彈皮,像雪花似地飄灑著。汪老師一家都 躲在屋裡不出來,只有三個孩子像小桃樹似地站在院子裡。

  終於等到放降落傘了。一串發著磷光的亮點在天幕上吱吱叫著亂竄,劃出不規 則的幾何圖形。在搖曳的銀線就要熄滅的瞬間,一個個蝌蚪似的降落傘,陡地抖開 在無邊的蒼穹。它們無聲無息像候鳥似地遷徙著,被無所不在的高空鳳吹得膨脹如 睡蓮。禮花尚未散盡的煙塵,在長空中留下斑駁的彩霧。降落傘鑽過它們的時候, 被鍍上美麗絕倫的色彩。降落傘像蒲公英花似的,抖一抖身軀,將瑰麗的顏色留在 天空,它們潔白而又執著地向大地撲降下來。

  假如能捉到一隻降落傘,所有的沮喪就都煙消雲散了!這個國慶節將無比美妙 地飛翔在孩子們的記憶之中,永遠不會著陸。

  起風了,北京城極少見的正南風。風在半空中揚起翅膀,將所有的降落傘都驅 進故宮深不可測的院落之中。

  汪老師以為他們很高興。她最後一眼看他們的時候,他們正像向日葵一樣望著 星空。她被親友們拉去打麻將。她極少陪著玩這種遊戲,因為親戚們對她領回家的 孩子們很寬容,她願意讓他們高興。

  三個孩子躺在一張床上,久久沒有睡著。他們刻骨銘心地想念自己的家,覺得 這個陰冷的宅院莫名其妙。

  「汪老師騙人!根本就不會有降落傘落到這裡來!」喬一水說。

  「騙人倒不是。怪南風。」倪正說。他在天空盯住了一朵降落傘,覺得它已經 屬於自己了。只要收緊線,降落傘就會像風箏似地回到自己手中。

  怨南風是很公正的,可怨南風解不了氣。他們從小就學會了嫁禍於人。比如小 孩子不小心跌倒了,大人們就跺跺地說:多麼可惡的地啊!

  「我要上廁所去。我一害怕就想撒尿。」姚小蒙說。

  當了醫生的喬一水,後來正確地分析出人害怕時尿多是因為心裡緊張血流增快, 血像山洪暴發似地通過腎臟,腎就濾出了更多的水。這就像往篩子上倒的河砂多, 篩出來的石頭子也多一樣。

  姚小蒙去上廁所,穿過一重又一重天井。這同自己家不一樣,自己家的廁所就 在單元房內,汪老師的家中的廁所在院落最深處。她幾乎迷路,突然聽到一陣啪啪 啪、啪啪,有節奏的敲擊聲,像一曲晦澀的歌譜。她想起一部電影叫作《永不消逝 的電波》,她在那裡面聽到過這種節奏——那是電台在發報!姚小蒙被自己的重大 發現嚇破了膽,她沒有膽量去尋覓這聲響發出的準確位置,連廁所也沒有去。所有 的尿都倒流回血液中了。

  「喬……一水,你睡了嗎?」她顫顫驚驚地問。

  「我沒有睡。我想明天一早我們坐頭班車回家去。」

  「你不上廁所去嗎?」

  「我沒有尿。我不去。」

  「你去吧。你要是去了,你就會發現一個秘密。」姚小蒙把喬一水從暖和的被 窩裡拉出來。

  喬一水被秘密吸引著,披起了衣服。很快,她就回來了,臉白得像月光下的一 塊碎鏡子:「你猜我看到了什麼?」

  姚小蒙想她應該說聽到了什麼,結果是看到,這說明秘密之外還有一個秘密。 她不甘示弱地說:「你知道的我也知道,所以我才叫你去的。」

  「我想汪老師是一個特務!」

  啊!

  連最先聽到發報聲的姚小蒙都嚇了一大跳。這麼說,一切都是真的了?

  「我看見汪老師穿著一件綢子衣服,閃閃發光,像是洋鐵皮做的一樣。她正和 幾個人在商量什麼事,頭像羊犄角似地抵在一起。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們點的是 油燈!」

  那天晚上,這一片停電了。孩子們一直沒有去拉燈繩。在他們受過的教育中, 所有的特務聚會時,點的都是油燈。

  女孩們把倪正叫醒,把這個重大的發現告訴他。倪正像夢遊似地被逼看去看了 一趟,回來時竟比女孩還要激動。他看見汪老師正在吸煙,油燈光是從下面往上照 射,這個角度的光芒使任何人的臉都顯得猙獰而恐怖。還有銀光閃閃的綢緞裌襖、 筆直的硬領代替了平日樸素的大翻領。那個溫柔美麗的女教師在撲朔的燈焰中消失 了,從煙霧中浮起另一個女人,像連環畫中的地主婆。

  孩子們在昏暗中驚恐地睜大眼睛,斷定自己墮入魔窟,他們很想有所動作,但 是不知道該幹點什麼或是能幹點什麼。他們焦急地等待著,覺得事情既然有了這麼 不尋常的開頭,一定還得發生下去。直到無邊的睏倦像一床黑而柔軟的毯子,將他 們裹脅而去。

  第二天陽光燦爛,所有昨天晚上的事都像一個嚇人的童話。汪老師穿著潔淨的 翻領服裝,為他們買來大餅油條。他們都餓了,吃得忘了一切。等到吃飽了,他們 就快快活活地同老師家人告別,回自己家去了。

  汪老師把他們送到汽車站。那時候逢到過年過節,汽車站上也有人賣票。汪老 師為孩子們買了票,一放在他們手心裡。

  這個汪老師跟那個穿綢緞衣服,抽煙,手指像發報一樣動彈的女人,是一個人 嗎?孩子們迷惆地看看太陽,太陽的光線像注射器推藥一樣,把溫暖注入他們的體 內。他們昨天晚上都忘了掐掐自己,主要是當時真實的絕想不到要掐自己。他們又 想互相核實一下情況,一看彼此問詢的眼光,就知道那一定是真的。

  「怎麼辦呢?」下級問上級。在少先隊員眼中,三道槓是智慧和力量的象徵。

  「我們應該向公安局報告。」喬一水在公共汽車擁擠的人群中說。

  可是,報告什麼呢?在黑夜中顯得那麼鐵案如山的證據,在陽光下突然像蝙蝠 一樣藏匿起來。

  「那我們就暫且不去報告,暗暗觀察她的活動。等情報搜集得多了,咱們再一 塊報告,你們說好不好?」大隊長到底是大隊長。

  「好哇好吃」兩個下級齊聲歡呼。他們不單因為這個主意妙,而是為不必再糾 纏在這件可怕的事情上而高興。

  他們很快把這件事給忘掉了。他們恰好13歲,這是一個充滿幻想和叛逆的年齡。 如果把每一個13歲少年腦子裡掠過的念頭,都用化學藥品固定下來,一定會塞滿一 個龐大的博物館,並且令所有的成年人膽戰心驚。他們會懷疑自己不是父母親生, 會懷疑周圍某個熟人是外星球的奸細,或者乾脆認為自己愛嘮叨的祖母是一條大灰 狼變的……

  這一切都本該消失的。他們面臨升中學的關口,汪老師很負責地抓他們學習。 他們雖然有時會恨恨地想起:你也許還是個特務呢,別這麼神氣!但更多的時候, 不得不俯首聽命。

  汪老師沒有察覺到孩子們輕微的怪異。她雖是大學,但因為家庭出身不好,而 被從中央的機關消洗出來。她沒有學過兒童心理學,她不知道少年有一個反抗期, 她只是全力以赴鑽研把孩子們學習提高上去的規律。

  一切如願以償。大隊長、中隊長和那個進步最顯著的學生,都考上了重點中學。 家長們很高興,孩子們也很高興。他們在畢業前與自己的老師和好如初。因為除了 那恐怖的一夜,他們再也沒有發現任何破綻。

  他們在中學讀了8個月的書,從此開始了「史元前例」。他們被高年級學生戲稱 為小蘿蔔頭,中學裡的一切還沒來得及熟悉,他們又長又大的尾巴還留在小學沒甩 進中學的大門。他們目賭了所有的熱烈所有的澎湃,聽得見自己的骨頭麥苗拔節似 地卡卡作響,可中學不需要他們。

  不知哪個學校一個聰明的男孩,提出一個響亮的口號:殺回小學鬧革命!

  啊——嗚啦!孩子們歡呼起來。那時候他們學的是俄語,這個表示歡樂的詞像 多少年後的ok一樣風行。

  從初中的老末到小學的老大,這是一個令人鼓舞的劃時代的變化。喬一水和姚 小蒙已不是大隊長和中隊長了,中學是一個群英薈萃的地方,她們已同倪正一樣成 為平民。大家快活地抒了別情,想起自己神聖的使命。

  「真沒想到,咱們那個時候的革命警惕性就那麼高!」喬一水由衷地讚美一年 半以前的自己。

  「聽說汪學勤已經給關起來了,正等著咱們這發重磅炸彈呢!」姚小蒙說。

  「主要的還是你們倆說吧。我補充行嗎?」倪正仍舊是很憋厚老實的樣子。

  孩子們高興極了,充滿無與倫比的自豪。他們從來沒有這樣快活過,所有壓在 頭上的大山都在一夜間轟然倒塌,自己就是天生的革命者。

  他們爭著回憶那天夜裡對特務汪學勤的發現,互相補充想像著把事情織補得天 衣無縫。汪學勤現在就關在一問小黑屋內,等著他們批鬥。

  他們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到門前,突然一齊站住了。

  「你先進去吧!你是大隊長。」倪正推喬一水。

  「大隊長怎麼了?這次就非讓你先進,你還是個男孩呢!」喬一水掩飾住內心 的怯懦,很有氣魄地說。

  「別爭了。喊一、二、三,我們一起進!」姚小蒙說。

  他們砰地推門進去,好像一個洶湧的浪頭。汪學勤正坐在桌前寫檢查,她第一 個表情是充滿欣喜的。當年她最喜歡的幾個學生,長高了長大了……她不由自主地 伸出手,樹枝一樣搖曳著,想去撫摸他們的頭……

  三個人驚愕地後退了一步。他們的洶洶氣焰在老師的這個習慣性動作面前,好 像綿白糖泡進了水裡。他們擁擠在一起,對老師的傳統畏懼像虐疾一樣發作,他們 躲閃著,好像老師的手是一場突然襲來的風雨。

  喬一水畢竟當過大隊長,她對自己和同伴們的怯儒很不滿意,在這關鍵時刻挺 身而出了。少女柔美而潔白的指掌,在空中像划水似地游動著,空氣嘶嘶叫著,裂 開一道黑暗的峽谷。她的手像鴿子一樣飛了過去。畢竟只有14歲,還沒有成年的汪 老師個高,喬一水的手只擊到了汪老師脖子與面頰相連的部位。那裡是一個水坑似 的凹陷,女孩子的手背,便像被蟲噬過的樹葉,不情願地翻捲了過來……

  就像暴雨中是先看到閃電而後才聽到雷聲。許久之後,時間長得喬一水感到手 指發酸想回去睡覺了,他們才聽到震耳欲聾的皮肉撞擊皮肉的響聲,很清脆,像氣 球爆裂時的聲音。

  殘暴是具有傳染性的,孩子們都舉起手來……

  「你們為什麼?為什麼……」汪老師驚愕得像一頭被擊中的母鹿。她什麼都想 到了,可她沒想到自己最喜愛的幾個學生,會向自己高舉起手掌。那些手掌比半年 前大了一點,像一枚枚閃亮的白燁樹葉子,她甚至看清了胖而圓的小手掌上婉蜒的 紋縷,像一條條嫩紅色的河流……她其實是常常看到風鈴似的小手掌的,它們高高 地舉起,像栽在課桌上的一種奇怪的植物,忽而生,忽而滅,全憑她的意志而生滅 不已。現在,輪到她向她最心愛的學生,提一個自己一生都無法解開的問題。

  「因為你發電報……」

  「因為你是特務……」女孩子尖銳的聲音像鴿哨,一樣,即使在詛咒的時候, 也很悠揚。

  「因為你抽煙……」喬一水感覺到了證據不充足,拋出了她認為最有份量的事 實。六十年代是一個節儉而撲素的時代,她真的沒有見過任何一個女人抽煙。

  汪老師沒有感到疼,所有的感官都進入了思索的提問:什麼時候什麼地點什麼 情形下她當著孩子們抽過煙呢……

  「打人的感覺,像一副手套,粘在我的手指上,這麼多年了,怎麼洗也洗不掉。」 喬一水站在絲綢商店花團錦簇的櫥窗前說,臉色端莊而平和。在馬路上,走著許多 這樣溫文爾雅的中年知識女性,你絕想不到她們曾經有過的兇猛和殘忍。

  「所以,我們才要找到汪老師。不但是為了她,也是為了我們自己。」姚小蒙 如今活得磊落而灑脫,幾乎沒有什麼事她辦不成。她有許多朋友,她慷慨地為朋友 們辦事,覺得自己像甘霖一樣普渡眾生。但她內心最偏僻的角落,有一塊隱病。許 多年來,她把歲月像積雪一樣堆在上面,她以為自己成功地遺忘了這件事。現在, 積雪轟然倒塌,它非但沒有將一切消失,反而保管得栩栩如生。

  比較起來,也許倪正的罪惡要小些。在巴掌的起落中,小男孩是控制了胳膊上 的肌肉力量,只要大隊長和中隊長不說他是叛徒,他願意手下留情。他想汪老師一 定也感覺了這一點,因為人臉是感覺最靈敏的地方。她媽打他時,哪一下輕,哪一 下重,他心裡都有一本賬。許多年後他才懂得,不在於手的重量,而在於手的高度……

  他們急給汪老師買塊綢緞,挑來撿去確定不了顏色。後來決定買支人參,野山 參和高麗參又恰好沒貨。買吃的水果食品吧,喬一水堅決反對,說這太庸俗了,又 不是三年自然災害時代。姚小蒙說要高雅的,那我們去買一束鮮花吧!大家都非常 贊成,興沖沖地擠進花店,人家說鮮花要預訂,現有的幾株有點凋零殘敗了。

  突然,他們眼前一亮:這不是喬一水說的螢火蟲飛過,而簡直像顆照明彈炸在 眼前。

  這是一家很大的工藝美術商店。無數珍寶玉翠,像小妖的眼睛似的,在黑金絲 絨鋪就的台面上,熠熠閃光。

  那個穿著巨大翻領的整潔制服的老女人,是不會喜歡這種東西的。

  越過這些珠光寶器的飾物,真正吸引他們視線的,是一套烏黑如炭的福建大漆 煙具。一個小臉盆大小的煙灰缸,一個精美絕倫的煙盒,端放在橢圓形的托盤裡, 彷彿是黑色大理石雕刻而成,潤澤而溫暖地等待著他們。

  「對!就買它!」三個人異口同聲地說。

  他們能評判老師嗎?他們想借此道歉嗎?難道幾十年過去了,他們有資格對老 師說:您其實是完全可以吸煙的……他們自己也不明白,但在無數的商品之中,他 們一眼看中了它!

  「你們倆個把它買下來。我再去轉轉。」倪正不容置疑地扔下這句話,匆匆走 了。兩個女人望著他那高大的背影,第一次意識到他不再是那個憨厚的男孩。

  大隊長和中隊長很順從地採納了普通隊員的主意,細心地挑了一套絕無瑕疵的 煙具。倪正趕了回來,手裡托著一枚像金龜一樣耀人眼目的打火機。

  「多少錢?」姚小蒙問。

  作為醫生,喬一水畢生致力於反對吸煙,但她很讚賞倪正的想法。現在,就更 加完美了。

  倪正報了一個價錢,很便宜的。作為一個對煙具頗有研究的女人,姚小蒙沒有 揭穿他。這種打火機的價錢其實很昂貴。

  他們把東西遞給購物小姐,讓她用鋁箔包紮成一個很美麗的包裹,還用紅絲帶 紮了一個大大的蝴蝶結。

  他們終於在林立的居民小區找到了汪老師的新居。離天安門已經很遙遠了。

  他們按響門鈴,有悅耳的音樂響起。從門鈴的考究來看,汪老師的晚年,該是 很安逸的,大家心裡很寬慰。

  一位腰繫白圍裙的小阿姨開了門,聽他們講清來意,很熱情地說:「請進。很 歡迎你們。汪老師這兩天總在念叨你們。不過,」她側身將他們讓進門廳,壓低聲 音說,「講話時間可別太長,汪老師的病很重,是肺癌……」

  禮品盒子上的紅蝴蝶,像活起來一樣,飛呀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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