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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節


  出現了一件事,打亂了我的全部安排。

  滕大爺來找我。這老頭,總是像楷書一般妥貼平整,今天驚慌失措得白色工作 服的兜底掀在外面,好像剛被小孫子翻了糖。

  院長,你說它能到哪裡去呢?一直鎖在我的抽屜裡,怎麼就會丟了呢?這可怎 麼辦!他的眉頭皺得太緊,有一根花白的眉毛飄落在鼻樑上,又被汗粘成「一」字 形,好像那裡有一道似愈未癒的小刀疤。

  我看著好笑。同我遇到的滅頂之災相比,還有什麼可怕的事呢?於是我非常鎮 靜地對他說,滕醫生,別著急,慢慢說。沒有什麼事能壓倒我們。

  我的冷靜感染了他。他平息下來,說,戒毒是個新行當,我雖是老醫生,心裡 也沒底……

  我說,就不必從個人史家族史講起了,請直接進入主訴。

  不想老頭很執強,拒不服從我的指示,說院長,我還是說得詳細一點,這樣破 起案來,頭緒清楚。

  我極力控制著自己的焦躁情緒,由於」七」的干擾、我有的時候會喜怒無常。 我說,好吧。

  滕醫生說,我有一個登記簿,全是病人的原始記錄。從姓名家庭住址到治療方 案病人的反應以及出院後的隨訪和複診,都有詳細的記載……

  我打斷他說,我知道。它比醫院病案室記載得還要全面。

  滕醫生說,起碼差不多吧。簡直就是另一份複製的病案,有一些動態的變化, 比如病人近期內的反應,也許比電腦還及時。我是想自己積累第一手的資料,這樣 有利於業務的提高……

  我不耐煩地說,關於你的主觀動機,就不要再說了,我並沒有怪你的意思。沒 准還會表揚你,每一個醫生都應該熱愛自己的工作。

  可是它丟了……太古怪了……那天下班的時侯,我把它放在抽屜裡,我記得很 清楚,我參加了幾天學術會議……今早上一來,沒了,我是說,本子沒了,別的都 還在,什麼也沒有少……其實要是別的沒了,倒不要緊,藍色登記簿沒有了,這是 天下獨一無二的醫療文件啊……

  滕醫生用聽診器的銅頭使勁敲腦袋,發出脆響。我說,滕醫生,聽診器是公共 財產,要是把它磕癟了,我罰你這個月的全部獎金。他這才不情願地停下來。

  我的頭腦裡好像有一百條蜈蚣在爬,沙土上留下神符般莫測的痕跡。這是「七」 的翅膀在強烈干擾我的思維過程。我驅趕著蜈蚣蠕動的腳趾,凝聚起全部精力,處 理這件奇怪的竊案。

  這個本子,對一般人有什麼用途嗎?我揉著風池穴問。

  沒有,一點用也沒有。甚至連一張空白的紙都沒剩下,您知道我是一個很儉省 的人,再說我的字很潦草,都是醫學術語……

  我趕緊地截斷他的話說,那個盜得登記簿的人,正是對你的字和術語感興趣, 是這樣的吧?

  滕醫生被這個說法嚇了一跳,滿是濛濛的油汗的腦門,立時白起來,說您的意 思是有特務看上了我的登記簿?

  我笑起來說,傳統的特務倒是沒有這麼雅。我看是自己內部的人。

  滕醫生說,誰?!

  我說,誰會對這種充滿了科學味道的東西感興趣?只有醫生,別有用心的醫生。

  滕醫生說,那能是誰呢?抽屜裡沒有值錢的東西,我有一把專用的鑰匙。平日 就放在工作服兜裡,要是咱們自己人想算計我,機會有的是,趁我到食堂吃皈的時 候,您知道咱們的規定是醫生不得穿著工作服到餐廳吃飯,那樣會污染環境,要是 找這個時間下手,幾百把鑰匙也偷著配出來了……可我還是想不通,你想知道病人 的資料,找我要就是了,我從來沒打算秘不傳人,幹嗎要使這麼下作的手段!滕大 爺莫名其妙加義憤填膺,臉上混合出很天真的神氣。

  我晚,您這本寶藍色的簿子,作用大了。據此可以找到我們以往治過的所有病 人的下落。假如落到了毒販子手裡,來個送貨上門,你知道那些人的操守質量,有 多少人能抵得住誘惑?正瞌睡著就有人送來了枕頭。還有人化名來的,但登記的住 址是真的,拿了這份材料,上門敲詐勒索也有可能。誰想再次戒毒,他們就會把病 人當成搖錢樹,高價戒毒,牟取暴利。要是讓吸毒的人互相串通起來,後果難以設 想……

  滕醫生大叫,院長,你不要說下去了!太可怕了,早知有這樣嚴重的後果…除 了正規的病歷,我一個字也不會留下來。這可怎麼辦?我倒不是為了自己怕什麼, 我是擔心那些吸毒的病人。若是這樣一份材料被歹徒拿了去,他們不是雪上加霜!

  我說,滕醫生,您也別把事情想得太嚴重了。明天早上,拉開抽屜,你就會見 到你的寶藍色的登記簿。只是它還會不會像以前那樣平整乾淨,我不敢保證。

  滕醫生轉危為安地笑了說,原來是你拿走的,院長,你嚇唬我。老頭可不像你 們年輕人禁嚇,摸摸我的脈搏,有150下了。

  我說道,滕醫生,為什麼不好好地檢討你自己?怎麼會是我?我哪能幹那種事! 我只是說幫你找,我有一個猜測,但願它是正確的。

  滕醫生稀裡糊塗地走了。我背靠著牆,注視著「白色和諧」,看著幽藍色的氣 體在陽光下蒸騰而起,婉蜒著進入我的肺腑

  為什麼要叫「白色和諧」呢?它其實一點也不和諧,湧動著酷烈的奮爭和苦難。

  我按鈴,請護士長將溫嫣的丈夫柏子叫來。

  到您的辦公室?這裡不是閒人免進的嗎?醫院裡,唯有您這兒乾淨,把病人請 到這裡,不是把最後一塊世外桃源也毀了嗎?護士長遲疑著,不肯痛快地執行我的 醫囑。

  我淡淡地說,這裡早就不長桃了,長的是荊棘。

  護士長聽不懂,去叫病人了。我的頭髮很亂,只得用一隻黑色的髮箍將它們約 束起來,畢竟是見病人,還要保持起碼的尊嚴。

  柏子很拘謹地坐在我的對面,殘存的兩指不安地抖動著,好像是一隻錯亂鐘表 的分針和秒針。

  我說,不要裝出這麼陌生的樣子。你應該對我的辦公室很熟悉了啊。

  柏子抬起頭,又迅速埋下去,說,我弄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說,是我先弄不明白你的意思。你在深夜溜進我的辦公室,將我所有的東西 都參觀了一番,卻並沒有偷走一針一線。到底是為什麼?

  柏子抬起頭,慢慢地說,這是我的習慣了,到了一個地方,要把所有有鎖的地 方都打開,看看裡面有些什麼東西。喜歡就拿走,不喜歡就原封不動。

  我說,你說得不對。我這裡其實有你喜歡的東西。

  柏子說,什麼?你說的是毒品?不就是在你的保險櫃的最底層藏著嗎?我不希 罕。我到這裡來是幹什麼的?不就是為了戒毒嗎?我不會再上它的當了,所以我只 不過打開來看了看,又原樣包起來了。你包的那個樣式很難學、我用一張廢紙練了 半天才學會。怎麼樣,原樣包裝,沒露出破綻吧?

  要不是「七」已經使我處於麻木狀態,我會吃一驚的。不是因為他是一個高明 的賊,是因為他已經學會對毒品的抵抗。這就是我的治療功績啊。

  柏子一定以為我大智著愚,沒達到預想的驚奇,很有幾分沮喪。他說,院長, 我很感謝您,代表我老婆和我還沒出世的孩子,感謝您救我出苦海。

  我說,我不需要你這些空洞的話。你要真是感謝我,就為我做一件事。

  柏子說,你就是要聯合國的鋼印,我也能給您偷來。別看我只有兩根爪子,可 它們是通天筷子,沒有什麼取不來的。

  我說,你一定在醫生辦公室裡,看到過一本寶藍色的冊子吧?

  柏子大大咧咧地說,見過。不就是在滕大爺的抽屜裡嗎?

  我說,一定不是你拿的吧?

  柏子說,你說得對。我要那玩藝幹什麼呢?留作紀念嗎?我可沒那個雅興。

  我說,可是它丟了。

  柏子是何等聰明之人,立刻說,您是讓我給您偷回來嗎?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正是。給你添麻煩了。

  柏子大包大攬說,這算什麼?好長時間沒練本事了,手心正好癢癢。您的意思 是把醫院所有醫生護士的箱子抽屜都搜一遍嗎?這活大約得兩個整宿兒才能幹完。

  我嚇得一激靈,說那可使不得。

  柏子說,那您要是不贊成這樣地毯式轟炸,就得有重點懷疑對象。

  我拿起筆,在紙上寫了一行字,說,就到這裡去找吧,明天早上放回滕大爺的 抽屜。不過,你可要小心。

  柏子看了看,把紙條還給我,說,我記下了,您燒了吧。小心什麼?

  我說,這畢竟是偷摸的事,要是叫人抓著,就是罪過了。

  柏子說,這東西是不是滕大爺的呢?

  我說,是啊。

  柏子說,那不結了?是誰的東西,誰把它取回來,怎麼能叫偷呢?不過是物歸 原主罷了。

  我說,動作可得快。這東西是前幾天丟的,時間長了,讓人抄寫了備份,你就 是把原件找回來,損失也彌補不了。

  柏子說,放心好了。只要偷的人沒把這寶藍色的冊子毀了,明天您就擎等著瞧 好吧。

  看著他只有兩個手指的胳膊,我真的有些不放心,我說,多保重。

  不想柏子竟生起氣來,說,院長你,看不起我?

  我剛想分辯,他一揮手說,院長,您看看這是什麼?

  說著他把手伸進斑馬病號服寬大的衣兜,把一枚黑色的髮箍掏了出來。

  那是我的髮箍,在他進來一分鐘以前,我才卡到頭髮上的。我摸了摸自己發涼 的腦門,那裡空空如也。

  萬一你要是被人抓住,你可千萬……我叮嚀他。

  您就放心好了,我知道。要是被人抓住,哪怕是灌辣椒水,我也一定不會把您 給供出來……柏子信誓旦旦地說。

  你錯了。柏子。我很嚴肅地對他說。要是被人抓住,你在第一分鐘就說出我的 名字,說是我命令你去的,這樣就不會為難你了。為了我的病人和醫生,我願意承 擔任何重大的責任。況且,這一切對我來說,馬上就不算什麼了。

  柏子沒有聽懂我的話。

  臨出門的時候,他問我,可以知道您是怎麼發現我的嗎?

  我說,在我的玻璃板上,留下了一個格外粗大的食指指紋。只有其它手指都失 去功能的時候,食指才會如此強健有力。在病房裡符合這種情況的,就你一人。

  柏子歎道,疏忽啊疏忽。多年來我是偷了就走,並不在乎留不留下痕跡。在圈 子裡吃窩邊草,痛失前蹄。

  柏子走了。我拿起那個紙條,上面寫的是孟媽家的地址。

  頭痛如絞。「七」把我的大腦腐蝕得千瘡百孔。我堅信是她幹的。她想掌握住 所有戒毒病人的資料,然後開設私人戒毒所,牟取暴利。也許還會和販毒集團勾結 起來,鋪開一張毒網。

  我對著自己微笑了一下,光明一生,今天居然唆人偷盜,只是其它的正當手段 都來不及了,以一顆仁愛之心出此下策,就是馬克思的在天之靈,也會原諒我吧。

  滕醫生,我只能幫你把事情做到這一步了。原諒我不能做得更多一些。「七」 使我一分一秒地笨拙和萎靡下去。

  城市的夜晚不寧靜,但和白日眼花繚亂的旋轉相比,更有一種淒清的繁華。無 數燈火亮著,無數窗口黑暗。汽車紅色的尾燈,透迤劃過,好像一道道紅色的鋼軌 凌空抖動。空氣似乎更不新鮮了,都市裡的樹木,像卑鄙的個人,一反陽光下的嘴 臉,在朦朧的光線下,貪婪地吸著氧氣,吐出二氧化碳,加劇污染。整個都市的上 空,是一團銀紅色的光霧,包容著裹挾著假寐的文明,緩緩地自轉並且公轉。

  我在戒毒醫院的周圍走著。要給「白色和諧」找一塊葬身之地。我已經尋找出 了和「七」和睦相處的規律。當我飽滿地被它補充一番之後,可以在數小時內,矯 健如常。所以在我自己的最後決定之前,我不能毀滅「白色和諧」。我就像是一個 畫中人,要不停地回到畫中去補充能量,否則就會原形畢露。

  我找到一處廢棄的工地,土質很鬆軟。我挖了一個坑,足夠埋下剪成碎片的 「白色和諧」。在想像中,它破裂成碗碴大小的渣滓,有的是幽藍色,有的是橘紅 色,更多的是瓦蘭色。混合在春天微粘的土壤裡,再也無法害人。

  這是我很掛念的一件事。一旦定下來,心裡就很寧靜。

  切斷藍斑。

  我知道這是唯一拯救我的辦法。技術上應該是沒有什麼大風險的。凡屬破壞性 的手術,比如摘除眼球、切掉子宮,說起來很恐怖,但實際操作並不困難。鋸掉一 條椅子腿,比修補它,要簡單快捷得多。

  我將從今後,失去快樂和痛苦的感覺。

  就是說,我看到美麗壯觀的大自然,不再為它而歡呼雀躍震驚沉思。我對所有 的風花雪月,無動於衷。風霜擊打著我的皮膚,我不知寒冷。陽光照射著我的眼睛, 我不覺灼熱。看見花開,我沒有激賞之情,,踏上落葉,我不會灑悲秋之淚。我不 必看雪,不必看月。因為雪不過是一些水的晶體,月不過是死寂的冰冷大陸,我不 必旅遊和出國,因為它們和我從電視裡得到的畫面,沒有任何區別。我的面孔因為 沒有快樂和憤怒的表情,變成一張空白複印紙。它甚至連鏡子也不是;鏡子還可以 反射出外界的景象,如果面對跳躍的人焰,鏡子也會紅光的的。但切斷藍斑之後的 人,是一潭死水,無論表面還是最底層,它都是光滑而平展的,所有的光線都被它 原封不動地還給光源,自身冷漠無情。

  我將對所有的親情毫無反響。我對潘崗的背叛,可以心如古井。含星的成績再 不會讓我焦慮或是欣喜,他的冷暖饑寒再不會讓我牽腸掛肚,我的任何一位親人運 行,我都不再悲痛。我不會再為朋友的幸福高舉酒杯,我也不會在追悼會上一灑痛 惜之淚。我的丈夫愛上或是不愛某個女人,於我形同陌路,對我沒有任何傷害。我 同他一起生活或是分道揚鑣,像試卷上一道無足輕重分值極小的選擇題,答對或是 答得不對,對整個的成績的影響微乎其微。

  我的工作和我的事業,它們曾經是那樣堅定地支持著我。就像圓明園大水法的 石柱,當一切繁華和燈紅酒綠都不存在了,它們依舊默默地屹立在蒼穹之下。切斷 藍斑的同時,它們也像蘿蔔被連根拔出。病人死了,我不再痛苦。挽救了他們的生 命,我不再快樂。我是一個鐵臉的白衣機器,刻板地上班下班,會診出診,像是掃 地和倒垃圾,沒有任何感情地對待周圍的一切。醫學上的新進展,與我無關。出了 重大的事故,我也游離其外。我會奇怪為什麼人的眼睛,要流出鹹而微混的液體。 我會驚訝為什麼人臉上的紋路,會聚集在眉毛的兩側,而不是在耳朵的後面。

  我將變成一個徒有虛名的木偶。

  也許我看起來和別人一樣正常。我會像一個色盲的人,經過訓練,也可以憑借 智慧,識別出簡單的顏色。這樣,在別人表示興奮的時候,我也牽動嘴角。當別人 表示憤怒的時候,我揮舞拳頭。我可以成功地矇騙別人,只有自己知道,我的心裡, 像火星表面一樣,冷漠荒涼。沒有活的生物:。

  我將是一種奇怪的人種,被閹割了哭和笑的神經中樞。當然我還會咧嘴和眼睛 出水,但那和我的情感有什麼關係呢?

  其實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就像喪失了胃口,人仍然吃飯,喪失了嗅覺,人依 然可以伏下身子,湊到花叢中附庸風雅。只要你願意偽裝,你在別人眼裡就是幸福 的。但我要是不願意呢?人的生命,應該是完美無缺的精品。人與動物最大的區別, 是我們具備高尚的情感。當動物為一己的事物而狂吠不止的時候,人可以為了更高 尚的目標,放棄個人的利益英勇赴死。我們因為美好的事物而快樂,因為醜惡的事 物而憤慨和鬥爭。

  假如這一切都不在了,生命又有何意義和價值?

  也許,生命對於自己已無意義,但是對別人卻是有用的。比如,我仍然可以進 行醫學研究,也可能取得驚人的成果。我的存在,可以讓我的兒子得到形式上的母 親,他會感覺童年幸福。我的朋友會繼續和我來往,也許發現不了我已不是以前的 我……

  但,這一切,和我又有什麼關係?

  我是一個獨立的個體,我不是為了任何人而活著的,我只是為了我自己。

  既然生命對我已沒有意義,我為什麼要淒楚地勉強地身不由己地活著?我不願 做一個沒有情感的人。身為母親,我將像演戲一樣愛我的兒子。身為醫生,我不會 為病人的康復而感動。身為妻子,我和我的丈夫已同床異夢。身為學生和助手,我 對導師已無尊敬愛戴之心。身為朋友,我與大家敷衍了事,味同嚼蠟。我對於如此 寶貴和偶然降臨於我的軀體的生命,已無莊嚴的敬慕和永恆的感激。

  沒有幸福的生命,是喪失了水分的冰。

  也許沒有痛苦,是一種奇妙的境界。

  我不喜歡沒有痛苦的日子。痛苦是快樂的影子,沒有痛苦,注定也就沒有快樂。 人可以躲避痛苦,這是一種智慧和勇氣。痛苦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感受,沒有痛苦, 就是靈魂的麻木。麻木是一種慢性的死亡狀態,它具有死亡的一切缺點,但是沒有 死亡的優點。那就是簡明扼要的死亡,讓人留戀和思索,讓人體驗到果敢和堅定, 有一種新陳代謝的貢獻。延宕的麻木,只會讓包括自己在內的所有的人,心生厭倦 和憎惡。

  我這樣想著,在不知不覺當中,走了很遠的路。看了看表,再在馬路上遊蕩, 過了預定的時間,一旦發作起來,我就不能平安地回去了。好像要下雨,我聽到烏 雲相撞的柔軟的聲音。急急往回趕。還好,「七」是守信用的,它沒有提前到達。

  我在辦公桌前,列了一張表。

  活著的優點:

  人們依然可以看到一個名叫簡方寧的人,在一如既往地忙碌。所有的人,都不 會感到缺少了什麼。

  活著的缺點:

  簡方寧自己不存在了。她變成了木偶、皮影、機械手和面具的復合體。

  只要問題提得準確,答案幾乎是應聲而出的。所以最危險的是爆炸性問題,而 不是答案。

  我一停筆,答案昭然若揭。

  我對自己說,真是沒辦法,我很想活下去,但是這樣活著,價值可疑到零。而 且更為糟糕的是,一旦切斷了藍斑,我連寫出這種設問文字的心情和慾望也沒有了, 因為真實的我已經消失在銀幕的後而,人們看到的只是酷似我的一具軀殼。

  好了,問題就這樣簡單地解決了,真是令人頓覺輕鬆愉快。

  不管怎麼說,輕鬆愉快和剛才的煩惱,都是多麼好的狀態啊。因為它們是一種 人的正常感情。

  我還有一些事情要處理。

  見我的丈夫,告訴他,我已原諒他。自從不原諒人成了一種氣節的代稱以後, 我們都恥於原諒別人。好像直到了臨死,還不原諒他人,是一種風度。不,我願意 原諒我的丈夫。因為我們並肩走過了那麼遠的路。在最後的時刻,我記得他給我的 所有幫助。

  我對潘崗說,我原諒你。

  他說,我並沒有請求你的原諒。

  我說,那就請原諒我的自作多情。

  潘崗說,我是不可原諒的。

  我說,你可以拒絕我的原諒。但我的原諒已經像放飛的鴿子,收不回來了。潘 崗,你多保重,我要工作去了。

  我見了含星。

  他說,媽媽,你為什麼老不回家?

  我說,以後媽媽就一直回家了。

  他說,爸爸想你,我也想你。

  我說,我也想你們。直到永遠。

  我趕快離開了孩子。在我鋼鐵般的意志上面,含星的指頭只要輕輕一戳,就會 有一個洞,他如果繼續搖晃它,也許我就會全軍覆沒。

  上午是我大查房的日子。我格外認真地聽取了每一個病人的病情變化,做了有 關的指示。我凝視著我的醫院,我的病房,我的病人,我的處方,我的處方上的簽 名……我知道自己就要離它們遠行,心中戀戀不捨。

  我給景教授打了一個電話。我沒有勇氣親自向她告別。她那雙學者的眼睛有一 種超凡入聖的魔力,會極端尖銳地洞察你的內心。

  景教授,如果發生了什麼事,請您原諒我。我說。

  發生了什麼事?她問。

  我只是預感。我說。

  預感到了什麼?我雖然不相信預感,但我覺得你很驚慌,是嗎?景教授說。

  不,教授,您錯了。我一點都不驚慌,而是胸有成竹。也許我的聲音和往日不 同,那是我昨天晚上睡得太遲。但是我今天晚上會補上的,您放心。我很堅定地說。

  我放下了電話。

  還有什麼事呢?

  啊,對了,還有最重要的事,我沒有辦。真是燈下黑。

  我的手槍還沒有準備好。

  我抽出一張紅處方。

  紅處方是專門開毒麻限劇藥品的。它是醫療界的殺手。

  這張處方紙,不很光滑。我知道我所用的這張處方,以後要經過很多雙眼睛的 掃瞄,將被反覆研究。我希望它柔韌光滑清潔規整,甚至是美麗的。

  我在整整一沓紅處方里挑選了半天,看中了一張。它符合我以上的所有要求, 沒有一絲疵點。就用你吧。我對它輕輕地微笑了一下,決定了。

  在患者姓名一欄裡,我填上了「范青稞」。

  范青稞,當然是真的范青稞了,為了你幫我的這最後一次忙,我也原諒你。

  我把處方開好,請護士長代我到藥房取藥。其實我很想親自去做這件事,讓一 切盡善荊豪。當然最主要的是因為在我身後的日子裡,護士長將因為這張處方,受 到多次盤問。但是,以院長的身份,我不可能親自做這件事,它會引起懷疑。

  對不起了,護士長。反正你已經多次代我受過,多受一次,也未必就更委屈。 好在這絕對是最後一次了。護士長看了看處方,說,天爺,開這麼多藥,一下能吃 死10個人,你對這個叫范青稞的朋友有把握嗎?她還吸著那麼重的毒品!

  我說,護士長,你是不是長幼不分?哪種章程上規定,下級可以指揮上級?我 已經簽了名,就說明由我來負全權責任。執行吧。

  護士長把藥交給我的時候,我深深地向她鞠了一躬。謝謝您。我說。

  護士長說,我本來一肚子氣,看到您這麼隆重的禮節,火現在全消了。院長, 您的躬鞠得像日本人一樣地道,您會哄人。

  我說,護士長,當你白髮蒼蒼的時候,還會記起我來嗎?

  護士長說,這件事指日可待,我現在已是隨手抓一把頭髮,就見白絲。

  我說,我指的是頭髮純白如雪的時候。

  護士長說,只怕我活不到那麼高的壽數。只要您那時還記得我,我是一定要高 攀您的。那時您一定已是國內國際知名的專家學者。

  我微笑著說,護士長,我發現你奉承起人來爐火純青。

  護士長說,豈只這一點。以後您還會發現我更多意想不到的長處。

  我說,那可不一定。發現到今天為止。

  看著護士長牛奶桶一樣的身影遠去,我心裡湧起淡淡的眷戀。

  BB機又響了。

  「愛你勝過七。恨你勝過七。永別了!」

  依然沒有落款。

  我知道你是誰了。真有趣。我佩服你的聰明和才智。只有吸毒的人,方能想出 這種奇怪的對仗。我不知傳呼台的小姐,在聽到這種莫名其妙的話時,會不會蛾眉 緊皺?

  她一定以為「七」是一個人,一個男人。撫模著BB機冰冷如蛇的鏈子,我將開 關永遠地關閉了。

  我到醫院的浴室洗了個澡。撫摸著自己的身體,我很欣慰。它們是堅實而潔淨 的。我要等待「七」的效力消失的時候,再實施我的計劃。這樣,我就是一個完整 的我,沒有毒品在我的體內。我的決定完全是自我意志的體現。

  都下班了,醫院很安靜。我最後巡視了一遍醫院,檢查了所有的病歷,開了重 要的醫囑。給公安局的同志打了一個電話,請迅速制止張大光膀子家人對戒毒醫院 的騷擾。然後用目光和所有的一切告別。

  回到辦公室,深深呼吸。

  我把「白色和諧」摘了下來,用早就準備好的小錘子和手術剪,將它的木框砸 成碎片,畫布剪得稀爛,然後很仔細地裝進一個黑色的垃圾袋。我做得很認真,沒 有讓一粒渣滓遺留地面。

  我看看牆壁,「白色和諧」突然飛走,牆上留下了一片空白。

  我終於明白莊羽為什麼要把它命名為「白色和諧」了。毒品是白色的、天使的 衣服也是白色的,她想將這兩種白色混淆在一起。我朝它齜齜牙,作了一個笑臉。 你再也別想在這裡為非做惡了,這兩種白色,永不和諧。

  我拎著袋子下了樓。有幾塊尖銳的框角,扎穿了袋子,像斷臂一樣探出來,蹭 著我的褲腿。

  我走到偵察好的位置,那個挖好的坑,被風沙掩埋了一些,好像是準備種樹, 而樹苗久久不來,坑的邊緣成了傾斜的慢坡。我把黑色的垃圾袋暫放一旁,用自帶 的小鐵鏟把坑修理好,深得可以做一個單人步兵掩體,然後把袋子打開,把破碎的 「白色和諧」灑進坑裡。再用一層層的黃土和它們均勻地混合起來,就是有誰知道 了這個秘密,他也絕對無法利用這種「七」了。

  當我把一切都做好的時候,已經到了體內的「七」失效的邊緣。我必須馬上走 了,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

  我把浮土拍實,又在上面走了兩步。藉著遠處渾黃的光線,我看到我的腳印清 晰地留在上面。這不好,也許會引起人們的懷疑。為什麼周圍都沒有痕跡,獨獨這 裡有雙奇怪的腳印?

  我蹲下,用手把痕跡抹掉。

  現在,妥帖極了。沒有人會發現這裡的秘密。就是以後有誰不經心挖開這處遺 址,一定會以為這是一位生不逢時的畫家,為自己不成功的作品建的畫塚。

  你幹得挺好。我對自己說。想起銷煙的老祖宗對毒品是火葬和水葬,我用的是 土葬。比較原始,但可靠。全部掩埋好了以後,我戀戀不捨地看了一眼——畢竟 「白色和諧」追隨了我這麼長的時間——然後往回走。我走得很快,留給我的時間 已以分秒計算。

  路燈下,我看到一個小姑娘,拎著一隻紅色的塑料桶,默不作聲地站著。桶裡 只有一支紅玫魂,花冠很小,枝葉凋零。在早春的寒風中,淒清地香著紅著顫抖著。

  我說,多少錢一支?

  問過之後才覺得很機械很沒價值。無論它是多少價錢,我都會把它買下。小姑 娘說了一個很便宜的數目。我去拿錢,才發現根本就沒帶錢包。

  對不起。我抱歉地放下花,轉身就走,時間於我,每秒都寶貴。

  你等一等。她在背後喊我,跑過來,把花塞到我手裡說,送給你。回去把根部 剪掉,用火燒一燒,可以開很長時間。

  我擎著單獨的紅玫瑰,在黑夜裡快步如飛。回到辦公室,已經沒有那種可以令 我精神抖擻的空氣了。但我還是習慣性地深呼吸,屋內殘存的「七」,還可幫助我 多維持一段時間。

  若魚,你一定生氣我在最後的這段時間裡,為什麼幾乎沒有想到你?不要怨我, 因為我早已想好,把最重要最艱巨的工作委託給你——就是我的這包文字。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讓自己最好的朋友閱讀這些文字,也許是一種殘忍,但是 我想這個世界上,至少應該有一個人知道真相,除了你,我無人可托。

  我想,我的遠行,會讓太多的人吃驚。我不想解釋什麼,每個人都有按照自己 意願生活的權利。按照我的天性,我是什麼也不想解釋的,但我想讓更多善良的人 警惕。

  我是一個捕蛇的人,我被蛇咬了。我要用自己的生命向這罪惡抗議。我要證明, 人的意志是不可戰勝的,毒品可以使我中毒,卻無法使我屈服。

  護士長、滕醫生、週五……請原諒我的遠去。活著,或者植物人一樣癡呆,或 者證明一個陰謀的得逞,對我都是無去忍耐的刑罰。我和敵人在戰場上同歸於盡。 我渴望安寧。

  作為一個戒毒醫生,我誤中毒品的暗算。這是很悲哀的事情。幼時,當我看到 某個獵人掉進陷阱的時候,我常常想,他為什麼這麼蠢?我現在知道,有些犧牲不 是聰明就可以避免得了。一項偉大的事業,很多時候,是要用鮮血來作祭品的。

  現在,我把那些藥片倒在桌上,想仔細看看它們的模樣,我的桌子由於多日疏 於打掃,蒙著淡淡的灰塵。要是平日,我絕不會把入口的東西放在桌面上,哪怕它 比現在乾淨百倍,但是,這一次,我不怕。腸炎和痢疾的潛伏期最快也在一天以後, 所以它們對我是無害的。

  我輕輕地撫摸著那些光滑冰冷的藥片,指尖有一種輕微的舒適。我寧靜地想, 這就是死亡嗎?就是這些晶瑩的小藥粒,組成了猙獰的死亡嗎?它們的每一粒都是 單薄精緻而柔弱的,合在一起,就具備了黑色的剝奪生命的能量,多麼殘酷的事實。 我輕輕地捻著它們,問訊著它們,是這一粒藥片。會讓我的雙腿失去知覺嗎?對了, 一定是這一片,會讓我的心臟麻痺。那滾到桌邊看起來很謙虛的一片,可能會讓我 的胳膊永遠也抬不起來。在桌面中央聚成小小的金字塔的這一堆,必定具有非凡的 效力,會讓我的大腦墮入無底的深淵。我想,七,你輸在我的手裡了。我比你更強 大,我用死亡戰勝了你。我輕輕呼喚著,藍斑,我的藍斑。你再也不會聽命罪惡的 毒品,你是清醒而明智的,我選擇了死亡,選擇了一個戒毒醫生應該干的活,以生 命去殉自己的事業,你此時一定是充滿幸福的。

  我為自己倒了一小杯水,開始吃那些藥。我很快但是有條不紊地服下它們,希 望自己的死亡也是潔淨和有序的。味道不好,它們有些酸,吃到最後,簡直是醋的 感覺。假如我在那遙遠未知的地方依然當醫生,我會讓製藥廠把藥的味道,調整得 更可口一些,糖衣包得更厚。

  也許人家會反駁我說,誰讓你一下子吃那麼多呢?

  我就說,總是有人吃得多的。既然它成了某些人最後的食品,為什麼不讓它更 可口?

  好了,不寫了,我的朋友。我也許不應該用這麼寶貴的時間,說這種無關緊要 的活。但我的心裡,現在就是充斥著這麼一個隨意的問題,真是不好意思。

  我的神智已經有些朦朧,強大的藥力就要發作了。我還要給自己剩一點最後的 時間,把這封信粘上足夠的郵票,寫上掛號的字樣,把它丟到信筒裡。負責的郵遞 員會把它辦好手續,只是收據沒有人取了……我掙扎著把玫瑰花的根部剪去,插在 藥瓶裡,它經了溫暖空氣的熏陶,舒展著,怒放著。我沒有用火柴燒,它不必開得 那樣久。

  別了,我的朋友!我願以死殉我的事業,記住我最後的囑托,世界上善良的人 啊,請熱愛生命……

   簡方寧 深夜

  最後的簽名已是十分渙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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