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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子裡的水牛 作者:畢淑敏


   爺爺是個紙匠,據說會扎紙人紙馬紙牛紙屋。可惜我沒見過。我只見過爺爺用花紙糊的 盒子,說是給我盛針線。那年我六歲。

   「哪有那麼多針線可盛!她們這茬孩子,釘個扣子都扎手。爹,您就歇著吧!」媽媽 說。

   紙盒子很漂亮,散發著米面的清香。那是媽媽自己打的漿子,說是比街上的膠水熨貼。

   我所有的針線只把盒子底鋪了淺淺一層,使用它們做彩色的褥子,眼睛會動的洋娃蛙躺 在上面,紙盒就成為一架搖籃。

   「爺爺,再扎一個麼!」

   「扎個什麼呢?」爺爺擅著手,好像有許多無形的紙在懷抱中。

   「扎什麼都好。」小孩生怕大人變卦時,便很通融。

   「扎個橋吧,人死了以後,活著時候用過的水,就會嘩啦啦像海潮似地淌過來,沒有紙 橋,你怎麼過去呢?」爺爺思忖著,瞇縫著眼睛似乎怕那滔天湧來的苦水打濕了灰白的睫 毛。

   「馬桶裡用過的水,也會一起湧來麼?」我想這是極恐懼的事情。

   爺爺嘩了一口唾沫:「怎麼會想到那去!當然也要湧來的。」

   媽媽拿著拖把走過來,好像她早預算到爺爺會在這時吐痰。

   媽媽去涮拖把,我催爺爺快扎:「你那個橋是多少孔的?」

   爸爸走進來,他真不愧是軍人,前因後果都不知,就準確地說:「這是迷信!」

   爺爺看看爸爸肩上的雙槓和金星,唯唯諾諾地說:「這是迷信。」

   爺爺干搓著手,看著盆裡的漿子粘稠龜裂翻捲,最後像毛玻璃一樣破碎了。

   夜裡,媽媽對爸爸說:「爹閒得難受,我想讓爹把咱家的仰棚糊一糊。」

   仰棚是什麼東西?我不知道。爸爸和媽媽的家鄉相隔三里地,他們便經常說一些只有他 們才懂的話。我就大嚷:「不普通!不普通!」他們就換用普通話向我解釋。但這一次,我 不能嚷,他們以為我已經睡熟了。

   爸爸抬頭看了看。於是我明白了:仰棚就是天花板。

   天花板是水泥的,上面沾滿霜雪般的白灰,透過我的眼睫毛,它們白得有些悲慘。

   「裱天花板還不如去裱地板呢!」爸爸不屑地說。

   朱紅的木質打蠟地板上,有我踩的幾個腳印。燈光下,像初出茅廬的竊賊。

   媽媽拿來一塊乾淨抹布,蹲在地上,把紅木板拭得清涼如水。

   「你說,倒是行不行呢?」媽媽輕柔地問。

   「什麼事?」爸爸正在批一份文件,被人突然打斷,驚詫地回頭。

   「糊仰棚哇!」媽媽反倒莫名其妙,剛才的話,不正是從這裡斷掉的嗎?

   「真虧你們想得出!多好的洋灰頂子,這不是勞民傷財瞎胡鬧嗎!況且這是營房,不要 獨出心裁!」爸爸不耐煩,鉛筆在文件上點出許多藍星。

   我從來沒見媽媽在什麼事上反對過爸爸,但這一次,她不屈不撓:「糊糊吧!你沒當過 紙匠……」

   爸爸說:「糊吧糊吧!我沒當過紙匠,可我當的是司令員!爹上了年紀,我就不說什麼 了,你也跟著起哄。這都是當家屬的過!別的房間不許動,只能糊廚房。」

   媽媽快步退出去,拐進爺爺的小屋。我聽見爺爺夾雜著咳嗽的笑聲。

   爺爺是遠近聞名的紙匠。這是媽媽說的,所謂的遠近,也是以那個偏僻的小村為中心。 媽媽說過爺爺扎的紙水牛,眼睛是用雞蛋殼鑲的。牛走動時,眼珠子就會轉。從此我見到真 水牛時,就覺得它們不夠生動。

   媽媽也會扎紙器、不過她很謙虛,說遠不如爺爺扎得好。

   媽媽是爺爺給爸爸挑中的。一天,爺爺在離他家三里路的地方,給人扎冥器,看到了還 是小女孩的媽媽。

   這嫚行。手指長,能扎紙。爺爺說。

   去吧。嫚。好歹是門手藝,逢饑荒年餓不死。後來被餓死的姥爺這樣說。

   嫚是我們老家的土語,泛指小女孩,年齡分佈大約在十到二十歲之間。

   媽媽便這樣到了爸爸家。爸爸那時在外面讀書,偶爾回家,後來從學校當了八路軍。

   「你看你這手,一點也不像你媽!像你爸,你爸的手像棉褲腰!」爺爺嗔怪地對我說。

   我覺得爺爺很不講理,他首先應該責怪爸爸的手,可是他不敢。

   我把手別到背後,看爺爺糊仰棚。

   爺爺刷漿子,熨紙。紙一張張排列在天上,像大考時的卷子。

   媽媽給爺爺打下手,我注意著她的手,手指又細又長,像是能彈很好的鋼琴。因為經年 累月洗洗唰唰,每個指肚都像於棗樣枯萎,指甲也很蒼白。

   爺爺糊完仰棚,身上沾了許多漿糊:「洋灰頂子不好。費腕子,撣不開,也砥不平。」 他困難地蹲下身,以便在狹小的廚房盡可能地距仰棚遠點,瞇縫著雙眼問我:「嫚,你看棚 紙有沒有貝貝?」

   什麼叫貝貝?我不知道。也沒有衝著爺爺大喊「講普通」,諒他也翻譯不出。

   媽媽正在為爺爺洗衣,雙手沾滿肥皂泡,像捧著只大螃蟹走過來,她仔細端詳仰棚,恭 恭敬敬地對爺爺說:「您老手藝好,沒貝貝。一點貝貝也沒有,雪洞似的。」

   爺爺卻執拗地盯著我,預備聽到再一次的證實再一次的誇獎。

   媽媽俯下身,貼著我的耳朵說:「貝貝就是指的蟲子。」

   我聞見媽媽頭髮絲上裹著的油腥氣。爸爸最愛吃炸魚。跳舞去之前,尤其愛吃,說禁 餓。

   我認真看了看仰棚。除了白紙交界處有連綿不斷的皺褶外,沒見到什麼蟲子。

   「爺爺,沒貝貝。一個貝貝也沒有。」我大聲地對他嚷,他耳背。

   沒有貝貝的廚房仰棚,是爺爺最後一件藝術品。之後,他就偏癱了,只有半邊身子能 動,另外半邊隨之搖曳,像在彈撥一件無形的樂器。後來,癱瘓蔓延,他完全不能動了。

   媽媽每天為爺爺洗臉擦身,更換被褥,清洗糞便污染了的床單。爺爺躺在床上紅光滿 面,神采奕奕,以致我寫作業累的時候,很想癱瘓。

   爸爸很忙,回家的時間越來越少。爸爸一回來,媽媽就同他講爺爺,講我。講完,就忙 著給爸爸洗衣服。

   「你不能再說點別的嗎?」爸爸說。

   於是媽媽又說起炸魚和哥哥。

   她說我的上面還有一個哥哥,好像我是馬鈴薯埋在地下的塊莖,而那個男孩是地面上的 花。

   哥哥死在媽媽懷裡。當時日本軍正在掃蕩,八路軍家屬只有四處逃亡。媽媽又凍又餓, 沒有奶,哥哥發了一夜燒就死了。我想哥哥是個生命力很弱的孩子,不值得總是懷念。

   「我這輩子只有這一件事對不起你。」因為重複的次數很多,媽媽也已不再悲痛。

   爸爸沒有見過哥哥的面,這個話題就議論不下去了。「你對不起我的事很多,比如小 腳。」爸爸開玩笑說。

   「不是小腳,是改良腳,或者叫解放腳。」媽媽勇敢地反駁爸爸。

   「都一樣。」爸爸手中的煙灰落下來,把他的呢軍服燒了一個洞。

   媽媽把褲腳處的針腳挑開,拆下黃呢線,經呀緯呀織好破漏,同原來的一模一樣。

   做完這件事之後,媽媽為自己買了雙最小號的高跟皮鞋。她穿著依舊大,而且前端虛 空。她便在鞋尖處塞了許多棉花,亭亭玉立地等著爸爸。

   那一夜,爸爸沒有回來。

   當爸爸終於看到媽媽時,皺著眉頭說:「亂彈琴!這都是當家屬閒的。」

   我始終認為家屬是一個充分的貶義詞。當一個人只屬於家時,就是一種罪過。在別人眼 裡和在自己眼裡都是卑下的。

   媽媽只有在爺爺面前,才是談笑風生的。

   「嫚,你當初若把這雙手背到身後去,就好了。」爺爺說。

   嫚的含義在這時有些模糊,我以為是在說我。媽媽緊接著說:「爹,這挺好,您教給了 我手藝,萬一有個啥,我也能活人。」

   紙匠的規矩是傳媳不傳女。雖然我從未見過爺爺和媽媽有什麼精湛絕技,在爺爺也許是 不能了,在媽媽也許是不會。

   媽媽的預感很靈驗,爸爸終於領著萬一來了。

   「這就是你的女兒嗎?並不像你說的那樣大嘛!小孩子的心,是很容易改變的。」萬一 的髮絲輕拂著我的臉,她身上有任何人都得承認的美妙氣息。

   媽媽給萬一沏茶時,手亂抖,茶卻滴水不漏。

   「你看你的臉,貝貝太多了。」早上,爸爸對媽媽說。

   我便在媽媽臉上尋找蟲子。

   沒有。有的只是如鈞瓷一般的裂紋。

   我這才知道貝貝就是皺紋。

   「嫌我貝貝多,你去找大嫚麼!」媽媽很平靜,口氣中流露著思忖已久的鎮定。

   「大嫚好找。只是你咋辦呢?」爸爸的態度也很安寧,以致我當時沒有充分意識到它們 蘊含的風險。

   「到咱家……到你家那年,我都沒餓死,這會兒更餓不死了。解放了,不讓糊冥器了, 蓋新房娶媳婦總得糊仰棚吧!你放心吧,再不好過,還能比你當八路那時更難嗎?」

   媽媽的信心卻使爸爸萎頓下去。後來,爺爺用最後的氣力咒罵爸爸,組織上也批評了爸 爸。聽媽媽說,最終讓爸爸轉變主意的人,是萬一。

   萬一看到我們家房前屋後鐵絲上晾曬的潔白布單,吃驚地問:「你怎麼沒同我說過,你 還有這麼小的一個嬰兒?」

   白單子是爺爺的尿布。我們家總用新被裡。

   睡新被裡是件很受罪的事,像裹在牛皮紙中。被裡一旦柔軟,媽媽便把它挑開,鋪到爺 爺身下。

   我再沒有見過比這些布更聖潔的白色。它們被洗得菲薄,像一張張宣張。懸掛在藍天之 下。它們有極細微的紋路,每一塊都彼此不同,像白玉石的切片,毫無暇疵。許多年後,當 我看到水洗布風靡全球時,才明白無數次的水洗將賦予布以靈魂。

   爸爸買口一盒「百省羚」香脂,盒子大得像一面新疆人跳舞的鈴鼓。

   「沒事的時候,往臉上多搽搽。」

   百省羚媽媽用了,不過不是在臉上,而是在手上。媽媽的手皸裂出無數小口,把新《新 華字典》的書頁刮得嘩嘩亂響。抹了油的手指,困難地在空中畫出不規則的字。

   「我如果識字,那時候就當鄉長了。」這是媽媽唯一的一次自我炫耀。

   我不知道那時候的確切時間概念,大約是哥哥死去後的悲痛時刻。媽媽為了不給爸爸丟 臉,大約很革命,直到後來進了城。

   媽媽學會了常用漢字,這其中付出的甘苦,別人都不知道。也許爺爺知道,但爺爺那時 已不太能操縱語言。

   爸爸打回電話,說有緊急任務要外出,讓媽媽為他收拾行裝。

   爸爸疾如星火般回到家中,迎接他的是一張字條:「皮箱在客廳。皮鞋在壁櫥裡。我給 你包餃子,冬瓜羊肉餡。小網」

   「你媽媽跑到哪裡去了?」爸爸把紙條搖得像條鞭子。

   我這才知道媽媽有這麼一個富有哲理的小名,文中的錯別字也很溫情脈脈。

   媽媽雙手沾著麵粉從廚房走出來,毫不掩飾渴望受到誇讚的微笑。

   爸爸殘酷地把紙條捏成一個極小極硬的團,子彈一樣彈出門外。

   「你也不看看這是什麼時候!當家屬,真是越當越糊塗!」

   媽媽的漢字同她的高跟鞋一樣,從此成為輝煌的遺跡。她最好最終的作品,是那些燦如 霜雪的白布。

   爺爺臨去的時候,我們守候在他身邊。醫院肅穆的氣氛,使得最後的訣別,充滿了科學 的意味。爺爺臨終時已不會說話,眼睛總望著媽媽,蠟燭樣的手指卻在爸爸手心劃拉了兩 下。我站在近旁,竟完全沒有看懂。那也許是一個字,也許是一幅畫,也許是一個符咒。爸 爸像人們這種時候慣常的表現,沉重地點了一下頭,彷彿帆船上的主桅桿突然折斷。其實我 想他也並不明白。

   文化大革命,造成了許多災難,卻使我的爸爸和媽媽,像一雙筷子一樣,筆直地站立在 一起。爸爸每次被揪斗時,都穿著最乾淨最整潔的衣服,為此,他總是遭到最慘烈的毒打。 別人都是準備一套最髒最破塗滿油彩的批鬥服,像偽裝網一樣,披掛起來去受訓,爸爸卻 不。他在媽媽的照料下,已習慣於清潔,當他站在污穢之中時,便覺得自己已不再完整。我 更為驚異的是,無論怎樣的血跡墨痕,以至於更腌臢的混濁,媽媽都能夠把它們從布絲上清 除下去。我不止一次追問過她訣竅,她說:「它們和布本來就是兩種東西,水就把它們分開 了。」我於是想起疙丁解牛,媽媽以水做刀,伸進布與污物的間隙,不傀是洗滌的大師。

   後來,一切都好起來了,爸爸卻患了重病。肝病肺病心臟病腦血管病,互相摻雜又互相 矛盾,有的要吃糖不吃雞蛋有的要專吃雞蛋不吃糖。人們都很焦急,請醫生,吃補藥,做各 種各樣的檢查。

   媽媽認定了吃飯能治百病,每天不重樣地做給爸爸吃。剩下的時間,便為爸爸洗刷。

   爸爸的病,越來越像爺爺了。我為造物主如此的可重複性而驚異。媽媽也許要服侍爸爸 一生。

   沒想到,媽媽突然倒下了。她正在給我洗衣物。家中有全自動的洗衣機。媽媽洗床單和 被罩時用,她已經老了,洗不動了。但貼身的襯衣媽媽一定要手洗,說洗衣機是糊弄人的, 洗不乾淨。

   媽媽去得毫無徵兆,毫無痛苦,而且是死在家中,充滿了人情味。我想,這是命運給媽 媽最後的一次饋贈,儘管對她一生苛刻。

   媽媽離開時的鎮定和安詳,無疑加重了對父親打擊的突然性。他的病明顯地加重了,任 何勸解都無濟幹事。坐著的時候,便漫無目的地撒紙屑。

   我看他的手指。病使肌體瘦弱,手指卻仍舊短粗。雖然並不像棉褲腰,想必干紙工活是 不相宜的。

   於是又想到媽媽的手。柔軟、欣長,頗有一種鋼琴家的風度。只是我再也承受不到它們 的撫摸,變成一捻潔白的塵灰,無怨無悔地躺在一個乾燥的小匣子裡。

   終於有一天,父親拿出一隻素淨的紙水牛。它天真而活潑,肚子大大的,像一隻蟈蟈 籠。然而一雙眼睛極有神,奕奕生輝。我辨認出牛眼是父親常吃的貴重的清心丸蠟殼做的。 大約比之他的父親當年製作的雞蛋牛眼,還要維妙維肖。

   「把它放到你媽媽那兒去吧。」父親疲倦地說。這隻小水牛,耗去了他生命篝火之中殘 存的熱量。

   媽媽那兒——就是那個精緻的小匣子嗎?我估摸了一下大小,正好合適,想必都是策劃 好的。

   「這是什麼?」我盡量壓抑自己的驚訝。

   「這是水牛嘛!」爸爸說。

   是的。這是水牛,但這不是回答。

   「您怎麼會扎這個?」小水牛的工藝相當精巧,我掩飾不住好奇。

   「我是一個紙匠的兒子,還是一個紙匠的丈夫。」父親的臉上露出難得的笑容。這笑容 使一張垂垂老矣的臉閃現出生動的光彩。

   「那就扎一座紙橋吧!」記憶像一葉剛剛採摘的春茶,被時間的沸水沖開了,沏出沁人 心脾的苦澀。

   「橋,是給男人扎的。男人過橋。」父親的音調像古老的民俗一樣悠長。

   「那么女人呢?」媽媽一生用過的水,像海潮一般嘩嘩湧來,我孤獨的心飄蕩其上。

   「女人用的水多,就要給她扎一頭水牛。水牛把水喝乾,便甩著尾巴,把女人馱過河 去……」

   我和父親都不作聲了。我們面前有一幅淒清的圖畫,我們的小水牛任重而道遠。

   「您信嗎?」我打破沉默。這話題太蒼涼了,讓我們岔開吧。

   「我不信。」父親很肅穆地說,我看到無形的雙槓和金星,在父親的雙肩閃爍。

   「我也不信。」我竭力平靜地說,還努力布出一個微笑。

   「可你爺爺信。臨終的時候,他在我手心寫了一個牛字。大約是覺得你媽媽一生禍害的 水太多了。」父親沉吟著說。

   「媽媽信嗎?」我終於忍不住問道。

   「不知道:「爸爸的眼簾垂下了,像一道歷史的大幕合攏了。

   只有紙水牛望著我們。我想,它的肚子應該糊得再大一些,那樣才能盛很多很多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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