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病室。
事情發生得很突然,兩個母親都不在。靠門的那一位回家去拿衣服,天冷了,
要加棉襖。靠窗的那一位去買水果,正在護士長那兒想挑點水靈的,不想後院起火。
兩位母親平日就像煙霧,鎖在兩個兒子中間,讓他們互相間看不清面目,倒也
相安無事。今日雲開霧散,雙峰對峙,虎視眈眈。
栗秋推著治療車,款款走來。每有新病人入院,她都仔細地察看入院登記表,
遇有格外背景的病人,就特別加以留意。沒有幾十萬上百萬身家,玩不起白粉。雖
說到了上這兒來的時候,多半都家產蕩盡,但也有正烈火烹油時,就金盆洗手者。
更有顯宦之於,處處要表示自己的優越獨特才吸了毒,他們更是根深葉茂,落魄卻
並不缺財。
昔日姐妹論起將來,都說看人的時候,招子要亮,非款爺或是洋人不嫁,才不
冤枉了自己的條子盤子。一個在五星級的大酒店作迎賓小姐的朋友,受到大家的普
遍羨慕。
栗秋面上應和,心裡微微冷笑。心想你只知道富人像狗尿苔似的,成堆擠在酒
樓的屋簷下,豈不知道世上還有一處集中有權有錢人的地方,那就是戒毒醫院。
要說最相信戒毒會有效果的,正是粟秋小姐,她讀了許多的醫書,通曉戒毒理
論和實踐,她不怕毒癮,知道只要嚴格地按照療程和方案操作,平日裡嚴加防範,
毒可以徹底戒除。就像張學良還有美國的著名影星德魯·巴裡莫爾,不是都浪子回
頭了嗎?
德魯出身子電影世家,她的曾祖父、祖父和父親,都是著名的電影演員。美麗
聰明的德魯,7歲的時候,就在電影《外星人》裡面扮演角色、無數影迷在她親吻外
星人的鏡頭前,被感動得熱淚盈眶,她也就成為億萬人喜受的銀幕寵兒。也許是桂
冠來得太快,也許是母親對她開始放任自流,她從9歲開始,就成為好萊塢最豪華的
夜總會常客。小小年紀開始酗酒,12歲的時候,抽吸毒品。13歲的時候,被送去戒
毒,但她很快復吸,戒毒失敗。14歲時,她企圖自殺,未成功。
她又一次走進了戒毒所。這一回,她成功地戒除了毒癮,成為一個正常人。19
90年,她寫了一本書,叫做《小女孩逝去的時光》,坦呈自己的經歷與教訓。這本
書成為暢銷書,使她重新受到大家的喜愛。1993年,她參加了驚險片《壞女孩》的
拍攝,精湛的演技,使她成為好萊塢一流的明星。
一個吸過毒的女人,都可以取得這樣燦爛的轉機,一個有背景有錢財的男人,
還有什麼不能東山再起的呢?
既然現在世界上的有錢人,都被漂亮的女孩包圍得水洩不通,既然算不上美麗,
又心高氣做,卻偏偏只能上護士學校,分到醫院這樣一個暗無天日的去處,出身小
戶人家的栗秋,只能因勢利導,找一個落魄中的大款,找一個暫時被人唾棄的倒霉
鬼。
栗秋確信,住在這裡的人,別看現在癱軟如鬼,真要戒了毒,出去就是另番光
景。要麼手狠心毒,要麼道行深廣,要麼法力無邊,要麼樹大根深,都非等閒之輩。
小時候有一回轉學,學校正好沒有現成的桌椅了,好多天,她都是自己抱著四
條腿的小凳子去上課。後來,一位老師看她可憐就說,你到修理工趙大爺那兒看看
吧。
小女孩半信半疑,心想那會有什麼好東西呢?但老師的話你得聽,她懂這個道
理,放學以後,在學校後面的旮旯裡,找到修理工。
趙爺爺聽她說完來意,說,小姑娘,好福氣啊。我剛釘完最後一顆釘子,跟新
的一樣。你過來看看。粟秋看到了一套漂亮的桌椅,比同學們的桌椅都排場。她吃
驚地問,這是打哪兒來的呢?趙爺爺說,這是以前高年級用的桌椅,和它一塊來的,
都壞了。這一套,因為壞得早,一直扔在舊木料堆裡,我找出來修修油油,你看,
是不是和新的一樣?以前的木工手藝精緻,其實它比新的還好。栗秋蹲下去,發現
桌子和椅子各有一條腿,斷過。換上新腿,油漆一蓋,要是沒人說明,誰也看不出
來。栗秋把舊桌椅搬回課堂,同學們驚奇極了,以為老師特地給她買了新桌椅。栗
秋也不說明,她喜歡讓大家嫉妒地亂說。
自那以後,栗秋知道了,當你沒有辦法得到新東西的時候,可以到修理鋪看看,
也許能碰到又便宜又實用的貨色呢!
你不是國色天香,你的外語水平只夠認幾個拉丁藥名,你沒有大學學歷,你不
風騷不放蕩,你沒有在外國飛黃騰達的親戚,你沒有跺一腳地動山搖的兄弟姐妹,
你也沒有索性為娼的勇氣……你只是一個小護士,你的爹媽只是胡同裡擺小攤賣冰
棍的大爺大媽,你空有滿腔出人頭地的抱負,你不是太淒慘了嗎?除了你自己,除
了青春,你還有什麼?!
栗秋是奸人家的閨女,若錢來路不明的,絕對敬而遠之。所以對腰纏萬貫卻不
清白的人,冷若冰霜。錢並不是一個女人最忠實的奴僕,只有把丈夫始終控制在手
裡,才是貧寒女孩一生的幸福。愛情像什麼?就像一種外科手術,一人是手術者,
拿著鋒利的小刀,一人躺在手術台上,蓋者白布,任人宰割。
對那些暫時發跡,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痞子,粟伙也是一萬個看不起。做人
要有根基,上得快的東西,落得也快。栗秋是從胡同裡出來的人,她太瞭解昨天還
在公共廁所蹲坑,今天就嫌金馬桶圈冰屁股的人,是些什麼貨色了。她喜歡古老的
貴族鳳范,喜歡源遠流長的氣派,喜歡一擲千金卻絕不誇耀的慵懶氣度,喜歡在萬
般寂靜中操縱大局的能力。
栗秋知道自己距這一切多麼遙遠。唯有確知,她才格外謹慎和冷靜。她只有一
次資本,這就是她的婚姻。而自己青春年華的日子,也不過是這麼幾年。真得爭分
奪秒啊,栗秋有時會在夢中驚醒,感到一種壓搾般的緊迫。
但她表面上,依舊是矜持而雅致的,她的業務很棒,幾乎是除護士長以外最優
秀的護士。只有這樣,她才可能接觸到最重要的病人。開闊眼界,她才能在一個更
大範圍內挑選丈夫候選人。未來的丈夫,眉眼年紀都看不清。只有一點確定不移,
他是有身份的吸毒者。
栗秋感謝毒品。這個令人談虎色變的惡疾,正是栗秋的拳頭。一個是身染沉痾
的癮君子,一個是白衣翩翩的愛心大使,還有比這樣的戀情,更令人難以忘懷的嗎?
你在男人最淒苦無助的時候,結識了他,愛上了他,嫁給了他,還有比這樣的恩情,
更令人刻骨銘心的嗎?縱是鐵石心腸,也會感激到永遠吧?丈夫有這樣一個把柄握
在你手裡,他就注定比你矮一截,你就天造地設地俯視著他。你的所有弱點,都被
擺平了。你的家境,你的學識,你的相貌上的不足。都被是一個大賢大德的優長之
處,像毯子一樣遮蓋住了。
栗秋這樣想著,手裡握著丘比特之箭,絕不肯輕易射出。箭只有一支,候選人
可多得很呢!況且,看這勢頭,吸毒的人越來越多,檔次也越來越高。做女人嘛,
栗秋是傳統而尊貴的,嫁人一生最好一回,可要千萬慎重!
她看了14病室的病歷,仔細研究了靠窗戶的那個兒子,態度之莊重,比院長會
診還要字斟句酌。經過再三權衡比較,覺得北涼可列為候眩蝴單。
一經決定,她開始仔細觀察靠窗的那個母親。觀察之後,暗笑這雍容華美的夫
人,也並非自己的對手。這種女人,習慣了他人的仰視,對巴結之心,最是敏感。
你若顯出絲毫討巧的模樣,她就認你作小人,覺著你看上了她的家,你有野心和智
慧,她絕不能容你得逞,大門就永遠關閉了。一定要做出渾然不覺的樣子,一定要
讓她在暗處選你,你還要百般拒絕。這種人家、絕不珍惜輕易得來的東西。拒絕可
以顯出珍貴,特別是你露出輕視她們權威的樣子,她們就會被激怒。適度地激怒一
個人,會使你身價倍長。她會格外想把你收入她的麾下,以證實她顯赫的地位與威
儀。
當然栗秋做這一切的時候,得淡山遠水,不著絲毫痕跡。必須慢慢來。等待就
是一切。來日方長。
至於如何討得夫人們歡心,無非是投其所好,善解人意,溫柔體貼,賢慧內斂,
把謀略深深地藏起。這對栗秋來說,實是彫蟲小技。在艱難中長大的孩子,只要他
願意,看人顏色行事幾乎是天賦。
粟秋走到靠窗的床前,耳語般地說,北涼,打針了。
北涼覺得這聲音很性感,就細細地看了一眼拈著針管的護士。他對女人的鑒賞
力,堪稱一絕。可在瞬息之間,用眼睛將女人剝個精光,將那具胴體所有的周徑,
說個分毫不差。這手絕活以前曾當眾試過多回,哥們兒無不稱奇。連那些以裸體驗
證結果的女郎,也說見過無數男人,沒有這麼精通女人的。
本來北涼對於栗秋這種黑臉色的女孩,不屑一顧,但多日禁閉在戒毒醫院,所
見除了老母,就是自衣自帽靜若雪霜的醫生護士,對白色的逆反程度,已達爆炸當
量。栗秋黑得純淨均和,令人有紅木傢具般的古典和黑珍珠的潤滑感。
好多天沒有和女人嘻鬧了,潛伏的慾望蠢蠢欲動。北涼想起一句外國諺語,男
人的精液是女人最好的美容品。覺得這個黑護士,煞是可愛。
打什麼針?他說,一陣煩躁湧上心頭,柔情消失,臉歪了。
精通治療程序的粟秋知道,北涼和他的同室琪仁,都到了戒毒關鍵時刻。病人
情緒不穩,會不斷地騷擾索要藥物。針一打上去,更會大汗淋漓。此刻正是攻心為
上的好時機。
自然是為你好的針。栗秋開始做輸液的準備,用手在北涼佈滿針孔的臂上,輕
輕地揉著,鬆緩若彈琴。,。」
這是護士在靜脈注射之前必做的一道手續,為的是讓血管怒張,穿針的時候比
較順利。
栗秋做得很坦然,光明正大。就是護士長火眼金睛地在一旁瞅著,也看不出破
綻。
只有那被揉捏的人,方能感到這肌膚相親之間,傳達了怎樣一份情意。
北涼是玩過無數女人的情種,立刻明白有戲。
你的血管不好,進針的時候可能有些疼,請你配合。栗秋說。
我自個兒都能給自個兒扎針,還怕這個?再說,你的手軟得像絲棉,就是真疼,
我也一聲不吭。北涼試探。
栗秋聽出挑逗,置之不理。麻利地懸掛輸液瓶,消毒,進針。
彭!幾乎可以聽到北涼傷痕纍纍的血管,裂了一個孔,立即有污濁的血液,返
流針筒。回血翻湧,證明穿針成功。粟秋剛要打通機關,讓藥品快速滴入,北涼用
另一隻能夠自由活動的手,按住栗秋。先別忙著打藥,你給我用針管把血連著抽出
來,再打進去。多來幾回。抽得越多,打進去的勁越大,越好。北涼撫摸著栗秋的
手,央告著。
所有靜脈扎毒的病人,都有一種詭異的嗜好。他們像魔鬼一樣,喜歡血自血管
汩汩地流出,然後再打著旋兒衝回去,感到病態的滿足。這習慣源於自注毒品時,
藥水和鮮血混合反覆沖刷血管的震顫,會帶來莫名的狂喜。平日,護士對於這種非
法要求,嗤之以鼻。栗秋當然按慣例說,這哪行?治療是執行醫囑,又不是遊戲。
你乖乖躺著,再動,針頭就滑出來了。你就要吃二遍苦,受二茬罪了。
說雖這樣說,但手上的操作卻是另一番。她抽出北涼的血液,又猛烈地回灌血
管,動作準確有力,令北涼感到莫大舒適。他用力向栗秋眨眨眼睛,以示衷心的感
謝,栗秋臉上毫無動靜。
這個女人是黑妖,和我以前認識的所有女人,味道不一樣。北涼想。
栗秋將輸液的滴速控制好,離開北涼,開始給靠門的琪仁輸液。栗秋也撫摸琪
仁的手臂血管,但那是完全機械而公式化的,有一種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平日護士都是這般辦理,琪仁也習慣了。今天他目睹北涼長時間地被撫摸,心
中就不平。琪仁並不是對女人有興趣,他喜歡被撫摸,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的手,
都喚起童年的記憶。可惜這不平無法述說。栗秋馬上開始治療,給他靜脈扎針,一
針見血。
要是栗秋連紮了好幾針,還像納鞋底似的瞎捅,琪仁就可以藉機發揮說,怕我
有肝炎傳染給你嗎?也不好好把血管看仔細,我看你摸著別人的手,揉了半天呢。
是不是他的手臂上,紋了一條龍啊?我背上也有一隻虎,你要不要看看?
琪仁設想自己的語調一定是冷冷的,帶有貓玩老鼠的戲耍,讓這個不肯多摸他
一會兒的黑護士,臉色變成醬紫。
可惜啊。一針見血。讓他所有的話,都封在喉嚨以下,脹得胸痛。
琪仁對自己的血,又恨又愛。血像抖動的紅布,使他全身起了微微的戰粟。
你把我的血,反覆抽幾回,多舒服啊。琪仁哀求。
又來了。栗秋冷淡地回答,這是治療,不是遊戲。
她很快結束了操作,開始收拾治療車上的雜物。
這一番話,幾乎同平日一模一樣。甚至同栗秋一個月以前一年以前的程序,一
模一樣。但是,琪仁聽出了不一樣。
你這個婊子!琪仁惡狠狠地罵。
栗秋臉上不動聲色。好像這屋裡並不僅僅是她一個女人,還有一個應該領受這
稱呼的女人。
你罵誰呢?北涼打抱不平。他已經把栗秋當做自己勢力範圍內的女人了。按慣
例,什麼東西只要他看中了,就是他的。
你聽差了吧?他什麼也沒說。栗秋柔聲道。輕輕走近靠窗的床,問,你感覺怎
麼樣了,這藥是有些反應的。
吸毒病人暗示性極強,加之藥物反應的確開始出現,北涼每一個毛孔,都向空
中蒸發汗液,他呻吟起來。
媽——我媽你個老混蛋,跑到哪裡去啦——我難受啊——北涼野狼似的嚎叫起
來。
你哪裡不舒服?栗秋又是耳語般地問。
這聲音有一種薄荷膏作用,使北涼額頭片刻舒適,但馬上又燥熱起來。
哪兒……都不舒服……北涼吟喚。
我來給你按摩一下……栗秋說。
按摩……好好……北涼想起燈光昏暗柔若無骨的按摩女郎,雖在藥物反應中,
眼神還是恍惚起來。
不要想入非非,這是醫學上的正規按摩。栗秋正色道。
真好……好極了……醫學的比不醫學的還好……栗護士,你以後還能給我按摩
嗎?北涼吃語般地說。這黑護士的手指,像溫柔的熨斗,把他心的紋路都燙平了。
以後……到什麼時間呢?只要你住院,只要我當班,都可以。為病人服務,是
我們的職責。栗秋說著,手越發龍蛇般向敏感部遊走。
當然不光是這個……以後了。我說的是……以後的以後。北涼結巴著緊逼。
以後,你出了院,和我還有什麼關係?
栗秋說著,不動聲色地加大了手指的力度。把大拇指窩在掌心之中,以防指甲
傷了北涼的皮膚。纖巧的小手圈成空心拳,用四指的側背部溫柔地在北涼飢渴的肌
膚上滾動,好像一隻玉石碾子。
要是我又住了院,和你是不是又有了關係?北涼問。
如果我還在,如果我值班,當然就有關係了。但我會走。栗秋淡淡地說。
走哪兒?北涼急切追問。
天下這麼大,哪兒不能去?別的醫院……外國…栗秋更在雙拳上下功夫。
北涼受不了,眼睛冒火求道,要是我求你給我當保健護士,以後一直跟著我,
你願意嗎?
不願意。栗秋很堅決地拒絕。
北涼的母親恰好走回來。
栗秋早用後背,感到了那女人的存在。她按摩的手法更加純正專業。淡淡地說,
你是不是覺得好一點了?今天我是正班,很忙。我還要給別的病人按摩。就到這裡
吧。
呵……你不要走,能不能……給我擦擦背?出的汗太多了。北涼說。
可以。這是工作,不必這麼客氣。栗秋依舊十分淡然地說,擰了毛巾,就給北
涼抹背。
北涼感到非常舒服,就說,你能不能給我洗洗腳?
栗秋又用千篇一律的口氣回答,這是工作,可以。
栗秋回身去端水盆,好像突然發現了北涼的母親,就說,既然您回來了,就麻
煩您給兒子洗吧。如果親人不在,我當護士的可以做這些。但我很忙,還有好多人
需要我,我到別人那去了。
說著,走到琪仁床前。
別啊,粟秋護士。我還想讓你給我揉揉太陽穴,只要你的手指一碰我的頭,立
刻就清亮了……北涼捨不得放栗秋走,沒話找話。
對不起,我不是你一個人的護士。栗秋堅決走開。
琪仁本來很生栗秋的氣,覺得這個女人趨炎附勢。現在看到粟秋來照顧自己,
很得意,心想自己到底還是比那個小子棒。他要加倍抖出自己的威風。
栗護士,你也得給我按摩。
好。栗秋來者不拒。
你也得給我洗洗身上。
既然你母親不在,汗出得又這麼凶,我會給你做的。栗秋應道。
凡是粟秋給北涼做過的,琪仁都要求,栗秋都一一做了,但琪仁分明感到,那
雙手在敷衍了事,他全然沒有北涼描述的那般舒適。
他說不出地惱火,但無可指責。
他開始蓄意挑釁,呲著牙說,我還有一個地方,不好受,也請護士大姐,給我
洗一洗。
栗秋沉著地說,哪個地方?
琪仁說,拉屎的地方。
栗秋微笑著說,那個地方,等你媽媽回來給你洗吧。
琪仁說,我就要你給我洗。你一洗,我就舒服了。你要多少錢,我都給你。你
開個價吧。
栗秋說,我是護上,不是你雇的老媽子。
琪仁撤野道,只讓你洗後面,還沒讓你洗前面那玩藝,就不錯。裝什麼正經!
栗秋面如秋水說,你要再胡說,就請你出院。治療就快完成了,你媽媽挺不容
易的,我看你不為自己,也為她老人家想想。不要髒了我們醫院的地。
說完,輕輕巧巧地走了。這類瘋話醜話,平日聽得多了。今日更是要扮一個有
涵養的女郎,不和街痞計較。
北涼母親注視著栗秋清秀的背影,讚歎道,北涼,你領過多少女孩,可見過一
個這樣聰明伶俐通情達理的姑娘嗎?
北涼回味無窮地說.沒見過她那軟中有硬的手……
琪仁在一邊聽得怒火中燒,但又找不到宣洩的缺口,急得抓耳撓腮。終於,他
想起一個碴口兒。
琪仁搖搖晃晃地爬起來,一手摘下架子上的輸液瓶,一手在床頭櫃上亂模。口
中罵罵咧咧,老子他媽的要拉,擦屁股紙愣是找不到了。耳朵眼大的一個屋,缺德,
連糞紙都偷……誰要是用了我的紙,讓他屁眼長碗大的疔瘡,XX
他剛開口的時候,北涼沒有理睬。以為他哪裡不舒服,罵醫生護士。他們這幫
人,對世界上所有的事和人,都充滿厭惡和仇恨。就是恩人,也不例外。也許清醒
的時候,尚有少許感激之情,逢聚眾議論,全是污穢咒罵。不這樣,不足以顯示出
超凡脫俗蔑視世界仇恨一切人的氣概。
聽著聽著,好像不對勁。北涼何時受過這個?從床上坐起來,說,你罵誰?
琪仁正怕人家不理不睬,那多無趣!現在有人接應,非常得意,大聲說,罵偷
我擦屁股紙的人!
北涼說,這屋裡就兩家人,你罵誰?!
琪仁說,那自然罵的就是你了。
北涼說,你知道我是誰?我舅舅在公安局,專門收拾你這種人!
琪仁說,你知道我是誰?我舅舅在公安部,像你這樣的人,他還捨不得髒了自
己的手,點個手下的,就把你做了。
北涼說的是真的,琪仁說的是假的。但假的來頭比真的大,北涼呼地蹦起來。
輸液針一頭接在玻璃藥瓶上,一頭紮在北涼的血管裡。受了牽扯,瓶子亂逛,膠管
拉成直角,回血旺盛地噴湧著,幾尺長的膠皮管子變成血紅色,蛇一般可怕地彈動
著。
鮮艷的血液空前地激動雙方。
琪仁原本就站在地上,這時索性右手把輸液瓶高擎過頭,從小看電影印象深刻,
姿勢不由自主地摹仿舉炸藥包的英雄。左手上的針頭,猛烈地划動著,終因抗拒不
了大幅度的扭動,竄出了血管外。輸液瓶高,壓力大,液體流速變快,手背馬上起
一個大血包。藥物滲漏皮下,如同揉進一攤鹽酸,琪仁劇痛難忍,唆地拔掉針頭。
輸液管原是用膠布蝶狀固定在皮膚上,很結實,此刻生拉硬拽,沽活扯下一塊肉。
水花四處飛濺,鮮血淋漓而下,好像受了很重的傷。
琪仁手上的血,本是他自己製造出來的,但他感到這是被對方打的,怒焰更甚。
沒了針頭累贅,兩手活動自如,比北涼自由度高,翻身以輸液瓶為武器,劈頭蓋腦
地向北涼砸去。
北涼情急之中,托著自己輸液管子飛跑,膠管也被扯斷了,血水流淌一地。他
急速地巡視四周,竟沒有任何趁手的武器。面對揮舞輸液瓶的琪仁,顯然居了下風。
但他有母親作為幫手,老太太雖未直接參戰,但奮不顧身地攔住琪仁,為北涼爭取
到了寶貴的時間。
北涼搶出病室,看到護士站擺著一台體重磅。長長的表桿,圓圓的指針盤,下
面長方型的底座,天生一件重兵器。好像孫悟空在東海龍王那裡尋到了定海神針金
箍棒,他眼前一亮,不知哪裡來的那麼大的勁,一把推開攔阻的護士,抱起體重磅,
就朝琪仁腦袋掄去……
琪仁靈巧地一閃,看清輸液瓶絕非這龐然大物的對手,索性將瓶扔到一邊,像
變魔術似的,從衣服裡抽出一把三稜匕首,疾如閃電地揮動……
攙和著藥物的葡萄糖水噴濺四處,空氣中頓時瀰漫起青玉米一般的酸甜氣息。
整個樓的人,嘴唇都染上霜甜味。
體重磅撞到牆上,表盤訇然破碎,無數碎片凌空飛舞,紅色指針精靈一般翻著
跟頭旋轉,好像在給一頭大象稱體重,居然頑強地堅持職守,不肯脫落。秤槓呼呼
生風,頭重腳輕撲向地面,將水泥地面砸出白坑。
、159
這一切還不是最危險的,要命的是琪仁的匕首正逼近北涼,寒光閃閃。
護士長第一個跑出來,看到局勢危急,一個箭步插到琪仁和北涼中間,大聲喊
道,你們都給我住手!
琪仁愣了一下,刀鋒一偏,掠過護士長的臉頰,好像標圖紙一般,紅光一閃,
護士長鮮血濺出。
血,使打鬥有了突破性的進展。面對實質性的結果,惡戰雙方都喘了一口氣,
感到某種程度的滿意。雖然這是無辜破的血液,都覺得是對方的血,心中得意洋洋
起來。
這一停頓,琪仁的母親趕到了。她緊緊抱住兒子的腰,哭叫道,我的祖宗!你
還不夠嗎?非要出了人命,你才甘心嗎?你從哪裡搞來了刀,你還想殺人嗎?你先
把你媽殺了吧!我看不到你,就再不用為你流淚了!死了是福,我造了什麼樣的孽,
上天要用你這樣一個兒子懲罰我?!
這一頓哭喊,令圍觀的人動容,但對琪仁沒有一點作用。他咬牙切齒地對北涼
說,小子,你等著,等我出去了,用手槍斃了你。
北涼嘿嘿笑著說,就你這個大煙鬼相,還想斃了我?你的手指頭,連個臭蟲都
捏不死。
雖在危急中,圍觀的人還是發出放肆的笑聲。五十步笑百步,他倆彼此彼此,
大家彼此彼此,都是弱柳扶風的模樣。
琪仁拭著臂上的血說,算你小子說對了,我是沒勁。可也不是一點勁也沒有,
剩下的這點手勁,什麼都幹不了,只能玩動一支槍的扳機,只能打出一顆子彈,就
是送給你的。
一旁圍著看熱鬧的病人,不由得打寒戰。琪仁說這話時的神氣,他們知道是准
備用血來兌現的。
週五今日有事,不在。護士按響了隱密處的機關。院裡的應急分隊破門而入,
幾個穿治安制服的小伙子,三下五除二地將兩個肇事者,擰綁起來。
護士長被攙去包紮。
栗秋看著應急分隊把兩人押了走,心想,真不巧,看這個北涼,像個種子選手,
不想第一輪就被淘汰了。
不要緊,來日方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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