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巴金>>霧雨電

雲台書屋

附錄二


  《霧》、《雨》與《電》

  ——巴金的《愛情的三部曲》

  劉西渭

  安諾德論翻譯荷馬,以為譯者不該預先規定一種語言,做為自己工作的羈縛。 實際不僅譯者,便是批評者,同樣需要這種勸告。而且不止於語言——表現的符志; 我的意思更在類乎成見的標準。語言幫助我們表現,同時妨害我們表現;標準幫助 我們完成我們的表現,同時妨害我們完成我們的表現。

  有一利便有一弊,在性靈的活動上,在藝術的製作上,尤其見出這種遺憾。牛 曼教授不用拉丁語根的英文翻譯荷馬,結局自己沒有做到,即使做到,也只勞而無 功。考伯詩人要用米爾頓的詩式翻譯荷馬,結局他做到了,然而他丟掉荷馬自然的 流暢。二人見其小,未見其大;見其靜,未見其變。所謂大者變者,正是根裡荷馬 人性的存在。荷馬當年有自由的心境歌唱,我們今日無廣大的心境領受。

  批評者和譯者原本同是讀者,全有初步讀書經驗的過程。

  漸漸基於個性的差異,由於目的的區別,因而分道揚鑣,一個希望把作品原封 不動介紹過來,一個希望把作品原封不動解釋出來。這裡同樣需要盡量忠實。但是 臨到解釋,批評者不由額外放上了些東西——另一個存在。於是看一篇批評,成為 看兩個人的或離或合的苦樂。批評之所以成功一種獨立的藝術,不在自己具有術語 水準一類的零碎,而在具有一個富麗的人性的存在。一件真正的創作,不能因為批 評者的另一個存在,勾銷自己的存在。批評者不是硬生生的堤,活活攔住水的去向。 堤是需要的,甚至於必要的。然而當著傑作面前,一個批評者與其說是指導的,裁 判的,倒不如說是鑒賞的,不僅禮貌有加,也是理之當然。這只是另一股水:小, 被大水吸沒;大,吸沒小水;濁,攪揮清水;清,被濁水攙上些渣滓。一個人性鑽 進另一個人性,不是挺身擋住另一個人性。頭頭是道,不誤人我生機,未嘗不是現 代人一個聰明而又吃力的用心。

  批評者絕不油滑,他有自己做人生現象解釋的根據:這是一個複雜或者簡單的 有機的生存,這裡活動的也許只是幾個抽像的觀念,然而抽像的觀念卻不就是他批 評的標準,限制小而一己想像的活動,大而人性浩瀚的起伏。在瞭解一部作品以前, 在從一部作品體會一個作家以前,他先得認識自己。我這樣觀察這部作品同它的作 者,其中我真就沒有成見,偏見,或者見不到的地方?換句話,我沒有誤解我的作 家?因為第一,我先天的條件或許和他不同;第二,我後天的環境或許和他不同; 第三,這種種交錯的影響做成彼此似同而實異的差別。他或許是我思想上的仇敵。 我能原諒他,欣賞他嗎?我能打開的情感的翳障,接受他情感的存在?我能容納世 俗的見解,拋掉世俗的見解,完全依循自我理性的公道?禁不住幾個疑問,批評者 越發膽小了,也越發堅定了;他要是錯,他整個的存在做為他的靠山。這就是為什 麼。鮑德萊爾不要做批評家,他卻真正在鑒賞;佈雷地耶要做批評家,有時不免陷 於執誤:一個根據學問,一個根據人生。學問是死的,人生是活的;學問屬於人生, 不是人生屬於學問;我們尊敬佈雷地耶,我們喜愛鮑德萊爾。便是佈雷地耶,即使 錯誤,也有自己整個的存在做為根據。他不是無根的斷萍,隨風逐水而流。他是他 自己。

  然而,來在豐富、綺麗、神秘的人生之前,即使是金剛似的佈雷地耶,他也要 怎樣失色,進退維谷,俯仰無憑。一個批評者需要廣大的胸襟,但是不怕沒有廣大 的胸襟,更怕缺乏深刻的體味。雖說一首四行小詩,你完全接受嗎?雖說一部通俗 小說,你擔保沒有深厚人生的背景?在詩人或小說家表現的個人或社會的角落,如 若你沒有生活過,你有十足的想像重生一遍嗎?如若你的經驗和作者的經驗參差, 是誰更有道理?如若你有道理,你可曾把一切基本的區別,例如性情,感覺,官能 等等,也打進來計算?沒有東西再比人生變化莫測的,也沒有東西再比人性深奧難 知的。瞭解一件作品和它的作者,幾乎所有的困難全在人與人之間的層層隔膜。

  我多走進傑作一步,我的心靈多經一次洗煉,我的智慧多經一次啟迪;在一個 相似而實異的世界旅行,我多長了一番見識。這時唯有愉快。因為另一個人格的偉 大,自己渺微的生命不知不覺增加了一點意義。這時又是感謝。而批評者的痛苦, 唯其跨不上一水之隔的彼土,也格外顯得深徹。

  這就是為什麼,好些同代的作家和他們的作品,我每每打不進去,唯唯固非, 否否亦非,碾轉其間,大有生死兩難之慨。屬於同一時代,同一地域,彼此不免現 實的沾著人世的利害。我能看他們和我看古人那樣一塵不染,一波不興嗎?

  對於今人,甚乎對於古人,我的標準阻礙我和他們的認識。用同一尺度觀察廢 名和巴金,我必須犧牲其中之一,因為廢名單自成為一個境界,猶如巴金單自成為 一種力量。人世應當有廢名那樣的隱士,更應當有巴金那樣的戰士。一個把哲理給 我們,一個把青春給我們。二者全在人性之中,一方是物極必反的冷,一方是物極 必反的熱,然而同樣合於人性。臨到批評這兩位作家的時節,我們首先理應自行繳 械,把辭句,文法,藝術,文學等等武裝解除,然後赤手空拳,照准他們的態度迎 了上去。

  通常我們濫用字句,特別是抽像的字句,往往因而失卻各自完整的意義。例如 「態度」,一個人對於人生的表示,一種內外一致的必然的作用,一種由精神而影 響到生活,由生活而影響到精神的一貫的活動,形成我們人世彼此最大的扦格。了 解廢名,我們必須認識他對於人生的態度;瞭解巴金,我們尤其需要認識他對於人 生的態度,唯其巴金擁有眾多的讀者,二十歲上下的熱情的男女青年。所謂態度, 不是對事,更不是對人,而是對全社會或全人生的一種全人格的反映。我說「全」, 因為作者採取某種態度,不為應付某樁事或某個人:凡含有自私自利的成分的,無 不見擯。例如巴金,用他人物的術語,他的愛是為了人類,他的憎是為了制度。明 白這一點,我們才可以讀他所有的著作,不至於誤會他所有的忿激。

  勿怪乎在禁止銷售的《萌芽》的序內,作者申訴道:「那些批評者無論是讚美 或責備我,他們總走不出一個同樣的圈子;他們摘出小說裡面的一段事實的敘述或 者一個人物說的話就當作我的思想來分析、批判。他們從不想把我的小說當作一個 整塊的東西來觀察、研究,譬如他們要認識現在的社會,他們忽略了整個的社會事 實,單抓住一兩個人,從這一兩個人的思想和行動就斷定現在社會是一個什麼樣的 東西。這不是很可笑的嗎?」

  我說他的讀者大半是二十歲上下的青年。從天真的世故這段人生的路程,最值 得一個人留戀:這裡是希望,信仰,熱誠,戀愛,寂寞,痛苦,幻滅種種色相可愛 的交織。巴金是幸福的,因為他的人物屬於一群真實的青年,而他的讀者也屬於一 群真實的青年。他的心燃起他們的心。他的感受正是他們悒鬱不宣的感受。他們都 才從舊家庭的囚籠打出,來到心嚮往之的都市;他們有憧憬的心,沸騰的血,過剩 的力;他們需要工作,不是為工作,不是為自己(實際是為自己),是為一個更高 尚的理想,一樁不可企及的事業(還有比拯救全人類更高尚的理想,比犧牲自己更 不可企及的事業?);而酷虐的社會——一個時時刻刻講求苟安的傳統的勢力—— 不容他們有所作為,而社會本身便是重重的罪惡。這些走投無路,彷徨歧途,春情 發動的純潔的青年,比老年人更加需要同性,鼓勵,安慰,他們沒有老年人的經驗, 哲學,一種潦倒的自潮;他們急於看見自己——哪怕是自己的影子——戰鬥,同時 最大的安慰,正是看見自己掙扎,感到初入世被犧牲的英勇。於是巴金來了,巴金 和他熱情的作品來了。你可以想像那樣一群青年男女,怎樣抱住他的小說,例如 《雨》,和《雨》裡的人物一起哭笑。還有比這更需要的。更適宜的。更那麼說不 出來地說出他們的願望的。

  沒有一個作家不鍾愛自己的著述,但是沒有一個作家像巴金那樣鍾愛他的作品。 讀一下所有他的序跋,你便可以明白那種母愛的一往情深。他會告訴你,他蔑視文 學:「文學是什麼?我不知道,而且我始終不曾想知道過。

  大學裡有關於文學的種種課程,書店裡有種種關於文學的書籍,然而這一切在 轎夫、僕人中間是不存在的……我寫過一些小說,這是一個不可否認的事實。但這 些小說是不會被列入文學之林的,因為我自己就沒有讀過一本關於文學的書。」 《將軍》序)你不必睬理他這種類似的憤慨。他是有所為而發;他在挖苦那類為藝 術而藝術的苦修士,或者說淺顯些,把人生和藝術分開的大學教授。他完全有理— —直覺的情感的理。但是,如若藝術是社會的反映,如若文學是人生的寫照,如若 藝術和人生雖二猶一,則巴金的小說,不管他怎樣孩子似地熱拗,是要「被列入文 學之林」,成為後人瞭解今日激變中若干形態的一種史料。巴金翼擴他的作品,純 粹因為它們象徵社會運動的意義:「我寫文章不過是消耗自己的青年的生命,浪費 自己的活力。我的文學吸吮我的血液,我自己也知道,然而我卻不能夠禁止。社會 現象像一根鞭子在驅使我,要我拿起筆。但是我那生活態度,那信仰,那性情使我 不能甘心,我要掙扎。」(《將軍》序)在另一篇序內,他開門見山就道:「我是 一個有了信仰的人。」(《滅亡》序)記住他是「一個有了信仰的人」,我們更可 以瞭解他的作品,教訓(不是道德的,卻是向上的),背景,和他不重視文學而鐘 愛自己作品的原因。

  「我從來沒有膽量說我的文章寫得好,但是我對於自己的文章總不免有點偏愛, 每次在一本書出版時,我總愛寫一些自己解釋的話。」(《萌芽》序)也正因為這 裡完全基於他對於人生的態度,他的作品和他的人物充滿他的靈魂,而他的靈魂整 個化入它們的存在。左拉對茅盾有重大的影響,對巴金有相當的影響;但是左拉, 受了科學和福樓拜過多的暗示,比較趨重客觀的觀察,雖說他自己原該成為一個抒 情的詩人(特別是《萌芽》的左拉)。巴金缺乏左拉客觀的方法,但是比左拉還要 熱情。在這一點上,他又近似喬治·桑。喬治·桑把她女性的泛愛放進她的作品; 她鍾愛她創造的人物;她是抒情的,理想的;她要救世,要人人分到她的心。巴金 同樣把自己放進他的小說:他的情緒,他的愛憎,他的思想,他全部的精神生活。 正如他所謂:「這本書裡所敘述的並沒有一件是我自己的事(雖然有許多事都是我 見到過,聽說過的),然而橫貫全書的悲哀卻是我自己的悲哀。」(《滅亡》序) 這種「橫貫全書的悲哀」,是他自己的悲哀,但是悲哀,樂觀的喬漢·桑卻絕不承 受。悲哀是現實的,屬於伊甸園外的人間。喬治·桑彷彿一個富翁,把她的幸福施 捨給她的同類;巴金彷彿一個窮人,要為同類爭來等量的幸福。他寫一個英雄,實 際要寫無數的英雄;他的英雄炸死一個對方,其實是要炸死對方代表的全部制度。 人力有限,所以悲哀不可避免;希望無窮,所以奮鬥必須繼續。悲哀不是絕望。巴 金有的是悲哀,他的人物有的是悲哀,但是光明亮在他們的眼前,火把燃在他們的 心底,他們從不絕望。他們和我們同樣是人,然而到了犧牲自己的時節,他們沒有 一個會是弱者。不是弱者,他們卻那樣易於感動。感動到了極點,他們忘掉自己, 不顧利害,搶先做那視死如歸的勇士。這群率真的志士,什麼也看到、想到,就是 不為自己設想。但是他們禁不住生理的要求:他們得活著,活著完成人類的使命; 他們得愛著,愛著滿足本能的衝動。活要有意義;愛要不妨害正義。此外統是多餘, 虛偽,世俗。換句話,羈縛。從《霧》到《雨》,從《雨》到《電》,正是由皮而 肉,由肉而核,一步一步剝進作者思想的中心。《霧》的對象是遲疑,《雨》的對 像是矛盾,《電》的對象是行動。

  其實悲哀只是熱情的另一面,我曾經用了好幾次《熱情」的字樣,如今我們不 妨過細推敲一番。沒有東西可以阻止熱情,除非作者自己冷了下來,好比急流,除 非源頭自己乾涸。中國克臘西克的理想是「不逾矩。」理智情感合而為一。

  這不是一樁容易事,這也不是巴金所要的東西。熱情使他本能地認識公道,使 他本能地知所愛惡,使他本能地永生在青春的原野。他不要駕馭他的熱情;聰明絕 頂,他順其勢而導之,或者熱情因其性而導之,隨你怎樣說都成。他真正可以說: 「我寫文章如同在生活。」(《雨》序)他生活在熱情裡面。熱情做成他敘述的流 暢。你可以想像他行文的迅速。有的流暢是幾經雕琢的效果,有的是自然而然的氣 勢。在這二者之間,巴金的文筆似乎屬於後者。他不用風格,熱情就是他的風格。 好時節,你一口氣讀下去;壞時節,文章不等上口,便已滑了過去。這裡未嘗沒有 毛病,你正要注目,卻已經捲進下文。茅看缺乏巴金行文的自然;他給字句裝了過 多的物事,東一件,西一件,疙裡疙達的刺眼;這比巴金的文筆結實,然而疙裡疙 達。這也就是為什麼我們今日的兩大小說家都不長於描寫。茅盾拙於措辭,因為他 沿路隨手撿拾;巴金卻是熱情不容他描寫,因為描寫的工作比較冷靜,而熱情不容 巴金冷靜。失之東隅,收之桑輸,他用敘事抵補描寫的缺隱。在他《愛情的三部曲》 裡面,《霧》之所以相形見絀,正因為這裡需要風景,而作者卻輕輕放過。

  《霧》的海濱和鄉村在期待如畫的顏色,但是作者缺乏同情和忍耐。陳真,一 個殉道的志士,暗示作者的主張道:「在我,與其在鄉下過一年平靜安穩的日子, 還不如在都市過一天活動的生活。」

  熱情進而做成主要人物的性格。或者愛,或者憎,其間沒有妥協的可能。陳真 告訴我們:「我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從小孩時代起我就有愛,就有恨了…… 我的恨和我的愛同樣深。」(《霧》)抱著這樣一顆炙熱的心,他們躑躇在十字街 口,四周卻是鴉雀無聞的靜闃。吳仁民自訴道:「我永遠是孤獨的,熱情的。」 (《雨》)唯其熱情,所以加倍孤獨;唯其孤獨,所以加倍熱情。聽見朋友誇揚別 人,吳仁民不由慘笑上來;「這笑裡含著妒忌和孤寂。」把一切外在的成因撇掉, 我們立即可以看出,革命具有這樣一個情緒的連鎖:熱情——寂寞——忿恨——破 壞——毀滅——建設。這些青年幾乎全像「一座火山,從前沒有爆發,所以表面上 似乎很平靜,現在要爆發了。」《雨》的前五章,用力襯托吳仁民熱情的無所棲止, 最後結論是「一切都死了,只有痛苦沒有死。痛苦包圍著他們,包圍著這個房間, 包圍著全世界。「《電》裡面一個有力的人物是敏,他要炸死旅長,但是他非常鎮 定。作者形容他下了決心道:「這個決心是不可改變的。在他,一切事情都已經安 排好了。這不是理智在命令他,這是感情,這是經驗,這是環境。它們使他明白: 和平的工作是沒有用的,別人不給他們長的時間。別人不給他們機會。」

  旅長受了一點微傷。敏卻以身殉之。沒有人派他行刺;他破壞了全部進行的計 劃。但是他們得原諒他:「你想想看,他經歷了那麼多的痛苦,眼看著許多人死, 他是一個太多感情的人。激動毀了他。他隨時都渴望著犧牲。」

  熱情不是力量,但是經過心理的步驟,可以變成絕大的動力。最初這只是一團 氤氳,悶在跳蕩的心頭。吳仁民寶貴他的情感,革命者多半珍惜一己的情感,這最 切身,也最真實。陳真死了(《雨》)第一章陳真的橫死,在我們是意外,在作者 是諷喻,實際死者的影響追隨全書,始終未曾間歇;我們處處感到他人格的高大。 唯其如此,作者不能不開首就叫汽車和碾死一條狗一樣地碾死他:《雨》的主角是 吳仁民,《電》的主角是李佩珠,所以作者把他化成一種空氣,做為二者精神的呼 吸),吳仁民瘋了一樣解答他的悲痛道:「這不是他的問題,這是我的問題。」

  「我的問題。」——情感是他們永生的問題,是青春長綠的根苗。熱情不是力 量,然而卻是一種狂囈,一種不能自制的下意識的要求。吳仁民喝醉了酒,在街上 抓回朋友叫囂道:「我的心跳得這麼厲害,我決不能夠閉上眼睛睡覺。

  你不知道一個人懷著這麼熱的心,關在墳墓一般的房間裡,躺在棺材一般冷的 床上,翻來覆去,聽見外面的汽車喇叭,好像聽見地獄裡的音樂一樣,那是多麼難 受。這種折磨,你是不會懂的。我要的是活動,是熱,就是死也可以。我害怕冷靜。 我不要冷靜……我的心慌得很。我一定要到人多的地方去。就是到大世界也行。就 是碰到拉客的『野雞』我也不怕。至少那種使人興奮的氣味,那種使人陶醉的擁抱 也會給我一點熱,給我一點力量。我的血要燃燒了。我的心要融化了。我會不感覺 到自己的存在了。

  這赤裸裸的囈語充滿了真情。我們如今明白陳真的日記裡這樣一句話:「如果 世界不毀滅,人類不滅亡,革命總會到來。」熱情不是一種力量,是一把火,燒了 自己,燒了別人。

  它有所誅求,無從滿足,便淤成痛苦:「我們要寶受痛苦,痛苦就是我們的力 量,痛苦就是我們的驕傲。」《電》裡的敏,因為痛苦,不惜破壞全盤計劃,求一 快於人我俱亡。他從行動尋找解決。但是吳仁民,不僅熱情,還多情,還感傷。他 有一個強烈的本能的要求:女人。對於他,熱情只有熱情醫治。

  他從愛情尋找解決。我們不妨再聽一次吳仁民的囈語:「我的周圍永遠是黑暗。 就沒有一個關心我、愛我的人……但是你來了。你從黑暗裡出現了……我又有了新 的勇氣了……我請求你允許我……我請求你不要離開我……」他以為愛情是不死的, 因為情感永生;他們的愛情是不死的,因為愛情是不死的。他沉溺在愛情的海裡。 表面上他有了大改變。他從女子那裡得到勇氣,又要用這勇氣來救她。

  「他把拯救一個女人的責任放在自己的肩頭,覺得這要比為人類謀幸福的工作 還要切實得多。」他沒有李佩珠聰明,別瞧這是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女孩子,她曉得 愛情只是一陣陶醉。而且甚於陶醉,愛情是幻滅。人生的形象無時不在變動,愛情 無時不在變動。但是這究竟是一副藥;吳仁民有一個強壯的身體和性格;周如水 (《霧》的主角)敵不住病,也敵不住藥;吳仁民沒有自誤,也沒有自殺,他終於 成熟了,他從人生的《雨》跋涉到人生的《電》。

  來在《電》的同志中間,吳仁民幾乎成為一個長者。他已經走出學徒的時期。 他從傳統秉承的氣質漸漸返回淳樸的境地。從前他是《雨》的主角,然而他不是一 個完人,一個英雄。作者絕不因為厚愛而有所文飾。他不像周如水那樣完全沒有出 息,也不像陳真那樣完全超凡入聖:他是一個好人又是一個壞人,換句話,一個人 情之中的富有可能性者。有時我問自己,《雨》的成功是否由於具有這樣一個中心 人物。

  我怕是的。這正是現代類似巴金這樣小說家的悲劇。現代小說家一個共同的理 想是:怎樣扔開以個人為中心的傳統寫法,達到小說最高的效果。他們要小說社會 化,群眾化,平均化。

  他們不要英雄,做到了;他們不要中心人物,做不到。關鍵未嘗不在:小說甚 於任何其他文學種別,建在特殊的人性之上,讀者一個共同的興趣之上:這裡要有 某人。也就是在這同樣的要求之下,讀者的失望決定《電》的命運。《霧》的失敗 由於窳陋,《電》的失敗由於紊亂。然而紊亂究竟強似窳陋。

  而且,我敢說,作者敘事的本領,在《電》裡比在《雨》裡還要得心應手。不 是我有意俏皮,讀者的眼睛實在是追不上巴金的筆的。

  然而,回到我方纔的觀察。吳仁民在《電》裡成為一個長者。他有了經驗;經 驗增進他的同情;絕望作成他的和平。

  直到如今,我們還聽得見關於革命與戀愛的可笑的言論。沒有比這再可笑的現 象了:把一個理想的要求和一個本能的要求混在一起。戀愛含有精神的活動,然而 即令雪萊再世,也不能否認戀愛屬於本能的需要。如果革命是高貴的,戀愛至少也 是自然的。我們應當聽其自然。那麼,革命者應當戀愛——和別人一樣。明臨死吐 出他一向的疑問道:「我們有沒有這——權利?」義務的觀念磨難著他。吳仁民安 慰他而且解釋道:「為什麼你要疑惑呢?個人的幸福不一定是跟集體的幸福衝突的。 愛並不是犯罪。在這一點我們跟別的人不能夠有大的差別。」

  在理論的發展上,這《愛情的三部曲》實際在這裡得到了它最後的答案。答案 的一個例子是戀愛至上主義者的慧,永久唱著她的歌:「我知道我活著的時候不多 了,我就應該活它一個痛快。」

  另一個更其圓滿——更其理想的例子,便是吳仁民與李佩珠的結合。我得請讀 者多看一眼《電》的第六章,這一章寫的那樣真實,而又那樣自然。這裡是兩個有 同一信仰的男女攏在一起,我幾乎要說兩位領袖攜手前行。戀愛增加他們的勇氣, 讓他們忘記四周的危險。他們有的是希望:「明天的太陽一定會照常升起來的。」 即使對於他們明天一切全不存在,他們的信仰也不會因而動遙「我不怕……我有信 仰。」

  這不正同作者在另一篇序裡說的:「我是一個有了信仰的人,」不謀而合嗎? 我不曉得他們的信仰是否相同,然而全有信仰,不是嗎?幸福的人們,幸福的巴金。

  雙十節轉錄天津《大公報》文藝欄)

  《愛情的三部曲》作者的自由

  ——答劉西渭先生朋友:

  我不知道應該怎樣稱呼你。我稱你做朋友,你應當知道這並不是一個疏遠的稱 呼。除了我的《愛情的三部曲》外,你也許還讀過我的散文或雜文,你也許還認識 我的一兩個朋友,從這裡你應該明白「朋友」兩個字在人的生活裡的意義。我說過 我有許多慷慨的朋友,我說過我就靠朋友生活。這並不是虛偽的話。我沒有家,沒 有財產,沒有一切人們可以稱做是自己的東西。我有信仰,信仰支配我的理智;我 有朋友,朋友鼓舞我的感情。除了這二者我就一無所有。沒有信仰,我不能夠生活; 沒有朋友,我的生活裡就沒有快樂。靠了這二者我才能夠活到現在。

  你說我是幸福的人,你還把我比作一個窮人,要來為同類爭取幸福(我佩服你 這比喻作得好。)。對你這些話,我不知道應該說什麼才好。我剛剛寫好《愛情的 三部曲》的總序,在這將近三萬字的文章裡(我從來沒有寫過這樣長的序),我第 一次打開了我的靈魂的一隅:我說明我為什麼要寫那三本書;我說明我怎樣寫成它 們;我說明為什麼在我的全部作品中我特別喜歡它們。你如果讀到那篇文章,你可 以多少瞭解我一點,你也會知道對於你的批評我應該給一個什麼樣的答覆。但是那 篇文章到現在還不曾排印出來,所以我不得不先給你寫這封信。這一年來我說過要 沉默,別人也說我沉默了。

  但是當熱情在我的身體內燃燒起來的時候,只要嚥住一個字也會縮短我一天的 生命。倘使我不願意閉上眼睛等候滅亡的到臨,我就得張開嘴大聲說出我所要說的 話,我甚至反覆地說著那些話。

  朋友,你不要以為我只是拿著一管「萬年筆」在紙上寫字,事實上我卻是一邊 寫一邊念的。這時候我住在一個朋友的「家」裡,這個「家」據那位朋友自己說, 「為了那灰暗的顏色,一個友人說過住不到兩月就會發瘋,另一個則說只要三天就 可以成為狂人。」朋友的話也許可靠。現在他到天津去了,留下我和一個廚子看守 這南北兩面的七間屋子。廚子在門房裡靜悄悄地睡了。南房在黑暗中關住了它的秘 密。我一個人坐在寬敞的北屋裡,周圍是灰暗的顏色。在鋪了蓆子的書桌上,一隻 舊表一秒鐘一秒鐘單調地響著。火爐裡燃過的煤的餘燼穿過爐橋的縫隙無力地落了 下來。在一排四間屋子裡就只有這一點聲音。正如我在《雨》裡面所說,一切都死 了:愛死了,恨也死了,悲哀和歡樂都死了。這時候我也想閉著眼睛在床上躺下來。 然而我不能夠。我並不曾死。甚至這個墳墓一般的房間也不能窒息我的呼吸。我不 能夠忍受這沉寂。我聽不見一點人的聲音。但是我自己還能夠說話。所以縱然只有 自己一個人,我也要大聲念出我所寫的那些句子。

  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我的整個存在都可以用這個來解釋。做一個在暗夜裡叫 號的人——我的力量,我的悲劇就全在這裡了。

  我說到悲劇,你也許不會相信,作為批評家的你不是說過「幸福的巴金」嗎? 幸福,那的確是我一生所努力追求的東西,但正如你所說,我是企圖「為同類爭來 幸福」,我並不是求得幸福來給我自己。在這一點我就看出你的矛盾了。為同類爭 取幸福的人自己決不會得到幸福。幫助美國獨立的托馬士·陪因說過:「不自由的 地方是我的國土,」這比較說「:自由的地方就是我的國土」的弗蘭克林更瞭解自 由了。

  有信仰的人一定幸福;巴金的小說裡充滿著有信仰的人,全是些幸福的人,所 以巴金是幸福的。朋友,你就這樣地相信。但是信仰和宗教中間究竟有一個距離。 基督教的處女在古羅馬鬥獸場中跪在猛獸的面前,仰起頭望著天空祈禱,那時候, 她們對於就要到來的滅亡,並沒有恐怖,因為她們看見天堂的門為她們而開了。她 們是幸福的,因為她們的信仰是天堂——個人的幸福。我們所追求的幸福卻是眾人 的,甚至要除開我們自己。我們的信仰在於光明的將來,而這將來我們自己卻未必 能夠看見。革命者和教徒是完全不同的兩種典型。革命都有激情,而在教徒,激情 就是犯罪。激情是痛苦的泉源:信教者的努力在消滅激情,而革命者則寶愛它。所 以在革命者中間我們很少看見過幸福的人。殉道者的遺書也常常帶著悲痛的調子。 他們並不後悔,但是他們卻對父母說:「請原諒我」;對同志說:「將來有一天我 們的理想變為現實的時候,望你們記著我。」

  從這裡看來,我應該說你把革命分析作下列情緒的連鎖:熱情——寂寞——忿 恨——破壞——毀滅——建設,是錯誤的了。一個真實的革命者是不會感覺到寂寞 的。他的出發點是愛,而不是恨。當一個年輕人的胸膛裡充滿著愛的時候,那熱情 會使他有勇氣貢獻一切。倘使用法國哲學家居友的話來解釋,這就是生命在身體內 滿溢了,必須拿它來放散。每個人都有著更多的愛,更多的同情,更多的精力,超 過於維持自己的生存所需要的,所以應該拿它們來為別人消耗。我自己也有過一點 點經驗:在十五歲的時候,我也曾有過那「立誓獻身的一瞬間」。那個時候我並不 覺得孤獨,也並沒有忿恨。

  我有的只是一個思想:把我的多餘的精力用來為同類爭取幸福。

  破壞和建設並不是可分離的東西。在這中間更不應該加上一個「毀滅」。在 《雨》裡面吳仁民相信著巴枯寧的話:「破壞的激情就是建設的激情。」但這句話 的意義是比吳仁民所理解的更深。我要說這兩個名詞簡直是一個意義,單獨用起來 都不完全。熱情裡就含著這兩樣東西。而且當熱情充滿在一個人的身體內的時候, 他的建設(或者說創造)的欲求更強過破壞的欲求。

  但熱情並不能夠完成一切。倘使沒有什麼東西來指導它,輔助它,那麼它就會 像火花一般零碎地爆發出來而落在濕地上滅了,熱情常常這樣地把人毀掉。我不知 寫過若干封信勸告朋友,說:熱情固然可貴,但是一味地放任熱情讓它隨時隨地零 碎地消耗,結果只有毀掉自己。這樣的熱情也許像一座火山,爆發以後剩下來的就 只有死。它毀了別的東西,也毀了自己。

  於是信仰來了。信仰並不拘束熱情,反而加強它,但更重要的是:信仰還指導 它。信仰給熱情開通了一條路,讓它緩緩地流去,不會堵塞,也不會氾濫。由《霧》 而》《雨》,由《雨》而《電》,信仰帶著熱情舒暢地流入大海。海景在《電》裡 面出現。《電》是結論,所以《電》和《雨》和《霧》都不同,就如海洋與溪流相 異。一個人的眼睛可以跟著一道溪流緩緩地流入江河。但是站在無涯的海洋前面你 就只能夠看見掀天的白浪。你能說你的眼睛跟得上海水嗎?

  進了《電》裡面,朋友,連你的眼睛也花了。你就說《電》紊亂,這是不公平 的。朋友,你坐在書齋裡面左邊望望福樓拜,右邊望望左拉和喬治·桑。要是你抬 起頭突然看見巴金就站在你的面前,你一定會張皇失措。你的冷靜和客觀都失了效 用。你準備赤手空拳迎上去,但是你的拳頭會打到空處。你不會看清楚這個古怪的 人,因為這樣的人從前就沒有過。《電》迷了你的眼睛。因為福樓拜,左拉,喬治 ·桑就寫不出這樣的東西。朋友,這句話會給你抓裝錯兒」了。但是請慢點,我的 話裡並不含有驕傲的成分。我只是說:我們現在生活裡的一切,他們在那個時候連 做夢也想不到。他們死了,你可以把他們的屍首搬來搬去,隨意地解剖。但是對於 像我這樣的一個活人,你就得另想辦法。你以為抓住了我,可是我一舉腳就溜了幾 千里,你連我跑到什麼地方也不會知道。你「俏皮地」說讀者的眼睛追不上我的筆, 然而你忘記了你的眼睛是追不上我的腳的。我的腳要拖起你的眼睛跑,把你的眼睛 也弄得疲倦了。所以你發出了怨言:紊亂。

  你以為我「真正可以說:『我寫文章如同在生活。』」但是你不知道我的文章 還要把別人也帶進生活裡去。你進到生活裡,你太陌生,你的第一個印象一定是紊 亂。因為實際生活並不像小說裡安排得那樣地好。你既然承認我寫文章如同在生活, 你要得跟著我去「生活」,你不應該只做一個旁觀者。

  你在書齋裡讀了《電》,你好像在電影上看見印地安人舉行祭儀,跟你的確隔 得太遠,太遠了。而且你責備《電》紊亂,你想不到那部小說怎樣地被人宰割了幾 次,你所看見的已經是殘廢的肢體了。

  然而甚至這個殘廢的肢體也可以告訴人《電》是《愛情的三部曲》的頂點,到 了《電》裡面,熱情才有了歸結。在《霧》裡似乎剛下了種子,在《雨》裡「信仰」 發了芽,然後電光一閃,「信仰」就開花了。到了《電》,我們才看見信仰怎樣支 配著一切,拯救著一切。倘使我們要作這個旅行,我們就不能不拉住兩個人做同伴: 吳仁民和李佩珠。只有這兩個人是經歷了那三個時期而存在的。而且他們還要繼續 地活下去。

  在《霧》裡面李佩珠沒有露過臉,但是人提起她,就說她是一個「小資產階級 的女性」;在《雨》裡面她開始感到生活力過多準備拿它來為別人放散。她不僅知 道愛情只是一時陶醉,從事業上才可以得到永久的安慰,她還想到F地去做實際的 工作。於是幕一開,兩年半以後的李佩珠便以一個使人不能相信的新的姿態走出來, 使得吳仁民也吃驚了。她不僅得到F地的青年朋友的愛護,連吳仁民也熱烈地愛著 她。

  她雖然幼稚,但是她幼稚得可愛。看起來她是一個平凡的人。

  也許有人會像你那樣把她當作領袖(你「幾乎要說兩位領袖攜手前行」,幸虧 你用了「幾乎」二字,否則你不覺得肉麻嗎?),但是我把《電》的原稿翻來覆去 地細看幾次,我把李佩珠當作活的朋友看待,好像我就在她的身邊跟著她跑來跑去, 她給我的印象是:一個極其平凡的女子。然而我相信她如果說一句話或做一個手勢 叫我去為理想交出生命,我也會歡喜得如同去赴盛筵。似乎曾經有人用過和這類似 的話批評蘇非亞·別羅夫斯卡雅。可見真正的偉大和平凡就只隔了一步。你雖然聰 明絕頂,但是遇到這樣的女子,你要用你的尺度去衡量她的感情,你就會碰壁。事 實上你那所謂情緒的連鎖已經被她完全打碎了。

  《霧》中的吳仁民正陷溺在個人的哀愁裡,我用了「哀愁」這個字眼,因為他 的痛苦是緩慢的,零碎的,個人的。那時候的吳仁民平凡得叫人就不覺得他存在。 然而打擊來了。死終於帶走了他那個病弱的妻子。那個消磨他的熱情的東西—— 「愛」去了。熱情重新聚攏來(記住他是一個強健的男子)。他的心境失去了平衡。 朋友們不能夠瞭解他,他又缺乏一個堅強的信仰來指導他(自然他有信仰,但是不 夠堅強)。

  他時時追求,處處碰壁。他要活動,要溫暖,然而他的眼睛所看見的卻只有死, 還有比死更可怕的寂寞。寂寞不能消滅熱情,反而像一陣風煽旺了火。於是熱情在 身體內堆積起來,成了一座火山。倘使火山一旦爆發,這個人就會完全毀滅。恰恰 在這時候意外地來了愛情。一個女人的影子從黑暗裡出現了。女性的溫柔蠶蝕了他 的熱情。在溫暖的懷抱中火山慢慢地熄滅了。這似乎還不夠。必須再讓另一個女人 從記憶的墳墓中活起來,使他在兩個女性的包圍裡演一幕戀愛的悲喜劇,然後兩個 女人都悲痛地離開了他。等他醒過來時,火已經熄滅,就只剩下一點餘燼。這時候 他又經歷了一個危機。他站在滅亡的邊沿上,一舉腳就會落進無底的深淵去。然而 幸運地來了那個拯救一切的信仰。那個老朋友回來了。我們可以想像到吳仁民怎樣 抱著他的老朋友流下感激的眼淚。這樣的眼淚並不是一天可以流盡的,等到眼淚流 盡時吳仁民就成了一個新人。不,我應該說他有些「老」了。因為「老」他才能 「持重」,才能「淳樸」。他從前也曾經想過在一天裡面把整個社會改換了面目, 但來到《電》的同志中間他卻對人說:「羅馬的滅亡並不是一天的事情。」他甚至 以為「目前更需要的是能夠忍耐地、沉默地工作的人。」他和李佩珠不同,他是另 外一種典型。李佩珠比他年輕,知道的並不見得就比他少。

  然而她卻像一個簡單的小女孩。你遠看,她和賢(那個暴牙齒的孩子)彷彿是 一對,可是實際上她卻「挽住仁民的膀子,慢慢地往前面走了。」她和吳仁民狂吻 了以後,會抿著嘴笑起來說:「今天晚上我們真正瘋了。倘使他們看見我們剛才的 情形,他們不知道要說什麼話。」這是很自然的。奇怪的是吳仁民的回答。他平靜 地說:「這個環境很容易使人瘋狂,但是你記住:對於我們,也許明天一切都不會 存在了。」他沒有恐怖,就像在轉述別人的話一樣。

  這兩種性格,兩種典型,差得很遠,匆匆地一看,似乎他們中間就沒有一個共 同點。然而兩個人手挽手地站在一起,我們卻又覺得這是最自然、最理想的結合。 我們跟在這兩個人後面,從《霧》到《雨》,從《雨》到《電》,的確走了很長的 路程,一路上我們看見了不少的事物,我們得到了不少的經驗。然而最重要的卻是 這一對男女的發展。所以《愛情的三部曲》的答案並不是一番理論,或者一個警句, 或者任何與愛情有關的話。它的答案是兩個性格的發展:吳仁民和李佩珠。愛情在 這兩個人心上開過花,但是它始終佔著不十分重要的地位。對於這兩個人,更重要 的是信仰。信仰包含了熱情,這樣的信仰就能夠完成一切。這個三部曲所寫的只是 性格,而不是愛情。所以《愛情的三部曲》的答案還是和愛情無關。《電》從各方 面看來都不像一本愛情小說。朋友,在這一點你上了我的當了。據說屠格涅夫用愛 情騙過了俄國檢查官的眼睛,因此他的六本類似連續的長篇至今還被某一些人誤看 作愛情小說。我也許受了他的影響,也許受了別人的影響,我也試來從愛情這個關 繫上觀察一個人的性格,然後來表現這樣的性格。在觀察上我常常成功。我觀察一 些朋友,聽他們說一番漂亮的話,看他們寫一篇冠冕堂皇的文章,這沒有用。只有 在他們的私生活方面,尤其在男女關係上,他們的性格才常常無意地完全顯露了出 來。我試把從這方面觀察得來的東西寫入小說,我完成了《霧》。《霧》比《雨》、 比《電》都簡單。它主要地在表現一個性格。我寫了周如水。在這一點上我不承認 失敗。你說「窳陋」,那是因為你的眼睛滑到別處去了。你說我「不長於描寫」, 我承認。但是你進一步說:「《霧》的海濱和鄉村期待著如畫的景色,」我就要埋 怨你近視了。你抓住了一點枝節,而放過了主題。我並不是在寫牧歌。我是在表現 一個性格,而這個性格並不需要如畫的背景。你從頭到尾只看見愛情,你卻不明白 我從頭到尾就不是在寫愛情。在《雨》,在《電》也都是如此。你「從《霧》到 《雨》,從《雨》到《電》,由皮而肉,由肉而核,一步一步剝進」我的「思想的 中心」,你抓住兩件東西:熱情和愛情。

  但是剛剛抓到手你就不知道怎樣處置它們,你就有些張皇失措了。當你說: 「《霧》的對象是遲疑,《雨》的對象是矛盾,《電》的對象是行動,」那時候你 似乎逼近了我的「思想的中心」。但是一轉眼你就滑了過去(好流暢的文筆。真是 一瀉千里,叫人追不上。)。再一望,你已經流到千里以外了。我讀你的文章,我 讀一段我讚美一段,到最後我讀到「幸福的巴金」時,我已經不知道跟著你跑了多 遠的路程了。一路上我就只看見熱情和愛情,那兩件「不死的」東西。你以為熱情 使我「本能地認識公道,本能地知所愛惡,本能地永生在青春的原野」,你「以為 愛情不死」,「情感永生」。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你的要點,因為我跑了這麼遠的路, 根本就抓不住你的要點。你一路上指點給我看東一件西一件,儘是些五光十色的東 西。但是你連讓我仔細看一眼的工夫也不給。你說我行文迅速,但是你行文的迅速, 連我也趕不上。我佩服你的本領,然而我不能承認你的論據。我不相信熱情是生來 就具有的,我更不相信熱情可以使人本能地認識公道。你似乎忘記了一個更重要的 東西,那就是我的全生活,全思想,全作品的基石。是它使我「認識公道」,使我 「知所愛惡」,使我「永生在青春的原野」。我要提出信仰來,但是這兩個字用在 這裡還嫌含糊。我並不是「不要駕馭熱情」,相反的,我卻無時不在和熱情激鬥, 結果常常是我失敗。但是我也有勝利的時候。至於愛情,那絕不是不死的東西。在 《電》裡面就沒有不死的東西,只除了信仰。李佩珠甚至在吳仁民的懷裡也說:也 許明天我就會離開這個世界,離開你。」她還說:「過一會我們就會離開了。」她 甚至夢囈似地問:「假使我明天就死去呢?」她「沒有留戀」。可是她卻能夠勇敢 地說:「也許明天這個世界就會沉淪在黑暗裡,然而我的信仰決不會動遙」永生的 並不是愛情,而是信仰。從《霧》到《雨》,從《雨》到《電》,一路上就只有這 一件東西,別的都是點綴。由下種而發芽,而開花,一步一步地在我們的眼前展開 了信仰的全部力量。我自己也可以像李佩珠那樣地說:「我不怕……我有信仰。」

  朋友,寫到這裡我的這封信似乎應該收場了。但是我還忘記告訴你一件東西。 我現在要說的就是「死」。是的,在《愛情的三部曲》裡我還寫了「死」。

  你很注意《電》裡面的敏。你幾次提到他,你想解釋他的行動,但是你不能夠。 因為你抓不到那個要點。你現在且跟著我來檢閱他:「死並不是一件難事。我已經 看見過好幾次了。」這是他在熱鬧的集會中說的話。

  「我問你,你有時也想到死上面去嗎?你覺得死的面目是什麼樣的?」他臨死 的前夕這樣問他的女友慧道。

  慧只看見一些模糊的淡淡的影子。敏卻懇切地說:有時候我覺得生和死就只隔 了一步,有時候我又覺得那一步也難跨過。」

  這幾段簡單的話,看起來似乎並不費力,然而我寫它們時,我是費盡了心血的。 這個你不會瞭解。你的福樓拜,左拉,喬治·桑不會告訴你這個。我自己知道,我 必須有了十年的經驗,十年的掙扎才能夠寫出這樣的短短的幾句話。我自己就常常 去試探死的門,我也曾像敏那樣「彷彿看見在面前就立著一道黑暗的門」,我也覺 得「應該踏進裡面去,可是還不能夠知道那裡面是什麼樣的情形。」我的心也為這 個痛苦。我能夠瞭解敏的心情。他的痛苦也是我的痛苦,也就是每一個生在這個過 渡時代中的青年的痛苦。然而我和他是完全相異的兩種典型,而且處在不同的兩個 環境裡面。我可以昂然地說:「我們要寶愛痛苦,痛苦就是我們的力量,痛苦就是 我們的驕傲。」但是我絕不會「因為痛苦便不惜……求一快於人我俱亡。」所以我 的英雄並不會拿對方的一個人來代表整個制度。敏炸死一個人,主要地在炸死自己。 這就是你所說的「求一快於人我俱亡」。除了這個就沒有別的意義。於是你的矛盾 又來了,因為你以為「人力有限,所以悲哀不可避免。」

  但是在敏,他根本就不管什麼「人力有限」,而且毀滅之後也就更無所謂「悲 哀」;在《電》的青年,他們根本就不相信「人力有限」,而且他們絕不至於「求 一快於人我俱亡」。

  在這一點上我常常被人誤解。其實我自己是完全反對恐怖主義的(雖然我對那 些所謂恐怖主義的革命者的傳記很感興趣)。在我的一冊早已絕版的書上便有一篇 和一個廣東朋友討論這個問題的文章。某一些批評家將恐怖主義和虛無主義混為一 談,又認定我贊成恐怖主義,因此就把我的作品蓋上了「虛無主義」的烙櫻其實敏 犧牲自己,只是因為他想一步就跨過生和死中間的距離。杜大心犧牲自己只是因為 他想永久地休息,而且他相信只有死才能夠帶來他的心境的和平。這都是帶了病態 的想法。知道這個的似乎就只有我。我知道死:死毀壞一切,死也「拯救」一切。

  你以前讀到《雨》的序言,你會奇怪為什麼那個朋友要提到「可怕的黑影」, 現在你也許可以瞭解了。在《霧》裡面「死」沒有來,但是在陳真的身上現了那個 黑影。進了《雨》裡面,那個黑影威壓地籠罩著全書。死帶走了陳真和周如水,另 外還帶走一個鄭玉雯。到了《電》,死像火花一般地四處放射,然而那個黑影卻漸 漸地散了。在《電》裡面我像一個將軍在提兵調將,把那些朋友都送到永恆裡去, 我不能夠沒有悲痛,但是我卻沒有絲毫的恐懼。我寫死,因為我自己就不斷地跟死 在掙扎。我從《霧》跋涉到《雨》,再跋涉到《電》。

  到了《電》,我才全勝地把死征服了。有人想用科學來征服死(如龔多塞), 有人想用愛(如屠格涅夫和別的許多人);我就用信仰。在《電》裡面我的確可以 這樣說:「我不怕……我有信仰。」

  有信仰,不錯。所以我的第一部小說《滅亡》的序言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是 一個有了信仰的人。」

  然而幸福,那卻是另外一件事情。我自己說過:「痛苦就是我的力量,痛苦就 是我的驕傲。」我追求的是痛苦。這個時候,你又會抓住我的「錯兒」了。我先前 不是說過我一生所努力追求的是幸福嗎?但是朋友,你且忍耐一下。我求幸福,那 是為了眾人;我求痛苦,只是為了自己。我有信仰,但是信仰只給我勇氣和力量。 信仰不會給我帶來幸福,而且我也不需要幸福。

  那麼誰是幸福的呢?你既然提出了幸福的問題,我們就不應該放過它。我把你 的文章反覆地誦讀,想找出一個答案。

  是這麼流暢的文筆,你寫得這麼自然,簡直像一首散文詩。

  我讀著,我反覆地讀著。我漸漸地忘了我自己。於是你的面影就在我的眼前出 現了。我彷彿看見你那指手劃腳、眉飛色舞的姿態,你好像在對一群敬愛你的年輕 的學生演說。

  不。你好像一個富家子弟,開了一部流線型的汽車,駛過一條寬廣的馬路。一 路上你得意地左右顧盼,沒有一輛汽車比你的車華麗,沒有一個人有你那樣的駕駛 的本領。你很快地就達到了目的地。現在你坐在豪華的客廳裡沙發上,對著幾位好 友在敘述你的見聞了。你居然談了一個整夜。你說了那麼多的話,而且使得你的幾 位好友都忘記了睡眠。朋友,我佩服你的眼光銳利。但是我卻疑惑你坐在那樣的汽 車裡面究竟看清楚了什麼?

  那麼誰是幸福的呢?朋友,這顯然應該是你。你這匆忙的人生的過客,你永遠 是一個旁觀者。你走過寬廣的馬路,你就看不見馬路旁邊小屋裡的情形。你不要信 仰,你不會有痛苦。你不是戰士,又不是隱者。你永遠開起你的流線型的汽車,憑 著你那頭等的駕駛本領,在寬廣的人生的路上「兜風」。在匆忙的一瞥中你就看見 了你所要看見的一切,看不見你所不要看見的一切。朋友,只有你才是幸福的人。 那麼讓我來祝福你:幸福的劉西渭。

  巴金

  1935年11月22日
上一頁 b111.net 下一頁
雲台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