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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節


  簡院長要我同你談中藥戒毒,不知怎麼談比較合適?你要是以一個病人的身份, 三言兩語就行,要是您以一個國際性學術會議參加者身份出現,只怕幾天都說不完。

  蔡冠雄醫生坐在辦公桌前,面對范青稞,很矜持地說。他判斷不出面前這個相 貌平凡的女人是何身份,甚至也不想去判斷,只是執行院長的特殊醫囑。辦公室裡 很熱,他索性脫了白衣,露出深藍色的毛衣,上面織著很複雜的花樣,領子的圖案 也很獨特,好像一條巨大的藍披肩,看得出有一個女孩子,潑墨般地在毛線裡傾注 了心血。

  范青稞一笑,說,院長既然把我托付給你,你就要負責任啊。我不是一個你三 言兩語就能打發得了的病人,也不是醫學權威,介於二者之間。別把我想得太無能, 也許我會挑出你的破綻。

  小伙子不服氣地說,那麼,好吧。我們來試一試。如果你聽不懂了,就告訴我。 我將盡量深入淺出。

  范青稞道,不客氣,你盡可以深入深出。

  蔡冠雄說,行。

  像柳樹綻出的絮花一股蓬勃和舒展的蔡醫生,第一句話,就差點把范青稞嚇個 跟頭。

  我從來就沒有把病人當成人,當然也包括您。不過是些容器,裝著海洛因或是 嗎啡鴉片的玻璃瓶。是那種長頸大肚子的古典瓶子,不是現代才興起來的那種像女 人裙子一樣的可口可樂瓶子。你們是透明的,透過各項指標,我可以清楚地觀察你 們,不單是外表,主要是內臟。人們常常把外表和內部等同起來。比如兩個老朋友 見面,經常會說,你一點都沒有變。不一定是客套話,可能在他的眼裡,對方就是 沒變。醫生的瞳孔裡,沒有變化的人不存在,上午的人和下午的人,絕對不一樣, 一些不同的激素和化學成分活躍在體內,你敢說睡覺的你和清醒的你,是一樣的嗎?

  當然,我,不一樣。范青稞乖乖回答。

  說完以後,她馬上後悔,發現原不必回答。不停地反問,只是蔡冠雄的習慣。 當他甩出問號時,臉上露出和年輕肌膚不相容的權威神色。他讀書時,一定受業於 一位酷愛反問的導師,他原湯原味地複製過來了。

  人的生命變化多端,跟蹤這種變化,冷修地觀察一個生命的誕生與毀滅,詳細 地記錄這一過程,你會在其中感到莫大的興趣。你將透徹地洞察自身,推而廣之, 理解整個社會。所以我認為,將來的國家領導人,最好有當醫生的經歷。能治好一 個病人的人,也有希望治理好一個國家。

  好了。關於中藥戒毒,你懂得多少?蔡醫生突然發覺自己離題太遠,馬上剎車, 進入正題。

  基本上一竅不通。范青稞做出很傻的樣子。

  她早就發現,當你對一個事物一知半解的時候,裝傻是一個很好的策略。它可 以掩蓋你的無知,使你顯出近乎可憐可愛的謙虛。對方沒有顧忌,在興之所至事無 鉅細的介紹中,你會把以前對於這一問題支離破碎的瞭解,在不知不覺中補得天衣 無縫。你的知識就像老太太的一床舊棉絮,千瘡百孔,現在有人捧來了一堆新棉花, 只要你有耐心,他就會不厭其煩地替你把網套上所有透亮的窟窿,填得風雨不透。

  何樂不為?

  那我們就從頭講了?蔡醫生一歪腦袋,一撮頭髮落下來,軟軟地耷在眉弓。他 用手指梢一捋,頭髮乖巧地彈上了頭頂。真可惜,這一動作徹底地出賣了他的老練。

  中藥戒毒的老祖宗,是林則徐。但是按今天的觀點看,他也著實孤陋寡聞。蔡 醫生的開場白,又是頗為嚇人…

  范青稞鎮靜地聽著,不顯出大驚小怪的模樣。雖然這話令她耳目一新。

  林則徐曾對別人講過這樣一個故事:

  林則徐在永嘉縣時,聽說一個叫張元龍的人是老煙鬼,就著衙役把他抓來,要 狠狠地處罰他。來人哪,凡買食鴉片者,杖一百,枷號兩個月!張元龍,你還必得 如實指出販賣之人,我將他速速查拿治罪,流2000里邊地充軍!

  林則徐的號令擲地有聲,威風凜凜,聞者無不駭然。沒想到那張元龍並不懼怕, 一邊磕頭如搗蒜,一邊連連辯解說,清官大老爺,您要杖小人,枷小人,縱有一萬 條理由,小人不敢有半點怨言。只是若為大煙打我,小人著實是冤枉。我以前染過 那玩藝是不假,但早已不沾了。那東西真是太可怕太可怕了!

  林則徐是堅定的戒煙派,聽人說到鴉片的害處正中下懷,馬上回道,到底是怎 麼回事,如實招來,若有半句謊言,責罰之外,再加施以「墨刑」,在你面部刺字, 羞惡其心,仗你永無面目見人,憚而悔禍,肅絕煙患。

  張元龍說,大人英明,小人不敢說謊。確是絕了鴉片這害人的東西,已經整整 三年了。

  眾人聽得稀奇,阿英蓉流毒天下,比斷腸草迷魂湯的毒性還大,從來只見成癮 者執迷不悟,富者蕩盡家資,貧者淪為娼盜,這一個人怎麼就清清爽爽寧寧靜靜地 絕了這禍患,萬里無一,真真不可思議!

  大家都想聽個端詳,不料林則徐淡然一笑說,來人啊,將張元龍送與公所,施 以「熬法」,以驗真偽。

  張元龍一聽,渾身篩糠也似地抖起來,心想自己也算走南闖北之人,只是這」 熬法」一刑,聞所未聞,不知怎樣嚴刑峻烈?一個「熬」字,驚煞人也,或許同酷 吏的「請君入甕」法相似,都是將人作食物一般的烹煮也說不得……頓時癱軟如泥, 二便失禁。

  下人來提他,見地上穢不可聞,便說,可見你剛才所道戒煙云云,均是假的了, 大老爺只一句話,未及用「熬」,你已原形畢露。

  張元龍呻吟說,髒了公公的手,小的罪該萬死。但那煙毒委實是戒了的。就是 將小的熬成肉醬,骨頭裡也再無半點鴉片渣滓。蒼天在上,明鏡高懸,小人實在是 冤枉啊!

  衙役笑起來說,你當是怎樣用「熬」?

  張元龍戰戰兢兢說,必得用火用缽用釜用油……方為熬……

  衙役撇嘴道,聽你報的這一應用具,倒像個開飯館的,想得恁周全!快快隨我 來。

  張元龍被帶到公所,押人一間廣室,裡面彙集了囚困之人,並不虐待,每人一 凳,相距尺許,如舉子會考時的坐號,只是不得交頭接耳,更不許擅自離開…從早 到晚,大眼賊似的目目相對,每餐有人送飯,雖說不豐盛,也還過得去。就這樣一 時復一時,一日復一日,只是靜坐,並不問供。張元龍初起驚慌,見無生命之虞, 漸漸心安。未及一個時辰,身旁之人就大汗淋漓,撲通一聲倒在地上。兩眼翻臼, 四肢蠢動……張元龍是過來之人,知這是大煙癮犯了,忙招呼救人……這廂一波未 平,那廂又咚地倒了一個,好似瘟疫一般,頃刻間跌倒半邊…衙役也不吃驚,想是 見得慣了,順著門一個個拖了出去,自作安頓。張元龍這才明白,所謂的「熬法」。 熬的是時辰。

  數日之後,林則徐問,那日大叫冤枉的張元龍,是否審問具結?

  下人答,不曾。那張元龍還在公所「熬」著。

  林則徐道,熬了這多天,怎麼還在熬?

  下人答,因為尚不曾熬出結果來。

  林則徐正色道,不曾有結果,便是正果。看來他那天所言不差,真是徹底地禁 絕了煙毒。讓他細細道來。

  這一番再見,情形比上次不同。

  林則徐心中暗喜,但臉上作出不信的神色說,世人雖知鴉片之禍,甚於鳩毒。 但凡染上者,第一口吸入時,覺得像蘭花桂香般馥郁。第二口吸入時,好像美酒佳 釀般沁人心脾。待到第三口第四口吸人時,已是昏昏然大得滿足,夢見自己白日裡 化作蝴蝶,翩翩起舞。自以為是增氣補智延年益壽的玉液瓊漿,其實早把他的肝腸 腎肺的精血,煎熬一盡。待到邪氣侵入包裹心臟的膏盲之間,人世間已經沒有任何 藥石可醫。眼見得一個好端端的人,就成了藍面鬼魂,命斷黃泉。鴉片之毒,甚於 洪水猛獸。國人嗜此,一喪威儀;二失行檢;三擲光陰;四廢事業;五耗精血;六 蕩家資;七虧國課;八犯王章;九毒子孫;十……好了好了,不與你細說了。多少 年來,我力主戒毒,但朝野上下,嗜毒如命。我只見無數死到臨頭還無有絲毫悔悟 之心的癮君子,難得見你這樣一個懸崖勒馬回頭是岸的浪子金不換。速速報來,你 是怎樣迷途知返,自拔於鴉片的滔天毒禍之中?好以你這個聰明人為鑒,傳佈天下, 以警世人。

  張元龍連連叩頭道,回稟大人,小人實在算不得是聰明人。不過是三年前,為 辦理貨物,乘海船到達了蘇祿國。

  蘇祿國就是今天的菲律賓那地方。蔡醫生解釋。

  范青稞點點頭,示意知曉。

  蔡醫生繼續講下去。張元龍說,我自打在蘇祿國,親見那裡的人,是如何種植 鴉片的,一睹之下,便再不敢吸入鴉片煙氣一絲一毫。

  林則徐說,那你就如實道來,蘇祿國人是怎樣種這毒物的。我雖力主嚴禁鴉片, 但只知它生於罌粟,荼毒甚廣,還真不知它本質何去何來,究竟怎樣一個根底?今 天倒要聽你說個分明。

  張元龍說那蘇祿國的人,國俗裸葬,死者渾身上下,一根布絲都不掛。這樣節 省地方,一畝大的土地,層層疊疊骨骨交錯,可以埋下上百個家族的人。一代代傳 下去,幾百年之後,土地被骨髓浸得肥沃無比。

  罌粟就在這種墓地繁衍而出。播種的時候,先在地上挖一個深約數丈的大坑, 把坑底夯得堅硬無比,四周也砸得銅牆鐵壁一般。再把掘出來的土,用石桿搗得極 細,再用絲篩細細濾過,放在太陽底下,曬得煙塵一般乾燥細膩。這時,在大坑中 鋪上一層上等的石灰,再撒上一層灰土,然後鋪上一層罌粟花瓣為種子,再加上一 道糯米粥。上面再敷以蘆葦蓆子,蓆子上面再蓋氈,氈子上面再壓以木板,木板上 再鎮以重石……這樣自春到夏,自夏到秋,罌粟花就算是長成了。它吸了數百年間 的陳人膏血,以人的精神魂魄凝聚而成,所以價錢比金子還要昂貴。我是自打看到 罌粟花的本來面目以後,便發誓死也不沾染它了……

  林則徐聽完了這段關於罌粟的栽培史,很難說他是信還是不信,但他在很多場 合,無數次地給人講過這段故事。以他的見多識廣,博學多聞,該是不相信這種海 外奇譚的。也許是他戒煙心切,覺得對於無妄校厚,與其苦口婆心地講道理還無人 警醒,不妨把這樣一個聳人聽聞的故事,講給大家聽,能嚇住幾個是幾個。在這方 面,我看林則徐是一個實用主義者,只要動機和效果都是好的,手段也就不在乎了。

  我是在搜集古代戒煙偏方的時候,看到這段往事。林則徐是一員銷煙的驍將, 但他的戒煙方,實在不敢恭維。他先是發明了忌暖丸,補正丸,四物飲,瓜汁飲…… 藥放不顯,後來又以「十全大補湯」為主,加上鴉片煙灰戒煙。這實際上是一種漸 緩漸撤的姑息保守治療法。林則徐寫道:「本湯癮發時服之。初甚委頓,漸服漸愈。 兩月後復初。書其方,以告天下之能悔者。」

  以低含量的鴉片替代高含量的鴉片,需要服藥者高度的配合。稍有不慎,戒毒 者就以這種湯,代替了鴉片煙。只不過每日的需要量,更大而已,成了「湯癮」。

  後來,可能林則徐也發現了這方子的局限,又請教了著名的老中醫,研製出了 一種有18味藥的新型戒毒方劑。他上書朝廷,力薦推行此藥,命名為「林18」。

  我們用現代的科學手段,分析驗證了「林18」,證明它確有清熱解毒、滋補強 身、扶正法邪、調理陰陽的種種功效。但它的成分裡,依舊含有鴉片。只不過比那 種改良的十全大補湯,量要少一點。

  林則徐銷了一輩子的煙,但在他所研製的戒煙方劑裡,始終含有鴉片。這是他 的悲劇,一個繞不出的怪圈。他只會用逐漸減量的辦怯戒毒,用另一種含有鴉片的 藥劑,來解除對鴉片的依賴。殊不知,量少了,不管用,量多了,又形成新的依賴。

  過了100年,事情也沒好到哪裡去,舊中國20世紀30年代,禁煙委員會假裝病人, 在南京市場買了15種戒煙藥品,送到內政部衛生署做了個化驗,你猜怎麼著?

  沈若魚不理蔡冠雄,安安靜靜地等著他的下文。

  嗨,結果是金雞牌濟生堂衛生藥露,飛雷牌蔡制自由戒煙平安藥水,美商三德 洋行威利糖,以及各種戒煙丸、生命丸、益氣丸統共12種戒煙藥內,都含有可卡因、 鴉片、嗎啡等毒品。以毒戒毒,藥品即是毒品,方死方生,何日才能根絕毒患!

  蔡冠雄長歎氣。

  年輕人的憂鬱畢竟短暫,很快他就轉了話題。

  罌粟其實是一種很美麗的花。不能因為它含有某種生物鹼,人類濫用,就肆意 醜化它。這不是實事求是的態度。

  罌粟絕不是長在死人骨頭上的,而是像嬰兒一樣挑剔柔弱的植物。它活得挺嬌 貴,陽光要充足,空氣要流通,周圍不得有雜草,還得活水滋潤……像張元龍說的 那種法子,罌粟絕對成活不了,只能鑄出建築材料。

  我看見過罌粟花。莖是灰綠色的,有一種陰暗的強韌。花朵碩大,朝天收攏, 每一朵都像承接天露的玉碗。它還有一個淒美的名字,名叫虞美人。

  虞美人謝了以後,留下一個青青的葫蘆似的果實。大的像拳頭,小的也如雞蛋 一般。這時候,就可以開始收穫有毒的汁液,這種活兒,通常需要兩個有經驗的種 植農合作。

  一個人在前面,左手托著煙葫蘆,右手持刀。輕輕用手在果殼上劃出刀痕,好 像尖銳的指甲刮傷皮膚。片刻之後,罌粟的漿液就從傷口沁出,剛滴出來的時候, 像蒲公英的汁,是乳白色的。見到陽光,就緩緩地變作粉紅,緋紅,醬紅……直至 血痂般的深紫色。

  這時,後面的種植農相隨而上,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扶住煙葫蘆。右手的中指 沿著凝因為半固體的煙漿一抹,把它收集進隨身攜帶的容器。

  從割第一刀開始,在收穫的季節,每顆罌粟的果實,在早晚之間,要被切割兩 刀。大約15天之後,青葫蘆已經遍體鱗傷,內裡的漿液搾取一干,所有的血液都已 淌盡。表皮皺縮,枯黃干朽,像魔鬼遺棄的襯衣。

  作為罌粟的生命,到這裡已告一段落。

  作為海洛因的旅途,現在才剛剛開始。

  在產地收穫的罌粟,10公斤只能賣到350美金。可是用它作原料,可以提煉成1 公斤多一點的海洛因。運到美國芝加哥的黑市,可以賣到100萬美金的天價!這是多 麼高昂的利潤!所以毒品交易是當今世界上,比販賣軍火和人口更險惡更瘋狂的買 賣。所有捲入其中的人,都被慾望指使著,義無反顧地捲入血雨腥風。

  喔,我們不說它了。這些好像同國際刑警組織的關係更密切。我們還是來說我 們的本行,醫學和戒毒。

  罌粟是一種植物。這一點常常被人們所忽視,好像它是上帝專門為了懲罰人類, 才栽在人們家門口的。我堅信,在遠古時代,人類的祖先,一定是由最不安分的猴 子變成的。它們好奇的舌頭遍嘗野草,其中必然包括罌粟。

  在公元前3000年的記載中,就有用罌粟治病的記錄。那時的人,憑著樸素的感 情,一定喜歡這種外形美麗內力深厚的藥品。在公元前5世紀的記錄中,古老的阿拉 伯人,就把罌粟籽磨成粉,鋪在焦熱的岩石上,讓撒哈拉的烈日,將罌粟烤出裊裊 青煙。他們圍成一個圓弧,追趕著煙霧,吸食這種讓人身心歡暢無比的氣體。

  上個世紀,一位上了歲數的毒物學家,打算親身試一試古柯鹼的效力。你知道 他有多大歲數了嗎?

  蔡醫生問。但他並不需要回答,接著講下去。

  他叫羅伯特·克裡斯蒂,那時已經整整78歲了。按說這是一個頤養天年百病纏 命的年紀。但是老人家咀嚼了古柯葉,突然回歸少年,開始精神抖擻。他毫無倦意 地行走了15英里,在9個小時內,未進一滴水,一粒米,全無飢渴之意。

  真的,我雖然是一個戒毒醫生,由我來說這種話,似乎非常不宜,我仍然認為, 罌粟和它的家族——自然界形形色色的具有麻醉和鎮痛效果的植物,是上帝溫存地 贈予人類的禮物。

  假如人類一直停留在前工業社會,這禮物還是相當惹人喜愛。

  你想想啊,一個頭上纏著白中,悠閒地騎著駱駝,在沙漠中行進的孤獨的旅行 者,在一片海市蜃樓的黃沙中,吸一口具有麻醉意味的鴉片,伴以想入非非的欣快, 是不是一幅很富有詩意的畫面?

  粗製鴉片的有毒含量,並不是很高。它的產量也很有限,加之交通不發達,鴉 片在很長時間內,並不對人類構成烈火般的威脅。甚至在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以 後,歐洲特別是德國的藝術家和詩人,還以用鴉片和可卡因激發創作靈感為時髦…… 不說外國,就說中國,史稱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蘇轍,還有一首《種罌粟》的詩,他 是這樣寫的:「罌粟可儲,實比秋谷。研做牛乳,烹為佛粥……」

  范青稞終於忍不住問道,你是否很喜歡寫詩?

  蔡醫生顯出很驚訝的樣子,說,你怎麼知道?我已經好多年不寫詩了,身上還 留著詩的影子?難道詩就像脊髓灰質炎的病毒,能夠引起人的小兒麻痺症,長大以 後,不論怎樣矯正,你總有一條腿肢著,要被人看出破綻?

  范青稞說,猜的。

  他好像很慚愧,但掩藏不住的得意從年輕的臉上溢出,很願意被人看出與詩有 緣,說,我寫過這樣一首詩,自己比較滿意。你要不要聽一聽?

  范青稞很感興趣地說,是和戒毒有關嗎?

  蔡醫生掃興地說,無關。噢,你看到接診室的那副長聯,是我寫的,宣傳品而 已。自從我幹上戒毒以後,就一句詩也寫不出來了。這是以前詩的化石。

  范青稞覺得小伙子很可愛,趕緊說,不管是什麼內容,我都很想聽一聽。

  蔡醫生說,好吧。我念給你聽,有的字要是聽不清,比如同音異義什麼的,你 可以問,我給你解釋。

  范青稞頻頻點頭。

  蔡醫生站了起來。一個活脫脫的大學生,從他漿得很硬的襯衣輪廓裡,遊走出 來。

  千年的河流

  被覆羽狀的思念

  人在尋覓中脫落

  佛的綠色

  淡的風

  歲月誘惑了一種收縮

  魂編織了草帽

  熱的夢幻

  在滴雨的屋簷

  怎麼樣?蔡醫生很熱切地問。

  范青稞斟酌著說,蔡醫生我問你一句話,要是說錯了,您別在意。

  蔡醫生寬宏大量地說,你儘管講。你是病人,我是醫生。無論你說什麼,我都 從工作出發理解。

  范青稞說,你這首詩,不是在嚼了古柯葉的狀態下寫出來的吧?

  蔡醫生大笑起來說,那您真是過獎了。我身為戒毒醫生,是不敢以身試毒的。 我很佩服那位78歲的毒物學家,但我沒有他那樣的勇氣。不過,也許正是因為他已 經78歲了,悟透人生,最後做一把遊戲。如果我78歲了,也可能做出驚世駭俗的舉 動。

  范青稞說,這詩挺好的,因為我聽不懂。我對所有我不懂的東西,首先報以敬 畏之心。

  蔡醫生有些掃興地說,好吧,我們不說詩了,再來說那乏味的毒品吧。剛才我 們說到蘇轍的詩……

  蔡冠雄此刻顯露出嚴謹的科學家本色,迅速接上剛才的停頓,像截斷的兩段鐵 絲焊接在一起,沒有絲毫記憶的間隔。

  「罌粟可儲,實比秋谷。研作牛乳,烹為佛粥。老人氣衰,調肺養胃………之 然,它作為詩,沒有什麼大的意境。但它說明了當時舉國上下,是把鴉片作為補品 服用的,好像現代人服用的人參鹿茸和中華鱉精。中國的鴉片是自唐朝起,從阿拉 伯輸入,然後中原開始種植罌粟。到了宋朝,正式進入醫書,註明可治療嘔吐、行 痢、腹痛等雜症。

  鴉片既然成了藥物,自明朝以來,就當做藥材進口上稅。只是那稅額極低。明 萬曆十七年,也就是公元1589年,在中央政府所定的《陸餉貨物稅則例》中,鴉片 每10斤,稅銀僅2錢。

  到了清康熙二十七年,也就是公元1688年,定鴉片百斤,徵稅銀3兩,歷雍正、 乾隆兩朝不改。朝廷可謂寬宏大量,網開一面。

  到了清末,我們終於爆發了一場以鴉片命名的戰爭,真不知道世界上還有沒有 以一種藥物引發的如此規模宏大的戰爭。假如沒有鴉片,中國的近代史,絕不是現 在的樣子……蔡醫生談得興起,旁徵博引。

  蔡醫生,我上學時,歷史成績不錯。你還是講醫學吧。雖然頗不禮貌,范青稞 還是打斷了蔡醫生的話。

  對對,歷史就像一卷劣質的衛生紙,粗糙而有破洞。它不能接受事後的推敲。 我們來談現在。人對於能便其人格興奮的危險物質,有一種近乎狂熱的追求。我認 為這並不是人的邪惡,而是人的天性所決定。

  有無數種戒毒的方案,一些不負責任的宣傳,常常吹噓某幾種藥物或是某個驗 方,可以在多少天內使人斷癮,作為一名藥理學的博士,我認為這全部是天方夜譚, 藥物已進入人體的各個系統。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病去如抽絲,毒品撤退的步 子,比三寸金蓮還要緩慢。各種各樣的方劑,至多只能達到早期脫毒,而不是徹底 斷癮。

  沒有一勞永逸。沒有特效藥,戒斷是痛苦的,戒斷以後漫長的鞏固,更是一道 無解的題。無數的病人在這個過程中復吸,加強毅力鍛煉和隨訪,也完全無濟於事。 這真是人類有史以來,碰到的最頑固的疾病。

  戒了吸,吸了戒。再戒再吸……循環往復,以至無窮。當然,在現實中,這個 無窮很快就會到來,如果不是確實戒毒,等待吸毒者的只能是死路一條。香港一名 吸毒者,居然戒了60多次毒,不知是否可以進吉尼斯世界紀錄?

  美國現在無限期地使用美沙酮維持療法,它的基本理論是以美沙酮這種麻醉性 鎮痛劑,作為嗎啡的代用品,短期脫癮後長期使用。

  在美國50萬吸食海洛因的人群中,已經有11萬多人,在40個州的750所治療中心, 每日按時服藥接受治療。這是一種合法的吸毒替代治療。應用這種療法,每人每年 耗資約4000美元。

  且不說其它的設備和人員我們是否能夠配備,單是這筆錢,我們掏得起嗎?中 醫藥是一個寶庫。可惜老祖宗沒有現成的方子,讓我們抄下來用。沙裡淘金的「林 18」之類,又被證明效果不佳。

  我被分配搞中藥戒毒,真是倒霉的事。很可能一事無成,在科學上往往有這樣 的情況。你終其畢生的精力,只證明了那是死路一條。當然對於後來者,它是有價 值的,他們會說,以前有一個悲慘的傢伙,幹了一輩子,結果什麼也沒搞出來。這 條路不通,我們千萬不要走。但你呢?你什麼也沒有,你用一生,證明了一個錯誤。 牛頓說他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你連巨人的腳面都沒踩著,你是一隻螞蟻。

  我不願作螞蟻,也不願作巨人,我要作巨人肩膀上的那個人。就是這樣。

  吉凶難卜。朦朧中,我看到希望在遠處閃爍。中國繁衍了世界上最龐大的人口, 我以為,中醫藥起了巨大的作用。罌粟是一種植物,自然界是一個鏈。任何生物都 是有它的天敵的,不可孤零零稱霸於地球。罌粟的天敵是什麼呢?

  自從我搞中藥戒毒以來,收集到了無數民間的驗方偏方。有的臨床一試。效果 還真是不錯。但是拿去一化驗,它們都含有罌粟。我們又陷入了當年林則徐的悖論。

  范青稞倒抽冷氣。蔡冠雄看出了她的驚懼,說,放心好了,現在你和莊羽,支 遠所服的中藥,不是這個模式。

  范青稞面帶愧色地說,對不起,我服的藥和他們不一樣。

  蔡冠雄說,哦,我忘了。該說對不起的是我,一個醫生把病人的情況記錯了, 這是失職。要是記載錯了,就是罪過。

  0號藥的來歷很奇特,它的化學成分我們到現在也沒搞出來。蔡醫生有些喪氣。

  它到底是怎麼來的呢?范青稞很為自己惋惜,不能親口嘗嘗這與眾不同的中藥。

  說來話長。那是一個雨後的中午……在蔡冠雄繪聲繪色的描述中,一段往事像 電影般地出現。

  一個衣衫襤褸的男子,要找戒毒醫院的院長。簡方寧接見了他,他仍口口聲聲 要找院長。我就是院長。簡方寧肯定地說。你們這裡……有沒有男的院長?來人囁 嚅著。

  我們這裡還有一位副院長,也是女的。怎麼,您同我們談的問題與性別有關? 簡方寧不解。

  我有一個戒煙的方子,很靈的。祖上傳下來,傳男不傳女,來人自我介紹說, 他叫秦炳,出身子醫學世家。

  簡方寧覺得好笑,以前只是在民間故事裡,聽到這規矩,不想直到20世紀最後 幾個年頭,現實生活中,竟還有人遵循古老戒律。

  她想殺殺他的傲氣。淡然說,經常有人來貢獻祖傳秘方。但經我們實驗。並無 實效,所以根本不存在傳與不傳的問題。

  秦炳急了,說,他們是假的,我是真的。不信,你看!

  他說著掏出一卷發黃的紙卡,最上面有一張舊照片,棕黃色的,是早已淘汰的 赤血鹽顯影成相,顯出一種無可置疑的歷史見證感。

  秦炳雙手遞上紙卡,簡方寧一手接過,是翻拍的一份文字報告,字小如蟻,看 起來十分吃力。

  一份偽滿洲國總務廳的《政務概況報告書》節錄,大意如下:

  ……1932年。即偽滿洲國大同元年,成立「鴉片專賣籌備委員會」。1933年, 即偽滿洲國大同二年,成立「滿洲鴉片專賣總署」,下轄分署32處,另設奉天鴉片 煙膏製造廠,大滿、大東煙膏製造株式會社……偽滿各省各縣均設煙政廳,統稱 「鴉片納入組合」,通過公開機構,向農民攤派種植罌粟的畝數,納入日本關東軍 的以戰養戰計劃。

  1936年,鴉片種植地已遍及偽滿洲國的7省31縣(旗),總面積為86萬5千畝, 1936年,為擴大侵華戰爭的需要,在「開發滿洲」的旗號下,又追增鴉片種植地70 萬畝。

  熱河的鴉片。每年有數百萬兩流入華北,為關東軍獲取財富。偽滿洲國總務廳 次長,多次坐飛機,攜帶成噸鴉片,抵達上海,進行拍賣,換回大量的軍用物資。 又以3噸鴉片為代價,租用軍艦將物品運回東北。1941年,偽滿洲國以7噸鴉片償還 了德國的饋務。1943年,僧滿洲國與德國法西斯簽訂第二次經濟協定時,特別條款 規定向德國輸出鴉片10噸……

  遍佈城鄉的數以萬計的「煙管所」,為官方公開販賣毒品的機構。不管是誰, 想吸毒,就掏錢申請登記,領到官方發放的「鴉片吸食許可證」.憑證即可公開購 買毒品……

  原件半文半白,簡方寧看得十分吃力。好不容易看到這裡,她說,秦炳先生, 您讓我看這些文件,和談話有什麼關係嗎?當然它是進行愛國主義教育的好材料。

  秦炳說,您接著往下看,到了1937年,在滿洲境內持大煙證的人,就有8萬多, 這還不算民間的黑煙槍。

  在旅大,中國人吸鴉片的,占85%,不少人在大街上走著走著,被日本人一把 揪住,隔著衣服就被注射了嗎啡針,由不得你不上癮。他們還向中國的腹地走私毒 品,有一回在重慶,從日輪「嘉陵」號上,卸下幾條五尺長的大魚,撬開魚嘴一看, 肚裡都插著三尺多長、茶杯粗細、兩頭封口的玻璃管子,裡面裝滿嗎啡。日本浪人 還糾集地痞流氓,年老色衰的娼妓,組織了」肛門隊」和「陰戶隊」,把毒品塞在 身體的隱蔽處,大肆偷運……1938年,日本出售鴉片所得相當於日本預算收入的28 %……現在報紙上老說慰安婦向日本鬼子討還血債,我看這筆毒品的賬,也得好好 算算。

  簡方寧沉思道,真是一個龐大的數字啊。

  她的思緒很快回到自己的職業上,說,誰要是在那個時代做戒毒醫生,只怕累 得吐血,也是杯水車薪。

  秦炳一下子抓住簡方寧的手說,您真是我爺爺的知音啊!

  簡方寧迅速判斷了一下對方的年紀,就算他失於保養,顯得比較蒼老,按外觀 再往下打一點折扣,也總有五十多歲了。

  您爺爺至少也有百歲高齡了,老人家還健在?簡方寧抽出自己的手,問道。

  哪裡啊,過世幾十年了。他以前是奉天城裡有名的中醫。您剛才看了材料,滿 洲國有多少人吸食鴉片,禍害大了。有些人吸上以後就後悔了,找到我爺爺,請他 妙手回春,把他們從苦海中救出來。我爺爺先是說什麼也不肯,說他一世名醫,不 幹這種為敗類擦屁股的事。後來,有人告訴他,說日本人在中國瘋狂地推行鴉片, 是想削弱中國民眾的抵抗力,讓中國人子子孫孫地衰敗下去,幾代之後,就成為匍 匐於地的弱校厚族,往後乾脆把中國人種給滅了。

  爺爺聽了,什麼也沒說。自那以後,開始潛心研製戒毒的方劑。他走了無數的 名山大川,採集了無數的山花野果,砂石泉水……包括天上掉下來的隕鐵隕冰,只 要聽說哪裡有,他都不惜重金購了來,攙入他的藥方。他堅信一物降一物,天地間 必有一種植物一種礦物,或是一種未知的物體,可以挾制罌粟,以拯救吸毒者於水 火。

  他不再看普通的病人,埋頭於尋找那種想像中的神藥,他治死了很多吸毒的人, 但沒有一個人找他麻煩,和他打官司。每治一個病人之前,他都說,給你用的是一 種新藥,我是一點把握也沒有的,你願意治,就治。不願意治,馬上就可以走,原 銀奉還。但有一條,一旦吃上了我的藥,就不許反悔,不許吃了一半就跑了。一直 得到我不讓你吃藥的時候,你才可以停。我得積累經驗,我得救天下誤入歧途水深 火熱中的黎民。

  聽我奶奶說,那些大煙鬼,別看平常吸得寤迷三道的,到了這時候,還都挺仗 義。他們說,我們早都藥石罔效,如今吸也是死,不吸也是死,治也是死。與其死 在煙下,不如死在藥下,還博一個好名聲,算一個自新之人。以這副死了狗都不吃 的臭皮囊,送了您作個試驗,也算不枉活了這一輩子。再說,您是關外赫赫有名的 醫家,多少達官貴人想請您看病,您還不看呢。您行醫,治好的人多,治死的人少。 世上的事,都是以稀為貴。能經您的手治,能讓您給治死。這是多麼難得的機會!

  我爺爺就雙拳一抱道,老少爺兒們既然看得起我,我就用你們的命,做一個驗 證。治好了,感謝上蒼,是日月的精華幫你們殺敗了大煙,你們以後有什麼病,我 都包治。你們也不必感謝我,我也有自己的算盤,還得觀察這方子以後的功用。若 是治不好,那也是天意,我奉送各位一副薄皮棺木,也算我們相識一場。

  剛開始,自然是醫死的人多,但漸漸地,就是醫活的人多了。爺爺的方子,不 僅能管著戒了毒,更能保以後再不吸毒,也就是人們常說的,能「斷根」……

  秦炳一條舌頭扭得左右翻飛。

  在這句話以前,簡方寧一直抱著雙肘,取姑妄聽之的態度。但自這一刻開始, 她高度注意起來。因為戒毒並不是最困難的,戒毒以後的長期禁毒,才是擺在全世 界科學家面前未克的難題。

  秦炳繼續說,我爺爺的藥越來越靈了,可他的日子越來越艱難了。老給大煙鬼 治病,名聲塌下去,有錢人就不願找他看病了。就是偶爾來個把病人,赴上他正躲 在暗室裡製藥,就會把病人打發走,自己斷了財路,他配藥時要求特嚴,山珍海寶, 多方尋覓價格昂貴。就是普通的五味子山茱萸,也必得上好貨色,絲毫不馬虎。戰 火連天,這些都不是小花費。

  再有就是棺板錢。雖說我奶奶買的都是最便宜的白板,架不住滴水成河,粒米 成籮,長久下來,也成了大窟窿。

  死的少活的多就更麻煩,以前死了就完了,現在只要活著一個,爺爺就為他建 了專門的筆錄,以後人家來了,趕快送上藥,央告人家繼續服藥。人家要是不來, 還要上趕著到病人家裡去尋,讓人家接著吃藥。藥錢都是一個子不要。奶奶氣得說, 歷來都是病家求醫家。你可好,來了個醫家求病家。乾坤倒置。

  爺爺說,鴉片之毒,鳩毒不敵。氾濫世界,如火如荼。將來必有天下人都求我 的一夭。你就等著跟我享福吧。可惜奶奶沒等到這一天,駕鶴西行了。爺爺的藥方 不斷完善,到了1948年,已達爐火純青地步。他的藥方一共分七組,宿三天是一種, 後七天是另一種。以後每九天為一變,三九之後,改用另一處方;百日之後,再變 一方。百五十日後,便可確保無虞了。

  這樣複雜的處方……簡方寧自語道。

  說起來複雜,其實也簡單,所有的方子裡,都有我爺爺找到的一味奇藥,它就 是罌粟的天敗。只不過量隨著病程不同,時有增減。秦炳解釋。

  喔……簡方寧若有所思。

  爺爺的方子日臻圓熟之時,解放軍已大軍壓境,爺爺急忙在國民黨的《中央日 報》上登了一篇啟事,說家有神方,可克鴉片,永不復發。爺爺聽說共產黨嚴禁鴉 片,並不用什麼複雜方子,只是每日減少煙膏,10天之後,一律停賣。如果老弱病 人戒斷起來實在有困難,可將時日寬限至15天。但一個月之後,無論何人,都必須 完全戒除煙毒。

  這就意味著爺爺半生的心血,紅旗之下,再無用武之地。

  爺爺不甘心,希望有人能賞識他的方劑。他想,那麼多的有錢人,就是逃到海 外,煙癮也會像索命無常一般,緊緊跟在他們屁股後面,他堅信自己的方子,是天 下最好的戒毒方,尤其適用於黃種人。爺爺甚至幻想,有人會出重金購買他的方子, 這樣他就有錢,帶著我們一家,出到海外。可是兵荒馬亂的,沒人注意到報上這塊 小小的自費廣告。爺爺鬱鬱不得志,只得重新看一些普通的病人,養家餬口。

  後來解放了。一切果然如爺爺所預料的,不需要什麼戒煙的方子,簡直像秋風 掃落葉一般,所有的大煙鬼,都被強令戒了毒。大人小孩都唱《戒煙歌》:洋煙本 是大毒品,敵人弄來害人民,不讓我翻身。勞苦人民受它騙,吸上一副大煙癮,田 地賣乾淨。大煙害處說不盡,不戒大煙活不成,它和反動派不能分,全是大敵人, 不戒大煙就是死,戒了大煙身體壯,一齊去打仗。政府發下戒煙丸,不傷身體不花 錢,戒煙不為難。不戒大煙人討厭,戒了煙癮人人敬,全家都歡慶……

  大概是多次向人演示,秦炳抑揚頓挫,就差載歌載舞了。

  簡方寧雖說是研究戒毒的專家,但主要注重的是最新的治療方案,對中國的戒 毒歷史並不非常明晰,聽得很仔細。

  秦炳繼續道來。

  爺爺常說自己一輩子練的是屠龍之術,再也派不上用場了。但他一個治病救人 的醫生,對掃除煙毒一事,還是非常讚賞敬佩。本來他也可得一善終,不想文化大 革命時,有人揭出他與國民黨要員過往甚密,且搖尾乞憐,逢迎拍馬,在國共兩軍 對壘的時候,他到前線給國民黨指揮官送過藥,延長了他的生命,殺害了更多的革 命志士……

  爺爺當時已是古稀之人,長歎一聲,說,有理有理。我一輩子治了無數病人, 其中壞人絕不在少數。將他們所作之事,一概放到我的背上,我是萬死不辭啊。

  他把我叫到他的身邊,說,你是我的長房長孫,我傳你一件東西。要是你這一 世用不到,就傳給你的兒子,子再傳孫。什麼時候能用上,我也不知道。也許永遠 也用不上,那就更好了。但你答應我,不得擅傳他人,不得傳給女子,這是爺爺一 輩子心血凝成。

  我那時是工廠一個小工人,出身不好,整天陪著挨鬥,心想老爺子,您別給我 找麻煩了。該不會傳我一本變天賬吧?

  爺爺把一張紙交給我。

  我說,就,這?

  他說,就……這……

  我展開來看,都是些藥名。說,是張藥方?

  爺爺說,是。

  我說,是不是益壽延年,吃了讓人萬壽無疆的?

  那時候全國盡有人給領袖獻這種方子的。要是真管用,我們一家就能上天堂。

  爺爺說,不是。這是治一種罕見之病的藥方,只怕全中國現在連一個這樣的病 人也沒有。

  我說,到底是什麼病?

  爺爺說,吸鴉片。

  我說,您這方子有什麼用呢?您哪怕是有個治聾啞的偏方,也比這風光得多。 現在治好一個啞巴,都說是路線勝利。

  爺爺說,是沒用。可我一輩子,就幹了這麼一件沒用的事,你留著吧,山不轉 水轉,也許世風日下,妖霧重來呢。世界上的事,誰說得準?

  爺爺說完以後,就飲了他自己配的藥湯。父親和我,都不是學醫的,也不知他 喝的是什麼藥。第二天晨起一看,他臉已經涼了。挺寧靜的,沒有什麼痛苦樣。

  我把方子拿給我爸看。他說,燒了吧。有什麼用?別人看不懂,還以為是密碼。 咱們可說不清。已經夠亂的了,千萬別添亂。

  我就在我爺爺去世的當天,把他傳給我的方子,燒了。連灰都倒簸箕裡,挖坑 埋上,混勻了沙土,最後還跺了幾十下。

  秦炳抹抹太陽穴,雖是冬天,他已汗濕雙鬢。

  真燒了?簡方寧問。

  是。秦炳答。

  也沒留個底子?

  沒有。當時哪有這個心眼?生怕毀得不徹底,秦炳說。

  你今天來,就是向我們報告這個線索?筒方寧明知對方在賣關於,還是忍不住 追問。因為她已感到,這很可能是一個大有前途的方劑。

  那時候,自顧尚且不暇,哪裡管得了什麼大煙鬼的事。後來,國家安定了,我 們都安居樂業了。有時想起這件事,多少有些後悔。不管怎麼說,是個祖傳的秘方, 丟了。

  再後來,聽說又有人吸上了大煙。比過去還更新換代了,改名海洛因了。反正 換湯不換藥唄。不過咱們也是耳朵這麼一聽,不往心裡去。因為和咱沒關係。

  去年,我們家翻蓋房子。多少年的老房子了,再不翻,二級地震都得塌。房基 下面,發現一個藥罐,用蠟封得嚴嚴實實。大家這個高興啊,心想裡面不是金元寶, 就是千年的老龜。甭管是什麼,都是一筆飛財。沒想到,淨了手,磕了頭,打開藥 罐一看,裡面只有一張紙。

  別人都看不明白,只有我一個人知道,這是爺爺臨死前埋下的,他要給他的心 血,再留一回見天日的機會……

  你敢斷定這一回的藥方,和你親眼見的那一張,是同樣的嗎?簡方寧急如星火 地問。

  敢。因為那方子,我爺爺第一回給我看時,我不知是什麼意思,看了好幾遍, 記憶深刻。事後雖然說不出來,但那格式藥名,再看的時候,就非常熟悉,全想起 來了。秦炳言之鑿鑿。

  簡方寧點點頭。這符合記憶規律。

  再說,那方劑共分七種,每一種裡,都有一味特殊的藥。這味藥的名字,我是 至死不會忘的。秦炳詛咒發誓。

  爺爺還留下一本自編的醫書,上面寫著:

  鴉片,性味苦溫酸澀,辛香走竄,苦味燥烈,善除萬病。

  苦溫可助火升陽,酸澀能滯氣凝血。初吸時,以其辛香開洩氣道,振奮精然長 期以往,損精耗液,伐傷氣血,元氣耗竭,運行失度。久食必致正虛邪實,臟腑受 癮,全賴煙力以升陽提氣,津液乾涸,氣血虧虛。皮毛不華,肌肉不潤,筋骨不健, 四肢屢弱。一旦停吸,氣,無以升提,血,運行受遏,陰陽兩虛,臟腑俱損,諸病 變生而出。

  故而涕淚俱下,哈欠連聲,自汗盜汗,瞳孔散大,腹痛腹瀉,面色慘白,全身 雞皮,心悸氣怯。終者形脫神敗,待六關俱頭,脈微欲絕,不日即危……

  秦炳搖頭晃腦,倒背如流,看來真是下過一番功夫。

  簡方寧道,你的故事講得挺好聽。不過,到我這裡來的人,一般都有一個好故 事。可是,我們這裡是科研治療機構,我們不憑故事,而要確實的藥物和療效。

  秦炳說,這我懂,不見兔子不撒鷹。

  簡方寧說,你打算和我們怎麼合作?

  秦炳說,買斷。

  簡方寧說,我聽不大懂你的意思。醫學上我是內行,買賣上我是外行。

  秦炳說,你出一筆錢,我就把方子寫給你,就這麼簡單,方子裝在我的腦子裡。 這一回,就是把我的腦漿摳出來晾成干,我也忘不了啦。

  簡方寧說,這不可能。我不是蒲松齡,我不用燒餅買故事。我也不能憑一個故 事,就出錢買一紙處方。

  秦炳說,我有證據。

  簡方寧說,我需要臨床驗證,用病例說話,我方能下決心。

  秦炳氣吁吁道,我的這個方子正在報請國家專利,如何能告知你?你不相信我, 我還不相信你呢!別人給我的條件比你優惠多了,我都沒答應……

  簡方寧說,初次相識,互不信任,也是正常現象。但你所持有的,只是一張待 驗證的處方。沒有權威機構認證,它只是一張紙,我這裡是條件很好的戒毒醫院, 如果由我驗證了處方確實有效,就奠定了它在中藥戒毒方面的權威地位,這是巨大 的醫學信譽,就是以商業的眼光來看,也是一本萬利之事。關於這方面,你自比我 內行,就不多說了。

  秦炳說,我爺爺說過,傳子不傳女,看來不確。女子也有英豪。院長一席話, 令我耳目一新。我確實去過一些戒毒的游醫處,他們只想看到我的方子,全不給我 保障,你說我能信他們嗎?

  簡方寧說,秦炳先生,我們的合作也有很多細節,需要推敲。據您剛才所說, 藥物的收集和製作,都比較困難,且耗資甚多。您一人如何製藥?是否需要我們協 助?

  秦炳說,製藥的事,由我自己來辦。只是需要你們預付一部分藥費。也就是說, 我拿了你們的錢製藥後,由我提供成藥,你們臨床驗證。

  簡方寧說,我給了你錢,若是你不給我藥,我到哪兒找你去呢?

  秦炳說,你不先給我錢,我怎麼能配得出藥來?

  兩個人,陷入了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爭執之中。

  簡方寧說,醫院是國家開的,你只要把藥拿了來,就會按價收購。不會說話不 算的。況且我們還要做動物實驗,確有成效,會按質論價。

  秦炳說,國家開的醫院,還會計較這幾個小錢?你讓我籌本,一個小百姓,哪 裡一下子拿得出許多原料錢?骨頭熬了油也不夠。還請院長設身處地為我想想。

  簡方寧歎息一聲說,你的意思我明白了。預付藥費的事,我全力去辦。

  秦炳說,院長是個痛快人。我願和你打交道。他說著,從破提兜裡,掏出了幾 個藥瓶,說,這是我用自己的錢,配的一點藥。院長可以先給動物試一試。就知道 我說的不是假話了。

  簡方寧說,這最好。我怕的就是隔山買牛,有實物在手,方便多了。

  范青稞說,喔,原來莊羽和支遠,吃的就是這種藥。

  蔡冠雄說,正是。那藥先給成癮動物模型服用,效果挺好。簡院長現在用科研 基金,購買了秦炳的藥,開始臨床驗證。真像傳說的那般神奇,就是劃時代的進展。

  范青稞說,那藥方究竟是什麼成分?

  蔡醫生說,哪裡知道?那是人家的命根子,懸重金的。

  范青稞說,你們有先進的科學儀器,一化驗,還不昭然若揭?

  蔡冠雄說,這您就外行了。中藥不像西藥,它是各種複雜成分的集合體,就像 粘糊糊的臘八粥,沒法分析清楚。我們在鍥而不捨地努力,萬一秦炳不肯給方子, 也不能半途而廢。我們已經做了大量的臨床工作,讓別人摘了勝利果實,於心不甘。 實驗一旦成功,還不從中站起一兩位醫學泰斗?

  范青稞說,如果真的能用中藥戒毒,你們就可開辦一家國際性的戒毒醫院,引 進各國的癮君子。一造福人類,二為國家賺取外匯,三還可弘揚中國古老的傳統醫 學,真是一箭數雕。

  蔡醫生說,看不出您還有商業眼光。中藥戒毒現在炙手可熱,很多人趨之若騖, 都是被錢燒的。簡院長囑咐一定要保密,要不是她特意交待,我哪會對你和盤托出? 僅僅這個故事,還有秦炳這個人,就是一個完整的商業秘密,可以賣出大價錢。要 是有國際性的財團,知曉了這件事,順籐摸瓜,插上一槓子,表示願意壟斷這個方 劑,秦炳是個見錢眼開的人,很可能就把藥方出賣了。中國的崇山峻嶺中,有一種 生物就得絕跡,成為中外癮君子的救命符。

  范青稞說,那到底是一種什麼生物?

  蔡醫生說,經過化驗,我們已經初步掌握。但你這樣問個不停,我都懷疑你是 否是經濟間諜?

  范青稞一笑,按照她對蔡醫生的理解,這一類的問題,都是不必答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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