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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女兒,你是在織布嗎?


  在我正式寫作十年以後,當我44歲的時候,完成了生平第一部長篇小說,名為 《紅處方》。

  在這之前,我一直在躊躇,自己要不要寫長篇小說?因為它對人的精神和體力, 都是一場馬拉松。我是個青年時代遭過苦的人,對所有長途跋涉的行動,都要三思 而後行。我甚至想過是不是一輩子不寫長篇小說?因為有好幾位我所尊敬的作家, 寫完長篇後撒手人寰,使我在敬佩的同時,驚悸不止,最後還是決定寫,因為我心 中的這個故事,像一顆泡過水的黃豆,不斷膨脹著,呼喚著我。

  寫作也像做衣服,先要有材料。魯迅先生所說,寧可將小說素材壓成速寫,不 可將作速寫的材料拉成小說,講的便是量體裁衣的規則。在我對生活感受的儲存裡, 有許多材料,它們像。一些彩色的布頭,每當我打開包袱皮,就閃爍著翻滾著跳到 眼前,拚命表現自己,希望早些進入筆下。我總是慢慢地審視著它們,估摸著自己 裁剪縫紉的技藝,不敢貿然動手。這其中有一堆素色的棉花,沉實地裹成一團,我 數次因了它的滯重而繞過,它又在暗夜的思索中,經緯分明地浮現。

  這就是我在戒毒醫院的身感神受,也許不僅僅是那數月間的有限體驗。也是我 從醫二十餘年心靈感觸的凝聚與擴散。我又查閱了許多資料,幾乎將國內有關戒毒 方面的圖書讀盡。

  以一位前醫生和一位現作家為職業的我,感覺到了一種不可推卸的責任。

  我是一個視責任為人職的人。

  我決定寫這部長篇小說。前期準備完成以後,接下來的具體問題就是——在哪 裡寫呢?古話說,大隱隱於市。我不是高人,沒法在北京高分貝的聲波中定下心來。 便向領導告了假,到了我母親居住的地方。那是北方的一座小城,並不是我父母的 故鄉,但他們離休後一直住在那裡。父親最後的時光在那裡度過,安息在那片土地 上。幽靜的院落被一種深沉的暮氣索繞,使我的心境浸入一種生命晚期的蒼涼。

  母親問我選在家中哪一間房屋寫作,按她的意思,是將我安頓在一間大大的朝 陽房屋,那是整所住宅中最豁亮的地方。我遲疑著,想像中我未曾落筆的小說,似 是一種更為凝重的調子。我最後選定了父親生前的臥室。自老人仙逝以後,房門緊 閉,一種極端的整潔和肅穆凝結在每一立方厘米的空氣中。推開門來,是父親巨大 的遺像,關切地俯視著我。正是冬天,母親說,這屋冷啊。我說,不怕。我希望自 己在寫作的全過程中,始終感到微微的寒意,它督我努力,促我警醒。

  寫作長篇小說,並不像我想像的那樣可怕。在大約3個月的時間裡,我日出而作, 日落而息,像工廠的工人一般準時,每天以大約5000個字的勻速推進著。有不少時 候,我很想寫得更多一些,洶湧的思緒,彷彿要代替我的手指敲擊計算機鍵盤,欲 罷不能。但我克制住自己的激情,強行中止寫作,去和媽媽聊天。這不但是寫作控 制力的需要,更因為我既為人子,居在家中,和母親的交流就是非常重要的大事。 母親從不問我寫的是什麼,只是偶爾推開我的房門,不發出任何聲響地靜靜看著我, 許久許久。我知道這種探望對她是何種重要,就隱忍了很長時間,但有一天終於耐 不住了,對她說,媽,您不能時不時地這樣瞧著我。您對我太重要了,您一推門, 我的心思就立刻集中到您身上,事實上停止了寫作。我沒法緞煉出對您的出現置若 罔聞的能力……

  從此母親不再看我,只是與我約定了每日三餐的時間,到了吃飯的鐘點,要我 自動走出那間緊閉的屋子,坐到飯廳。偶爾我會沉浸在寫作的慣性中,忘了時辰, 母親會極輕地敲敲門。我恍然大悟地跑出去,才發現母親守在餐桌旁,菜已涼,粥 已冷,饅頭不再冒氣,麵條凝成一坨……我怪她為什麼不自己先吃一點,她總是說, 你爸爸在的時候,我也總是等他一起吃。

  於是母女相對無言。以後的日子,我再不敢絲毫貽誤吃飯。

  打印出稿紙越積越厚了,母親有一次對我說,女兒,你是在織布嗎?

  我說,布是怎樣織出來的,我沒見過啊。

  母親說,織布女人,要想織出上等的好布來,就得鑽到一間像地窘樣的房子裡, 每日早早地進屋,晚晚地才出來,不能叫人打攪,也不跟別人說話。

  我說,布難道也像冬儲大白菜似的,需遮風避雨不見光嗎?

  母親說,地窖裡土氣潮濕,布絲不易斷,織出的布才平整,人心緒不一樣,手 下的勁道也是不同的。氣力有大小,布的鬆緊也就不相同。人若是能堅持一天不說 話,心裡的那口氣是飽滿均勻的,綿綿長長地吐出來,織的布才會像潭水一般光滑。

  我凜然一驚。

  母親的話裡有許多深刻的道理,可惜我聽到它的時候,生平的第一匹長布,己 是疙疙瘩瘩地快要織完了。

  好在我以後還會不斷地織下去,窮畢生精力,爭取織出一幅好布,以告慰無微 不至關懷我的母親,告慰父親九天之上的英靈。

  1996.1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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