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釋放了。陳清到公安局去接他回來。他們到了工會。有好些人等著和明談話,
但是看見明的沒有血色的瘦臉和疲倦的表情大家就漸漸地閉了嘴,讓明安靜地歇了
一會。過後雲陪著他到婦女協會去。在那裡他們第一個就看見慧,慧把他們引進裡
面的一個房間,有好幾個人在等候他們。坐在房門邊一把椅子上、穿著灰布短旗袍
的是德華,她正用右手支著頭傾聽別人講話。她聽見腳步聲便掉過頭往門外看,把
右手從桌上取下來。她看見明,臉上略略現出驚喜的表情。她把嘴一動,似乎要說
什麼話,卻又沒有說出口,只把頭對他微微點了一下,悲哀地笑了笑:她注意到明
的面容憔悴多了。
「明,」明一進門,賢就跑過去抓住明的手快活地笑起來,把他的突出的牙齒
露給明看。房裡的人都站起,全走過來圍著明,搶先同他握手。明覺得頭昏了。他
慢慢地定睛看。他看見碧,看見影,看見佩珠,看見亞丹,還看見雲的妻子惠群,
這個中年婦人也是婦女協會的職員。
「你們都好,」明看見這些溫和的笑臉覺得很高興,便微笑道。
「你這幾天一定受夠了苦,我們時時都在想你。」佩珠望著明的憔悴的臉,就
好像看見人從她自己的臉上割去了肉似的,心裡十分難過。
「受些苦,是不要緊的。我想不到還會活著出來。現在我好了,」他依舊微笑
地說,在他的帶著苦刑的痕跡的瘦臉上,那微笑也是悲哀的。
「你來了,」明望著亞丹說,「大家都說你在那邊很努力。」
「比起你,我卻差遠了。你簡直是為著工作弄壞了身體,」亞丹懇切地回答道。
明又用眼睛去找德華,她一個人站在桌子前面,離他較遠一點。她這些時候就
默默地望著他,他卻不覺得。
「德華,你為什麼不過來跟明握手?」慧看見明在看德華,馬上嚷起來。她走
過去把德華半推半拉地引到明的面前。眾人帶笑地想著。
德華略略顯出為難的樣子,她站在明的面前伸出手給他,低聲說:「你比從前
更瘦了。我們時時替你擔心,不知道在那裡面人家怎樣待你?」她勉強笑了笑,但
是淚珠把她的眼睛打濕了。她看得很清楚,明的左頰上還有一條傷痕。
「那些痛苦都是過去的事情,」明親切地答道,緊緊握著她的柔軟的手,他覺
得她的手在微微顫動,他自己的手也慢慢地抖起來了。他用溫和的眼光撫她的臉,
讓他的眼睛代替嘴說出更多的話。她並不避開他的注視,卻只用微笑來回答。
眾人靜靜地望著他們,連慧也不開口了,賢卻跑到佩珠的身邊,捏住佩珠的一
只手緊緊地偎著她。
明放開德華的手,溫和地說:「你看,我還不是和從前一樣健康。」「健康」
兩個字從明的嘴裡出來,似乎就表示著另一種意義。他從來不曾有過健康的時候,
現在更瘦下去了。
「明,你在床上躺躺吧,你一定很疲倦,」佩珠看見明現出支持不住的樣子,
關心地勸道。
「不,我很好,」明搖搖頭,表示他並不疲倦,又用驚訝的眼光看眾人,一面
問道:「你們為什麼都不坐?」
「你先坐吧,你應該休息一下,」慧答道,她又對德華說:「德華,你讓明在
床沿上坐坐。你們有話,坐著說,不更好嗎?」
德華看慧一眼,似乎責備慧不該這樣說話。但是她馬上又順著慧的語氣對明說:
「明,我們在那邊坐坐,大家坐著談話更方便。」她走到床前,在床沿上坐了。明
跟著她在那邊坐下去。賢跑過去,坐在德華旁邊,他的身邊還有一個空地位,他便
對佩珠招手說:「佩珠,你來,你來。」
佩珠摸出表來看,說:「我應該走了。仁民他們在等我。」
明驚訝地看佩珠,他想起陳清告訴他的話。仁民來了,這是一個好消息。他沒
有見過仁民,但是他讀過仁民翻譯的書。
他常常聽見人談起仁民的事情。他覺得仁民就是他的一個很熟的朋友。他希望
馬上就看見仁民,他有好些話要和仁民談談。他便問:「仁民在什麼地方?我去看
他。」
「你不要去,現在我們有事情,你也應該休息。我叫仁民明天來看你,」佩珠
阻止道。她不等明回答,就喚那個瘦長的小學教員道:「亞丹,我們走吧。」
亞丹應了一聲,又和明打個招呼,便邁著他的闊步,和佩珠一起出去了。他跨
過門限時,還回過頭留戀地看看眾人。
慧跟著亞丹他們走出去。她回來時正看見明和德華在談話。她很高興,她很少
看見明和德華這樣地談過話。她帶笑地打岔說:「明,你應該謝謝德華呀。她為著
你的事情差點兒急壞了。」
「為什麼單單是我一個?你們不都是他的朋友嗎?」德華略略紅著臉分辯道。
「難道你們就不著急?」她輕輕地在賢的頭上敲了一下,責備似地說:「你這個頑
皮的孩子,你還忍心騙我。」
「慧叫我那樣說的。全是她的主意。」賢站起來指著慧帶笑地嚷著。後來他又
坐下去,拉著德華的一隻膀子。
「你又不是一架留聲機。」慧噗嗤一笑,走過來,也把賢的頭敲了一下。
雲在旁邊看著微微地笑了。他對眾人說:「慧愛跟人開玩笑。」
慧正要答話,卻聽見外面有人喚她,便匆忙地走出去。
房裡寧靜了片刻,過後碧和影又在角落裡低聲談起話來,她們兩個站在那裡已
經談了好一會,一個站在窗前,一個靠牆壁站著。
「碧,你們兩個在談什麼秘密話?」許久不曾開口的惠群大聲說,她的臉上帶
著中年婦人的和藹的笑容。
「不告訴你,」碧掉過頭短短地回答了一句。
「你們應該陪著明玩玩,不應該冷落他,」惠群帶笑地責備她們說。
「惠群,你不看見他和德華正談得起勁嗎?我們不要打岔他們才好。」碧接口
說。
惠群回頭去看,果然德華對著明在低聲講話,明注意地傾聽著。她向著雲一笑,
一面站起來小聲說:「我們走吧。」她又向賢招手。賢做了一個滑稽的笑臉,默默
地跟著這一對夫婦出去了。
房裡少了三個人,也沒有人注意。碧和影依舊在屋角低聲談話,她們在討論工
作上的事情。德華向著明吐露她的胸懷,她在敘述她回家以後的生活。明感興趣地
聽著,在她的敘述中間,他不斷地點著頭。
「明,你為什麼常常帶著憂愁的面容?我就沒有看見你高興過,彷彿你心裡總
是有什麼秘密似的。」德華忽然提起這件事,她同情地、溫柔地看著他,她的眼光
同時又是深透的,似乎要刺進他的心。
明的瘦臉上掠過一道微光,但是馬上又消失了。他現出遲疑的樣子,他覺得為
難,他不願意談這件事。但是她的眼光不肯放鬆他。他得回答她,然而他不知道應
該怎樣回答。他支吾了半晌,斷續地說出幾個含糊的字。最後他才用比較清晰的聲
音說:「我沒有什麼秘密,也許我生來就帶著陰鬱性……我的身世很悲慘。」明常
常說他的身世很悲慘,但是他從不曾把他的過去告訴人。人只知道他是一個沒有父
母的孤兒。
「我的情形恐怕也不會比你的好。從前人家常常笑我愛哭,近年來自己覺得好
了些。我也能忍住哭。」德華說著,兩隻眼睛不轉動地望著他的臉。她的眼光在那
傷痕上停留了一下,便移開了。她略略把頭埋下來。「我也知道過去的生活在一個
人的心靈上留下的跡印很難消滅。可是人不能夠靠憂愁生活。我已經忘記了許多事
情,我希望你也能夠忘記。」她的聲音微微地戰抖著,留下了不斷的餘音。最後她
吐了一口氣。
這些話都進了明的耳朵。他的心跳動得厲害了。
「德華,你有時候也看天空的星星嗎?」他想壓下他的感情,但是終於忍耐不
住發出了這句問話,黃黑色的瘦臉被雲霧罩住了。德華看他,卻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我回到家裡,沒有事,晚上就坐在院子裡一個人望著藍天發癡想。我那個繼
母從來不理我。」她說起家裡的事情,便覺得不愉快。她不願意再說下去,便問他:
「你喜歡看星星嗎?
你為什麼忽然問起這句話?」
明夢幻似地望著她的臉,好像不認識她似的。他自語似地說:「我晚上常常在
黑暗的巷子裡走,你知道我常常從碼頭工會到這裡來。街道很黑暗。我沒有電筒,
也沒有火把。只有星光照著我的路。我常常仰著頭望星星。我愛它們。它們永遠在
天空裡放射光芒,我只能夠看見它們,卻達不到它們那裡。」他略略停頓一下,然
後繼續說:「那些星星,它們是永遠不會落的。在白天我也可以看見它們。」就在
這時候他也彷彿看見兩顆星在他的眼前放光,他完全不覺得那是德華的一對眼睛。
「你想像不到這幾天我怎樣地過日子。在拘留所裡我整天看不見太陽。他們常
常拷打我,他們要我供出什麼陰謀來。他們甚至恐嚇說不讓我活著出去。那些日子
真難過。但是我並不絕望。在那個時候我也看見星光。甚至在囚室裡星光也照亮著
我的路。」明開始說話的時候,聲音還很低。但是漸漸地聲音高起來,他的眼睛也
發亮了,先前的疲倦和憂鬱都被一種激昂的感情掃去了。他的臉紅著,手動著,從
他的口裡吐出來的每一個字都是很清晰的,而且有力量,這使得碧和影也停止了談
話來看他。
「明,你說得這麼美麗,你說得我要哭了。」德華的眼裡含了一眶眼淚。她極
力忍耐,卻終於迸出了這個聲音,同時把哭和笑混合在裡面。這時候她沒法控制自
己,只好讓她的感情奔放。「這些話,你不應該對我說,你應該對佩珠說,我是不
配的。」她說罷便倒下去,把頭壓在被褥上低聲哭著。
碧和影都跑過去,驚奇地問:「德華,什麼事情?」影側身去扳德華的身子。
明也彎著身子喚德華。德華不回答。碧溫和地安慰明說:「明,你也應該休息
了,我們不知道你受了這麼多的苦。」
「她怎樣了?她為什麼哭?我完全不知道……」明帶了點驚惶地問碧,他的聲
音變了。他又找回來疲倦和憂鬱,好像他把精力都放在先前的一段話裡面,他說完
那段話,他的精力便消失了。碧不知道這個,她看見明的臉色不斷地在變化,愈變
愈難看,她還以為這個打擊是德華給他的,她便答道:「沒有什麼事情。你不看見
德華愛著你嗎?」
「她真的愛我?」明疑惑地望著碧低聲問道,好像就害怕這句問話被德華聽見
似的。
「你還不相信嗎?」碧大聲說。
「我明白了,」明自語著,後來便笑了。在碧的眼裡看來這笑只像苦笑,碧覺
得今天明的舉動有點古怪,使人不容易瞭解。
「德華,」明溫和地喚著,正要俯下頭去對她講話,忽然一陣腳步聲打岔了他。
克跑進來,一把抓住他的膀子,並不問他在這裡還有沒有事情,便說:「明,快出
去,有好些工人來看你。在那邊等著。你去對他們說幾句話。」克的小臉上堆著快
樂的笑,他說話說得很快,嘴裡不停地噴氣。明還來不及答話,接著雲又跑了進來。
他們兩個人把明擁起走了。克還回過頭對影笑了笑,說:「影,你也出來看看。」
影溫柔地含笑答道:「我就來。」
德華從床上坐起來。她還有話要對明說,她喚了一聲:「明。」沒有回應,腳
步聲已經遠了。她走到影的身邊,把一隻手搭在影的肩上,癡癡地望著窗戶。陽光
穿過窗戶射進來,把窗格的影子照在地上,無數粒灰塵在陽光裡飛舞。她的臉上還
留著淚痕,她也不去揩乾。
「何苦來。」影摸出手帕替德華揩臉,一面憐惜地說。「這是用不著哭的。你
平常愛說你能夠忍哭,今天卻流了這麼多的眼淚。為什麼哭呢?你愛明,那是很平
常的事情,又沒有人干涉你們。」影說這些話好像一個姐姐在安慰她的小妹妹。
在外面響起了人聲,聲音嘈雜,彷彿許多人在用本地話喊口號。接著那些人又
唱起歌來,聲音很粗,而且不合拍子,顯然是從不熟悉的嘴裡唱出來的。
「你聽,外面多麼熱鬧。他們在歡迎他了,」影溫柔地撫著德華的軟發高興地
說。
「別人不會來干涉嗎?」德華低聲問。
「為什麼來干涉呢?他們並沒有激烈的行動,現在又不是戒嚴的時期,」碧接
口說,她的小眼睛睜大了望著窗戶,好像從窗戶望過去便可以望見那熱鬧的景像一
般。
慧走進來,口裡哼著勞動歌,就是那些工人唱的,她跟著他們唱起來:「………………
我們耕了田,我們織了布,我們修了房屋,我們造了倉庫。
………………」
「德華,我們出去看,我們四個人一道去,」慧停止了唱歌對德華說。
「好,我們走,」碧應了一聲。影挽著德華站起來,四個人一起走了出去。
走出婦女協會,她們下了石階,又走過石橋。工會門前的石階上有幾個人匆忙
地跑來跑去。一個穿學生裝的青年抱了一大卷傳單從裡面出來。
「敏。」慧高興地叫了一聲。
敏站住了,掉過臉來看她們,望著她們笑了笑。他不說話,也不等候她們,就
匆忙地往外走了。
賢從外面跑進來,口裡唱著歌,他看見她們便站住了,快活地大聲說:「他們
都在外面,你們快去看。」他跑著進了工會。
賢的話像一把火點燃了這四個女郎的熱情:她們的眼睛馬上發亮,她們懷著跳
動的心加快了腳步走到外面去。
外面是天井,其實應該說是一個大廣場,地方很寬敞,還有兩株大榕樹排列在
左右兩邊。廣場上擠滿了人。這個景象使她們吃驚。她們料不到在這個短時間裡會
來了這麼多的人。
那個新搭的戲台做了講台,好幾個人站在上面。明在那裡說話,他的聲音很低,
只有斷續的字句送進她們的耳裡。在前面人聲嘈雜。好些學生在人叢中擠來擠去,
散發傳單。她們看見英吃力地擠著,滿頭大汗,掙紅了那張可愛的小臉;又看見賢
抱了一卷傳單擠進人叢裡去。她們也用力在人堆裡擠著,一些人看見她們,便讓出
了一條窄路,她們還不曾走到講台前面,掌聲就突然響起來。掌聲不斷地響著,後
來漸漸地稀少了。人叢中忽然響起了一個清脆的喊聲,是女人的聲音,叫著一個響
亮的口號。接著許多青年的聲音從四面八方響應著,於是整個廣場都震動了。那些
粗暴的喊聲像海濤一般向著講台衝過來。
「你看,佩珠在那裡,」影像發現什麼秘密似的驚喜地推著德華的膀子說。
德華隨著她的手指看去。在左邊榕樹下石凳上就站著佩珠。她舉起一隻手在空
中揮動。她口裡嚷著,頭搖著,那一頭濃髮全散開來,跟著她的頭飄動,那麼一大
堆。它們時而遮了她的半邊臉,時而披到後面去。遠遠地望過去,好像是一個獅子
頭,獅子在抖動它的鬃毛。許多人站在下面伸長了頸項看。她又埋下頭去對他們講
話。
「我也去。」慧熱烈地說了一句,便離開她們擠進人叢裡去「我們到前面去聽
仁民演說,」影說了一句,她和碧、德華一直往講台面前走,因為這時候在講台上
響起了仁民的洪亮的聲音。
她們到了講台旁邊。那裡已經圍滿了人,她們沒法擠到正面去。太陽沒遮攔地
照在她們的頭上。她們一頭都是汗,汗珠沿著鬢角流下來。她們並不管它,卻只注
意台上仁民的側面影子。
仁民不是一個出色的演說家,他那些斷續的字句並不能夠抓住群眾的注意力。
他說得太慢了,停頓的次數多,有時候他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但是他的聲音卻能夠
響徹整個廣場,而且他的結實的身體、堅定的姿勢、熱烈的表情,也可以使那些聽
不懂他的話的人感動。所以這時候廣場上反而靜了下來,似乎全場的人都在聽他講
話。
不久仁民閉了嘴。於是掌聲像春雷一般地響起來。佩珠又在那邊叫了,差不多
同時還響起了另一個女性的叫聲。那是慧,她站在另一株榕樹下面的石凳上,高聲
唱起勞動歌來。
許多人都跟著她唱。起初是青年的聲音,漸漸地就滲入了那些充實的、粗暴的
聲音。整個廣場都在動了。到處都有淡黃色的東西在飛舞,那全是油印傳單。
克接著出來說話。克的聲音,克的姿勢是許多人熟悉的。
他比仁民有更多的經驗,而且知道使用通俗的字句。他的聲音雖然比較低一點,
但是他能夠抓住聽眾的注意力。許多人都在傾聽他的演說。影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
他的臉。她的臉微微發紅,嘴角浮起了笑意。
忽然一個青年匆忙地跑上講台,那是敏。他在克的耳邊說了幾句話,克回過頭
答了幾句,又繼續說下去。敏留在台上和別的人低聲談了片刻,然後他和志元、陳
清幾個人下了講台擠進人群裡去了。
克的態度很鎮靜,但是並不能夠制止群眾中間的騷動。
「出了什麼事情了,」碧低聲自語道。她看見影的臉上也帶了驚訝的表情。她
回過頭去,無數的人頭在搖動,遮住了她的視線。
德華正在看講台上站著的明,她沒有聽清楚碧的問話,便說:「你看,明的臉
色這樣難看,他支持不下去了,他們要讓他休息才好。」她看見沒有人答話,就推
動碧的膀子請求似地說:「你去,你去告訴明,要他進去歇歇。」
碧沒有注意德華的話,她癡呆似地望著騷動的群眾。
影低聲在德華的耳邊說:「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她的聲音裡帶了一點顫
動。
「什麼事?」德華吃驚地低聲問,她也回過頭去看群眾,只看見人頭晃動,人
聲嘈雜,似乎聽眾突然增加了一倍。
「慧。」碧忽然驚喜地叫起來。慧在人叢中擠出了一條路,披著頭髮,紅著臉,
手裡捏了一張傳單,氣咻咻地向她們跑來。慧跑到了碧的面前,把一隻手搭在碧的
肩上,喘著氣,激動地說:「我們被軍隊包圍了。」
德華驚疑地望著慧的激動的臉,然後她掉頭去看講台。克還在對群眾說話,明、
雲、仁民都還立在那裡。她匆忙地說了一句:「我去告訴明,要他進去。」她不等
慧說什麼,便急急地走了。
「軍隊來了,我不信。這是一個和平的集會,他們來幹什麼?」碧激動地說。
她並不害怕,但是她很氣憤。她覺得今天就像在過節,大家應該快活地、熱鬧地過
一天,來歡迎明,來表示一些休戚相關的感情。對這樣的集會完全沒有來干涉的必
要。然而旅部卻派來了軍隊。不僅碧這樣想,影和慧也是這樣想,許多人都是這樣
想。
「軍隊來幹什麼?誰知道?一定是來驅散群眾的。」慧氣憤地說。「大家不走,
看他們有什麼辦法。」慧的眼睛裡冒出火來。
「軍隊來了。」群眾忽然驚慌地叫起來,於是起了一陣擁擠,有好些進來看熱
鬧的人就想往外面跑。
「大家不要慌。不要怕。」克看見這情形,便大聲對群眾說。但是他的聲音已
經不能制止騷動了。那些看熱鬧的人再也無心聽什麼人的話。他們在人群裡亂嚷,
亂跑,亂擠,把秩序弄得更壞了。
德華陪著明下了講台,從人叢中擠出去,到工會裡面去了。」雲站到前面去幫
助克維持秩序。仁民帶著嚴肅的表情在看廣場上的群眾。
「仁民應該躲避一下,」慧在下面看見仁民,便低聲對影和碧說。「旅部裡很
注意他。」
慧的話還沒有說完,她就聽見一個熟悉的尖銳的聲音在人叢中響了:「不要害
怕。我們是徒手的民眾,軍隊不會干涉我們。秩序,大家要守秩序。不要擠。我們
就要散會了。」
這是佩珠的聲音,她依舊站在石凳上,揮動兩隻空手,抖動她的頭髮,掙紅了
臉地叫著。她的聲音飛起來,高出於別種聲音之上,壓倒了一切。
「不要怕,大家守秩序。……」佩珠的話被許多人響應著,賢和志元在佩珠對
面的石凳上出現了。志元老是張開他的大嘴叫。
「我們上去告訴克,是不是要提早散會。」影擔心地說。
慧、碧、影三個女子接連地走上了講台。慧第一個開口:「仁民,我們到裡面
去。」
「等一下,大家一起走,」仁民答道,他不願意馬上離開眼前的景象。
「你應該避開一下,說不定今天會有意外的事情,」慧把她的細眉微微一皺,
低聲說。她的面容很莊嚴。
仁民的臉色突然一變,好像有一股冷風吹過他的臉。他低聲說:「你是指流血
嗎?」
慧默默地點了點頭。影把一隻手搭在慧的肩上,說:「那麼還是早些散會吧。」
「不,那不可能。我不相信。」仁民搖頭說,他的眼裡射出一股強烈的光,眼
光堅定,裡面充滿著信仰。「現在流血是沒有用的,我們根本就沒有準備。」
「倘使人家準備好了呢?」慧低聲反問道。
「那麼,我們就應該想法避開,」仁民堅決地回答。「我去告訴克。」他便走
到克的身邊去。
「克,現在就宣佈散會。」仁民說這句話就像在發一個命令,他的聲音是那樣
堅定,使人沒有發問的餘地。
克驚訝地看他一眼,嚴肅地低聲說:「等一下,等敏回來再說。」
「不要等了,事情很嚴重,」仁民嚴肅地說。
「我知道,」克點點頭,接著他又說:「你也應該當心,這裡面一定有偵探。
你先到裡面去,不要讓很多人認識你。」
敏和陳清一道來了。兩個人都跑得氣咻咻的,滿頭都是汗珠。臉上帶著嚴肅的
表情。敏在克的耳邊說了幾句話。
「好,我們散會吧,」克下了決心說。「敏,你去告訴佩珠,要大家守著秩序
走出去。」
「我去找佩珠。」慧搶著說。
「我也去。」影和碧一齊說。
「慧,你不回協會去?那裡也應該有人看守,」敏對慧說。
「惠群在那裡,不要緊,」慧匆忙地回答著,便跟著影、碧兩個走下講台,擠
進人群裡去了。
「糾察隊都在下面嗎?」克問敏道。
「都在。全靠他們維持秩序。今天看熱鬧的人也不少,所以秩序亂。」敏回答
道。他接著對雲說:「雲,我們到下面去。」
雲跟著敏走下去了。人聲依舊嘈雜。騷動也沒有停止。克在講台上宣佈散會了。
慧、影、碧走到佩珠的身邊,全跳上了石凳,這四個女子站在一起似乎變得更
勇敢了。她們大聲叫喊,傳達散會的消息。影把一隻手搭在慧的肩上。在她們的下
面,群眾慢慢地擁擠著往外面走了。那麼多的人結合在一起,就像一股水流。大家
開始唱起勞動歌。
「取消苛捐雜稅。打倒陳××。」
慧受了感動,覺得她的心也跟著那無數人的心跳動了。她很高興,忘了自己地
叫起來。陳××就是統治這個城的旅長。
「慧,當心點,你不要亂叫,」影拍著慧的肩頭說。
佩珠掉過頭看慧,低聲說:「慧,我們今天不準備流血。」
慧笑了,她解釋說:「不要緊。我叫得高興,就順口叫了出來。」
「大家守著秩序好好地走呀。」佩珠不再跟慧說話,又掉頭去看群眾,對著那
些搖動的人頭大聲叫道。許多張臉掉過這邊來看她,對她微笑。許多只手向她揮動。
等到最後一隊人走過了她們的面前,她們都跳下石凳來。
在外面群眾毫無阻礙地通過了軍隊的防線,並沒有發生衝突,秩序很好。大家
齊聲唱著歌。陽光跟著歌聲漸漸地消失了。
陰暗的廣場上就只剩下佩珠這幾個人,一面談論著走回到裡面去。
佩珠忽然微微一笑,自語似地說:「今天的成績很好。」
「我擔心事情還不曾完結呢。」影用一種不確定的聲音說。
「不必去管它。鬥爭總有一天會來的,」慧接口說,她懂得影的意思。但是她
並不害怕。她倒希望鬥爭早些到來。她一個人又低聲哼起了勞動歌。
「但是我們今天算是勝利了。」佩珠想到今天的事情,很高興。她常常是樂觀
的。
「佩珠,你不要過於樂觀,我們以後還需要更大的勇氣,」克在後面說,從他
的眼鏡後面透出來嚴肅的眼光。
「什麼勇氣?」佩珠睜著一雙大眼睛驚訝地問了一句。然後她平靜地說:「我
想我是有勇氣的。」她無意間抬起頭,正看見仁民從右邊送過來讚美的眼光。
賢跑過來握著佩珠的一隻手,拖長了聲音親密地、頑皮地叫起來:「「佩——
珠。」
正在這個時候德華從裡面驚惶地跑出來,看見這幾個人就站住了。她一把抓住
佩珠的膀子,著急地說:「你們這許久都不進來。明——病了。」
「病了?」克念著這兩個字,好像擲了兩個石子在每個人的心上。
「克,」在後面又響起一個男人的驚惶地叫聲,一個頎長的黑影向著他們投過
來,眾人都吃驚地站住了。
來的是方亞丹,他跑得氣咻咻的,剛剛站住,便斷續地低聲說:「他們已經動
員了。快把工會收拾乾淨,他們遲早會來搜查的。雄在後面,他馬上就來。」
眾人癡呆似地站在那裡。空氣突然變得緊張了。德華想到明的病,馬上跑進裡
面去。
「婦女協會怎樣?」慧接口問。
「他們還不知道是一起的嗎?你們也應該當心。」亞丹嚴肅地回答。他又說:
「我在路上遇見軍隊,還以為我們這裡已經完了。」
「賢,」克把賢喚過來,在他的耳邊吩咐道:「今天學生組的會延期一天。你
馬上去通知。」
賢答應一聲立刻跑開了。這幾個人在戲台旁邊低聲交談了幾句話,就默默地散
去了。剩下那一個空的廣場,孤寂地躺在傍晚的天幕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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