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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節


  護士長來上班,傷疤像一道永恆的笑紋,括弧在嘴邊,牽扯著表情肌,令人覺 得她總在無端發笑。

  大家說,護士長,您這個酒窩是公費整容,所以上班時間,該增加使用頻率。

  護士長說,想得美!你們要學會看我的表情,以後,我要是大笑,就是大怒。

  護士長進了13號病室,對范青稞說,叫你留尿複查,為什麼不好好做?現在化 驗科報你的標本不合格!

  范青稞說,不會啊?我很守規矩,從沒槁錯。

  護士長忿忿道,這麼說,反是我搞錯?或是化驗科搞錯了?你不服,自己來看 化驗單!

  范青稞只得跟在護士長後面走。走啊走,護士長越過了護士站,把范青稞領到 了接診室旁的小房子。這是護士短暫休息的小天地,牆上掛著換下來的家常衣服, 窗台上擺著用了一半的洗髮香波和充當水杯的果醬小瓶,有一種誘人的家庭感。

  化驗單如今改放這了?范青稞狐疑。

  哎喲,我說你這個范青稞同志,怎麼這麼死心眼?我不用這個辦法,能不顯山 不顯水地把你從病房裡調出來嗎?你不是打算長期潛伏嗎?護士長振振有詞。

  范青稞面對面地見到傷未痊癒的護士長,很有些羞愧。

  她原來一直認為自己相當勇敢,真到面前血肉模飛的時候,簡直嚇呆了。作為 簡方寧的朋友,一個正常人,她應該英勇地制止病房裡的惡鬥,可她傻傻地縮在角 落裡,思維停頓,好像在看一場並不精彩的卡通燈。自我譴責的同時,也自我開脫。 她想,這是因為看武打兇殺的影視節目太多了,以為人生不過是戲,看到出血就以 為是特技表演,只要與己元關,就張大了嘴看熱鬧。人的基本的同情心和勇氣,都 在虛構的故事裡消解了。

  范青稞喏喏道,護士長,那天我要是會美人拳就好了,幫您一把。

  護士長說,別!那功勞就得咱倆攤了。光榮還是獨享好。

  范青稞只得回到化驗單問題上,說謝謝護士長。您為了我,變得鬼鬼祟祟。

  護士長說,我這一輩子,總是光明正大的,煩死了。幹點陰謀詭計的事,很有 趣。好不容易有了這麼一個機會,我得謝謝你。

  范青稞說,您叫我來,到底有什麼事?

  護士長說,一會兒要來一個病人,簡院長原是準備親自給你講他的故事,不巧 她有事,就把包袱甩給了我……

  范青稞沒精打采地說,護士長,您要是忙,就幹別的事去吧。關於戒毒病人各 式各樣的故事,我都聽煩了。故事不外乎上當受騙墮落那幾種模式,沒什麼新鮮的。

  護士長說,咦?不感興趣了?我臉還囫圇的時候,看你到處豎起耳朵,像個包 打聽,這麼快就洗手了?

  范青稞說,事物總是發展的嘛,哪能一成不變。要說我的活思想,大體經歷了 這麼幾個回合。先是怕得要命,看他們一個個面色枯槁骨瘦如柴,心裡就哆嗦。然 後是好奇,我覺得他們是和我們不一樣的人,雖說都是三根筋扛著一個頭,血管裡 流的血不一樣的。睡覺的時候,我使勁地洗洗眼睛,覺得眼珠太委屈,要把鬼魅形 象洗出去。後來就開始可憐他們,不,是傷感人類的弱點,因為好奇和追求虛偽的 幸福,要以生命作為代價。之後,飛快地進入了最後一個階段,麻木不仁,置若罔 聞,變成鐵石心腸。不知還有沒有悲慘的故事可以打動我,反正我是越來越冷酷了, 說真的,以前幾十年加起來,都沒有這些日子看到的腌臢事多,聽到的醜話多。不 過有一點始終如一,就是滿懷階級感情地為你們作探子。

  護士長大笑起來說,你才住了幾天院,就這樣叫苦連天?我們呢?院長呢?你 不過權當一次旅遊,途中睡了幾天下等旅館,我們可是日久天長的扎根派。

  范青稞看護士長喜笑顏開,語氣卻是惡狠狠的。先一愣,才想起她說過笑就是 怒的話。

  范青稞說,不是我瓦解革命隊伍,要是能走,還是調走吧。

  護士長說,我不能走。留在這裡,也不是有多高尚,主要是看在那些病人父母 面子上。他們一哭,我的心就軟了。心想,一個人活著,能被別人這樣感激著,期 望著,也不冤了。等一會兒,那個病人就是他老爹陪著來的,你可以感受一下。

  范青稞說,護士長,我在您這兒鍛煉出來了,變成油鹽不進的花崗岩,只怕什 麼也感受不進去。

  護士長說,真能做到那一步,也是福氣。最怕的就是我這種人,沒什麼本事, 自己還水深火熱呢,卻一天想著救別人。那人快來了,我先給你講他的故事吧,這 是院長的醫囑,我要立即執行。要是晚了,被院長發現,要扣獎金的。

  有一次,簡方寧到另一所醫院開學術會議。出門的時候,看到一個老頭,揮著 從醫院鍋爐房抓來的一把方頭鐵鍬,在院子裡毆打一個年輕人。老頭實在是太老了, 搖搖晃晃像是從古墓裡爬出來。大鐵鍬哪裡揮得動?被他拄在手裡,成了臨時拐棍。

  那個年輕人也不避讓,乖乖地等著挨打。老爺子喘了半天氣,終於積攢出打人 的力氣,舉著鐵鍬頭就要往下砸,一邊說,我叫你不抽血,原來是為了這!我打死 你個不孝子,我也不活了!老天,你為什麼對我這麼狠?中年喪妻,老年喪子,你 都不放過我……啊……

  老人的淚把鬍子沾成一縷一縷,就在鐵鍬就要砸下的瞬間,又撲上來一個臉白 得像豆腐渣的中年女人,喊著,爹,你饒了他吧!不能我走了,再讓他也走了,咱 們這個家就完了……

  旁邊圍觀的人,一時也弄不清他們的身份,不知如何相勸,煤粉四揚,怕迷了 眼睛,就不遠不近地看熱鬧。只有簡方寧鷹隼一般的眼睛,看出那個年輕男人的底 細。

  她走過去,對老人說,您老安靜些。到醫院來,為的看病救命。在這裡出了事, 對醫院對病人都不好。

  老人大叫著,我管我的兒子,與別人何干?我給過他命,我也就能要了他的命!

  簡方寧不慌不忙地說,我看你的兒子不會服你管。要不,他怎麼會變成這樣?

  老人一下子好像五雷轟頂,說,天!你真是女神仙!我們一家人跟他住在一起, 天天跟他一個鍋裡吃飯,愣沒一個人看出來。你一眼就能看出來了,你一定能治好 他。求您了,菩薩。你不是救他一個,是救我一家……老漢說著,就撲通一下給簡 方寧跪下了。

  光天化日之下,一個白髮白髯老翁下跪,要是別人,早就慌了,但簡方寧經歷 了數不清的下跪事件,頗有經驗,她稍一邁步,走到側面,這樣既可以很方便地同 老人說話,又與這個空穴來風的磕頭躲了干係。

  簡方寧說,要我救他,必得他有決心。您先起來,我們慢慢說。

  沒想到老人聽她這樣一說,立刻大聲招呼,業興、慢子,都來給我跪下,有人 能救咱一家人哩!

  年輕男人和慘白臉的女人,馬上圍了過來,恭恭順順地從兩個方向包抄過來, 撲通一聲,也跪下了。簡方寧雖然經常被人五體投地地感謝,但像今日這樣形成包 圍態勢的情況也不多見。她想遠遠跳開,又怕傷了老人家的心,只好退在無人下跪 的那個角落,一個勁地說,快起來快起來。有什麼問題我們站起來說,這樣跪下去, 什麼事也幹不了。可老人就是固執地不肯起來。好像只要長跪不起,他一家人的生 命,就有了希望。

  那個校蝴叫幔子的中年婦女,因為嚴重的貧血,跪在地上,反而比站著感覺好 受些,她顫顫巍巍地招呼道,你這個死鬼,爸和兄弟都跪下了,還不都是為了我? 你也快給我跪下啊!從旁邊的人叢中,忸忸怩怩閃出個男人,是幔子的丈夫。他是 幹部,開始有些不好意思,可一旦走到下跪的老丈人、小舅子和老婆身邊,覺得剛 才一直沒跪,是不負責任的表現,將功折罪便跪得格外孔猛有力,雙膝震得水泥地 面彭彭作響,好像碾過一輛拖拉機。他跪得很是地方,拾遺補闕,四人像圍棋子一 樣,將簡方寧團團圍在中央,再也遲不出半步。簡方寧雖說見多識廣,也未曾遇到 過這等陣勢。她真地被深深地感動了,雙膝一軟,但她沒有跪下,而是蹲下了。她 不能繼續站著同他們講話,那是一種對人的不敬重,此刻,如果有人空中鳥瞰,一 定是很奇特的景象。五個人頭像梅花一樣聚在一起,商量生死攸關的問題。

  簡方寧說,你們把病史同我說清楚,這樣跪下去,除了得關節炎,沒用。

  老漢率著兒子女兒女婿站起來,每人的褲子上,都沾滿了圓圓的兩坨土。但他 們的心情好多了,在完成了中國傳統上最尊貴的禮節以後,他們就把一副沉重的擔 子,轉交給了那個接受禮節的人,心中充滿期盼。

  敘述病情。主講人應是老漢,可他一想起大半輩子的淒涼,老淚縱橫,上句不 接下句,病史被淚水沖刷得支離破碎。好不容易在大家的補充完善下,簡方寧搞清 楚了來龍去脈。

  老漢年輕時娶了媳婦沒幾年,女人就病死了,留下一雙小兒女,老人又當爹又 當娘地拉扯著幔子業興姐弟,苦熬歲月,有人勸老漢再找個女人,說是老漢的收入 雖然少,但好歹還有一個城市戶口,找個鄉下大姑娘不成問題。老漢毫不猶豫地拒 絕了。他記得戲文中的後娘沒有一個好的,他不能讓自己的孩子再受委屈。一定要 有人吃苦,這個苦就讓我自己吃吧。老漢對媒人說。

  日子一天天過,孩子漸漸長大。幔子成了家,業興也有了工作。老漢想,自己 再苦幾年,業興娶上媳婦,黃土之下見了孩子們的娘,也有的可匯報了。沒想到幔 子的臉色越來越不好,每回問她怎麼了,她都說是累的,再不就是缺覺,歇歇就好 了。她是累,家裡就她一個女人,老父、弟弟的生活都得她幫著抬掇,難得有喘氣 的時候。一大,幔子突然暈倒在大街上,被送到醫院急診室,人家說,病人都貧血 成了這個樣子,你們早幹什麼去了?大家方知道幔子重病在身。

  更嚇人的事,還在後面。經過一系列的化驗,證實幔子得的是白血病。一家人 顧不得悲傷,先忙著搶救、輸血、化療……直到幔子又恢復了精神,可以扶著人, 走到外面小花園裡呼吸新鮮空氣了。一家人當著醫生的面,說了很多感謝的話。醫 生繃著臉,也不推辭,也不客氣,好像理所應當。等幔子睡著了,醫生對大家說, 你們那些話,說得太早了。她現在的病情只能說是「緩解」,不是治癒。緩解你們 懂嗎?就是病魔暫且放了你們一馬,重的在後頭呢。咱們就是這個條件,快趁著病 人現在還能躺能坐的,到大地方醫院去,能不能做骨髓移植,方是從根本上救命。 一家人看著幔子還挺好,想醫生也許是嚇唬人,先等等看吧。緩解期一過,第二回 發病開始,要不是緊著輸血,人就沒命了。大家湊了錢,到大醫院看病。也說只有 作骨髓移植,才能挽救幔子的生命,要不然,也就是一年半載的時間…

  但骨髓移植必得有人捐獻骨髓,這人不單身體健康,血型骨髓型還都要相符。 就像一把鑰匙開一把鎖,要是不對型號,輸進去的骨髓也活不了。

  可是到哪裡去找和幔子骨髓一樣的人呢?醫生說,幔子的骨髓,要是在普通人 裡尋,10萬個人裡也不准有一個,概率太低了。要是在親兄弟姐妹,或者是父母有 血緣關係的人當中尋找,相符的可能性就很大。老父親當下就伸出胳膊,說抽我的 血吧。先查查我和我閨女是不是相符。要是能輸,就是把我的骨髓都抽乾了,我也 心甘情願!醫生把他攔了回去,說您不行。老父親說,我行。別看我老了,我啥也 不怕。我這個閨女跟我最親,她的骨髓和我一定一樣。醫生不耐煩地說,您別添亂 了。就是一樣,也不能輸。您多大?您女兒多大?您的骨髓已進入老年期,輸到年 輕人體內,沒用。就像把一棵老樹的枝子,嫁接到小樹幹上,活不了。病人還有沒 有年輕力壯的血親?如果有,趕快來驗,病人還有最後的希望。要是沒有,你們就 回去吧。保守治療,哪裡都一樣,不必跑來跑去的。

  老父親對業興說,爹原來是不想動用你的,你還年輕,還沒娶親。也不知抽了 骨髓,對傳宗接代有沒有影響。要是爹的骨髓行,說什麼也不會要你抽髓。可剛才 醫生的話,你都聽到了。你們姐弟二人,再沒一個兄弟姐妹了。你死去的媽和我, 都是獨苗,你們也沒有堂表兄弟姐妹。救你姐的擔子就落在你肩上了。快去查吧, 要是合格了,你就給你姐獻了骨髓,以後讓她一家子養著你。要是不對型號,咱也 沒別的盼頭了。認命吧。

  沒想到業興聽了他爹的話,一聲不吭,誰也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姐 夫說業興,你是個什麼意見,好歹說出來,我們也好決定下一步怎麼辦。業興抱著 頭說,我不抽血,也不抽骨髓。為什麼?大伙都驚呆了。業興平日和姐姐最好,母 親去世得早,幔子像媽媽一樣照顧著弟弟。沒想到救命的時候,換來的卻是冷冰冰 的答覆。什麼都不為!不抽就是不抽#烘對著大家的質問,業興反倒凶狠起來,索 性破罐破摔蠻橫無埋。老父氣得脫下鞋底就打他。姐夫雖說救妻心切,想這獻骨髓 是自覺自願的事,人家不願意,也不能說是罪過,心裡生他的氣,還是擋著岳父的 鞋底,對小舅子說,你還不快跑!業興一動也不動,任憑他爹的鞋底啪啪打幾下, 流著淚說,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姐姐……老漢打了幾鞋底,畢竟連日奔波,氣力不 支。再說看著孩子一臉可憐相,心想一個已經病得只剩一口氣,再把這個打壞了。 一家人就真的沒有活路了。

  他舔著嘴唇問,你知道錯不?

  業興說,知道錯。

  老漢說,知道了就好。改了就好。去吧,去抽血吧。

  業興仍是那句老話,不抽血,不抽骨髓。

  無論一家人怎麼勸,鐵匠鋪賣豆腐,軟硬兼施,業興就是不鬆口。他也不跑, 任打任罵。他也不回嘴,死不改口。一家人在城裡呆得無望,就收拾東西回了老家。 剛回來,幔子的病,就又一回猛烈地復發了。醫生千方百計地把命救了回來,告誡 說,今後緩解的時間越來越短,復發的時間越來越長,病人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 拖得久了,輕微的感染和出血,都會要了性命。到了晚期,就是找到了可供移植的 骨髓,因為病人情況危急,不可能承受大手術,也沒用了……就是說,現在是最後 的機會。醫生說完,業興突然說,我去抽骨髓,誰也不知道他為什麼又想通了。也 許是姐姐的兩個孩子抱著他的腿,嚷著,舅舅舅舅,救救救救……

  因為化驗要兩個人都取樣本,幔子剛回來,禁不得折騰。在家養了一段時間, 一家人第二回進了城。沒用別人說,業興很痛快地伸了胳膊。今天,是出化驗單的 日子,一家人早早地到了醫院,好像盼著一道符。業興第一個拿了單子,看了以後, 什麼也沒說,嗚嗚哭起來說,我忍了那麼長的時間,我以為沒有了,可還是查出來 了,我有罪啊……老漢聽得莫名其妙,女婿在院子裡攙著女兒,沒進樓裡來,兒子 除了哭,什麼也不說。他心急如焚,趕緊扯過化驗單,讓一個過路的醫生看。

  那人心不在焉地看了兩眼,說您打哪兒找了這麼一個捐獻骨髓的人?血型和骨 髓型倒是相符,可是他吸毒啊……老人傻了眼,揪著人家的袖子問,啥是吸毒?我 家就點耗子藥,沒別的啊?醫生把自己的袖子拔出來,說,毒就是大煙,你問那個 人去,他自然知道!老人明白了,他瘋了一般地追著跑遠了的兒子。路過鍋爐房煤 堆的時候,順手抄了人家的方頭鐵鍬,滿院子跑……

  這就是簡方寧剛看到的一幕。

  老漢一家人緊緊地包圍著簡方寧,生怕她跑了。外人看來,好像是簡方寧欠了 他們債務。簡方寧安頓他們,病人首先好好休養生息。女婿女兒就先回老家了。老 人陪著兒子進了戒毒醫院。至於業興是如何吸上毒,不過又是一個老得沒牙的故事, 無非是受誘惑,然後不能自拔。他第一回之所以不敢檢驗血,是因為抽得正凶,知 道過不了這一關。後來自己強忍著痛苦,把毒量減小了很多,以為可以矇混過去, 沒想到還是露了餡。說實話,後來他一想,還是查出來好。要是他把混有毒品的骨 髓輸給姐姐,就算救了她的命,把姐姐變成一個大煙鬼,不仍是毀了姐姐一家嗎?! 以姐姐的剛烈脾氣,她是寧願死,也不願這樣可憐而恥辱地活著啊……

  業興在醫院裡表現得很好,幾乎是這所醫院建院以來最好的病人。遇到戒毒反 應十分難熬的時候,別的病人大吵大鬧,他一直忍著,非常配合。平常一有空閒, 就幫著護士幹活,比如收拾病房或者給同室的病人端水倒藥。這在普通醫院很平常 的事,在這兒就令護士長感激涕零。

  我不是惜自己的力,看別人幫著幹活就高興,實在覺得遇上了知音。就像養了 一群狼,有一天,一隻狼突然像狗一樣,舔舔你的手,就感動得了不得。賤骨頭, 沒出息的人,有什麼辦法?護士長自嘲,臉上只出現叵測的笑容。

  聽了護士長這一番介紹,范青稞殘餘的好奇心又膨脹了。不由得問,這業興是 個什麼樣的人?

  護士長說,他一會兒就來複查。要是這回沒問題,開春就可以進行骨髓移植了。 很複雜的過程,經過很多程序。先從骨髓捐獻者身上,抽出200毫升血,儲備起來, 過兩個星期,再從他身上抽出400毫升血,然後把上回儲備下的本人的血,再輸回去。 再過兩個星期,再從捐獻者身上抽出600毫升血,再輸回去以前積極下的400毫升血。 再……

  范青稞說,哎喲,護士長,你可把我說糊塗了,滿耳朵就是「再……再……」, 你說得眉清目秀一點!

  護士長說,糊塗就對了。骨髓移植尖端著呢,是個人一聽都明白,權威憑什麼 領國家級的津貼?簡明扼要地說吧,就這樣反覆抽了輸,輸了抽,一直到最後一回 可抽出數千毫升鮮血……

  范青稞說,業興任重而道遠。

  護士長說,他以前瘦得像只螳螂,戒了毒,他爹和他姐姐姐夫,還不得把他像 神似的供著?他的骨架子不小,揣起來正經是條漢子呢。今天他一定來,你一會兒 就看到他了。

  正說著,甲子立夏來喊護士長,說病房有事必得她親自處理。

  護士長說,我雖是天下最小的一個帶「長」字官,真要離了我,地球就不轉了。 本想借執行院長的這個醫囑,在你這裡偷得半日輕閒,不想就鬼叫魂似的,四處找 我。好了,失陪了。

  護士長剛走,滕醫生就過來說業興來了。范青稞急急走過去,趕在滕醫生之前 進了屋。偌大的接診室,只有一個人,佝僂著身子,掩著棉祆,蹲在暖氣邊,瑟瑟 抖著。范青稞走到他面前,看見一股清鼻涕毫無知覺地流到他的嘴邊,還有繼續向 青筋暴露的脖子蔓延的趨勢。他淡漠地看了一眼范青稞,瞳仁沉沒,好像就要掉出 深陷的眼眶,淡蘋果綠色的臉龐,海藍色的眼眶,這是典型的吸毒者的面貌,不用 任何檢驗,范青稞耳溫目染,也具備了分辨病人的能力。這當然不是業興了。

  那麼業興在哪裡?

  范青稞趴在窗戶上朝下張望,看到一個垂垂老矣的白髮之人,扶著一棵枯樹, 搖搖晃晃地站著,眼巴巴地看著樓上。滕醫生走到藍眼那人跟前,說,業興,你留 個尿吧。

  范青稞在這驚世駭俗的地方,近來已練出堅如磐石的風度。但面前萎靡的男人, 就是迷途知返的業興,還是讓她震驚。

  我不尿。沒尿。業興嗓音沙啞地說。他態度蠻橫,但內心很虛弱。像那種被雷 電擊中了樹心,只剩最外環一圈樹皮的老樹,看起來張牙舞爪,其實輕輕一推,就 倒了。

  你又吸毒了?滕醫生的聲音永遠寧靜到冷漠。

  沒……沒有……絕沒有……業興撕扯著自己的胸膛,好像那裡儲藏著他的證言。

  你到我們這裡來,為了複查,如果不接受檢查,當然可以。你就請回吧。滕醫 生說。

  那……怎麼行?我爹,我姐姐,還等著我……業興站起身,拉著暖氣管,生怕 把他趕走。剛開始,居然遲鈍得沒發覺暖氣管是燙的,直到燙了指甲,才嗷的一聲 鬆開。

  喏,如果你還記得他們的話,這是開好的化驗單,做完毒品檢驗,我們再來決 定下一步怎麼辦。滕醫生說。

  嗨!查就查,有什麼了不起的?我的一泡尿,也不是百年老窖x0馬爹利什麼的, 這麼希罕,就給你們接一盅好啦!業興的神情變得飛快,一掃剛才的苦瓜相,嘻皮 笑臉,拿了留標本的小瓶,出了接診室。

  滕醫生待業興出門,就給週五掛了個內線電話:有個病人到衛生間留毒檢標本, 你去一下,看他是否符合要求。

  過了一會兒,週五像押犯人一樣,督著業興回來。

  滕醫生,他在衛生間裡,擰開水龍頭,打算以水代尿,讓我給逮住了。人給您, 看怎麼處理吧!週五興沖沖地匯報。

  業興垂頭喪氣,愈發猥瑣。

  滕醫生依舊沒有絲毫感情地說,做一個毒檢,要100塊錢。你這是何苦。

  業興捂著頭,聲音有一種虛妄的浮腫,我又吸毒了。我跟我爹和我姐沒法交待, 我沒臉見他們啊!我姐的病等不了,醫生說最遲過不了這個春天,再晚了,就是有 骨髓,也沒用了。我不爭氣,我毀了我們全家!我不敢讓他們知道,我想就把我這 有毒的骨髓,輸給我姐吧,也許她能戒了呢?她是個奸人,不像我,是個無信義無 情分的壞蛋……業興把頭在牆上撞得噹噹響,額頭上沾滿白灰,顯得十分滑稽。

  輕易不動感情的滕醫生,也有些不忍,說,你現在這個樣子,哪裡經得住幾百 毫升的抽血?真是不要命了!

  業興說,我真是不想要我這條命了,要不您就把我在這屋裡殺了,好嗎?我實 在沒臉下去見我的老爹……

  滕醫生氣極了,說你冷靜一點!這會兒你比什麼時候都明白,可吸毒的時候呢? 你怎麼就不想想你的老父親?

  業興說,那時候我真的什麼也顧不上想,我不是人!是畜牲!是狗!是王八蛋!

  他一邊罵著自己,一邊抽嘴巴。臉上被抽過的地方並不發紅,愈發顯出污濁的 僵白。

  滕醫生低下頭。足足有五分鐘,毫無反應。屋裡靜得只剩下業興抽打自己的回 音,在雪白的牆壁和屏風間迴響。

  滕醫生抬起頭,臉上依然鐵板一塊。他說,這樣吧,我是今天的收診醫生。我 再收你住院戒一回,看看你能不能痛改前非,看看你姐姐能不能等你那麼長的時間。 至於你怎麼對你父親說,我不知道,但你不能說謊。

  業興叩頭如搗蒜。

  滕醫生也不避讓,就迎著這些彭彭的聲響,安然地坐在那裡。說,起來吧,腦 門破了,還得貼紗布。

  業興如遇大赦,匍匐著出了門。

  滕醫生說,我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范青稞倚著窗戶向下望去,只見業興眉飛色舞地跟他老爹說著什麼,與幾分鐘 前判若兩人。范青稞說,您這樣的人,應該長壽。

  滕醫生說,救得了,有這份功德,若是救不了,只是做了一番救的模樣,又有 何用?不過是遊戲。

  范青稞不再說什麼了。各種迷誤與過錯、罪惡與懺悔像繩索一樣,把病人和素 不相識的醫生、病人和他們朝夕相處的親人,緊緊地拴在一處。戒毒醫院,一個文 明社會的大修站,一個常人難以理解的地方,一個絞纏在一起又被錘子砸扁了的死 扣。頭痛欲裂,真想腦袋朝下,讓血快速流到蒼白的大腦皮層裡,才能想通這裡的 事,作為普通人,她實在承受不了這種壓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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