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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隨你建立功勳 作者:畢淑敏


   「你過來,帥北征。你願意他兩個,哪個當你爹,自己拿個主意。若都相不上,咱再找 旁人。」長著一臉絡腮鬍子的軍人說。

   帥北征沉默地走過來。他個子很高,卻很單薄,像田野裡瘋長而不秀穗的莊稼。他抬起 憂鬱的眼睛,開始為自己挑選父親。

   兩個判斷不出年齡的老農民,靠在牆根曬太陽。中原小縣武裝部的土牆,在冬天的陽光 照射下,反射出暖洋洋、臊烘烘的氣味。他們微合雙眼,絲毫意識不到正在進行的事情同自 己有什麼關係。只有從鼻孔中蕩漾出的煙霧,證明他們還沒有睡著。

   煙霧……中華煙的煙霧,像鋼藍色的硝煙,瀰漫而過。父親的臉裹在煙霧之中,冷漠而 尊嚴:「你們有什麼權利綁架我?!」

   紅袖章揮舞得如同一片血泊:「老東西,還挺狂!把他嘴裡的中華煙奪下來!」

   幾個穿軍裝的造反派簇擁上來,像拔草一樣去揪父親嘴裡的香煙。那煙象生了根一樣, 始終粘在父親輕蔑的唇邊,像一根雪白的粉筆。

   煙,終於被摳出來了。那已經不能被稱之為煙,只是一坨混合著血跡和牙齒的灰綠團 塊。

   父親被帶走了。他的背影像一座高聳入雲的山峰。可他的兒子卻要在這兩個石塊一樣沉 默的老農當中,挑一個作自己的爹!

   父母被關押,帥北征一夜之中墜入黑洞,生活來源中斷,沒有任何一家親戚朋友肯收留 狗崽子。他也沒有老家可回。當年父親投了紅軍,遺下的親屬滿門抄斬。他生在北京,長在 北京,孑身一人,北京沒有他的立錐之地。

   正在這時,堯敬堯到北京來了。很多年前,他是父親帥紫成的警衛員。父親有過許多警 衛員,父親都快記不得他們了,可他們都記得父親。堯部長從中原小縣的武裝部來看望父 親,他只見到了帥北征和到處貼滿封條的房子。

   「日他姐!我找他們講理去!打壺梯山那會,帥師長一櫓袖子,端著機槍往上衝,周圍 的炮彈皮落得像揚場。那時候我是新兵,空著手跑還跟不上趟。這樣的人,能是叛徒特 務?」

   堯部長無所顧忌地大聲喧囂,震得貼了封條的書櫃玻璃門,像遭了空襲似的嘩嘩作響: 「跟我走吧!雖說我這官兒比不上你爹的一個零頭,山高皇帝遠,我可說了算!」

   堯敬堯部長以綠林好漢的勇氣,神不知鬼不覺將帥紫成的兒子帥北征帶回了他的轄地。 堯部長要為帥北征找一個爹,然後就一手遮天送他去當兵。又找回來的兒子秦帥北,加入了 公元1966年冬季徵兵的行列。

   新兵第一頓飯吃大白饅頭。

   「解散開飯」的口令還沒從新兵連長龍鳳虎的嘴唇掉下來,剛換上綠軍裝的小伙子們, 就像定向爆破的綠牆,唰地倒向大白饅頭。

   這當然是不符合軍隊紀律的,但龍鳳虎並不忙於糾正,反而浮出欣賞的笑容。吃吧!吃 吧!部隊上管夠,能吃才能做。他接過幾茬兵了,知道新兵們搶食得越凶,越是說明當地貧 瘠困苦,這樣的兵沒見過世面,能吃苦,好帶。

   他發現了一個奇怪的新兵。他面色蒼白,眉毛很黑,整個臉龐對比著草綠色的軍裝,顯 得過於纖巧。他愣愣地提著充當飯碗的茶色瓷缸。從瓷缸傾斜的角度,可以斷定裡面沒有一 滴菜汁。

   「你為什麼不吃飯?」龍鳳虎踱過去。

   「不是我不吃飯,而是根本就沒有飯了。」新兵的回答並不像他的體質那樣柔弱。

   龍鳳虎不用看,就知道這是事實。

   「那你為什麼不去搶?」他目光炯炯地說。

   「搶?!」秦帥北的嘴唇無聲地蠕動了一下。他所受過的全部溫文爾雅的教育,都使他 無法服從這道命令。

   「對,搶!從今後,你就不是一個老百姓,也不是一個學生。軍人除了服從,就是爭 搶。」龍鳳虎說:「不然的話,連飯都吃不上的兵,還能打仗嗎!」

   「是!」秦帥北挺胸收腹答道。這入伍第一課,夠他受用終生。

   龍鳳虎一回頭,瞄到一個大個子兵,雙手象叉似的,每個指頭上都扎滿了饅頭。小指因 為略短,饅頭插得不牢,搖搖欲墜象海豚頂球。

   「你過來。」龍鳳虎威嚴地叫道。

   大個子新兵一邊走一邊加緊吞嚥,他倒不是感覺到了食物的危險,只是想快快把牙縫打 掃乾淨。娘說過,同長輩說話,嘴巴要利索。

   「我說,你吃得了嗎?」龍鳳虎問。

   「報告,吃得了。」小伙子憨憨地回答。他是那種從小到老都不會有大改變的臉形,方 頭方腦,兩隻眼睛似乎也是方的,彼此隔得很遠。

   這倒叫龍風虎連長一時沒了下文,「你就是吃得了,也得分給別人兩個。」他嚴肅地 說。

   憨小伙這才看到站在一旁兩手空空如也的秦帥北,一伸巴掌:「給你——」

   肚子咕咕叫的秦帥北,此刻卻猶豫了。他清楚地看到憨大個洞穿饅頭的指甲裡藏污納 垢。

   龍鳳虎以為他是靦腆,像摘棉花團似的從憨大個手上擄下饅頭:「給你就拿著!」

   秦帥北想到連長「搶」的指示,再說肚子比眼睛更重要,也開始狼吞虎嚥起來。

   「你叫什麼名字?」龍鳳虎問大個子。

   「桂蘭。」大個子兵甕聲甕氣地回答。

   「我問的是大名。」

   「報告,這就是大名。」桂蘭急得差點噎著。

   秦帥北好奇地注視著這個有著如此女性化名字的戰友。他發現桂蘭象紅棗一樣飽滿的耳 垂上,居然還紮了耳朵眼。

   「我上頭幾個哥哥都沒站住,我媽怕我不好養活,就給起了個丫頭名。說這樣閻王小鬼 不稀罕。」桂蘭忙著解釋。

   龍鳳虎點點頭,又搖搖頭。

   飯後安排洗澡。

   新兵們來到圍著綠柵欄的鐵路澡堂。這裡是個慢車只停一分鐘的小站。但鐵路終歸是鐵 路,麻雀雖小,肝膽俱全,擁有在偏僻的小城尚屬奢侈的浴池。

   新兵們脫下裡外三新的綠色軍裝,用綠帆布腰帶攔腰一捆,堆在更衣室地上,像是一攤 攤剛砍下來的青菜。

   龍鳳虎坐在更衣室外面的走廊裡。他可不願跟進去。鄉下小伙子一身汗酸氣,讓他們在 池子裡多泡會,脫胎換骨地洗滌一番,把虱子、蟣子連同莊稼人的塵土,一古腦留在他們的 家鄉,然後紅樸樸白生生地奔赴邊關,可他又不能走遠,畢竟是一群烏合之眾,得時刻關 照。

   新兵們赤條條地跑進浴室。

   呵!恁大一池熱水!

   浴室裡雲遮霧罩,暖氣襲人。新兵們驚歎:燒這老些熱湯,要費多少柴禾!撲通撲通象 青蛙似的跳下去,有幾個還打開了水仗。

   一個小個子兵腳下踩到很柔韌的東西。他用大腳趾很靈活地一挑,那玩藝跳高似地彈了 起來,一股很有勁道的潛流,打著旋地繞著他的腿肚子轉。小個子兵感覺到某種危險,把大 腳趾上的東西甩掉,鏜到距這兒最遠的角落裡呆著。

   小個子兵叫池可信。

   水,不動聲色地越來越少。新兵們說:「這水咋球了?」

   小個子兵也跟著嚷:「這是啥球水!」

   當大家終於明白是怎麼回事,並且找到那個倒霉的橡皮塞子時,水已經無可挽回地減少 到剛沒膝蓋骨。

   新兵們抱著肩,縮著頸,沾過水的肌膚暴起一層粟粒。

   秦帥北不冷。他至今還沒下水呢!

   他從未見過這種湯鍋式的洗澡方式。家裡有間貼滿天藍色馬賽克的浴室,有一個白如牛 奶的浴缸。帥北征從小就在這個浴缸裡洗澡,剛開始只能放小半盆水,否則會把他淹沒。水 波蕩起藍色的浪花,使人感到輕微的頭暈,對胸腹和後背有一種類似撫摸的壓迫,使人想起 媽媽柔軟的手。

   後來,他上了學。這是一所幹部子女集中寄宿的學校。他好不容易適應了學校的淋浴噴 頭,覺得自己已經非常大眾化了。今天,他第一次見到這種原始共產主義式的大池子,看到 桂蘭脖子後頭有象漆皮剝脫一般的垢痂,看到小個子兵身上有幾處環癬。

   不過,自己身上也很髒,像套在一個塵封的殼子裡。從北京出來,再沒洗過澡。

   秦帥北預備這次換好水後,搶先跳下去。

   水龍頭「嘩一彭一彭」夾雜著熱氣,傾瀉而下,把一團團碩大而潔白的水氣,不客氣地 朝大家頭臉擲來。

   大家一陣歡呼,緊跟著發現了嚴重問題,只有熱水,沒有涼水。

   「這怎麼辦呢?」秦帥北很焦急。空氣悶熱而污濁,大家面面相覷。

   「這才賺哩!都是熱水不比都是冷水強?再添一把柴,這水就能沏茶!」一個叫劉堆子 的新兵還挺高興。

   桂蘭把碩大的手掌象吊錘似地探進水裡,強忍了一會,也只得縮回來:「能褪豬毛 了。」

   池可信疏淡的眉毛一皺:「咱都蹲在池邊攪和水,一會就能涼,就像在家喝熱粥那 樣。」

   秦帥北想,這沒有什麼難辦的。他開始穿衣服。渾身濕漉漉,衣服澀得像貼一層皮。開 門裹著熱氣衝到走廊,忍不住響亮地打了一個噴嚏。

   「這麼快就洗完了!」龍鳳虎問。

   「沒……洗完。是……還沒洗。」秦帥北不知怎麼,見了這黑臉膛的連長,就氣虛。

   「那還不快洗,出來幹什麼!怎麼又是你拖拖拉拉!」龍鳳虎毫不掩飾自己的不滿: 「告訴你,咱們要去的地方,水貴如油,幾年之內你甭想再洗這麼痛快的澡!」

   「水太燙了,沒法洗。」秦帥北小聲爭辯。新兵連長算個多大的官呢?平日往來於父親 身旁的叔叔伯伯們,哪一個對帥北征不是客客氣氣!

   「誰叫你們把原來那池水放了?沒有涼水,那池水是早就放好晾涼給你們用的。沒辦 法,再燙也得洗。每個人都得洗,這是有規定的!」

   龍鳳虎說得不錯。每個新兵入伍,都有一份專門的洗澡費。這個澡,標誌著新兵同過去 的生活一刀兩斷,因而便有了某種嚴肅的象徵意味。

   「弄條皮管子,從哪裡接點涼水來,並不困難。」秦帥北不屈不撓地建議。

   「你叫什麼名字?」龍鳳虎從凳子上站起來。

   「秦帥北。」秦帥北不知何意,清晰地回答。

   「我說秦帥北,你是少爺胚子還是誰家的公子小姐,我這麼多年,第一次碰到你這麼難 纏的兵!不願意當兵,你把衣服擱這兒,回你媽的熱炕頭去!要跟著我當兵,馬上進去洗 澡!半個小時後,我吹哨集合!」龍鳳虎聲色俱厲,唾沫星子直吹到秦帥北臉上。

   秦帥北的淚在眼眶內亂轉,這算什麼連長,簡直是軍閥!可他沒有熱炕頭可回,只有回 到熱氣騰騰的水池邊。水霧氤氳,沒有人注意到他。新兵們用剛發的白毛巾攪水,然後緩緩 提起來,讓水在流失的過程中散發熱量。

   這很愚蠢。秦帥北想,可此情此景,他那受過現代文明熏陶的高級腦瓜,也想不出更好 的辦法來。

   「嘿!你的傢伙起來了!」象墨魚一樣黑的劉堆子,對著桂蘭大喊。

   「劉堆子,悄些聲!」桂蘭不好意思了,嘟嚷著:「喊什麼喊,你的不也起來了!」

   大家蹲著,正好胯部用勁,此刻,各人的傢伙,竟像小鋼炮似的,瞄準了前方。

   秦帥北臉紅了。其實根本沒人看他。大家快活地叫著,鬧著,全無絲毫顧忌。秦帥北覺 得自己到了一夥野人之間。

   「比比看,誰的球長!」劉堆子把雪白的毛巾揮舞得像個滾動的車輪。

   被冬天裡的熱水激動起來的小伙子們,揭桿而起地歡呼著:「好哇!好哇!」

   喊聲驚動了龍鳳虎,他推開門,撲面而來的熱氣差點嗆他一個跟頭。他什麼也沒有看 清,只看見秦帥北象孤雁一樣,躲在門旁。

   「快洗!」他叫了一聲,就縮回頭去。

   新兵們哇哇叫著。這生命之根,在他們看來,是最光彩最磊落的物件了。

   「來!用毛巾量量,看咱這一夥,誰的球最長!」劉堆子再一次提議,並慷慨貢獻出自 己的毛巾,擰乾,抻直。

   大家又是一陣哄笑。

   池可信忙用雙手往下壓:「悄聲!看叫領導聽見。」

   夏天鳧水時,鄉下小伙子們常打這號擂台。

   秦帥北置身於這伙年青壯健的莊戶漢子之間,第一次深切地感到,他所熟悉的一切,已 經隨著帥北征的消失,煙消雲散了。帥北征已經死了,如今活在世上的。是秦三老漢的兒子 秦帥北。不管他樂意不樂意,習慣不習慣,他必須成為他們之中的一員。否則,他將無法生 存。

   他鼓起勇氣,跳下浮沉著年青背脊的浴池。

   「你咋跟我們大伙不一樣,像個駙馬!」池可信對他說。秦帥北驚訝自己怎麼一轉身的 功夫,就得了這麼一個外號,心想,駙馬就駙馬吧,我不會輸給你們的。

   他不知道這裡演過一出「女駙馬」。

   凡有沙漠的地方,很久之前,必有高山。

   高山是沙漠的父親,狂風是沙漠的母親。高山在狂風的溫柔下,億萬斯年,肢解為無數 屑石。風繼續永無休止地摩擦它們,屑石便在不知不黨中粉碎下去,直至成為最單純最簡單 的石頭的分子——砂礫。無數砂礫又集結起來,匯合成地球上最嚴酷最浩瀚的景觀——沙 漠。

   兩個巨大的國家,隔著沙漠對峙。沙漠象悠遠而平靜的海洋,分離開兩種不同的信仰和 主義。國境線從沙漠中間筆直穿過。凡是地圖上有筆直國境線的地方,都是政治和條約的產 物。大自然永遠是曲線玲瓏。只有在沙漠裡才能有這種真正的筆直。這一處的沙同那一處的 沙,沒有什麼區別。不像是山,有一座山和沒有一座山,在戰略上的意義絕對不同。而且山 底下可以埋著寶,可以是金是銀是造原子彈的鈾和釷。釣魚島是一個島,有多少雙眼睛盯著 它,絕不只是為了釣魚。

   古往今來,所有的戰爭,歸根結底,都是領土之爭。兩個泱泱大國,終於在地圖上劃了 一道線。這是我們為數不多的幾條已定國界中的一段。

   在地圖上漫長的中國邊界線上,幾乎到處是不肯定的虛線和圓點。你可以在圖例上找到 說明,這是未定國界。但也有某些部分是斬釘截鐵的直線和同樣不容置疑的黑點,這是已定 國界。

   已定國界充滿莊嚴。它是共和國完整的肌膚,分毫逾越,都是明目張膽的侵略。如果說 在未定國界地區發生糾紛,還多少染有爭議和衝突的色彩,己定國界則無可辯駁地代表著整 個國家的尊嚴。

   邊境上的形勢複雜而微妙。我們同他們,並沒有生死攸關的衝突,但分屬於不同的陣 營。比如行星,除了自轉,還要圍繞著太陽或是銀河系的中心旋轉,關係便越發紛亂。這條 橫亙在荒無人煙沙漠中的國境線,像珠鏈,鑲滿了雙方的邊防站。

   機要參謀秦帥北被派往新建立的喀喇泉邊防站。

   「我可以坐送水的大車走。越野吉普就不用單送我了。」

   秦帥北高高大大,一身合體潔淨的軍裝,罩在他那胸肌強健的軀體上,充盈的活力便洋 溢而出。他對前來送行的軍分區機要科長說。五年戎馬生涯,在任何一件事上,只要有苦和 相對不那麼苦兩種選擇,秦帥北會毫不遲疑地選擇艱苦,就像虎豹會本能地選擇新鮮獵物而 拋棄腐肉。

   「這小車不是為了送你,而是為了送它。」機要科長不動聲色地回答。

   秦帥北從機要科長那裡,感受到了職業軍人滲透到骨髓裡的保密觀念,便有些不安: 「我疏忽了。它的安全遠比我的安全重要。」

   它正安安靜靜躺在秦帥北不離身的公文包裡,薄如一本小學生字典。

   「不。都重要。到達喀喇泉邊防站後,發回報平安的電報。」機要科長伸出手,以示告 別。

   秦帥北就要走了。他藉著敬禮的機會,向四周看了看。他以年青戀人的心,感覺到了酈 麗霞就在近旁,可他沒有找到她。

   運水的車先開動了,大腹便便,步履蹣跚。

   秦帥北在跨上北京越野吉普的那一剎那,看到機要譯電室厚重的黑窗簾掀開了一個角, 露出一雙象圍棋子一般黑亮的眼睛,眼睛拚命地眨動著,想要把過多的水霧風乾,睫毛反倒 象刷子一樣膠結起來了。

   酈麗霞今日值班。

   北京吉普捲起一路黃煙,像睡醒後的兔子,很快追上了楔而不捨的送水車。

   沒有什麼人為沙漠裡的部隊生產專用送水車,沙漠以外忙著造反還來不及呢!部隊自力 更生把油罐車改裝了一下。油的瓶子也能打醋,是極順理成章的事。只是水比油重,水加到 喉嚨口的油罐車嚴重超載,裹著黃塵顛簸運行,像一顆蠢笨的土豆。

   秦帥北從迷濛的風擋玻璃朝前望去,司機已把雨刷開動,不是為了刮水,而是為了驅 沙。從後面看油罐車,總覺得不順眼,好像是軍人沒系風紀扣,雖說毛病不大,卻從整體上 使一個軍人走板。油罐車究竟是哪裡出了毛病?秦帥北苦苦思索,終於想出來了。北京的油 罐車屁服上都拖著一根金屬鏈條,而這輛車雖說臃腫不堪,尾巴上卻很利落。道理不言而 喻,運油時怕靜電火花引起爆炸,需鐵鏈將其導入地下,運水自然不用操這份閒心了。一旦 想出結果,又覺得很無聊。

   北京吉普是初次到喀喇泉邊防站,不認路,只好委屈地跟在水罐車後面。水罐車在幾處 低矮的石屋旁停下了。

   「秦參謀,下來看看吧!」押水員是個滿臉雀斑的小伙子,饒舌而快活地招呼。

   前面就是真正的沙漠了。天空朗朗,漠海蒼蒼,沙面平滑光潔得如同一匹黃緞,逶迤的 曲線象潮水般柔和。在泡受搓板路的折磨之後,秦帥北很想早些深入金黃如谷細膩如粉的沙 海之中。躺在沙礫上,大約很愜憊。

   「趕快走吧,到前面再好好看。」秦帥北很有興致地說。

   「我不是讓你看沙,而是讓您看看人。看看穿花衣服的人。」雀斑兵不由分說地來拉秦 帥北。

   果然過來了幾個穿花裙衫的女人,每人拿著一個碗。押水員打開水罐車開關,給她們每 人灌了一碗。女人們並不離開,一仰脖,把水都喝了下去。她們吞嚥很急,喉結便像男人那 樣滾動起來,好像吞下去的不是液體,而是一顆顆珠子。

   咽完了,又拿碗來討。押水員又給每人灌了一碗。女人們這次不喝了,捧著碗小心翼翼 象捧著嬰兒,回各自的石房。她們嘴裡不斷重複一個詞,秦帥北估計是「謝謝」。他想她們 還會來接水的,這樣一碗碗接下去,何時是個完?不如換個大盆來。但她們再也沒出來,那 石屋也寂靜得毫無聲息。

   這些女人都不美麗,也不年青,她們的花裙子灰髒如土,一年四季罩在外面。

   雀斑兵卻並不走,彷彿在等什麼人。

   一連串的惡毒咒罵象沙礫般飛擲而來。當然也是當地語言,秦帥北聽不很懂。

   在咒罵的簇擁下走來一位鬚髮皆白的老人。在這種漫漫黃沙中能有這種蠶絲一般潔白的 鬍鬚,真令人驚異。

   雀斑兵忙迎了上去。

   「在這兒呢!」老人突然一聲驚呼,白眉毛下一雙象老貓一樣碧綠的眼珠,在一無遮攔 的驕陽下,瞇成一道豎線,直逼秦帥北腳下。

   秦帥北往腳下一看,一隻紅如火焰的小狗,正在舔地上的水漬。那是剛才開水罐時,不 小心噴濺出的。乾涸的沙礫和小狗粉紅色的舌頭,快速爭奪著殘餘的水痕。。

   雀斑兵又要給老人送水。

   老人顧不上接,拎起駕駛員發動車的搖把,劈頭砍了下去。

   小狗的生命危在瞬間。

   真是鬼使神差,小狗突然滿意地抬起頭,聳聳如絨布般細膩的小鼻子,幾粒濕漉漉的沙 粒悉悉索索掉下來,小狗歡暢地伸了一個懶腰,好像它不是舔了很普通的水,而是飽餐了一 頓美味的肉屑。

   單單是這些,絕不能打動秦帥北。雖說他天性喜歡小動物,但軍營打磨掉了所有閒情, 唯一能養的動物就是豬,吃的時候只有豪情而絕無溫情。

   秦帥北驚悸的是小紅狗的眼睛,它們太像閃亮的圍棋子而且浮動星光。說一隻動物的眼 睛像一雙人的眼睛,似乎是一種褻瀆,但秦帥北此時就是這麼想的,並立即用手擋住了鐵 棒。

   「大軍同志,這狗留不得!爪子前五後四,這是妨主之兆。性子也歪歪得厲害,從來不 叫,咬起人來死不鬆口。」

   老人氣急敗壞,咻咻的喘息將白鬍子吹得四處飄蕩。

   「老人家,這狗就送給我吧。我命硬,不怕它妨主。」秦帥北說。為了那一雙美麗的眼 睛。

   雀斑兵給老人滿滿一罐子水,老人咕咚咚喝個乾淨。

   秦帥北把紅毛小狗送進北京吉普,見押水員又給了老人一罐水,就問:「這當地的水不 能喝嗎?」

   「能喝。只是不好喝。」老人用手捋去鬍鬚上沾的水珠,把手指象嬰孩似地含在嘴裡: 「再往前去就不行了,喀喇泉的水,喝下去腸子會變青的。」

   「那泉水豈不成了滴滴畏?!」秦帥北駭然。

   「知道『喀喇』是什麼意思嗎?」老人碧綠的眼珠,透著幽幽的神秘。

   喀喇是什麼意思?巴顏喀喇山,喀喇崑崙山……這些雄偉的高山橫亙在地球上,「喀 喇」則像符咒,鎮守在這些高山之上。人們除了震驚和崇敬之外,已經喪失了探索「喀喇」 含義的膽識。現在,在這黃如稻海的沙漠之中,「喀喇」同一眼孱弱的泉水聯繫在一起,你 才敢追究它自身的意義。

   老人的眼睛發出磷火一樣的光澤,白鬍子象金屬絲在陽光下抖動:「喀喇就是黑色。像 沙漠上沒有星星的夜晚。」

   黑泉!

   秦帥北和長雀斑的押水員,告別了花裙子和白鬍子——沙漠邊緣最後的居民,像破冰船 駛向極地一樣,向著茫茫沙海中的黑泉邊防站奔馳而去。

   走進沙漠,才發現它絕不如遠眺時那般坦蕩,它有無數的起伏和波瀾,有簡潔如幾何圖 案的沙山,有繁複若星外生命留下的印痕。忽而沙跡蜿蜒,筆走龍蛇;忽而鳴沙震盪,長歌 當哭。沙丘臥在薑黃色的瀚海中,像一列緩緩移動的艦隊,沙礫反射著太陽的光芒和熱量, 沙漠就錦緞似地抖動起來,將的目的金針毫不留情地刺入你的雙眼。你恐懼地閉上眼睛,再 睜開時,沙漠便一片暗淡。沙漠在鍍金的面具下蒼涼古樸,沙漠散發著遠古以來保存下的獰 厲之美…

   誰控制了沙漠,誰就控制了世界。秦帥北以一個戰略家的眼光,這樣想。

   喀喇泉邊防站的全體官兵,聽到馬達的轟鳴,像聽到緊急集合號似的跑了出來,站長見 是個吉普,忙整了整原已十分端正的軍帽。

   「機要參謀秦帥北配屬喀喇泉邊防檢查站,前來報到。」秦帥北怕站上領導誤認為小車 載來首長,忙不迭地跳下車。

   站長原欲行禮的右手,突然在半空中收縮成一個拳頭,擂門板一樣砸到秦帥北發達的胸 肌上。

   「是你呀!歡迎歡迎!」

   站長是龍鳳虎。

   他老多了。他指揮修建了這個邊防站,便把自己最後的青春也砌了進去。漠風象威力無 比的整容師,強烈地干預了他的容貌。他面色蒼黃,伏在沙漠裡,便渾然一體。兩頰像有一 顆子彈貫穿過,留下深深的凹陷。只有下頜,依然保持著果敢的風度。因為是逆光,秦帥北 看不清他眼睛的細部,只感覺他擊在肩部的手臂很有力量。

   「是我。」秦帥北很高興。機要人員需與站上領導密切合作,遇上熟人很好。

   龍鳳虎仍以一個新兵連連長的目光,打量著這個他親手接來的兵。秦帥北長高了,這不 稀奇,小伙子正當年,二十三竄一竄,二十五還鼓一鼓呢!體格也魁梧了,不再是當年豆芽 菜似的柔弱,這也在意料之中。最主要的是氣質,秦帥北身上已經散發出成熟的軍人味道。

   男子漢的相互觀察,也是光明磊落的。

   戰士們見沒有什麼更稀奇的事,便漸漸散去了。

   「水罐車總算來了,這下可好了。」一個高高大大的身軀,從人圈外擠過來。

   「炊事班長,看看是誰來了?」龍站長叫道。

   炊事班長看見是小車而不是水罐車(水罐車還在後面磨蹭呢),懊喪地說:「誰來了也 沒有用:今晚上要喝馬蛇子湯了!」

   一張五官粗疏的臉,黝黑的皮膚,關鍵是耳垂上的眼兒……這不是桂蘭嗎!

   又是一個沒想到!秦帥北同桂蘭自新兵連分配不同部隊後,就再沒來往,不料在這沙漠 腹地重逢。

   「你進步快,都四個兜兜了。」桂蘭憨憨地笑著,轉而又略帶顯擺地說:「劉堆子也在 這兒,你還沒見吧?我好歹還是個班長,他還是個大頭兵哩!」

   世界真小!

   「該弄兩個好菜給你接風,可惜就是沒好水,一股馬蛇子味。」桂蘭那雙分隔很遠的方 眼睛,充滿歉意。

   「馬蛇子是什麼玩藝?」秦帥北屢屢聽到這個詞,好奇之心蠢蠢欲動。

   「喏,你看。」

   順著桂蘭粗大的手指,秦帥北看到平展的沙荒地上,趴著一隻褐色的有著細小花紋的巨 型蜥蠍。記得上學時學過,只有非洲極度乾旱的沙漠裡,才有這種爬蟲類。

   「這很珍貴呢!應該會變色的。」秦帥北蹲下身去,想細細觀察一下它的鱗片構造,它 精巧得如同工藝品。不想一團紅光一閃,那只飢餓的紅毛小狗,竟像火苗似地滾了過去,毫 不猶豫地用它的爪子——秦帥北清楚地看到是前五後四——撥拉,那只尺把長的巨蜥蠍竟如 帳篷似地飛揚起來,在半空中猶如打碎的瓷盤,迸得四分五裂,碎紙屑似地飄灑下來。

   原來那是一張水浸後又風乾的蜥蠍皮。

   小紅狗被張牙舞爪的蜥蜴駭得僵了片刻,但它始終不叫。秦帥北確信了這是一隻啞巴 狗。

   桂蘭不由自主地用手亂胡嚕自己的頭髮。

   只有龍鳳虎站長十分鎮定。

   桂蘭說:「它是死的,倒把我唬忘了。咱們那兒習俗,見著馬蛇子要趕緊把自己的頭髮 搞亂。不然馬蛇子把你的頭髮根數清了,你就要死了。對吧?秦參謀?」

   秦帥北愣了一下,他正在看一隻蜥蜴遺落的眼睛,小而綠,像一粒形狀不規則的石英顆 粒。他不知道桂蘭說的這個習俗,含糊地應了一聲:「噢——」

   這幾天大家總反映炊事班熬的糊糊有異味,本想把儲水的水泥池子放干了清一清,又怕 水罐車不能按時趕到,邊防站就成了上甘嶺。桂蘭就用撈餃子的大笊籬去撈,還真叫他給撈 著了。膽顫心驚的炊事班長不願得罪這怪蟲,就把它甩在當院裡了。有幾個新兵見了,吃了 飯就叫噁心,想吐。有人說趕緊把這玩藝埋了吧,眼不見為淨。龍站長說,甭埋,就撂那當 標本。當兵的還怕這個!眼見心也淨,權當泡的藥酒喝了。大家噤了聲,心裡盼水罐車快 到。

   水罐車搖搖晃晃進來了,戰士們歡呼雀躍,紛紛用缸子接水喝。新鮮的水如同新蒸出來 的饃,有不可比擬的清香。

   水罐車到來的日子,是邊防站的節日。它不但帶來水,還帶來書信和報紙。

   秦帥北拎著片刻不離身的公文包,跟隨龍站長去機要室。紅毛小狗像一團骯髒的毛線, 纏繞在他腳前腳後。為著它那永恆的沉默,秦帥北給它起名「默默」。

   喀喇泉邊防站是一處「口」字形的建築群。房屋全部是石塊壘成(石塊是從很遠的地方 拉來的),平頂,粗糙的白薦木房檁上覆以油氈、葦席等物,其上又堆積了很厚的泥層。房 子雖說醜陋不堪,但很實用,不懼沙漠風,多少還具備冬暖夏涼的優點。

   有一處房屋格外規整,門框的四周居然是磚砌的,顯得像一間正式的屋子,而別的房屋 則更像山洞。

   秦帥北以為這是站部。龍鳳虎說站部在那,秦帥北順視線看到了最不成嘴臉的房屋。 「這是會晤室。」

   走過會晤室,龍鳳虎停下了:「喏,這是你的窩。」

   這間屋子外觀同會晤室近似,屬於站上的豪華型建築了。走進門去,是個甲外套間,擺 著簡單的桌椅,裡屋有床和保險櫃。

   「怎麼樣?」龍鳳虎疲憊的臉上不掩飾自己的得意。

   秦帥北點點頭。龍站長做得很地道,符合機要室的規定。

   「這後窗戶上還要釘幾根鐵條。」秦帥北拍拍裡屋的窗口:「另外還要一幅用紅黑兩層 絨布做成的窗簾,要足夠大。」

   龍鳳虎很慎重地點點頭,表示完全理解這些機要上的特殊要求。

   秦帥北把須臾不曾離身的牛皮公文包放進保險櫃,把鑰匙裝進軍衣上口袋,把扣子系 好,兜蓋抻平。

   他們一同步出裡屋。秦帥北抽出一塊折疊整齊的白布,抖開,掛在了裡外間的門框上。 白單子潔淨得如同一方豆腐,上面凸現出鮮血一樣艷麗的紅字「機要重地」,其下印有製作 此標誌的總部機關名稱。

   一方白簾,竟使氣氛有了異樣的肅穆。

   龍鳳虎說:「我再給你置辦個厚門簾吧!這屋一面靠著一排,好歹是熱的,那邊會晤 室,平日無火,冷。」思忖一下,又說:「忘了量後窗的尺寸。」伸手挑門簾。

   秦帥北剛想表示感謝,見狀啪地將龍站長的手臂擊落:「您不能進去了!」

   「我剛從裡面出來呀!」龍鳳虎瞠目結舌。

   「現在同剛才不一樣了。密碼文件已經安放在內,保密標誌業已懸掛,除機要人員外, 任何人不得擅入。今後,您要是擬報或是閱報,只能在外屋。這是保密規定。」年青英俊的 機要參謀毫不通融地說。

   喀喇泉邊防站最高軍事長官,在自己的轄地,第一次被人這麼不客氣地搶白,這個人還 是他親手接的兵!一股黑色的怒火,沿著他的喉管向上爬動。故弄什麼玄虛!有什麼了不起 的!他悻悻然,蒼黑的臉上卻並沒有顯露出來。他畢竟是有軍事素養的領導,犯不上同驕傲 的小公雞爭執。他把手緩慢地放下了。

   默默撲動門簾,竄進屋裡,緊接著聽到爪子搔爬鐵皮保險櫃的聲音。默默憑著敏銳的嗅 覺,偵察到了牛皮公文包的所在。一路上,它與公文包相依為命。

   龍鳳虎揶榆地對秦帥北講:「秦參謀,你這門上還應該貼一張條:華人與狗不得入 內。」

   輪到秦帥北張嘴結舌了。

   「而且這狗準得死。」龍鳳虎預言道。然後揚長而去。

   真糟糕!進站頭一天就與長官發生摩擦,秦帥北很沮喪。也許他應該把話說得委婉些, 一般人很難想像機要工作近乎殘酷的保密制度,甚至機要員最初的時候。

   「保守機密,慎之又慎。要十分保密,七分不行,八分也不行,九分九也不行,非十分 不可。」

   瘦削的教官站在機要學校的講台上,他戴著銀絲眼鏡,溫文爾雅的樣子,語調卻十分凌 厲。

   年青的機要學員端坐得如綠色石像。無論天下大亂到何種程度,設在寧靜山區的機要學 校,仍舊壁壘森嚴。也許因為這是國家最後的神經脈絡,遴選人員與施行教育,分外嚴格。

   「……密碼失密,主要有兩種情形。一種是被敵方所破譯。」教官用被紙煙熏得焦黃的 手指,在空中抓了一把:「你們說,我手裡有什麼?」

   有什麼?有空氣唄!但是沒人回答。過於簡單的問題裡往往潛伏著陷際。

   教官等了一會,不是在等回答,而是在提醒所有的人,對他下面的話給予更充分的注 意。

   「我手心裡攥著電波。這間教室裡也充滿電波。你張開嘴,你的牙齒上粘著電波。你閉 上嘴,你的肺裡也呼吸著電波………」

   年青的機要學員們被無所不在的電波所威懾。

   「不要一提到電波,就以為是國家廣播電台。那在太空紛雜的無線電訊號裡,只是極少 的一部分。空中絕大多數電波是由形形色色的機要電台發出的,有敵人的,有朋友的,也有 我們自己的。每個國家都憑藉著它的機要聯絡網。控制著整個政權。對於軍隊來說,尤其是 這樣!」

   教官炯炯有神的目光掃視著大家,每個人都感到肩上的千鈞份量。

   「截獲對方電波訊號,破譯對方密碼,需要龐大的偵聽系統和專門機構,我們今天就不 詳細講了。還有一條失密途徑,就是——」教官頓了一下,學員們洗耳靜聽。

   「——丟了密碼本!」

   「你們要永遠記住,密碼重於你們個人生命的一百倍!一千倍!!一萬借!!!

   「如果你攜帶密碼,同司令部在一起,情況非常緊急,必須立即撤退,你怎麼辦?」教 官的目光嚴峻了。

   「立即將文件銷毀。」秦帥北回答。

   「機要密碼的所有紙張,都浸泡過一種特殊的藥液。必要時,一根火柴就可以使它在一 秒鐘化為灰燼。並且任何方法,都不可能使紙灰上的字跡復現。但是,現在的情況是還需要 保存密碼,以便聯絡。你怎麼辦?」教官逼視著秦帥北。

   「我要求配備精銳部隊,掩護我撤返。」秦帥北思忖片刻答道。

   教官雷達一樣的目光,一寸寸巡視教室。

   「就是元帥,我覺得也該保護我……當然,不是我……是因為我帶著密碼……」室內響 起象冰雪一樣純淨的女聲,怯生生,但很清晰。

   譁眾取寵!秦帥北不屑地想。你見過真正的元帥嗎?白髮蒼蒼,功勳纍纍,他們是軍隊 的靈魂!你的父親兄弟也許會潑出命來保護你,但這是戰場。不是你的家!

   教官已經開始失望的眼睛突然睜大:「酈麗霞,你站起來。把剛才的話重複一遍。」

   秦帥北坐在後排,看不到前排的臉。只見她像凝脂一樣的脖頸由上而下紅了起來,因為 上課時一律不戴軍帽,她漆黑的短髮被激動的熱氣吹拂著,像受了靜電的吸引,霧似地向四 周飄散。

   酈麗霞說:「當司令員是一位元帥時,我認為應該首要保護文件。」

   「請坐下。」教官激動地雙手撐著講台:「當你們同密碼在一起的時候,你們自身的生 命就業已消失。保衛密碼,就是保衛勝利。在最危急的情況下,只有先消滅了文件,你們才 有權利消滅自身的生命。要記住,密碼是全軍通用一個版本,一旦遺失,將使無數將士血流 成河!」

   秦帥北草擬了到達喀喇泉邊防站後的第一份電報。原本比較簡潔,想到今夜是酈麗霞在 分區值班,報稿將經由她纖巧的手一一譯出,又寫得詳細了些。

   然後他打開保險櫃,取出密碼本,湖藍色的封面,像是一汪寧靜的水泊。他把報文譯成 密碼,現在,留在紙上的是一串串阿拉伯數字,像是大數學家演算過的稿紙。對於所有其它 的眼睛來說,它是一頁天書。

   秦帥北走出機要室,屋外已一片蒼茫。

   電台很好找,高聳的天線就是無法掩藏的標誌。

   秦帥北一走進去,幾個閒扯天的人就都站起來,為首的又矮又瘦,伸出手:「我正在跟 他們說你是我師傅呢!」

   是什麼師傅秦帥北一時沒聽明白,下意識地先去握手。對方骨駱粗大,尤其是手指肚象 棒槌一樣壯實。秦帥北先判斷出他是一位訓練有素的電台長。其後才認出他是池可信。

   「咱們那個新兵連還有誰在站上?」秦帥北這次真驚訝了。

   「劉堆子、桂蘭和我。也許哪天還能派個熟人來,比如你吧。」池可信向四周圍的電台 搖機員、報務員介紹了秦帥北,然後說:「你來了就有我們忙的了。上下兩道工序,咱們唇 齒相依。沒有急事,夜裡少發報,別惹了我們的瞌睡。」

   秦帥北說:「要是夜裡上頭來了急報,你們敢昧下不用我譯,那我才真服了你們。」

   玩笑歸玩笑,池可信接過報文,電台開始聯絡。看他們嘀嘀嗒嗒忙個不停,秦帥北自己 無聲地退出了。大家也不客套,反正以後天天要打交道。喀喇泉邊防站與外界的聯繫,就依 靠機要和電台兩個部門的通力協作。確切地講,電台是為秦帥北工作的,枯燥的數碼並不告 訴他們任何意義。只有秦帥北才洞若觀火。這種特殊的位置,使機要人員有一種溶化在血液 中的優越感。

   晚飯是肉炒土豆絲。桂蘭掌勺的大手,穩准狠地顛了兩下,菜表面上並不見很多,回到 屋裡才發現,土豆絲下埋著不少肉。默默饞得亂蹭他的褲腿,秦帥北便把肉都挑給小狗吃 了。

   到底是顛簸了幾百里,秦帥北早早上床。隨著一陣柴油發電機轟鳴,眼前突然綻出金 花。站上沒有長明電,每夜定時送電。秦帥北想睡覺,就去找燈線。尋覓完內外屋,也沒找 到開關。細一想,電在沙漠中那樣寶貴,作息時間又是統一規定,各屋裡根本沒有獨立的開 關。

   入境隨俗吧。但燈泡像個金瓜懸在頭頂,披頭散髮的金線射入眼簾。秦帥北生活上的這 些嬌氣毛病,原本叫粗曠的連隊生活差不多治好了,沒想到機要學校舒適的環境又把它誘發 了。乾脆把燈泡擰下來。

   眼睛一時不適應,感到四周極黑。過了一會,發現左側牆壁進出稀薄的光亮。

   他湊到牆邊,才發現牆是用板子分隔而成。通過木板上的蛀眼,看到那面是很大的戰士 宿舍,一溜的通鋪。這大約就是一排了。有這樣的重兵把守,文件倒是挺安全。秦帥北想。

   他的舖位正好頭對牆,那邊的談話聲不聽也入耳。

   「劉堆子,你說明天吃什麼?」一個挺稚氣的聲音。

   秦帥北透過一個蟲眼,看到的劉堆子象鑲在圓形鏡框裡,他還真沒多大變化。旁邊是個 圓圓臉的小兵。

   「大老米,這頓吃的還沒走過肚臍眼,就惦記下頓了?告訴你,早上吃羊,中午有魚, 晚上自然是蛋了。」劉堆子擺出老兵的見多識廣。

   秦帥北想,到底是照顧一線,水雖少點,伙食還是不錯。

   右側一片漆黑。會晤室晚上沒人,自然黑暗。但從未掛窗簾的後窗望出去,右側的野地 被瀉出的燈光照亮。

   這是怎麼回事?秦帥北的好奇之心又萌動了。用手去摸,同左側的薄木板是一樣裝備, 甚至摸到了蟲眼,但並沒有光粒子穿透過來。他用手彈彈牆壁,聽到敲變質充氣罐頭盒子的 聲響。

   這是個夾壁牆!應該有出口!

   他判斷這個出口不會在會晤室內,而是在他的屋裡。這使他很興奮,倦意全消,順著牆 壁仔細摸索。

   機要重地內嚴絲合縫,像拉鏈一樣無懈可擊。也許應該把燈泡旋上,那樣搜索起來快捷 得多。不可!上下哨的戰士若覷見新來的機要參謀這樣鬼鬼祟祟,終是不雅。雖然嚴格講起 來,機要人員須把工作地點周圍的環境調查清楚,也是十分重要的。

   秦帥北終於在外間閱報室找到了活動牆壁。機關啟開,一股木板儲存的清香,飄逸而 出。

   秦帥北好奇地走進去。

   暗室是與秦帥北工作間等長的一條細長通道。雖然無燈,但相當明亮,鄰近會晤室的側 壁上,有人工鑿制的孔。暗室內有一長凳,像農村簡易小學裡孩子們集體坐的那種。秦帥北 坐上去,凳子雖窄,接樣處粘結牢固,毫無聲響。秦帥北再往會晤室一看,不由得喟歎暗室 設計師的高超。在與就座者雙眼高度平行的板障上,有形同眼鏡片的亮孔,可以非常方便地 窺視到邊界會晤室內的全貌,特別是對面那排留給客人坐的沙發。

   沙發!在沙漠腹地看到這種大椅子,秦帥北感到又熟悉又陌生。當然這沙發算不得舒適 和華麗,但它在這裡顯示出一種大國氣派。

   毫無疑問,這些都是龍鳳虎站長的傑作。

   我們沒有錄音機,也沒有微型攝影機。萬一發生重大的邊界爭端,你要身負重任的邊防 檢查站站長以何為憑?這裡起碼可以多伏下幾雙眼睛!

   用心良苦!

   秦帥北很小心地退出來,將一切復原。

   「秦參謀,你的燈怎麼黑了?」

   秦帥北愕然。屋外是龍鳳虎的聲音:「是不是燈泡壞了?我給你拿來一盞油燈。」

   秦帥北很感激,離開牆:「是我自己摘了泡子。」

   龍鳳虎擦亮火柴,把燈遞給他:「咱們這兒不同別處,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夜裡譯報 給你點個亮。注意省油。」

   秦帥北再次入睡,再次被喚醒。這是子夜時分突然降臨的漠風。

   漠風像是被一道黑色符咒召喚來的猛獸,巨大而柔軟的爪子,在最初的時候悄然無聲, 只在遙遠的沙叢中發出悠長的歎息。你凝神去聽,它闖然消失,像它的發生一樣渺無蹤跡。 但這是一個險惡的騙局。片刻之後,漠風壁立而起,砸落在整個大漠之上。它蒼黃而苦澀的 舌頭,舔過邊防站薄薄的屋頂,屋頂象紙片一樣籟籟發抖。不知是誰扔在房上的舊鞋和罐頭 盒,漠風不屑地將它們掠去,隨手拋向高遠的天空,看著它們象鷂子一樣飛翔。風在天地問 無盡暄囂,把一切凸起的物體都當作美妙的洞蕭。於是,常態下絕對聽不到的種種聲響,混 合成令人恐懼的合唱,顯示著漠風無以倫比的藝術。無數沙礫被風攪動而起,擊打在窗上門 上,彷彿降落著密密麻麻的冰雹,空氣中充斥著火藥爆炸後的硫磺氣味,那是風將石頭與石 頭摩擦而出的氣味。漠風君臨整個天地,除了風,一切已不復存在。

   秦帥北恐懼地望著天花板。其實一片墨色,什麼也望不到,望只是一種習慣性的動作。 他把耳朵靠近一排宿舍,企冀聽到人的聲音。但人的柔弱氣息早被風吞沒掉了,你會絕望地 想到這世界上,除自己之外,已無一個活人。

   猛然間,秦帥北象被人在背部楔了一刀,一彈而起。他聽到了激越的緊急集合號聲。

   這是否是錯覺?風聲已極大地摧殘了人的自信。思忖絕不影響秦帥北的行動,當他終於 千真萬確地聽到了號音的召喚,衣服已穿畢。

   秦帥北攜帶密碼,全身披掛跑出房門。

   黑暗中,有一團更為濃重的暗影,當一切都隨著漠風的肆虐而搖擺時,它巋然不動。這 就是喀喇泉邊防檢查站全體官兵的隊列。秦帥北加入進去。

   「三分鐘以前,哨兵發現國境線方向,升起一顆紅色信號彈。」龍鳳虎站長的聲音比漠 風更強韌。

   像是為站長的話作註腳,墨黑的天空騰地又炸起一顆紅色信號彈,像一滴淋漓的鮮血, 終於保持不住圓滾滾的形狀,蜿蜒而落。

   戰爭就這樣爆發了?!秦帥北青春的熱血向肌膚氾濫,每一塊肌腱都因為充血過多而渴 望搏殺。

   「他們在我們的邊防線上陳兵百萬,這不是裝樣子,是準備讓我們血流成河的……」龍 鳳虎做著戰前動員。

   秦帥北想,趕快佔領工事和有利地形啊!這麼密集的隊列,敵人一發炮彈打來,還不全 軍覆滅!

   龍鳳虎結束了講話,佈置了具體的任務,戰士們無言地消失在混飩之中。

   機要人員在戰時,必須隨時跟隨最高軍事長官。秦帥北問:「是否立即擬報,向上級報 告?」他想到了蘇德戰爭時希特勒的不宣而戰。

   「情況不明,你怎麼報告?是潛藏的敵特發射信號彈,擾亂軍心,還是對方大規模進攻 的前奏?」龍站長冷靜地說。

   秦帥北感覺自己欠火候。

   沙礫象鐵屑似地打在身上,像有無數劍戟橫刺過來。龍站長說:「秦參謀,你先回去待 命。」

   秦帥北回到機要室,心緊張得怦怦直跳。隊伍漸漸遠去,周圍只剩下如濤的風聲。龍鳳 虎指揮若定的形象,使他深感欽佩。老邊防到底見多識廣,鎮定從容。讓自己待命,就安心 待命吧!他想自己一定睡不著。沒想到劍拔弩張之時,竟沉沉地睡去了。

   天亮了,秦帥北推開門。

   天湛藍無比,像一塊澄清的藍水晶,神秘寧靜地懸掛在金燦燦的沙漠之上,潔淨得你甚 至不敢用手去指一指,怕因此會在那上面留下指紋。漠風像一把巨大的竹帚,將天地中所有 的細塵,都掃到深遠的天涯去了,在那裡黃塵將緩緩飄下,凝積成姜色的黃土高原。漠風象 魔力無窮的法師,一夜之間塑起龐大的駝隊似的沙丘,環繞著喀喇泉邊防站。凹陷處留下風 沖刷出的渦狀印痕,像一隻隻永恆的眼睛。

   秦帥北俯下身子,掏起一捧沙。沙象魚卵一樣規則,在朝陽下反射出谷穗的光芒。

   這就是沙漠!明麗而美妙。

   今天是星期天。夜裡出外巡邏的戰士都已返回,沒有發現敵情。估計對方是用一種定時 信號彈騷攏我方。

   秦帥北的耳朵眼裡都是塵沙,他到炊事班打水,桂蘭給了他一舀子。

   「我想好好打掃個人衛生,這點哪夠哪!」秦帥北愁眉苦臉:「老班長,高抬貴手。」

   桂蘭說:「你有多少顆牙?」

   秦帥北不解:「三十顆。按理還要再長兩顆,叫智齒。二十八歲才長齊呢!」

   桂蘭說:「這水有四十顆牙也儘夠刷的!」

   秦帥北這才知道只給刷牙水,說:「洗臉怎麼辦呢?我也不是隻貓,會用爪子干抓 撓。」

   桂蘭說:「到喀喇泉啊!」

   秦帥北想,一眼名為黑泉的水,還不得把人洗成包公!洗衣服還不成了偽軍那種顏色! 偷眼看桂蘭,臉雖黑,衣服倒還潔淨,好像比他當新兵時還洗得見本色。心想,這一定是近 水樓台先得月了。

   秦帥北去找喀喇泉,順便從從容容把整個邊防站觀察了一番。

   站中心有個方形水泥台子,四周為很優雅的緩坡。水泥因為狂風躁烈,表層已經龜裂, 嵌滿了金燦燦的沙粒。台子中心是一座高聳的方形水泥立柱,立柱中心是一根筆直的鐵製長 桿。

   這是國旗桿。

   此刻未掛國旗,它便像一根巨針,尖峭地刺向廣袤的藍天。

   他看到了哨樓。哨樓是一座粗大的空中碉堡,秦帥北很想馬上跑上去,看看與我們對峙 的他們。但他在這時恰好看到了喀喇泉。他決定把自己洗滌一新再上哨樓。因為你在看到他 們的時候,他們也將看到你。

   秦帥北為他對喀喇泉的所有想像而道歉。

   喀喇泉像一只深藍的眸子,凝望著天穹。烏瘴的風沙,竟然不曾留給它一絲塵翳。或者 說它像一個深邃古老的黑洞,將黃沙毫無痕跡地吞噬了。泉不大,水塘只有一間屋子大小。 他掬起一捧,才發現水並不是黑的,而是極清純明冽,滲出迷濛的幽藍。這樣美妙的泉水, 難道會置人死地?不可思議!秦帥北不敢造次,只用它洗臉,並無不適感覺。終於忍不往咽 了一小口,甘甜爽口,並無異味。

   秦帥北開始洗衣服。軍衣泡進盆,未及揉搓,灰塵便霧樣散落,水渾濁了。秦帥北潑掉 再取一盆,水又自動渾濁。他不知何因,三盆之後,衣服已自動潔淨,全然不用肥皂洗衣 粉。秦帥北這才明白,這藍如墨水的泉中,不知溶有何種化學成分,不由為自己吞下去的水 擔心。

   腳面覺得毛茸茸,低頭一看,是默默。他用泉水給默默洗了個澡,又在懷裡捂干,小紅 狗乾淨而蓬鬆,像一團上好的毛線。

   「這是你的狗娃?」池可信端著盆走來。

   「是我的。」秦帥北想,這麼些年,池可信的個子一點沒見長,真可惜了部隊的糧食。

   「養不活。」池可信說。

   已經是兩個人說這話了。多可愛的小紅狗,怎麼會死?「為什麼?」

   「因為喀喇泉的水有毒。」池可信把清涼的泉水甩在臉上,洗得很愜意。

   「哎呀!我剛才還喝了一口。」秦帥北後怕。

   「喝一口沒事,不過是拉稀跑肚三次。五口之內,你照這個比例推算就是了。五口之 上,就沒救了。」池可信說得很平淡。

   「你怎麼知道?」秦帥北大為驚詫世上有這種藥泉。

   「我試過。所有站上的人,都忍不住喝過喀喇泉的水。現在,有時也還喝一口半口 的。」

   「那是為什麼?」秦帥北已感到肚子隱痛。

   池可信看了他一眼,很久才移開:「因為閒。呆著無聊,跑跑肚,也算個調劑。」

   秦帥北來不及吃驚,趕緊去跑廁所。回來端衣服時,見池可信正一腳把默默踢得翻飛, 尾巴豎在空中,像一把散開的茅草。

   「你這是幹什麼?」秦帥北很氣惱。

   「我是在救它。這狗娃一不懂數學,二不懂量變質變的道理,一陣狂飲,回去就得挺 屍。」

   「這怎麼辦呢?」秦帥北為默默發起愁來。

   池可信說:「我有個辦法,試試吧。你不要心疼。」

   秦帥北想,為救默默一命,心疼也忍著。

   秦帥北幾乎不敢看默默那雙象圍棋子一樣的眼睛。

   皮肉之痛終於熬不過乾渴,默默這次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動腳步,你只看出它的紅毛在隨 風飄蕩,簡直覺察不出它在移動,突然,它像箭一樣地竄到泉邊,顯示出令人咋舌的攻擊速 度。它又忽然靜止,用黑眼睛掃視著兩個年青的軍人。池可信眼望別處,無動於衷。默默用 靈巧如絲絨的鼻子嗅著水氣,吹出的氣息把如鏡的泉面漾出漣俯……

   池可信又是穩准狠地一腳。

   如是者三。默默已是遍體鱗傷,蜷在秦帥北腳下。

   「好啦,黑臉我唱,紅臉該你扮了。領到桂蘭那兒給它喝淨水。它要是只聰明狗,就死 不了了。」

   秦帥北把默默抱給桂蘭,桂蘭說:「誰這麼狠?」

   秦帥北說:「我。你以後記著給它喝水。」

   桂蘭說:「忘不了。我再給它找點骨頭。」

   秦帥北說:「得找肉。」

   桂蘭拍拍空案子:「哪有肉!最後一點肉,昨個都歡迎你了。」

   秦帥北說:「老班長,您甭想蒙我,今天食譜有魚,有羊,有蛋!」

   桂蘭大睜著眼,他那原本就分隔得很開的方眼睛,似乎是準備分散到腦袋後面集合: 「哪個耍笑你哩!羊……魚……蛋……對頭嘍!就是洋芋蛋!學名叫馬鈴薯,也叫土豆、山 藥蛋……你咋個就信了呢!」

   哨樓的梯子又高又陡,每一步膝蓋都幾乎抵到大腿根兒。哨所象起重機的操作室,懸掛 在半空。望遠鏡支架在地當央,像一挺英勇的重機槍。值勤哨兵的臉,貼在望遠鏡上,只露 出一個毛烘烘的三角下巴。

   「秦參謀,你來了,你的小狗不錯。」哨兵懶洋洋地說。他是劉堆子。

   「你在哪兒看見我的小狗了?」秦帥北想莫非劉堆子從一排宿舍向機要室張望過?這可 影響保密。

   「在這兒。」劉堆子拍拍纖塵不染的大望遠鏡,然後側開身子:「你看吧。」他深諳所 有初上哨樓人的心理,就像好客的主人給客人挾了一筷子好菜。

   秦帥北伏在望遠鏡上。喀喇泉像一塊厚重的啤酒瓶子底,唰地被拖到眼前,藍得令人犯 暈。品字形的戰壕,包繞著哨所周圍,一旦發生戰事,我們將憑借它殊死抵抗,只可惜已被 昨夜的風沙基本淤平,龍站長正在巡視,預備加深塹壕。再遠處,便是浩瀚無際的沙海。

   他眼睛酸了,看望遠鏡是費目力的事,尤其在金光閃爍的沙漠裡。躲開鏡片,秦帥北突 然看到遠方有一串移動的黑點。他以為是錯覺,太陽已把沙漠烤熱,像瀑布一樣的熱氣流已 在冉冉浮動,一切都不真實起來。

   「這是外出巡邏的弟兄們回來了。」劉堆子象電影中的畫外音一樣解說。

   秦帥北把望遠鏡對準他們:槍、大衣、乾糧袋子……臉上的皮象無數張被烘烤過的江米 紙,剝脫皺裂。距離如此貼近,秦帥北甚至看到他們唇角凝結的血滴。

   「巡邏一趟,要多長時間?」秦帥北問。

   「沒準。少則一周,多則半月。人家有汽車,咱們是兩條腿。一趟下來,幾百里。要看 天氣。就像鋤地,你說鋤十畝要多長時間?要看草深草淺,鋤頭利不利。還要看你自己身子 骨強不強。」劉堆子說。

   部隊上的兵,五湖四海的都有。戰士們入伍時都和老鄉扎堆,講家鄉話。時間長了,天 南海北語言混雜,兵們創造出一種類似普通話的語言,連劉堆子也掌握得很熟練了。

   「看看界碑吧!這是喀喇泉的一景,像北京的天安門。」

   秦帥北看到了界碑。水泥澆鑄,方方正正,只有一人高,不威武也不雄壯、大智若愚的 樣子。兩個國家,就被這樣一塊象石頭似的普通樁子,永遠地切割開了。

   秦帥北把望遠鏡對準更遠方。

   他看到了他們的營房、塹壕、瞭望塔……一切的一切,都同我們的設施是那樣相似,包 括房屋的平頂和塹壕淤沙的程度,險惡的地理氣候,規定了人們只能用這種方式生存。甚至 他們也有一根光禿禿的旗桿。

   「為什麼不懸掛國旗呢?」秦帥北問。

   「為什麼要懸掛國旗呢?」劉墳子問。

   「因為這是國境。」秦帥北認為不言而喻。

   「正因為這是國境。只有國境裡面的人,才需要老用國旗來提醒自己關於祖國什麼的。 這裡不用,所有的人沒有一分鐘會忘記了這一點。」劉堆子說:他每天站在崗樓上,已將這 個問題想出了哲學意味。

   是的。國境線同別的地方不一樣。微弱的火星也會激起大戰,微小的疏忽也會釀出慘 禍,這裡的規矩同別處不一樣。

   「咱們這兒懸掛國旗隨意思是:要求邊界會晤。」劉堆子站哨寂寞,願意同人閒聊。

   「然後呢?」秦帥北很感興趣,他想到了那間帶有秘密夾道的會晤室。

   「然後人家就坐著吉普車過來了,該談什麼談什麼唄!」

   秦帥北大徹大悟,除了外交部長和遞交國書,還有這種土特產式的外交途徑。

   「為什麼邊防站不修在界碑那兒?我原來以為是那樣的。」

   「那就不叫鄰國,叫鄰居了。真打起來,這點路算什麼呢?不過一邁腿的功夫。」劉堆 子淡淡地說,「也許沒等你這不帶長的參謀把電報擬出來,沒等電台的搖機員把發電機打 著,人家就把咱們破了。若真的兩國開仗,咱們至多只能起個報信的作用。」劉堆子瞇著雙 眼,彷彿這一切象電影似地在他面前演過。

   太老的兵是一種妖怪。他們什麼都懂,什麼都明白。劉堆子一當兵就分到另一個邊防 站,組建喀喇泉,又把他調了來,歷盡滄桑。

   秦帥北最後看了一眼對方兵營,他很想看到一個活人,不然總覺得像舞台佈景似的不真 實。

   「今天是星期天,人家在睡懶覺。」劉堆子什麼都知道,彷彿他正有一架望遠鏡對準別 人的腦袋。

   秦帥北開始收拾機要室,他發現了一個極大的好處。當兵這許多年來,他第一次享有了 一個獨立的房間,這是保密條令賦予他的特權。他把被子隨便團起來,故意不使它見稜見 方。說實話,他一點也不以為這樣美觀,像一個鬆散的麵包團。他只是想放鬆,想不規範。 片刻之後,他驚訝地看到,被子自動地收縮成方正的豆腐塊。棉絮經過多年的塑造,已像有 記憶的金屬,自己完成了有稜有角的造型。

   秦帥北已經徹頭徹尾成了一個兵。

   「今天訓練科目——低姿匍匐前進。」遠比現在年青的龍鳳虎,站在新兵連面前。他穿 一身潔白的軍裝,這是軍裝中的珍品,六十年代製作的軍綠染料不過關,多次日曬洗滌之後 就掉色至灰白。這個時候綴上兩塊鮮如丹楓的領章,軍服就顯出爽心悅目的優美。但軍服洗 到這種程度,雖白也舊了,難得的是色澤雖白,質地仍新,也就是說軍衣純粹是洗白的而不 是穿在身上磨白曬白的。

   龍鳳虎是南方水鄉人,他在乾旱的大西北,仍舊頑強地保持了勤於洗唰的習性。今天, 他特地穿上這套最爽潔的軍服。

   冬未春初,凍土未融。冰窪裡閃現著雲母一樣薄而破碎的冰屑。

   「看我的示範。」龍鳳虎向新兵們不正常地顯示了他的軍裝,然後,一個虎步,隨著脆 如玻璃一般的聲響,他厚實而靈巧的身軀,拍在了水地上。

   整個隊伍寂靜無聲。

   龍鳳虎以極優美洗練的動作,低姿匍匐向前,身後留下一條宛如蜈蚣爬過的輕淺痕跡, 當然攜有點點水痕。

   說實在活,新兵們此刻並不特別關注連長的姿勢,他們更關心的是連長的衣服,急切地 等著他站起來。

   龍鳳虎終於站起來了。那身整潔如雪的軍裝成了上等宣紙,筆墨揮灑,洋洋大觀。

   龍鳳虎現在需要找一個穿著最清潔的新戰士。他相中了秦帥北。

   「向前三步走——向左轉——向前三步走——向右轉——立定。」

   隨著連長短促的口令,秦帥北出列,面對著一攤不亞於剛才的水泊。

   秦帥北早有預感,新兵連長看不上他,幾乎所有的倒霉事都要從他開刀。

   「臥倒——」龍鳳虎發佈口令。

   秦帥北臥倒了。眾目睽睽之下,他側移了半步,躲開了那個佈滿狼牙般冰屑的水窪。剩 下的步驟精確無誤,作為只看過一遍示範的新兵,能把要領掌握到這個地步,龍鳳虎感到意 外。他巴不得他在匍匐時把屁股翹起來,這是新兵們極易犯的一個毛病,那時候他就可以走 過去,大張旗鼓地在他屁服上狠踢一腳。像給新鮮豬肉蓋紫藥水圖章那樣,把大頭鞋底上的 泥水,清晰地喘在他那依稀可以看出褲線的後屁股蛋上。

   秦帥北站起來了,衣服上有浮土,那很容易拍掉。

   新兵們看看秦帥北.看看連長。

   「你剛才多做了一個動作。」龍鳳虎說。

   秦帥北不響。

   龍鳳虎嘶啞著聲音:「回到你剛才的位置上。」秦帥北乖乖地退回去,面對著一汪水 窪。龍鳳虎又把口令重複一遍,秦帥北又側移半步,龍鳳虎喊:「停——」秦帥北的腿象被 炸斷了一樣,僵在半空。

   「為了這個多餘的動作,在戰場上你要付出血的代價。」龍鳳虎痛心疾首。

   「沒那麼嚴重!」秦帥北不服。父親身經百戰,仍然極愛整潔。龍連長,你對於打仗的 知識,還不是從電影上看來的,並不比我知道得多!

   「你為什麼不就地臥倒?怕弄髒衣服?」龍鳳虎穿著骯髒的軍服發問,使他的話孔武有 力。

   「是。我只有這一套乾淨衣服了。」秦帥北並不隱瞞。

   「是衣服重要,還是生命重要?!」

   「平時衣服重要,戰時生命重要。」秦帥北依舊振振有辭。

   「衣服髒了可以洗!養成這種瞻前顧後婆婆媽媽的作風,腦袋掉了,沒有人給你往頸子 上縫!」龍鳳虎真火了,這麼難纏的兵!

   「說得好聽,衣服髒了可以洗,一個月只發半塊肥皂,還不夠洗襪子的呢……」秦帥北 仍舊小聲辯駁。

   「今天晚上你到連部,我給你肥皂。」龍鳳虎認為這是小事,關鍵是要訓練出敢於不怕 苦不怕死的兵。

   新兵發出一片「噫唏」聲。這小子,惹惱了連長,倒白撈了一條肥皂!

   然而秦帥北並不受寵若驚:「有了肥皂也還要時間和力氣,明明可以不弄髒……」

   「我的衣服,就不是衣服了嗎?我都不怕,你還怕什麼?」龍鳳虎的忍耐已到極點,年 年帶新兵,只要身先士卒,就一呼百應。今天碰到一個軟硬不吃的。

   「您當然不怕洗衣服了,有人搶著洗。」秦帥北小聲但仍舊很清晰地說。

   大家不由自主側頭。鐵絲上晾著發白的軍衣。這是龍鳳虎昨夜泡在盆子裡的。

   「誰偷著給我洗了衣服,誰給我寫檢查!」龍鳳虎咆哮起來:「秦帥北,我現在命令 你,就地臥倒——」

   細皮嫩肉清俊瀟灑的新兵秦帥北,不由得雙膝一軟,臥倒在冰水之中。

   秦帥北晚上去拿肥皂時,看到了池可信交上來的檢討,說自己想讓領導有個好印象,再 就是從小愛勞動,成了習慣,手腳閒不住……秦帥北想,池可信真不愧是土秀才,文化大革 命要是給哪派當筆桿子,一定紅旗不倒。

   池可信是瓦匠的兒子,讀過一年初中,這便是他們之中的大知識分子了。他很注意秦帥 北的一舉一動,虛心學習他的長處。自從龍鳳虎告誡秦帥北吃飯動作要快以後,秦帥北再不 溫良恭儉讓。西北的大米很少,新兵連喝大米粥的日子,大家都摩拳擦掌。

   粥盛在大木桶裡,每人一碗之後略有富余。池可信盛上溜滿一碗,不管腮幫子村裡的軟 肉燙得怎樣火燒火燎,一口就吸溜進大半缸子。細一聽,周圍一片稀裡呼嚕之聲,都在暗地 裡比賽著。池可信心中暗笑,你們晚了!自己不慌不忙地去盛第二碗。

   半路上碰到走回來的桂蘭。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可誰能跟桂蘭比?他的嘴象簸 箕。池可信把木桶旮旯裡的殘渣餘孽搜索出來,盛了大半碗,雖說多少有點糟木板子味,可 這是好東西!在家非得病倒了,媽才瞞著別的兄弟姐妹,借點米,給自己熬碗米粥。

   走回桌上,看大家基本上都放了碗,池可信便不顯山不顯水地側了身,別露富,別犯了 眾怒。看見另一桌上的秦帥北還在吃粥,滿滿一碗,才吸去一個小坑。

   「一碗粥吃忒長時間,牙痛了?」池可信是凡事精細的人,旁敲側擊。

   「第二碗了。」秦帥北不大喜歡這個精明的鄉下小伙子。

   「你嘴巴沒燙起泡?俺緊趕慢趕,才刮了個桶底底。」

   秦帥北並不隱瞞:「你知道田忌賽馬嗎?」

   池可信點點頭,其實他不知道田忌賽馬是咋回事,他很想知道下文。他不願在馬上耽誤 功夫,又不是騎兵!他只想知道大米。

   「跟那一樣。」秦帥北輕描淡寫。他並不是故弄玄虛。在吃飯上用這種小計謀,實不宜 大張旗鼓。

   池可信也並不追問,他先搞清了何為賽馬,又耐心地等待下一次熬粥的機會。原來是第 一次只盛半碗。

   秦帥北到野外轉了轉,撿回一隻羊角和一捧黃沙。他還要繼續美化自己的小屋。

   羊角盤曲如田徑場的跑道,色澤慘白象是石灰。羊角原先與羊頭相銜接的部位,秦帥北 把它斜釘在牆上。這樣,那只無形的羊就永遠側著頭,窺探秦帥北翻譯密碼。

   秦帥北又在一張巨大的白紙上,用膠水畫了一幅畫。這是一隻巨大的透明駝鳥。他把細 沙均勻地灑在白紙之上,駝鳥就漸漸孵化出來。他還想畫一幅駱駝,一想,邊防站就有駱 駝,現實中有的東西,就不要畫了。

   他把最重要最美妙的事放在最後才做。他打開一本淡青封面的筆記本,從塑料封皮裡抽 出一張女兵的照片。酈麗霞梳著拳頭大的小刷子,軍帽扣得略有些歪,臉上卻是一本正經, 用黑棋子一樣的烏亮眼珠,看著年青的機要參謀。

   秦帥北輕輕地吻了一下照片。在現實中,他還沒有這樣大膽的舉動。

   他把酈麗霞的照片,擺在辦公桌的玻璃板上,頓時覺得滿屋生輝。

   女兒家,是邊防線上最最缺少的東西。

   筆記本的扉頁上寫著一行大字:伴隨你建立功勳!

   字很漂亮,所有機要參謀的字都很漂亮。這幾乎是他們入選機要學校的首要條件之一。 你不能寫得鬼畫符,讓首長跟著你猜字謎。但若不是秦帥北親眼所見,他仍不願相信這狂草 又不失清俊的字跡,是酈麗霞柔若無骨的小手留下的。

   機要人員是優秀而得天獨厚的。他們跟在首長身邊,統領風氣之先,縱觀全局,思路清 晰。他們參預最高決策,便具備了常人所不具備的思維優勢。許多高級將領,在他們最初的 履歷中,都當過機要參謀。

   秦帥北心裡久已孕育著這樣一顆堅果似的種子。父母尚在囹圄之中,音訊全無,他的壯 志無法對任何人訴說。那雙柔若無骨的小手,竟然如此準確地擊中了堅硬貝殼中的觸角,他 由愕然而生出深切的知音之感,直至演為眷愛之情。

   女人和裝飾畫給了小屋以溫馨,秦帥北開始給酈麗霞寫信。信並不能馬上發出,水罐車 要一個星期才來一次。

   日子象黃色的沙丘,每一座同每一座都不同,但又極其相似。沙漠所有的美麗所有的險 惡,都在第一天演示完了,剩下的只是重複。喀喇泉所有的景物所有的人物,都在第一天結 識過了,剩下的也是重複。每日每時,在固定的地點見到固定的人,這就是邊防線的生活。

   教導員沉默寡言,在這種寂寞的地方,他有許許多多思想工作要做。這裡號稱營級站, 其實並沒有那麼多人。百十個兵分為三部分,一部分巡邏,一部分站哨,一部分做炊事勤務 等雜事,包括飼喂駱駝和偶爾運進來的羊。互相輪換,多少還有些變化。電台和機要,可是 永無更換。

   默默長大了。它真是一條聰明的狗,從此永不喝喀喇泉的水。它出落得弓背修腰,機敏 異常。聽到聲響,尖峭的耳朵象雷達一樣掃瞄,奔跑起來,像一隻妖嬈的紅狐狸。只是仍舊 不叫。它同秦帥北最好,其次是桂蘭,因為他是它的衣食父母。每天晚上,它會像高明的偷 兒,悄無聲息地跑上哨樓,偎依在孤獨的哨兵腳下,用火炭一樣的皮毛,溫暖著哨兵凍僵的 腳。

   秦帥北常去炊事班,他也熱切地打探著食譜,幫桂班長出主意,在「羊魚蛋」上做點新 花樣。比如土豆餡的包子,費了偌大的勁,把土豆削去皮、切成絲、剁成餡,發面裹好蒸在 鍋裡。吃的時候你會覺得一切都是多此一舉,它同回回蒸好的土豆毫無二致。如果一定要找 出區別,就是面做的皮反不如土豆自身的皮來得痛快利索。但人們仍舊樂此不疲,這些無效 勞動的本身,就是一種變革,一種快樂。更不用說包子皮上那些褶,它使人想起母親,想起 家……

   秦帥北走進廚房,發現桂蘭正趴在面案子上幹活。在他支起的肘下,是一片雪白的—— 紙。

   「老班長,你又想出什麼粗糧細做的招?今天中午,請我們吃紙嗎?」

   「不……不是……」桂蘭急忙掩飾,用兩隻笆斗大的手,把紙蓋得鐵緊。

   這姿勢比一切語言更說明問題:「哈!原來是寫情書!」

   「哪能叫情書!那是你們文化人幹的事。家裡剛給我說了個對象……你看看……」桂蘭 忸怩著,從貼身的襯衣兜裡掏出一張小相片。

   好難看的女人!秦帥北趕緊控制住表情肌,不敢在臉上流露訝然。忙說:「挺好。看著 老實厚道。」

   桂蘭很有自知之明:「不中看。能生養就行。」秦帥北不知從臉上怎麼就能看出生養的 事,心想,大概是良好心願。

   「打問你個字。」桂蘭很鄭重:「這『親愛的姑娘』的娘字怎麼寫?」

   桂蘭不識字,到部隊後將就著學了幾個,平日寫信都是求人,如今有了機密大事,就得 自己動手了。

   秦帥北在面案子上給他寫了一個大大的「娘」字。

   「那我這個字呢?」桂蘭捂著底下,讓秦帥北看開頭:親愛的姑狼。

   秦帥北說:「這是漠狼的狼字!你這信若寄回去,人家念信的人還不迫著你未來的媳婦 叫『狼來了』!」他問:「誰告你這字這麼寫?」

   「是劉堆子。」桂蘭也深表憤怒,過了一會又說:「也許是我自個沒仿准。你也別問劉 堆子。這兩天他心裡正惱。」

   「咋了?」秦帥北也操起桂蘭的家鄉話,透著親切。他是外語學校的學生,學哪像哪。

   「他婆娘跟別人睡了。消息沒坐實,都這麼傳。他也多少聽到些個。」

   秦帥北和桂蘭都見過劉堆子的媳婦。臨從家鄉出發那天,是一個霧雪濛濛的早晨。有個 穿著一身紅的姑娘,在送行的人群裡格外惹眼。

   「那是我婆娘。」劉堆子對所有的人說。

   這裡的小伙子娶媳婦很難,姑娘們都嫁外鄉人。本地青年的出路一是出外找上工作,二 是當兵提了干,這才有女娃相跟。能當幹部的畢竟少,通情達理的鄉親們就讓了一步,只要 能當上兵,也就是說有了提干的可能性,找對象也就基本有望。劉堆子入伍登記表蓋了章的 第二天,跟一家上門提親的姑娘,扯了結婚證。

   「扯了結婚證不算,睡了沒有哇?」新兵們起哄。「睡了睡了。扯證回來的路上就把那 事幹了。」劉堆子喜氣洋洋。

   劉堆子終於沒有提成干。他的婆娘便盼他早些回去,他又回不去。他的婆娘就相跟上一 個手藝人,跑了。

   秦帥北從炊事班走出來,恰好碰到劉堆子來打水餵羊。沙漠裡其實是養不成羊的,但這 麼多戌邊的弟兄,總得有點葷腥犒勞,給養車便不時送些活羊。何時宰殺,由站上領導說了 算。怕羊落膘,要趕出很遠,尋點野生植物填肚子,每天還得單喂淨水。這比外出巡邏還 苦。受累不說,萬一羊被水毒死或是風沙刮跑,大伙牙縫裡的肉丟了,誰擔待得起!輪到劉 堆子牧羊,他任勞任怨,任期滿了表示還願意幹,羊竟顯得比剛來時還肥了些。

   劉堆子臉色暗淡,目光陰鷙。秦帥北找不出安慰他的話,急忙想出一個問題請教。他知 道劉堆子好為人師,哪怕讓他暫時寬慰一下也好。

   「老劉,昨晚上我睡到半夜,突然有個東西從房頂上垂直掉下來,就砸在我眼睛下頭。 我以為是脫落的牆皮要不就是塊泥巴。沒想到它會動,在我臉上慢慢爬。我生平最怕蛇,心 想沙漠這麼乾旱,怎麼還有這玩藝。我不敢動,直等著它順著我的鼻樑子、嘴巴角、耳朵 根,脖子後頭爬到了單子上,這才大著膽子打亮手電這麼一照,你猜——我看見什麼?」

   「蠍子。」劉堆子半瞇著眼平淡地說。

   「真是那玩藝!尾巴足有三寸長,朝左彎鉤。」秦帥北沉浸到昨夜的恐怖之中。

   桂蘭也跟著歎了一口氣,表示可怖,又問:「你沒把那蠍子咋樣吧?」

   「我敢把它咋樣,用手電送著它,看它逍逍遙遙又爬上了房。」

   「這就對嘍!」桂蘭露出老大哥的關切:「千萬別招惹它!那玩藝,你若在屋裡砸死一 只,是公的母的就來,是母的公的就來,拖兒帶女,七大姑八大姨,一下能來一千隻!」桂 蘭的方眼睛瞪得溜圓。

   秦帥北全身一抖。一千隻毒蠍爬在他機要室,太恐怖了!「還有這種說法?」他實在不 敢相信。

   池可信走過來:「秦參謀,我正找你。」

   秦帥北說:「又是賽球!我不打了。有一天到了真正的球案子上,咱們再較量。」

   池可信說:「不是賽球。我的探親假批了,水罐車再來就走。今晚上咱們聚一聚。我從 軍醫那兒騙了點酒精,還有葡萄糖水,一兌就是上好的喀喇老窖。還有一事相求。」

   「什麼事?」秦帥北是個急性子。

   「別急。等酒遮了臉再說不遲。」

   聚會設在報務室。機要、電台這些部門,在站上是小小的獨立王國,約略相當於上級單 位駐邊防站的大使館,軍紀便較為鬆懈,可以暗中作點手腳。

   下酒菜是幾筒水果罐頭,還有吃飯時留下的洋芋絲。

   冬天黑得早,今夜沒有風。沙漠是地球上離星辰最近的地方,明亮得難以置信的星光, 從各自的角度,筆直地瀉向大漠,像從高天上澆下的一縷縷冰水。

   「你說我們像什麼?」池可信說,他的嘴裡噴著帶藥氣的酒味,好像剛在腮幫子上打了 一針。

   「像兩個巨人擠在一起的那塊皮膚。」秦帥北說。他只喝罐頭汁,很清醒。

   「我想,我們是消息樹。你看過『雞毛信』吧?消息樹一倒,鬼子就來了。一旦戰爭打 起來,你剛擬完第一份報:『敵人向我發動正面進攻。』咱們就得叫人連鍋給端了。」池可 信舌頭略短,話卻還很連貫。

   「別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秦帥北說。他知道池可信說的並非全無道理,二次世 界大戰時,突然襲擊使得蘇軍的某些哨所,甚至連這樣一份告急電報也沒能發出。

   「不打則已,打就不是小打小鬧。內地的人,都以為邊防線多麼固若金湯,其實,咱們 有什麼?一沒有天塹,二沒有過得硬的家什,真打起來,電報一發,咱們就拚死護衛國土, 打得不剩一兵一卒,然後全體以身殉國。咱們就是這麼個命運,我早想好了。」池可信的眼 睛因為酒精而充血,朦朧中罩著一層星光。

   這的確是所有邊防一線軍人們的命運,每一個人都不止千百次地想過,洞若觀火,大徹 大悟。只是心照不宣,池可信醉了。

   「你休息一下吧。也許今天夜裡,對方還會騷擾。」秦帥北說。

   「那信號彈,我總覺得古怪,三五天就打一次,……我說老秦,你乾脆把『敵人向我進 攻』這句話,趁早譯成碼子給我……我練熟了,到時候『噠噠噠』,像一梭子機槍子彈,不 歇氣連發出去,也好為後方的長官弟兄們,多贏個一分半分的時間!」池可信拍拍秦帥北, 把酒氣噴到他脖子上。

   「那不成。」秦帥北一口回絕。

   「咋……啦?」池可信乜斜著眼,很驚訝。

   「你想想,你知道這組碼子,又知道了這句電文,兩相對照,你還不把密碼給破譯 了?」秦帥北耐心告誡他。

   「這……我……忘了。密碼可是個了不得的東西。價值連城。你說……要是叫那邊得了 去,能值多少錢?」

   秦帥北還從未把薄薄的湖藍色封面的密碼本同錢聯繫起來:「那要值很多錢。國民黨那 邊飛過一架飛機,咱們都給成千上萬兩的黃金。這個本要比飛機值錢。」他邊思忖邊說。

   「你說他們能給多大個官?」池可信依舊瞎扯。

   「我想還不給個將軍?」秦帥北半開玩笑地說。

   「我覺得你近來有些像魯迅了。」池可信突然正色道。

   秦帥北近日正在潛心攻讀魯迅,別的書籍一概借不到,邊防站是一片文化沙漠。書是酈 麗霞從分區機關借的,每週托押水員帶來一本。

   「你說我什麼地方象魯迅?」秦帥北迫不及待。

   「頭髮。小平頭……魯迅就這模樣……」他可信笑容可掬地說。

   他徹底醉了。秦帥北扶他上床:「你要我辦的事,還沒說呢。」

   池可信振作起精神:「軍裝……求你找你那相好的,給我……換一套女式軍裝……我老 婆跟我要了好幾年……我沒地給她去找……求求你……了。」

   秦帥北趕快給酈麗霞寫了信。

   水罐車象候鳥一樣準時,但因為它不在站上停留,秦帥北和酈麗霞的信便常常兩岔。這 封信交給押水員後,才看到上次的回信。信中所詢問的話題,只有下封信再作答。好像男女 聲重唱,總差著節拍。

   又一個星期天到了。

   官兵們惱火過星期天,這是屬於和平屬於內地的假日。在邊防線上你受到的所有教育就 是這一天最容易爆發戰爭。而且沒有商店沒有公園,巡邏站哨又須臾不可缺少。假日的唯一 標誌是不出操和改善伙食。

   今天晚上吃鮮羊肉餡的餃子。

   包餃子可是個大工程。秦帥北躲在沙丘上曬太陽。沙灘象巨大的反光板,用太陽慷慨贈 予的熱量,把貼近它的人,烤得熏熏欲醉。

   「秦參謀,快起來!相跟我走一趟。」龍鳳虎呼呼帶風拽起他。

   秦帥北同龍鳳虎來到站部。龍鳳虎遞過一張紙去。

   秦帥北敷衍地接過來,紙上不是字,是畫。長長短短的線段和扁方圖形。

   秦帥北驚訝了。「是你們家蓋房的圖紙?」秦帥北猜測。

   龍鳳虎不好意思:「我畫的這是坦克。」秦帥北實在不敢恭維,他記得自己五歲時畫的 坦克都比這棒。

   看秦帥北不吱聲,龍鳳虎自我解嘲:「畫得不大象。你看這個。」他從抽屜裡托出一個 膠泥捏的小坦克。這一回,輪到秦帥北歎為觀止。小坦克唯妙唯肖,十分逼真。

   「沙漠裡哪來這麼好的膠泥?」秦帥北掂出小坦克柔韌而有彈性,在幼兒園捏小鴨子的 橡皮泥都沒這可塑性強。

   「喀喇泉附近就有。你先說這小坦克咋樣?」

   「真不賴。你老婆給你生了個兒子?」

   兒子還不知在誰的腿肚子裡轉筋呢!上回探親那薦種子糟盡了。咱們蓄芳待來年了。」 龍鳳虎難得地開了句玩笑。作為喀喇泉的最高軍事指揮員,他何嘗沒有更多的喜怒哀樂。但 他每天只能以一種形象出現——冷峻嚴格的長官。他感到深刻的孤獨。在這個所謂的星期 天,他渴望同人推心置腹地談點什麼。

   秦帥北在桌旁坐了下來,把玩著玲瓏如工藝品的小坦克。

   「我打算砌個大坦克,先打了個稿子。」龍鳳虎謙虛地說。

   「『砌』個坦克?」秦帥北咋舌。

   「對!拿膠泥砌個坦克,咱們就練打坦克!他們不就是坦克多嘛!連砌帶練,這幾個月 咱就有事幹了!」龍鳳虎若有所思,「你知道嗎?那些信號彈是我讓劉堆子打的。」

   「那是……為什麼?」秦帥北張口結舌。一次次的緊急集合,越是惡劣的天氣,越是要 巡邏搜索。卻原來,這都是龍站長一手製造的敵情!

   「為了保持警覺,為了培養仇恨!」龍鳳虎站起來,好像面對著全體官兵:「沒有仇恨 的士兵,絕不是真正的士兵。」

   秦帥北第一次理解了恨是愛的影子這句古老的格言。

   「仇恨有兩種。」龍鳳虎站長思潮激盪:「一種是血肉模糊,連骨頭帶肉,斬釘截鐵 的。仗一打起來,你的戰友你的兄弟就死在你懷裡。還有一種就是我們這樣,光光滑滑像個 鵝蛋。你盯著我,我瞅著你。表面上沒什麼事,可一旦打起來,就是一場拚死的惡戰,大 戰!不管內地多麼鶯歌燕舞,國境線上,永遠要把這種光光滑滑的仇恨,記在心裡,含在嘴 裡,就像一對縮起來的拳頭,誰要招惹咱們,隨時隨刻打出去!」

   秦帥北被龍鳳虎站長的一腔熱血所打動。他接受了設計土坦克圖紙的任務。龍站長拍著 他的肩頭:「在新兵連你就會畫黑板報。」

   設計圖紙很快拿出來了。秦帥北參考戰術資料上的圖片,把美式蘇式坦克的外形特點加 以綜合,結構合理,威風凜凜。馳騁在廢電報稿紙背面的坦克,在小伙子們手中傳閱,大家 都極有興趣。龍站長按照新圖紙捏成的小坦克,被大家的手撫摸得像烏木雕,對於砌和打, 都摩拳擦掌,一個空前的熱潮勃然興起。

   「慢著。咱們要是白天施工,那邊高瞻遠矚,砌個半半拉拉,知道的明白是坦克,不知 道的,以為盤大炕呢!」池可信畢竟老辣,臨走前貢獻了一條寶貴意見。

   「夜裡干。」龍站長決定。

   夜裡施工是很艱難的事,幾乎沒法照明。摸著黑擔泥,挖土,像是興修水利。同時充滿 了戰爭的神秘:這是在建造武器!

   天亮了,地上攤著一塊泥台,很像誰家脫了一塊巨大的土坯。

   「把各人的行軍雨布交上來,扣眼繫上,就成了一張大偽裝網。蒙上,誰也看不出是 啥!」沒有什麼能難住龍站長。

   幾個新兵,有些心疼。「慢。」桂蘭把案板似的大巴掌一揮:「告訴你們個底,這雨布 是移交品,趕明兒你復員的時候,人走雨布就留給下一撥子了。咱們是過路財神,值不得心 疼成這樣!」

   新兵們這才痛痛快快把雨布貢獻出來,一綴一蒙,草綠色朝外,果然成了極好的苫布。 哨兵從哨樓傳下話:地上趴了個綠怪物,真像新式武器。

   龍鳳虎並不要求機要、電台等參加砌坦克,但大家義務勞動熱情高漲。夜裡,過了例行 的聯絡時間,估計不會有電報來了,秦帥北也來到坦克工地。

   作為總體設計師,秦帥北對坦克的外形是很熟悉的,但他還是吃了一驚。坦克已初具規 模,一旦被放得這麼大,由滯重黑亮的膠泥構成,表面被粗糙的大手們抹得珵光瓦亮,像由 特殊的合金鍛制而成。在漠海淒迷的星空之下,放射著令人凜然的寒氣。

   可惜,它是土的!

   秦帥北前後巡視,甚至掏出皮尺量量尺寸是否合乎規格。

   「缺個炮塔。像模像樣的炮塔。」滿眼紅絲的龍站長,打著手電走過來。

   這的確是難題。把煙筒楔入半干的泥上代替嗎?半夜裡一陣漠風,就會把它吹上九天。 再說這麼威武雄壯的裝備,弄個空心鐵皮管子代替炮塔,太煞風景。秦帥北靈機一動,他想 起一個極像大炮的家什。

   顧不得同龍鳳虎說,撒腿跑回站裡。

   「老桂!醒醒!」他搖桂蘭。桂蘭睡在炊事班,以防備夜裡有敵特潛進來在水裡面中投 毒。國境線上,不可輕心。「借點東西。」

   「借哪宗?」桂蘭象老鼠掉進了面缸,嗆得直翻白眼。

   「借飴鉻床子。」

   桂蘭抽口冷氣:「我就是借給你,你也沒那麼大鍋煮呀!」

   飴鉻床子是一種類似槓桿原理的土製軋面機,上有粗大拙重的梁木和形似漏斗的裝置, 愣用人力將面劑擠壓成斷續的條狀,下到滾水大鍋裡,北方人極受吃的一種麵食就出來了。

   秦帥北發覺自己越急越沒把事情講清楚:「不是借飴鉻床子,是借飴鉻床子上的那根梁 木,給坦克當炮使。反正也使不壞,不過沾點泥,用完刷刷,你還能壓飴鉻。」

   桂蘭眨巴著一雙方眼:「倒是使不壞。可是,也不能你這麼一說,就把我的飴鉻床子拆 了不成。」

   「那你還要咋樣?要軍委給下個文件?」秦帥北不解。

   「總得龍站長來跟我說一下才成哇!」

   「你這個老桂,還不見金牌不發兵!我去跟龍站長說,他還能不答應?一切為了戰備, 你這不是耽誤工夫嗎!」秦帥北直跺腳。

   眼看著飴鉻床子是保不住了。桂蘭歎一口氣:「容我明天給大伙再壓一頓飴鉻,然後再 拆床子。這回少說一兩個月吃不上飴鉻了。」

   總算讓頑冥不化的炊事班長忍痛割愛,秦帥北挺得意,快步往回走,向龍站長報告。

   已經是春天了。沙漠也有春天。今夜無風也無星光,天地象被無邊無際的墨汁所浸泡, 顯出幽遠靜謐。無所不在的黃色褪去了,沙漠顯得陌生。

   突然,秦帥北的鼻樑上被沉重地擊打了一下。他伸手去摸,竟是一粒雨。

   沙漠的春雨!秦帥北狂喜地用嘴唇去接雨滴,很久之後才感到第二粒雨墜落到他的臉 上。

   雨滴擊打在沙漠上,就像滾水濺到油鍋上,爆出響烈的磁啦聲。周圍此起彼伏,顯得很 熱鬧。

   這是真正的天籟。秦帥北大張著兩掌,站在曠野之中。聽著這無可比擬的音響,直到它 們象遠去的駝隊一樣,餘音了了以至完全消失。

   經過大自然的瓊液汁浴的沙漠,有一種奇異的氣味,令人心曠神恰。秦帥北漫步向遠處 走去。

   他聽到皮毛摩擦聲,緊接著一團溫熱的物體滾動到身後。好機警的默默。剛才出門的時 候,它睡得正香,不忍驚動,不想它找到了主人。但緊接著,秦帥北聽到了食肉動物在喉管 內吞嚥液體的咕嚕聲,然後是興奮的低鳴。默默從來不會叫,這不是默……沒等判斷完成, 黑影已在他的背後人立而起,輕靈一竄,上肢就搭在了秦帥北後肩。一股濃腥的熱氣,像冬 天裡的井口,冒著白煙向他的頜下繚繞而來。秦帥北駭出一身冷汗。透過汗濕的棉衣,他感 到兩隻尖利的指爪象釘子刺進他的肌膚……

   千萬別回頭!一回頭,人類最軟弱的頸部,就毫無遮擋地暴露在野獸獠牙之前,它就會 象揪橡皮筋,把人的喉結扯斷。人在搏鬥還沒有開始以前,血就流乾,秦帥北一再告誡著自 己,但他太想回頭看一看這兩隻扳住自己肩頭的爪子,是屬於誰的!

   數道血的溪流順著肩窩和脊柱向下流淌,一點都不疼,還挺暖和。自己的血給了他力 量,他哪能就這麼不清不白地死了!他必須有所動作,酈麗霞還在等著他回信呢!

   他輕輕撫摸著野獸的爪子。毛茸茸,同默默的差不多,只是大而粗碩一些。瞬忽之間, 那野物覺得挺舒適,停止了銳利的搔抓。背上的血溪很快凝固,秦帥北感到沁人肺腑的寒 冷。他屏住氣,十分親熱地攥住毛森森的兩個爪子,猛地一個背翻。

   如果對方是人,這一個漂亮的頂摔,可以使他濺落沙荒,砸個六竅出血。如果對方是巨 獸,也許紋絲不動,如蚍蜉撼樹。

   秦帥北拼出了全身的力道,生死在此一舉。

   對手居然很輕,軍隊的洋芋蛋和白麵饃,養育了昔日文質彬彬的學生娃。秦帥北拼盡全 力的雙手,輕而易舉地將那團毛蓬蓬的獸物,從背後甩過了頭頂。

   野獸的爪子象戴著巨大的拳擊手套在空中張舞。那是秦帥北肩背上的布片棉絮和不算太 多的血肉。

   秦帥北以為他已擺脫險境,其實頃刻間陷入更大的危險。

   野獸不是人。如果是人,就會平展展地摔趴在地下。野獸的毛象降落傘,延緩了它下降 的速度,飛舞的拳擊手套,在空中劃出優美的弧線。在極短的時間內,那個渾身黑毛的野 獸,完成了側翻騰挪轉體180度,一如極為出色的跳水運動員的一系列高難動作,瀟灑漂 亮。待它靠近地面的時候,它已經完全調整好了姿勢,正面對敵,雙眼灼灼,爪子象作揖似 地對準了秦帥北的額骨……

   秦帥北腦海裡最後一句跳出來的話,居然是:伴隨你建立功勳……

   就是這時,一團紅火從側面飛掠而過,雨後的漠空,已閃出明眸一樣的星群。秦帥北幾 乎以為是自己的幻覺,默默象從天而降的一股紅塵疾掃到野獸和秦帥北之間。野物悚然一 驚,默默也會側翻和騰挪的功夫,爪子就向野獸的眼窩撕去。由於距離極近,看得分外清 晰:那爪子是前五後四,妨主之兆……

   槍聲響了。野物應聲而倒。默默渾身紅毛被汗濡得精濕,顯得縮小了許多,無聲地臥在 一旁。

   龍鳳虎過來:「沒傷到要害吧!」

   秦帥北說:「我想沒問題。現在就可以譯報。」

   龍鳳虎說:「多虧了這條狗。它不知預感到了什麼,瘋了似地拖我往這兒跑,你和漠狼 撕扯得太緊,不敢早開槍。」

   秦帥北蹲下來看漠狼。它十分像狗,只是個子要猛一些。被子彈洞穿的槍口還在呼呼地 冒著熱氣,汩汩而出的鮮血將蓬亂的獸毛,粘成一把血梳子的模樣。

   秦帥北驅使默默去吃,默默呆立不動,「它們祖上是遠親。狗是不會吃的。」龍鳳虎 說。

   默默從此得到全站所有人的寵愛。它已經出落成美麗而窈窕的大狗。當它疾馳的時候, 背繃得像一張鐵弓,蓬鬆的尾巴搖曳身後,像是一尾詭譎的紅精靈。它為哨兵驅寒,它為哨 兵作伴,它甚至會看望遠鏡,趴在上面,端詳不止。

   一天,它對著鏡頭躁動不安。幸虧不會叫,不然肯定吠個不停。

   哨兵就趴在望遠鏡上看。不過是幾峰駱駝,就不在意地去觀察別處,哨乓休息時,默默 又去看,依舊躁動不安。哨兵只好把剛吸了一口的莫合煙掐掉仔細觀察,發現還是那幾峰駱 駝,不過不停地向我方張望。

   駱駝是很識家戀主的動物,它們有著同馬一樣多愁善感的眼睛。默默一定從它們眼睛裡 看到了人類所不解的秘密。

   於是哨兵在總參謀部頒發的觀察日誌上記錄道:發現對方增加了四峰不明來歷的駱 駝……

   邊防站全體官兵在美美吃了一頓羊肉鹵子飴鉻面之後,一輛獨一無二的新式坦克就最後 竣工了,它雄踞一方,煞是偉岸。

   打坦克訓練開始。苫布揭開,數十米開外,絕對難辨真偽,戰士們挽著沙土填裝的炸藥 包,龍騰虎躍,殺聲陣陣。當然,蹬踩之下:膠泥時有開裂,修補起來也很容易,抹上水, 再粘一塊泥巴就是了。剛開始還掛上一層草綠色漆。以求同整體效果一致。時間長了,大伙 也不太當心了,索性只糊泥不塗漆,斑斑駁駁,哨兵從哨樓上傳下話說,這回更像真傢伙 了。

   龍鳳虎擬了長長的報稿,將這作為前沿練兵的經驗上報。

   水罐車又駕著黃龍到了。

   「聽說你們繳了一輛那邊的坦克,讓咱見識見識。」押水員和白鬍子老爺爺下了車。

   真是越傳越神了。但大家都不願點破,衝著押水員笑。

   押水員又不忙著看繳獲的戰利品了,他看見龍鳳虎走過來,對老爺爺說:「您不是要找 大軍的頭頭講話嗎?這就是最大的官。」

   老人家略有些緊張,雖說他的鬍子已經這麼長。從他的小村落到這裡,這匹鐵駱駝也跑 了整一天。從地盤來講:這裡的官長相當於很早以前的一個國王了。

   龍鳳虎的軍裝破舊不堪,軍事訓練他一貫身先士卒。他認真地聽完了老人家的敘述:他 的幾峰駱駝,被那邊過來的幾個人牽走了。龍鳳虎想到了值班觀察日誌上那行含義模糊的記 載。

   「您能確定是他們那邊越界把您的駱駝搶走了嗎?」龍鳳虎和藹可親,,白鬍子老爺爺 是唯一來訪的邊民。

   「這周圍的百姓,我都認識。我是紅柳開花那年生的,今年已經這麼大年紀。那不是我 們的人,沒錯。是不是越界,我不知道。大軍首長,沙漠上有時候分不出邊界。但他們不是 搶,是牽。他們一共三個人,一句話也沒說,就把我的駱駝拉走了。」

   紅柳年年開花,沒有人知道老人的確切年齡。但他的話有著牧民的準確。

   這很蹊蹺。

   雙方各在邊界上陳兵纍纍,真正的交鋒地段,卻一直秋水般平靜。大家都小心翼翼地避 免碰撞火星。要麼「全」,要麼「無」,不是冰點就是沸點。沒有中間狀態,這也許就叫內 緊外松。在沒有下定決心最後破裂之前,彼此竟異乎尋常地客氣,這很怪,也很正常。在此 之前,還從未有過掠我邊民的事件發生。

   先把情況弄清楚。

   龍站長請老人登上哨樓。

   「這麼高!住在這上面的人,死後更容易進天堂。」老人聳著雪白的眉毛說。

   當他用望遠鏡看了一眼,立即以同年齡不相稱的敏捷跳開:「你們把魔鬼的眼睛給摳下 來了,上天要懲罰的!」

   押水員連連給他解釋:「我每次都爬上來看,到今天不是還活得好好的!」

   老爺爺半信半疑,押水員所給予他的全部甜水,終於沖走了他的畏懼。他終於又顫顫驚 驚站到了望遠鏡前。

   「哎喲,那是我的『老爺』!」老人一聲驚呼,把青筋畢露的大手拍到了鏡片上。若不 是望遠鏡十分結實,險些變成支離破碎的萬花筒。

   老人的「老爺」是一峰駱駝。「我還看到了一個牽我駱駝的人,不過他換了一身衣 服。」老人很肯定地說。

   「您沒有認錯吧?」龍鳳虎再三核實。

   「我的眼睛分辨得出這一粒砂子同那一粒砂子的區別。」老人眨動著碧綠的眼珠。

   情況已不容置疑,答案仍撲朔迷離。

   「您老人家先回去吧。我們會為您追回財產。」衣著破舊神情莊嚴的中國喀喇泉邊防檢 查站站長,負責地對一位中國公民說。

   經電報請示,分區同意舉行邊界會晤。

   「升國旗。」龍鳳虎命令。

   旗,升得很慢很慢。聽得見牽引旗幟的繩索與旗桿相撞擊的輕微聲響。嶄新的國旗因折 疊過久,粘合著,遲遲未能全部展開,顯示出大氣磅礡的隨意性,隨著高度的不斷上升,無 所不在的漠風,像一隻龐大的手掌、刮地將旗面抖開,國旗披著滿身金光,像經過秋霜的一 枚楓葉,高傲美麗地飄佛在藍如水晶的天穹之下。

   軍人們面對國旗,感覺沐浴在神聖的紅光之中。

   整個邊防站,沉浸在焦急的等待中。一屆兵的季節只有二三年,誰知以後還見不見得到 會晤?軍人們紛紛換上最好的軍裝,不是為了迎接貴客,而是為了保持祖國的威嚴。桂班長 把預備星期天改善伙食的醃肉,也提前預支出來。

   「他們還在這兒吃飯嗎?」秦帥北沒見識過會晤。

   「也許吃,也許不吃。這得看會談的結果了。不管吃不吃,咱得讓他們聞得見香味,顯 出咱們的氣派。」

   到處都在大批判,停產鬧革命,供應日趨匱乏。但哪兒都能停產,邊防線不能。邊防是 國家完整的皮膚。沒有了皮膚,國家就像被火焰灼傷的嬰兒,將沒有了生命。

   很快,觀察哨報告,對面開過來一輛蘇式吉普。煙塵在人們腦海中騰起。煙塵越過樸素 的界碑,逶迤而來。

   大漠上原本沒有路。兩國軍人巡邏的腳印,鋪成了不同國籍的路。現在,一道花紋清晰 的轍印,把兩條路短暫地聯繫在一起。

   「都到屋裡去!」龍鳳虎對擠在院裡的士兵說。「有理有節,不卑不亢,又不是趕廟 會!」龍鳳虎穿了一套洗得潔白的軍裝,綴著魚紅的新領章,格外威嚴。

   「來了!來了!」

   哨兵從哨塔上的電話往下喊。喀喇泉也有電話線,聯繫著各處工事。它們都極短,像沙 漠中隨時乾涸的河流。

   蘇式吉普很新而且很快。它疾速地轉著流暢的弧度很大的彎,從曠野駛進中國的邊防檢 查站。

   車門開了。中國軍人們先看到了一雙穿著漆亮馬靴的腳,然後是光滑的小腿,接著是裹 在墨綠色呢裙中渾圓的雙膝。在他們驚訝的目光中,一雙象白楊一樣挺拔的腿,像釘子一樣 穩固地站在中國的領土之上了。

   這是一個女人,一個異國的女軍人。她的裙子在初春的風裡飄蕩,柔和而輕快。

   第二個從車上跳下來的,是一條狗。純黑色兇猛異常的德國種軍犬。

   喀喇泉的指揮員們,設想到了種種意外的情況,但他們沒有想到女人和狗。

   前門跳下一位一身戎裝的異國男軍人。他身材高大,目不斜視,軍容整肅。

   所有的中國軍人在這一瞬都被失望攫住。他們認識他——對方的最高軍事長官!他們千 百次地在望遠鏡裡觀察過他。對於他頭上的白髮和眼角的皺紋,他們比他自己更為熟悉,這 好比人們正在嚴陣以待一位仇敵或是隆重宴請一位陌生的客人。門一打開,來的卻是近在颶 尺的鄰居。所有穿新軍裝的人都在懊悔,他一定早已在望遠鏡裡看到過自己身上的補釘!

   男軍人大踏步地向龍鳳虎走來。他們的確很稔熟,隔著望遠鏡片,早已神交無數次!

   「很高興能同你們會晤。」

   女軍人一口極純正的標準普通話,驚駭了包括秦帥北在內的所有中國軍人。

   他們都沒有見過這個女人。她一定是在最近的黑夜潛入對方哨所的,且從不在白天露 面。她絕不會只是個翻譯。龍鳳虎飛速地作著判斷。

   秦帥北觀察著這個女人。面色純白如極上等的奶油,睫毛濃密如刷,瞳仁是淡藍色的。 由於畏懼沙漠灼熱的反光,她不停地瞇起眼睛,鼻樑邊聚起極細微的紋路。

   這女人沒有絲毫華夏民族的血統,她純正的普通話,就更像一個深邃的陰謀。

   龍鳳虎率我方翻譯和充當記錄員的秦帥北,陪異國軍人走進會晤室。

   慣常的寒暄和介紹,然後是短暫的停頓。為迎接會晤向塑料花瓣上噴灑的水珠,經過一 段時間的蓄積,凝聚成蓮子般大小,沉重地墜落下來,發出呆板單調的聲響。

   秦帥北的背後是緊靠機要室的牆。他知道在自己的肩膀上方,有密室的了望孔,就在塑 料花的蓓蕾之後。龍鳳虎沒有提到密室,也許這一次的會晤,尚屬一般交涉。

   在精裝的「會晤記錄冊」上,秦帥北流利地記錄著,並在頭腦中夾雜著自己的批注。

   我方:我們升旗要求會晤,感謝你們及時趕到。一路辛苦了。

   (龍站長的外交辭令很得體。)

   對方:我們是兄弟鄰邦,不必客氣。相信一旦某一天我們要求會晤,你們也一定會以同 樣速度趕到。有什麼事,請談吧。

   (我們站沒有那麼新的吉普。這真是一件悲哀的事情,我不相信他們的站長會把話講得 這樣滴水不漏,也許是神秘的女翻譯自己作了補充。)

   我方:大約在一周前,我方邊民丟失四峰駱駝,不知貴國方面有無發現?

   (問得挺有分寸,龍站長。給他們一個試探,也留有充分的餘地。)

   對方:是兩峰灰色一峰白色和一峰棕色,就是人們通常稱為淺咖啡色的那種顏色嗎?一 共四峰?

   (小姐,你翻譯得相當不錯,但終於出了一點縱漏。對我們很多人來說,不知道咖啡是 什麼東西。你應該說,就是人們通常稱為淺樹皮的那種顏色。你說得這麼清楚,你已經不打 自招。白鬍子老人的四峰駱駝是這種顏色嗎?我只記得其中一匹叫「老爺」。)

   我方:是的。你們一定是有它們的準確下落了。

   (龍站長很懂得步步為營,穩紮穩打。)

   對方:正是如此。這四峰駱駝,正在我們邊防站飼養,我們給它們飲很好的甜水。正如 我們雙方面臨的沙漠同樣無情,甜水對我們十分寶貴。可惜我們沒有那麼大的磅稱,否則可 以用事實證明,這四峰駱駝的體重,比我們撿到它們時,一定增加了一些。

   (男軍人談這些很詼諧幽默的話時,臉上的肌肉卻很緊張,不像是即興作答,卻像背誦 文章。)

   我方:你是說,四峰駱駝是你們撿的?

   (龍站長,反問得好!逼著他們把謊話再重複一遍,這樣,容易找到缺口。)

   對方:如果不是撿的,難道說我們還會有其它得到它們的方式嗎?!

   (他們很巧妙,甚至可以說很狡猾!他們用一個反問句式,把判斷以至回答的責任和道 義,都強行拋給了我們。龍站長,你可要小心!)

   我方:……

   (龍站長略為沉吟,停頓使後面的話更加沉穩有力。)

   我方:駱駝的主人,可以很清楚確切地指出,在什麼地點什麼時間由什麼人把他的駱駝 強行奪走。你們是否有興趣會見這位老人?

   (很好!這是一枚重型炮彈,直接命中目標。且看他們如何回答吧!)

   對方:……

   (這是一段過於長久的沉默。如果說剛才龍站長的沉吟是策略和思忖,他們的這次沉默 則是無以答對的表現。)

   對方:我的父輩也是牧民,我深知駱駝對於牧民意味著什麼……

   (這是什麼意思?離題太遠了吧!對方站長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不過,他講這些話的時 候,似乎很動感情。)

   對方:對那位曾經丟失駱駝的老人,我表示深深的同情,現在駱駝找到了,我同他一樣 感到高興。至於丟失的方式,我以為已沒有追究它的意義。也許是走失,也許是被風暴刮過 去的。重要的是它們已經找到,就要回到主人的身邊。這是值得慶幸的。

   (女翻譯譯到這裡,燦然一笑,下面增添的顯然是她個人的發言:「比如我丟失了錢 包,後來又找到了。我立刻要做的事,是清點一下是否少了錢,當然,還有我的名貴口 紅……至於是怎麼丟的,是在商店還是地鐵車站,我想,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錢和口紅都 在。我們雖然國籍不同,但在這一點上,我想人類的心應該相通。」)

   空氣中瀰漫起沙蔥爆炒肉的香味。

   雙方就駱駝的交接議定了具體細節。

   秦帥北覺得桂蘭很出色。平日裡他的烹調技術並不見甚高,但此刻飄來的香氣的確很撩 人。

   「請留下共進便飯。」龍鳳虎站起來發出邀請。

   「多謝了。站中還有許多公務,再會。」對方站長婉辭。

   兩國軍人一同走出會晤室。

   龍鳳虎看到一幅令人驚訝的情景。默默——全站人鍾愛的啞姑娘,居然同德國黑犬一見 鍾情,互相嬉戲,德國狼犬鼻子裡吹拂著熱氣,像黑緞子一樣的皮毛,在陽光下,反射出近 乎墨綠的色澤。

   秦帥北尾隨大家,途經默默身邊,不動聲色地用腳狠狠碾了默默一下。默默象被人突然 刺中一刀,倏地跳到一側。因為它不會叫,寒暄的人們並未覺到多少異常。

   但凶狠的德軍犬,從喉嚨裡發出極深沉的吟喚。它用猛獸所能具有的最溫柔的目光,撫 摸著美麗如紅綢的默默:他是你的主人嗎?他為什麼這樣兇惡。

   默默退縮了幾步。但德國軍犬身上散發的奇異氣息,像一條無形的鎖鏈在不斷抽緊,它 無法抑制地又走向德國軍犬。

   秦帥北怒火中燒。一向溫順善解人意的默默,今天太給他,給中國軍人丟臉了!他運足 勁,一腳踢在默默的小腹上。默默全無防備,像一個栗色的火球被踢得滾動起來。

   空氣中有狗毛在盤旋。人們都回頭,注意到這一事件。

   默默蹲在地上,舔著自己受傷的痛處,用圍棋子一樣晶瑩的黑眼珠,怨艾地看著自己的 主人。

   純種德國狼犬的黑毛,像野草一樣狂亂地豎立起來。但它弄不清自己心愛的姑娘同這個 惡狠狠的人是什麼關係。尖利的牙齒在齒腔裡酸痛,它卻不敢貿然衝上去。

   人們注意了一會,兩隻狗都像泥塑一樣呆臥,秦帥北臉上也不動聲色。大家便又向前走 去。

   秦帥北想默默總算在最後關頭沒有背叛他。就像默默永遠記住了喀喇泉,縱然渴死,也 不能去喝。

   中國軍人們都很開心。他們美麗而驕傲的紅毛狗,像一位不可一世的公主,翩然而去。

   穿墨綠呢裙的女人,臉色象蠟一樣蒼白。她對秦帥北說:「我不知道您的官銜,但您給 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您是我所見過的中國軍人裡,最瀟灑的一位,雖然,您不夠人道。」 說罷,攜著狼犬,揚長而去。蘇式吉普又同來時一樣,甩著大弧度圓環,向北奔逝。

   秦帥北和龍鳳虎沿著轍印緩行。他們象品嚐一頓佳餚,仔細回味著會晤時每一句對話。

   「那女人肯定負有特殊使命。」秦帥北說。

   「你怎麼知道?」龍鳳虎也有此想法,但他願意聽旁人從另外角度證實這一猜測。

   「那女人提到地鐵。他們國家是沒有地鐵的,只有在更北方………」

   龍鳳虎點點頭。他沒有注意地鐵,但他注意到對方站長對那女人的敬畏。在軍隊裡,能 使一個男人對女人發生敬畏的東西,只有軍階和使命。

   他們漫步到了土坦克處。這是邊防站日常活動的最大範疇,轍印由此率直向北,再不拖 延徬徨。

   被苫布遮蓋隱去了細部的土坦克,冷漠而威嚴。這時候,你會覺得形式實在是個很重要 的東西。

   「你把這次會晤的全過程寫份簡報,報送司令部。我們的會晤達到了預定目標,為邊民 爭回了財產。」

   秦帥北沒有再說什麼。他總覺得那女人湛藍的瞳孔,是一個能淹死人的謎。

   默默流浪了幾天,終於回來了。真是一條好狗,棒打不走。

   重新回來的默默彷彿有了某些變化,秦帥北立即想到了那隻狼犬。想到自己還三天一封 五天一封給酈麗霞寫信,也就多少原諒了默默。默默經常跑到野外去,身材不再纖巧,它快 要做媽媽了!

   池可信探親歸隊後,又在分區通訊站幫助了一段工作,回到站上。

   「你那個女參謀可真夠俏的,分區參謀幹事助理員,誰也吃不上的葡萄,掉你嘴裡 了。」池可信把酈麗霞托他轉的信交給秦帥北。因為是喀喇泉的戰友,酈麗霞沒少和池可信 聊天,當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池可信也多少沾沾自喜,私下裡羨慕秦帥北這小子艷福不 淺。他喜歡女兵,探親時把從酈麗霞那兒換來的女式軍裝,偷綴上兩塊紅領章,信心百倍地 給自己婆娘套上了。池可信以為馬上可以看到一個英姿颯爽的女兵,人憑衣裳馬憑鞍嘛!沒 想到,婆娘還是那個婆娘!

   早穿皮襖午披紗,圍著火爐吃西瓜。沙漠的夏天到了。歐洲大陸的腹地,是地球上距海 洋最遠的地方。它的夏天比冬季更加難熬。陡起的沙暴,黑沙蔽日,如果不是現代科學的昭 示,你一定認為世界末日已經來臨。強烈的熱氣流,攪得天地間一片虛幻,武器被炙得變 形,槍膛裡充滿了肉眼看不見的細沙。如果你不時時擦拭,子彈會在扣動扳機的瞬間,在眼 睛後面爆炸……

   酈麗霞的信很溫柔。例行的卿卿我我,例行的兒女情長。這些章節要到夜深人靜時,對 著她的照片,慢慢品味。

   酈麗霞告訴他,機要部門即將進行全面政審。別的軍人只是入黨提干時一次性通過,機 要員則像風吹日曬的傢具,需要不斷油漆。「當然,不過是順便告訴你。我們都不會有什麼 的。」酈麗霞寫道。

   不!麗霞,我是有什麼的!我的父母尚在獄中,生死未卜。我堅信他們無罪,但我卻不 敢承認我是他們的兒子。你知道秦三老漢,組織上也只知道秦三老漢,尊敬的堯敬堯部長為 我遮風蔽雨,我是以另外一個人的身世混進機要隊伍的。我的生父光明磊落,我卻不得不隱 姓埋名。我渴望建立功勳,可我心中有這樣一塊難以示人的瘡疤,每逢聽到政審,我都冷汗 涔涔……

   默默輕輕地潛進來,偎在秦帥北身邊。看著它那很像酈麗霞的眼睛,秦帥北一陣發呆。

   「哎——有人沒有?秦參謀,有急報!」池可信在外喊他。

   秦帥北一驚,迎出去。

   「我敲了半天門,沒人應。我想你是否病得不省人事?你這機要重地,咱又不可擅 入。」池可信說:「你要真是得了急病,咱們這報可怎麼譯?」

   「把我抬到你們電台去。只要有一口氣,就得譯報,這是我們這行的規矩。」

   司令部在靜默了相當長一段時間後,復電來了。

   「據上級機關掌握可靠情報,對方對我在邊境一線佈署坦克一事極為關注,採取種種手 段進行偵察。你部所報邊界會晤一事,據析為對方蓄意製造的丟畜事件,以期進行近距離觀 察。現對方已確認我方坦克系訓練模型,邊境偵察已趨緩和。你部在會晤過程中,處置得 當,望進一步總結經驗,發揚成績,以利再戰。」

   龍鳳虎站長把報文看了好幾遍:「想不到還有這許多彎彎繞,真是站得高,才能看得 遠。咱們只是一個棋子。」

   秦帥北說:「我在想,這可靠情報指的是什麼?」

   龍鳳虎說:「大概是坐探。我們的特工打入他們的高層指揮機關。敵中有我,我中有 敵。」

   秦帥北說:「我想是咱們的偵聽機關破譯了他們的電報。咱們修了土坦克,他們不摸 實,便匯報上去。他們的上頭對此極為重視,便派了以那女人為首的情報人員來偵察。因為 無法確認,他們就牽走了我方的駱駝。我們升旗,他們就來了。對!就是這麼回事。」他對 自己的判斷很肯定。

   龍鳳虎覺得秦帥北把自己這一行誇大得太萬能了,便說:「照你這樣講,咱們升旗倒是 中了敵人的奸計了?」

   「那倒不是。他們若不察看清晰,也許會認為咱們在進行大規模軍事行動。也沒必 要。」秦帥北沒有聽出冷意。

   龍鳳虎說:「兵不厭詐,咱們這回再砌個飛機嚇唬嚇唬他們。」

   秦帥北說:「咱們乾脆砌個原子彈吧!」

   兩個人都笑,笑過之後又長久地沉默。什麼時候,我們的邊防上能有自己真正的坦克!

   押水員又到了。帶來了蓋郵戳的信和不蓋郵戳的酈麗霞的信。

   秦帥北先撕開蓋郵戳的信。他只同極少幾位同學朋友保持著來往。他銷聲匿跡,但又渴 望外界的消息。這些信是他同外界同他的過去唯一的聯繫。

   信很短,距離和時間,會沖淡友誼這杯茶。這是一位兒時的夥伴寫來的。在信的結尾, 他看到了這樣一行字:「有一件事,不知該不該告訴你。我聽說,伯父母在文革初期,也就 是他們被拘禁之後幾天,就不幸去世了。死因不詳。有人說是自殺……」

   秦帥北一時間沒搞清這段話的含義。伯父母是誰?他為什麼要同自己講不相干的事?但 頃刻之間,他就完全明白這段文字的全部嚴酷意義了。他的父母死了!在他以為他們還活著 的漫長日日夜夜裡,他們早已死在陰暗的牢房裡了。

   他們絕不會是自殺!父親指揮過無數輝煌的戰鬥,他絕不會在任何惡運下低頭!他們只 能是被謀殺!

   殺父之仇殺母之仇,淤積在秦帥北的胸膛,他必須要為父母報仇!他衝動地抽出枕下的 槍,冰冷的槍身像一塊墨玉,冷卻著他熾熱如焚的手。

   你找誰去報仇?

   他不知道。

   他就這樣呆坐著,飯也沒有吃,直到深夜。又來了特急報。他機械地接過報文,機械地 開始譯報。

   各——部——門——請——注——意——嚴——防——煤——氣——中毒的——通報。

   這些不相關的字,像散裝子彈一樣,不相關地蹦跳出來。他平素記憶力極好,像優良的 深水碼頭一樣,能停泊難以計數的密碼群。他是機要學校的高材生,許多情況下,他不要密 碼本也可以準確地譯報。但他現在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記憶,他打開保險櫃。

   核對無誤。在盛夏季節接到預防煤氣中毒的電報,似乎不可思議,但在邊防線上,一切 都有可能發生,五月天山雪,無花只有寒。北風捲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國境線上有 大漠也有終年不化的雪山。

   默默大腹便便跑進來。秦帥北顧不上理踩它。無論他有多少個人的悲苦和愁腸,他現在 首先要做的是把電報立即送站上領導。

   夜色清冷。

   秦帥北走到簡陋的站部。從屋內傳來對話聲。

   「龍站長,您不是早對秦帥北同志的身世有些疑問,要我借探家之時作些調查嗎?情況 確如您所預料的,秦帥北的生父不是秦三老漢。作為我個人,只能瞭解到這些情況。」池可 信的聲音。

   「我也是對機要工作負責。我會向上反映。在未核實之前,請你務必保守秘密。我們對 同志對組織,都要負責。」龍鳳虎說。

   「是。」

   秦帥北應該退走。但他立在那裡,始終沒有動。於是從屋內退出的池可信和送行的龍鳳 虎,都看到了秦帥北。

   六目相視。大家什麼都沒有說。

   一切根快都會真像大自。隱瞞編造歷史,混入機要隊伍,此罪深重!

   酈麗霞的信完整地扔在床上,今天一天,他幾乎忘記了它的存在。此刻捧在手裡,心中 略覺溫暖。酈麗霞告訴他,也許他們很快就能見面了。分區要進行保密大檢查,她也是成員 之一,將到各邊防哨卡深入檢查。讓我們相會在喀喇泉!酈麗霞快樂的心情,從筆尖噴溢而 出。「請先自查一下,到時候不要讓我查出紕漏來呀!」

   這也許算唯一的好消息。秦帥北開始清理文件。這很簡單,因為秦帥北平日裡極有規 矩。他打開文件櫃,突然,汗從全身千百個汗毛孔一齊逼出來,血管打了一個死結。同上級 聯絡用的那本最重要的湖藍色密碼本,失蹤了!

   這是不可能的事。秦帥北絕不相信它會丟失,便鎮靜一下自己,很可能是放亂了。他把 所有的東西都騰挪出來。他清楚地記得那密碼本是淡藍色的,於是他看到幾處都有淡藍的閃 光。急忙撲上去翻,藍光便在他的眼角處象煙似地消失了。他開始翻自己的床,抽屜,背 包,書籍,甚至趴在地上找老鼠洞。喀喇泉沒有老鼠,也許在很久以前有過,但它們耐不住 這裡的寂寞和乾渴,早就消失了。

   到處都沒有。

   秦帥北失魂落魄地坐在如同被抄過家一般混亂的屋裡,他從來沒有亂放過文件,可是密 碼本丟了!沒有任何人進過機要室,窗上鐵柵依然。

   他必須向站上領導報告這一嚴重的失密事件。

   龍鳳虎第一次走進機要室。室內的羊角和黃沙貼就的怪鳥,使站長很不喜歡。還有女人 的照片!但現在不是討論思想情調的時候,站長看著平日精幹瀟灑的機要參謀如今象拔了毛 的公雞,聯想到池可信的匯報,心想自己需格外慎重。

   「丟失了密碼本,我們將怎樣同上級聯繫?」他擰緊眉毛。

   「我們還有備用密碼。」秦帥北低聲答道。

   「立即將這一情況報告上級。這是一。」龍鳳虎邊思忖邊說,「第二,我立即命令全站 所有官兵,尋找密碼本。第三,從現在開始,你不得隨意出入機要室。飯由桂班長送來。你 有什麼事,通過哨兵找我。」

   邊境線上,一切都要從最壞的出發點考慮。密碼本莫名其妙地丟失,作為重大失密事 件,龍風虎必須採取果斷措施。

   秦帥北明白,他已被軟禁。對此,他心中悲苦,但無異議。

   他用代用碼將報文譯出。很快,回電來了。

   「立即將丟失密碼本有關人員隔離。即派工作組前去解決。」

   他將報文譯出,覺得真是不可思議。他一邊隔離一邊工作,這有煮豆燃豆其的味道。報 文最後,他突然譯出了一個小小的「珊」字。這是什麼意思?

   百思不得其解,他一向工作嚴謹,對窗外的哨兵說:「請叫池台長來。」

   「這個碼子不清。請查詢。」他毫無商榷地說。

   池可信想秦帥北還不灰溜溜的,一看雖然面色蒼白,神情中依舊十分認真,不禁佩服他 的冷靜,趕緊回去查。「就是這個碼子。我怕對方技法有誤,要求他們換手重發,還是這組 碼。」池可信回答。

   秦帥北走回他已不是重地的機要室,仔仔細細地端詳著這張報稿。這個「珊」字,落在 通常民用報發報人的位置上……突然,他明白了,這份報是誰經手發出的!

   他和她躺在嫩草青青的山坡上。天空浮動著白雲,被高空的牧人之風,驅趕得緩緩移 動。機要學員們在這裡進行高強度訓練,每一門課程都令人白髮三千丈。下了課,大家都已 蟬精竭慮。山坡上綠得像翡翠、略有些扎人的草叢,便是最好的休憩之地。這裡林木森森, 因為是軍事禁區,極少有人踐踏,景色彷彿原始森林。不用擔心晶綠的葉子上有竊聽裝置, 機要學員們放心地互測學習效果。

   自由結合,兩人一組,完全可以男女混雜,教官們不擔心學員們會談戀愛。高強度的訓 練和機要的神聖之光,會使學員們知道孰輕孰重。如果連這一點都約束不了自己,他有什麼 資格邁進這座光榮的大門!

   秦帥北和酈麗霞開始複習。無論是睜眼還是閉眼,密碼都像蚊子似地在眼前飛來飛去。 秦帥北只能看到酈麗霞的側面。夕陽照在酈麗霞臉上,她的眼睫毛忽閃忽閃,彷彿那裡停著 一隻金色的蜜蜂。

   「你記得施琳嗎?」酈麗霞柔聲問。

   秦帥北正在看酈麗霞的眼睛,被這突然出現的第三者嚇了一跳:「哪個施琳?」

   「就是今天上午教官講的那個女譯電員。」酈麗霞咳怪地說。

   男人和女人的記憶系統不一樣。女人注重記名字,而男人更注重實質。秦帥北只記得那 個悲壯而慘烈的故事。

   施琳被炸得血肉模糊,戰友們已全部犧牲,沒有人來保護她,保護文件了。已經可以聽 到敵人狂妄的喊叫。女譯電員美麗的眼睛向四周看了看,她的兩條腿和一隻胳膊,擺在不遠 處,彷彿那裡也有一個施琳。身上的斷肢處,血象噴泉一樣往外流,她很驚異自己身上有這 麼多血。這是她唯一能夠利用的東西了。她用僅剩的一隻手,把密碼本扯開,堵在洶湧的血 管處。血沒有剛開始流得那樣旺盛了,像一個水壓不足的龍頭。密碼本還是很快就濕透了, 像一塊暗紅色還在滴水的抹布。施琳已分不清鮮紅紙張和上面墨字有何區別,在她日益散淡 的目光裡,它們已渾然一體。她還想更保險一些,把它撕碎或是嚼爛。她覺得這主意挺好, 可完全無法施行。她沒有一絲氣力了。突然,她想到了一個好主意,她的肚子已經被炸開 了,粉色的腸子堵在那裡,像瓶口塞了一團棉花。施琳把濕滾滾的密碼本往裡塞,血漿被擠 壓得沿著邊角向下流淌,密碼本卻塞不進去。施琳很氣惱,自己的身體為什麼這樣不聽話 呢?她只好把腸子往外掏。它們滑溜溜的,像吹得不很脹的氣球,濕潤而溫暖。施琳逐漸冰 冷下去的手指,感到這種溫熱,覺得很舒服,她很想就這樣把手揣在自己的肛子裡死掉,好 暖和呀!可是不成。她不能迷戀這種舒適,她的事還沒有幹完。現在,她掏的洞已經像一孔 窯一樣寬敞,她把糟成一團的密碼本塞進去。就像在敞開的皮箱裡儲藏一件薄毛衣,一點也 不困難。放好了,施琳又用手探探是否牢靠。一邊是肝,滑得像泥鰍一樣,一邊是胃,它還 在慢慢動呢!最後她觸到一面怦怦作響的鼓,很快很急速。施琳明白了,這是她的心臟!施 琳挺感謝她的心,支撐著她把一切都完成得乾淨漂亮。她想應該送一件禮物給心臟,她把已 經溫暖柔軟的密碼本又向上頂了一下。她把自己最神聖最心愛的東西,獎給了自己的心。心 象撐開的紅傘覆蓋在密碼的上方,它的最後一聲嗚響餘音裊裊地包繞著這團紙漿…

   施琳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已經不跳了。但她確確實實還活著,她還能再做點什麼。於是她 把粉色的腸衣填回洞穴,露在外面多難看啊,而且很冷。她已經感到切齒的寒意,她想這都 是因為肚子受涼引起的。把腸衣填回去,一切就都好了。當然,最重要的,是不能讓敵人發 現這個秘密。就像獵人埋好了寶藏,總要把所有的泥沙都掩藏妥當,最後要在浮土上拍一個 野獸的腳印。

   施琳終於把一切都安頓好了,天衣無縫啊!她覺得自己幹得很漂亮,這才永遠地睡去 了……

   「你在想什麼?」酈麗霞問秦帥北。

   「我在想指揮那場戰鬥的司令官很愚蠢……我在想女人就是婆婆媽媽……要是我,會很 早就把密碼銷毀,然後拿起一支槍……」秦帥北說。

   「施琳可能有個妹妹,叫施珊。」酈麗霞說。

   「你怎麼知道?」秦帥北很吃驚。

   「因為我以前有個朋友叫岳琳,她的妹妹就叫岳珊。都是取王字邊的為名。」

   女人終究是女人。當了軍人也是女人。多天真的想像!

   從報文中這個古怪的「珊」字,秦帥北斷定是酈麗霞今夜值班。這麼說,所有的一切, 她都知道了。

   怎麼辦?

   他唯有找到密碼,才能證明自己的清白和忠誠!

   天亮了。

   全站人員出動,到沙漠中去找密碼。

   秦帥北呆坐著,大腦已陷入一片空白。他早飯未吃,午飯也未吃。他在苦苦思索,自己 究竟在什麼時間什麼地方丟失了密碼?記得最後一次使用它,是譯那份關於煤氣中毒的電 報,其後,記憶便一片混飩。

   「秦帥北,多少吃些飯。莫著急,我趕緊刷完鍋,這就找那玩藝。」桂蘭隔著鐵柵窗勸 他,手裡拿著很大通條,看來預備掘地三尺。

   秦帥北倚窗望去,蒼茫的大漠上,浮動著星星點點的綠色。戰士們在到處搜索。

   「什麼電碼電驢,我就會扳道岔。」一個戰士在重複《紅燈記》裡李玉和對付鳩山的 活,他正費力地清理廁所下積存的廢紙。

   「報告站長,大家都問,這密電碼到底是什麼樣子的。是一頁書還是一頁紙,是厚的還 是薄的,總得給個大概的譜。」劉堆子焦急地前來請示。

   「你問我,我問誰去?!告訴你,我也沒見過!叫你找,你就找,只要是印著字的,都 搜羅來。」龍鳳虎暴躁地說。出了這麼大事故,他這個站長,怎能不心焦!

   傍晚的時候,龍鳳虎請秦帥北去辨認搜索來的戰利品。沒有,沒有那淡藍色如湖水般潔 淨的小冊子。

   池可信又來送報。

   「工作組明日到。」

   後面又是那個古怪的「珊」字。這一次,秦帥北沒有把它譯出來。這是她發給他的。她 明天也會來的。

   如果說池可信最初還對秦帥北有過嫉妒的話,現在可是為他一日一夜之間的巨變而動惻 隱之心:「你再想想,你沒有夜遊的毛病吧?」

   秦帥北沒有夜遊的毛病,但此刻他對自己已毫無信心。

   又一個不眠之夜降臨了。

   秦帥北真的懷疑自己曾經夜遊過。周圍的沙丘突然在他記憶中栩栩如生,他肯定夜半時 分去拜訪過它們。

   為什麼讓沒見過密碼的人四處瞎摸,而他這個唯一見過密碼本的人卻要關在屋裡?!

   他走出門外。門並沒有鎖。滿天星斗,晴若碧海。

   「秦參謀,您要做什麼?」哨兵游戈過來,很客氣,也很堅決。

   「我想在外面走一走。找找密碼。」秦帥北懇求地說。

   哨兵拒絕了:「不成。按照命令,您不能離開這間屋子。」

   「怕什麼?難道怕我會自殺嗎?」秦帥北發起火來。

   這是個年紀很輕的兵,沒見過這種情景,忙說:「不是。班長交待了,怕您攜密投 敵。」

   秦帥北的頸子象被人殘酷地擰斷了,無力地耷拉下來。

   他必須要出去!他必須要找到密碼!他的思路變得很縝密,行動也很有條理了。

   熄燈後,他把紅黑兩色窗帝半拉上,油燈捻得小小的。這樣哨兵會相信屋內的人徹夜不 眠。

   他把通往一排的板障悄悄卸開了。有一點聲響,但同青年男子集群所發出的隆隆鼾聲相 比,簡直可以忽略不計。而且秦帥北毫不害怕,操作也很粗糙,他只想快點跑出去,跑到浩 瀚的沙漠裡去。

   男子漢們青春而熱烈的汗息包裹著他。他站在一旁,看著他的戰友們。緊靠牆的劉堆子 的被子踢開了,秦帥北忍不住把他的被頭掖好。劉堆子朦朧中睜睜眼,向他點點頭,以為是 排長查鋪。

   秦帥北披著大衣走出一排宿舍。穿軍大衣的軍人都很相似,哨兵沒有留意他。

   大漠的深夜冰冷如水,秦帥北無目的地向前走去。眼前的每一處景象都很熟悉,他無數 次地思索過,想像過。每一處景象又都陌生加火星。他想,他的藍色密碼本應該對他發出深 切的呼喚。他已經為它陷入了萬劫不復的苦難。

   大漠無聲。密碼本不知躲在哪一座沙丘之下,殘酷地折磨著他。今夜沒有風。靜謐的大 漠像一張碩大無朋的宣紙,慘淡無光。風在上面留下無數狂草的符咒後,悄然遠遁。星星亮 得炫目,巨大的北斗七星將冷漠的敵意,從天際兜頭兜腦的澆了下來,鋪滿沙丘。

   秦帥北在每一個沙丘前停下來,用雙手挖掘。沙便轟隆隆鳴叫著塌陷下來,像在玩一個 惡劣的遊戲。沙漠的夜很冷,但秦帥北熱了,便把大衣隨意拋在沙上,赤著胳膊,奮力挖沙 不止。

   沒有。除了沙,什麼也沒有。秦帥北並不絕望,沙丘是無窮盡的,他還有很多很多希 望。他的指甲已經挖掉了,流出的血沾染上沙粉,手象鳥爪一般金黃。他毫不氣餒地挖掘 著,直到東方現出微薄的曙光。

   他看到兩道雪亮的燈光,像鐵軌筆直地橫亙在大漠上。這是分區工作組的車,星夜疾 馳,終於到了。這麼說,他心愛的姑娘也來了。他曾無數次地向她描繪過大漠,希望有一天 她能來大漠。現在,這一天終於來了。

   沙漠日出極為瑰麗。一片渴望已久鮮艷奪目滾滾跳動的紅色,像鋼水一樣,猛然傾瀉於 千里大漠,大漠在這一瞬間流動起來,像一片汪洋血海。天地燃燒之中,一粒金丹彈射九 天,紅光倏忽收攏,大漠的金黃象礁石一般突兀而起,天也抖開藍色的錦緞,將紅光一絲不 剩地收拾起來,將無邊的幽藍塗抹在除金黃以外的每一寸空間。

   沙漠上的人,只是小小的黑點。但卻主宰著畫面。像一個螞蟻在一幅巨緞之上行走。有 了這行走,才顯出沙漠的浩大。

   秦帥北再也走不動了。

   前面就是界碑,樸實無華大智若愚的已定國界界碑。

   界碑只有一米高。這面刻著中國XX號,那邊自然刻著他們的國名和他們的編號,秦帥 北和戰友們來過這裡,這是喀喇泉邊防檢查站的旅遊聖地。腳一邁過去就算越境,頭一伸過 去,就算侵犯領空了。每一個到過界碑的士兵,都偷偷摸摸地出過國一趟。當然是電光石火 般的一趟了,離開邊防站的士兵們都說不冤:就沖這塊界碑,這個兵當得值了!

   秦帥北倚著界碑,望著他的祖國。

   一彎彎的沙丘,像魚鱗般裝飾著大漠,散發著永恆的神秘。秦帥北知道,在這無數沙丘 之中,有一座之下有他的淡藍色密碼本。只是,它怎麼會到那裡去的呢?他不知道,他只知 道他永遠找不到它了。

   他的命運像一張魔毯,國境線和機要密碼縱橫在上面,交織成嚴峻的焦點。找不到密碼 本,他的全部忠誠都是一個零。況且這零早已成了負數。他的生身父親冤死獄中,他的義父 已經為他承擔了太重的責任。他那要陪伴他建立功勳的姑娘,哪裡知道所有的功勳還未曾建 立,他就將被驅逐出神聖的機要隊伍,以重大失密罪,走上軍事法庭。

   這一切都是因為那本小小的湖藍色密碼!秦帥北對它充滿了仇恨,它是所有不幸的根 源。誰能沒有疏忽,哪個人一生中不丟東西!可你在國境線上丟了密碼,就是十惡不赦的罪 孽!

   秦帥北清清楚楚看到了自己的出路,他居然很平靜,彷彿在觀察別人的命運。

   混亂只發生於選擇之中,他已無可選擇。

   攜密外逃。他想起哨兵的話,不禁微微一笑。他此刻還攜了槍,罪證便更確鑿。密碼本 對於他,其實並不像外人想像得那麼重要。他基本上能背下密碼。機要這一行有一條不成文 的規定,機要員若要改行做其它工作,先要脫離機要崗位一年,以期他們的頭腦對密碼淡 漠,然後才可離隊。這段時間對秦帥北,也許需要十年。他的腦瓜勝過十本密碼,但密碼比 腦瓜更重要。

   也許,戰友們會在昨天黑夜找到了密碼本?這是最後的希望了。秦帥北回頭望去。他看 到一排鉛灰色的小房子。然後,透過稀薄浮動的蜃氣,他悚然一驚,一面象火焰一般艷麗的 國旗,冉冉地升起來,升起來了!

   那是他的國旗。戰友們一無所獲,工作組已發現了他的失蹤。現在,我方升旗要求會 晤,要求對方協助尋找,或者更直率地說,立即歸還一名中國軍官。

   一切無可挑剔。任何人為了祖國的尊嚴,都只能這樣辦。

   國旗美麗而莊嚴,秦帥北望著它舒展自若的情影,淚水滾滾而下。

   找不到密碼本,他不能回去,永遠不能回去了。

   他只要向前邁幾步,就到了界碑的那一邊,那一邊會給他以隆重的歡迎,會給他以高官 厚祿,會給他許許多多美妙的機遇,他極清楚地知道這一點。

   界碑的這一邊,他沒有了父母,沒有了家鄉,甚至連自己的真實姓名也沒有。那個秀美 而勇敢的女孩,不論她怎樣想,秦帥北已經喪失了與她同行的資格。他也沒有了她。

   秦帥北很冷靜。在他短短的生涯中,似乎從未如此冷靜過。他不會向前再邁出一步,無 論那裡有多少誘惑。他不會背棄祖國,無論經受多少痛苦和磨難。祖國——是他祖祖輩輩生 存的地方,作為一個罪孽深重的軍人,他需要最後一次證明自己的忠誠!

   年青瀟灑的機要參謀整理好軍裝,他像一棵挺拔的鑽天楊,英姿勃勃。他持起手槍,槍 身象墨玉,冰涼而舒適。他用灼熱的太陽穴,感受著這最後的愉快。他把槍口漸漸下壓,被 抵住的血管興奮地跳動著,有一種酸脹的感覺。

   想像中他已聽到了一聲槍響,他的血汩汩地流出來,將沙礫沖刷成一個小坑。沙漠是極 好的吸水紙,他全身的血,只浸漬了一小片黃沙。然後,他就仰面倒在荒沙之上,對著那永 恆的藍天……

   一切就這麼結束了,這比活下去要容易得多!但是,當秦帥北最後凝望那面如丹楓一般 艷麗的國旗時,他的手沉重地垂了下來。國旗象母親一樣呼喚著他。那上面有父輩的血,有 施琳的血,有無數志士的血,…他秦帥北的血難道就這麼不清不自地灑在一片黃沙之下嗎! 他堅信自己的忠誠,他也堅信祖國的明察,這一切都需要時間來驗證。

   他的手槍從太陽穴移了下來。太陽穴被壓得太久,像楔進了一根永遠拔不掉的鋼針,劇 烈地疼痛著。

   秦帥北深情地吻了一下界碑。以他戴罪之身,今後是再沒有機會到這裡來了。砂粉象糖 粒一樣,粘附在他的嘴唇上。他車轉身,以極快的步伐向喀喇泉邊防檢查站走回去。無論等 待他的是什麼,他都勇敢地迎上去……

   整個邊防線,因為這本藍色密碼本的遺失,更動了全部的密碼文件。雖然沒有證據認為 密碼為對方獲取,但邊防自有邊防的規矩。

   默默突然回來了,領回了三隻小狗崽。母子肥碩,真不知離了炊事班的淨水,它們怎麼 反而更興旺發達。

   龍鳳虎站長非常厭惡這幾隻長紅毛的動物,不耐煩地要將它們轟走,幾隻小狗崽依偎著 默默,不知道它們的媽媽領著它們走了那麼遠的路,到達的這個地方有什麼好的!

   默默丟開小狗崽,急切地跑到機要室。機要室鎖著門,新來的機要參謀隨部隊到野外訓 練去了。

   默默用爪子去搔刮木門,門發出單調而乾燥的聲音。

   幾個戰士去逗小狗崽。小狗崽睜著瑩瑩發綠的圓眼睛,陌生地看著人們。有人撫摸它 們,它們就齜出極白的牙。

   「哎呀我的媽!這是些狼崽子,是漠狼的後代!」人們驚訝地叫起來,隨即狠狠踢了它 們幾腳。

   假如人們能夠再耐心一點,會發現小漠狼的皮毛上,粘附著極細微的紙屑。若仔細分 辨,也許還可見依稀的數碼和文字。默默臨生息時,需要綿軟的乾草墊窩。大沙漠裡,哪有 柔軟的乾草!默默叼走了密碼本,覺得它挺合適。

   是的,挺合適,密碼本是純棉纖維製成的,易燃而且極其柔軟。

   默默急忙回來衛護它的小崽子。找不到那張熟悉的面孔了,它的眼睛裡充滿困惑。終 於,默默帶著它的兒女和永遠的秘密,走向大漠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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