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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又要到熊智君那裡去嗎?」高志元看見吳仁民在結領帶,便帶笑地問。他 坐在沙發上,身上穿了寢衣,把一根手杖抵著肚皮,手杖的另一端抵在桌子腳上。

  「是,」吳仁民隨便應了一聲,但馬上又問道:「你的肚皮又在痛嗎?」

  「有一點痛。不過並不厲害,」高志元自己忍住笑說。「這幾天拿手杖來抵肚 皮,差不多成了習慣了。」

  「你這樣下去是不行的。你看你一天究竟幹些什麼事情?」

  吳仁民帶笑地責備他。「像你這個樣子到F地去是不行的。」

  「這何消你說?到了F地當然會被工作逼得要死。但是現在我還可以繼續過這 種浪漫生活,就讓我盡量地過它幾天。以後我就要把它永遠埋葬了,」高志元正經 地說,好像還有一點留戀似的。

  「你真是一個充滿矛盾的人。」吳仁民帶笑地罵起來;「你天天嚷著要做事情, 說這種生活是墮落。可是一旦有事情給你做,要你結束這種生活的時候,你倒有點 留戀了。你這種人,真正叫人拿你沒有辦法,說你壞,又有點不忍心,說你好,未 免太恭維你。」他說了就往外面走,不要聽高志元的反駁。

  「仁民。」吳仁民已經走在樓梯上了,卻被高志元的喚聲叫了回來。他還以為 高志元有什麼重要的事情找他商量。

  「什麼事?」他站住正經地問。

  高志元起初微笑,後來卻半吞半吐地說:「當心點,不要被熊智君迷住了。」

  「你的頭腦這樣舊。一個男人找一個女人就只是為了講戀愛嗎?」吳仁民生氣 地說著,就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來。「我和她做朋友,不過是想幫助她,感化她。」 心裡卻比口裡要求更多,他自己也知道。

  「這樣崇高的目的。」高志元譏笑似地稱讚起來。他不再說別的話,只是把身 子不住地在椅子上擦。

  吳仁民聽見這句話心裡很不舒服。他明白高志元故意挖苦他,卻又不便跟高志 元爭吵,只是解嘲似地說了一句:「你不信,將來看吧。」

  「看什麼呢?看你同熊智君行結婚禮嗎?」高志元還沒有把話說完就聽見樓梯 上高跟鞋的聲音,馬上住了口。

  「她來了,」吳仁民吃驚地站起來低聲說。他的眼光馬上落在高志元的身上。 「看你這個樣子。你連短褲也不扣好,」他又驚又氣地說。

  高志元埋下頭看自己,忽然叫了一聲:「啊呀。」便大步跑到自己的床前,跳 上去,一把拉過薄被蒙了全身,卻忍不住在被窩裡發出一聲笑。

  一個細長身材的女子在門口出現了。她看見吳仁民,臉上露出溫柔的笑容,微 微一點頭,輕輕地喚了一聲:「吳先生。」

  她的淒哀的面龐因笑容而發光了。

  吳仁民堆了一臉的笑容把她接進來,讓她坐在沙發上。他從熱水瓶裡倒出一杯 開水,就把茶杯放在沙發旁邊的凳子上。

  她側起身子謝過了。

  於是他們開始了談話。在談話的時候,吳仁民時時斜著眼睛偷偷地看高志元的 床,床上臃腫地堆著的被褥微微在動。

  他忽然發覺熊智君的眼光也偶然落在那上面,不覺受窘似地紅了臉解釋道: 「這是那個朋友的床鋪。他出去了。他這個人懶得很,從來不疊被。他不久就到F 地去。」

  這些話被躲在被窩裡的高志元聽得很清楚,他不覺失聲笑起來。吳仁民倒很機 警,連忙用一陣咳嗽掩飾過去了。

  熊智君似乎不曾注意到這個。她把眼光移在吳仁民的臉上,現出關心的樣子看 他咳嗽,過後她又把眼光移到牆上,看著一張女人的照片,就是吳仁民的亡妻瑤珠 的照片。於是她埋下頭來低聲問了些關於那個女人的話。在注意地聽著吳仁民的答 話之際,她不時把眼珠往上面移動,去看他的臉色。

  「這兩天還常常咳嗽嗎?今天臉色似乎好多了,」吳仁民結束了瑤珠的事情以 後,就把話題轉到熊智君的身上,這樣關心地問她。

  「謝謝你,我好久就不常咳嗽了。這幾天人漸漸地好起來,心裡也特別高興,」 她含笑地說,略略停了一下,又補上一句:「昨天晚上還同那個女朋友一起到卡爾 登去看了電影呢。」

  「你那位女朋友已經回來了?」

  「她前天回來的。她回來我也算多一個伴,寂寞的時候,也可以找她談些閒話。 不然,一個人悶在家裡真難受。近來倒承先生常常來看我,我真不知道怎樣感謝先 生才好……」吳仁民覺得心裡暢快,正要答話,忽然瞥見高志元床上的薄被動了一 下,一隻腳尖露到外面來。他著急地看她一眼,她埋著頭慢慢地在說話。

  他略略放了心。但是他又想起在這個房間裡談話不方便,他們的話會全被高志 元聽了去,以後高志元又多了挖苦他的材料,因此他想出了一個辦法。

  「密斯熊,你今天沒有別的事情吧,我們到公園裡去走走好不好?」他對她說, 還擔心她會拒絕。

  「好的,只是會耽擱先生的事情吧,」她說著就站起來,微微一笑。

  「我沒有什麼事情,我這一向都是沒有目的地天天在外面亂跑。」他要使她相 信這句話,因此說話的時候很起勁。同時他又站起來,讓她往前面走,自己在後面 跟著。他走出門口,故意把門碰上,而且碰得很響,這是給床上的高志元聽的。

  高志元馬上推開被從床上跳下來,赤腳走到沙發跟前一屁股坐下去,張開大嘴 發出幾聲哂笑,接著咕噥地自語道:「到底還是愛情勝利。什麼革命。大家還不如 去從事求愛運動,那倒爽快得多。……我還是到公園裡看他們去。」

  最後一句話使得高志元的方臉上現出了得意的笑容。他連忙跑到床前,從枕頭 下面取出壓在那裡的折疊好了的西裝褲。他匆忙地把上下身衣服穿好,就鎖上房門 跑出去了。

  他們的寓所離公園很近,不過一會兒的工夫他就到了那裡。他買了一張門票, 因為他的長期入場券在吳仁民的身上。

  高志元走進了公園:很高興,他以為一定可以找到他們,而且可以設法去打擾 他們。但是他圓睜著兩隻眼睛走遍了公園,他走過草地,他走過涼亭,他走過池塘, 他走過花壇,他走過斜坡,他走過竹徑,他始終沒有看見他們的影子。

  自然公園裡有不少的青年男女,但都是一對一對的愛侶,他們坐在一起講情話。 高志元看見他們,馬上就皺起眉頭把臉掉開。他以為在那些人裡面一定沒有吳仁民 和熊智君。

  「但是他們究竟到什麼地方去了呢?是他們臨時改變了心思,或者還是仁民在 搗鬼,他故意拿到公園去的話來騙我?」

  這樣想著他覺得一團高興都飛到九霄雲外去了。他在梧桐樹下找到一把空椅子, 一個人在那裡坐了好一會兒,又覺得無聊,便索性把吳仁民的事情拋開,走出公園 找方亞丹去了。

  吳仁民和熊智君的確到公園來過,而且高志元進來的時候他們還在公園裡面。 但是不久他們就出去了。吳仁民約熊智君去看電影,她並沒有推辭。

  他們到了電影院,時間還早,只有寥寥的十多個人。他們在廳子的一個角落裡 找到了兩個座位。

  他和她坐得這樣近,兩個人的手臂差不多靠著,這還是第一次。他覺得有些不 安,但又很高興。她的臉微微紅著,臉上露出笑容。這笑容在她說話的時候也沒有 消去。她並不避開他的注視,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安。她也許比他更熱情,雖然在表 面上沒有表示出來。但是他也看得出她很願意同他接近。

  在公園裡他們並沒有談許多話,他們的注意力被大自然的美景吸引去了。他們 問答的都是普通的話,但裡面也含有特別的關心,這是彼此在沉默中也能夠感覺到 的。

  如今在這陰暗的、並不十分寬敞的電影院裡,沉悶的空氣開始窒息他們,一種 隱隱的悶熱把他們的熱情點燃起來,使他們覺得需要著向對方進攻,但又害怕這進 攻會受到阻力。起初他們並不多說話。說一句話好像都很困難。因為一句話裡面必 須含著幾句話的意思,要使聽話的人從這句話裡體會出未說的話來,但同時又害怕 聽的人誤解了意思。這時候更能夠表達出他們的心情的就是那偶爾遇著的彼此的眼 光。雖然是眼光一注視,臉一紅,嘴一笑,彼此就把頭掉開或者埋下來,但是那心 的顫動,那使全身的血都沸騰起來的心的顫動,卻使得彼此都忘了自己。這是刺激, 這是陶醉,這是熱。雖然不見得就是吳仁民所想的那一種,然而這許多天來過慣了 孤寂、冷靜的生活的吳仁民終於被它壓倒了。在一陣激烈的感情波動之後,他終於 鼓起勇氣說話了:「智君,」他突然用了戰抖的聲音輕輕地在她的耳邊喚道。

  她掉過臉看他。他卻覺得咽喉被堵塞了,掙紅了臉,半晌才說出下面的話,聲 音依舊抖得厲害:「智君,我說……這種生活我實在忍受不下去了。……那樣地寂 寞。那樣地冷靜。

  那樣地孤獨。別人都說我浪漫,輕浮,魯莽,空想……我的周圍永遠是黑暗。 就沒有一個關心我、愛我的人……但是你來了。你從黑暗裡出現了……智君,你把 黑暗給我掃去了。你把過去的陰影都給我驅散了。你給我帶來一線的光明,一線的 希望。在你的美麗的眼睛裡我看出了我這許多年的痛苦的報酬……我愛你,智君, 我愛你……但是你會愛我麼?你會愛我這個被許多人輕視的流浪人麼?……我願意 把我的鮮紅的心獻給你,只要你肯答應,我願意立刻為你犧牲一切。……如今在你 的面前,在你的身邊,我把整個仇視我的世界都忘掉了。我又有了新的勇氣了。智 君……我請求你允許我……我請求你不要離開我,不要把那一線的光明和希望給我 帶走,讓我再落進黑暗裡去。……我不能夠再過那種生活。……」在這長篇的敘說 的中間,他的眼光不住地在她的眼睛和嘴唇上移動。他的眼睛沒有一刻離開它們。 他的話並沒有完結,但是熱情使他說不下去了。他便拿起她的左手,用兩隻手撫摩 它,好像在表示他害怕把她失掉。

  「先生,」她開始用溫柔的聲音回答他。她的眼睛裡已經嵌著明亮的淚珠了。 她把臉放得離他更近,她就在他的耳邊小聲地說:「我不是已經對你說過我生存到 現在全是拜領你的賜與麼?我不是對你說過希望你給我一個機會麼?先生,我的心 難道你還不知道?倘使我果然可以幫助你,倘使你果然需要我,我是一點也不吝惜 的。先生,像我這樣的女子還值得你愛麼?……我果然還有得到你的偉大的愛情的 幸福麼?

  ……先生,我的感激,我對你的感激,我不知道用怎樣的話來表明我的——電 燈突然滅了。她的話也就跟著中斷,她不能夠繼續說下去了。音樂響起來,銀幕上 現出了人影。她的心被一陣劇烈的感情的波動搗碎了,她不能夠再支持,就把頭斜 靠下去,緊緊靠在他的肩頭。她的頭和她的身子抖得厲害,這顫動代替她的嘴說出 來那許多許多不能夠用語言表示的意思。他完全瞭解她了。

  銀幕上開始了一場生活的鬥爭。在黑暗的社會裡一個女郎生長了。她有一顆純 白的心,不知道這社會上的種種事象,平靜地在貧窮裡生活下去,一直到開花的年 紀。於是引誘來了,她的純白的心是不能夠抵抗的,她受了欺騙,還以為是在做戀 愛的夢。然而夢醒了,理想破滅了。她看見金錢怎樣摧殘了愛情。這就是造成她的 墮落的原因。這以後的幾年中間的放浪生活把她的青春差不多要消磨盡了,她準備 著躺下去走進永恆的門。就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候,一個天真的青年來了。他的純潔 的偉大的愛情終於掃盡了她的過去的陰影,使她得到了新生。

  電燈重放光明,廳子裡響起了說話的聲音。觀眾不多。這是「休息十分鐘」的 時候。

  這是美國資產階級的導演的典型的愛情作品,從那種千篇一律的流行的大眾小 說裡取材的。靠著導演的藝術才能,這張片子還緊張動人,使得觀眾提心吊膽地注 視著銀幕上的動作。最後的團圓才給他們帶來輕快,但是這輕快就把以前的作用完 全掃除了。

  這張片子對於吳仁民和熊智君卻另有一種作用。他們在影片裡看出了另一種意 義。這是和他們的生活有關聯的。尤其是那個最後的團圓明顯地給了他們一個希望, 為希望無疑地把他們結合在一起了。

  電燈重燃的時候,熊智君把頭從吳仁民的肩上抬起來,望著他一笑。

  「怎麼,你哭了。」他帶笑地說,便取出手帕替她揩眼淚。

  她並不拒絕,就讓他替她揩,只是微笑地解釋道:「我太愛哭了。我看電影看 到悲慘的情節,常常會哭的。」

  「但是這個結局不是很好的嗎?」他鼓舞地再說了一句。

  「是的,這個結局倒給了我不少的勇氣。先生,你看,我真會像影片裡的主人 公那樣得到新生麼?你真願意救我麼?」

  她溫和地問。她敬愛地看著他,她的眼睛和她的臉都充滿了愛情和感激,但是 感激比愛情更多。

  「智君,究竟是你救我還是我救你?你為什麼還要疑惑?

  你不知道我沒有遇到你的時候是什麼樣的心情,如今又是什麼樣的心情。我現 在得到你,我又有勇氣,我又有力量來奮鬥了。我應該感激你。」他說話時,他的 眼睛,他的臉也充滿了愛情和感激,他的愛情比感激多。

  她翻看手裡的說明書,知道下半場演笑劇。她是不喜歡看笑劇的,便說:「我 們不要看笑劇吧。笑劇沒有什麼意思。」

  「好,我們找個地方吃飯去,」他說著就站起來。

  熊智君沒有說什麼,點一點頭,算是默認了。

  他們走出電影院,兩個人的態度就不同了。他們在人行道上走著,她把手挽住 他的膀子,身子挨著他的身子,完全像一對情人。這變化不知道在什麼時候發生的, 但是他們都覺得很自然。

  他們走進了一家廣東酒樓,地方清靜,又清潔。兩個人坐在一個角落裡,並沒 有鬧聲來打擾他們。他們點了幾樣菜,慢慢地喝著茶談話。

  不久菜端上了桌子,夥計來問要不要喝酒。吳仁民本來說要,但是熊智君在旁 邊勸阻他,他就聽從了她的話。

  在吃飯的時候兩個人是很親密的,在路上和在電車裡兩個人也是很親密的。他 送她到了家,時候還早。她讓他進了她的房間,讓他坐下,又給他倒了茶。

  「你覺得今天過得滿意嗎?」他端了茶杯放在嘴邊,一面望著她的帶笑的臉, 忽然問了上面的話。

  「我這幾年從沒有像今天這樣快樂過,」她滿意地回答說,並不坐下,就站在 他的旁邊,柔情地看著他。

  這樣的長久的注視給了他一種暗示。他放下茶杯站起來。

  他站在她的面前。她不退後。他一把摟著她,在她的臉上、嘴上狂熱地落著急 雨似的吻。

  她閉了眼睛默默地受著他的接吻,像在受一次祝福似的。

  她的身子因愛情和喜悅而微微顫動。等他停止了接吻低聲喚她時,她才睜開眼 睛,夢幻似地問道:「先生,我們是在夢裡麼?」

  「你明明在我的懷裡,為什麼疑心在做夢?」他親熱地說,把她抱得更緊。

  「那麼我的夢想就變為真實了,」她柔和地低聲說。「先生,我從沒有想到真 實會是如此美麗的……比夢還美麗。我早就夢見你來了。」

  「你早就夢見我來了?」

  「是的,先生,我很早就夢見你來了。在夢裡人是很自由的,很大膽的。我們 會夢見許多在白天裡不敢想到的事情。先生,你以為我為著一個男人纏黑紗而夢見 另一個男人,這是不應該的嗎?其實我同他結婚以後我就夢見過你了。我為他纏了 一年多的黑紗,直到那天在墓地上遇見你,我回家才把黑紗去掉……先生,你以為 這是不應該的嗎?」

  「智君,為什麼還提那些過去的事情?對於你,我決不會有苛刻的話,決不會 有責備的心思。純潔的愛情是要超過一切的。現在像你這樣的女子是不多的。你才 是我所追求的女性。」

  「先生,我很早就夢見你來了。我知道你會來的,你會來拯救我的。我等了你 這許久。你果然來了。你來了以後我過去的一切痛苦都消散了。這真正像一場夢, 一場美麗的夢……愛情是很美麗的,比夢還更美麗……我只希望它長久繼續下去, 不要像夢那樣短,因為美麗的夢是最短的。」

  「愛情是不死的,它比什麼都長久。智君,你不要擔心。

  我們的愛情是不會死的。你叫我等得好苦。你為什麼不早來?

  一定要在我經歷了那許多痛苦以後……但是你終於來了。我縱然受了那許多苦, 現在也由你來給我報償了……我覺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也是……」 但是兩個人都掉下了眼淚。

  「啊,我忘了一件事情。張太太,就是我的那個朋友,她想見你,要我給她介 紹。我下去看看她回來沒有?」她忽然掙開他的懷抱,就要往樓下走。

  「智君,你的眼睛還是濕的。你這樣下去,不怕她看見會笑你嗎?你過來,讓 我給你把眼淚揩乾淨,」他低聲喚她道。

  她果然走過去,讓他用手帕替她揩眼淚。他一面揩,一面問道:「你那位朋友 是什麼樣的人?她並不認識我,為什麼要見我?我不願意見那種新式的官太太。」

  「她自然不會認識你,所以才要我來介紹。她聽見我說起你,我把你的姓名和 我知道關於你的事情都告訴了她。她說雖然不認識你,卻很想和你見面。她一定要 我介紹。她的丈夫在C地(C地:指江蘇的鎮江)做官。她是我的同鄉,和我們家裡 又有點親戚關係。人是很好的,和普通的官太太完全不同。我想你也會喜歡見她。」 她說到這裡,不等他發表意見,就急急地下樓去了。

  過了一會她走回房來,帶了點失望的神情,惋惜地說:「真是不巧得很。她今 天下午剛剛搭火車到C地去了,是臨時決定走的。」

  「這倒不要緊。我時常到這裡來,等她回來時再見面吧,」他這樣安慰她,便 不再去想那件事情,他甚至忘記問那個女人的姓名。

  從這天起吳仁民和熊智君成了一對情人。他每天都要和她見面,或者在她的家 裡,或者在公園裡,在電影院中。總之,他們兩個每天都要在一處度過一部分的光 陰,不然吳仁民就不能夠安靜地生活下去。高志元的嘲笑和勸阻都沒有用。

  他的心眼已經被愛情關住了。

  但是愛情的路並不是完全平坦的。在擁抱接吻以外,有時候他們還要流眼淚, 或者要費些時間說著解釋的話,譬如有一次他忽然正經地問道:「智君,你真願意 把一切都交付給我?你就沒有一點顧慮嗎?」

  「顧慮,我還有什麼顧慮呢?」她微笑地搖搖頭說。「我的身世你是知道的, 我是怎樣想就怎樣做的人。前一次不是為了愛情脫離家庭嗎?還虧得你救了我……」 「你不要再提那件事情,」他連忙打岔說。「如今再提那件事,別人聽見也許會加 一番惡意的解釋,反倒把我的好心變成歹意了。並且那時候我是毫不費力的。我實 在不配接受你的感激。」

  「先生,」她依舊溫柔地說。「為什麼我不應該再提那件事?

  一個女人的感激是到死方休的。我們用不著害怕別人的惡意的解釋,只要相信 得過自己的心是純潔的……先生,我擔心的是,恐怕我值不得接受你的愛情,我對 你不會有什麼幫助,尤其是我這個病弱的身體只會累人。我把我的一切交付給你, 對於你恐怕也不會有好處。你將來會後悔的。」

  「我後悔?智君,你說這樣的話?」他失望地說。「我們的愛情才開始,你就 說出這樣的話來,可見你不相信我了。智君,你真的不相信我的愛情,你真的不肯 把你的一切交付給我,不肯接受我的一切,以便來安慰我,拯救我嗎?」

  「我的意思不是這樣,」她說著又對他溫柔地笑了笑。「我早已說過我是毫不 吝惜的。我相信你,先生,我相信你的一切。只是我擔心我配不上你,我值不得你 的愛情。」

  「你又在說傻話了。」他也微笑。「在愛情裡只有相信不相信的問題,並沒有 什麼配不配。像你這樣聰明而且大方的人難道就不瞭解這一層?」

  「先生,我說得不錯。這個意思我是明白的。可是我也知道我的病弱的身體對 你不會有什麼幫助,反而會牽累你。所以我願意讓你知道我是隨時都可以走的,假 若我的存在對你的工作有妨害,我隨時都可以離開你,雖然我那愛你的心永遠不變……」 她還要說下去,卻被他用接吻把她的嘴唇蒙住了。他有了不少的愛情的經驗,他也 知道用接吻來阻止她說出他不願意聽的話。他的確愛她,他的確願意為她犧牲一切。 她的存在就是對他的鼓舞和幫助。為什麼他還須得向她要求別的幫助呢?為什麼他 還須得要求她離開他呢?那簡直是不可能想像的事情。

  她太過慮了。也許是過去的痛苦生活給了她太多的陰影,使她有時候也會做陰 郁思想的俘虜,所以她常常說那樣的話。

  但是他堅決地相信他的熱烈的愛情終於可以改變她,把一切的陰影給她掃除掉, 使她做一個勇敢的女人。是的,他覺得他對這個很有把握,而且有時候她已經是夠 勇敢的了。

  吳仁民在這些時候的確沉溺在愛情的海裡。在表面上他似乎有了大的改變。他 從熊智君那裡得到了勇氣,又要用這勇氣來救她。他把拯救一個女人的責任放在自 己的肩頭,覺得這要比為人類謀幸福的工作切實得多。

  他不到工會去了。他也不到李劍虹家裡去了。對方亞丹和高志元們經營的事情 他也不過問了。他雖然依舊同高志元住在一間房裡,可是兩個人談話的機會現在少 得多了。他常常不在家。高志元近來也常常出去,好像故意避開他一般。兩個人在 一處時高志元總要說幾句挖苦他的話。這些話使他苦惱,他不能夠埋怨高志元,因 為他知道是什麼動機鼓舞著高志元說這些話,他也覺得高志元是有理的。但是愛情 已經把他的心眼蒙閉了。起初高志元常常正言勸告他。勸告沒有用,高志元就用挖 苦的話來激他。因此吳仁民在日記裡就寫了幾段責備高志元的話。

  譬如在某一天的日記裡他寫著:

  今天早晨正要出去看智君,這是我昨天和她約定的,卻被志元把我攔住了。他 漲紅臉生氣地問:「你今天不到熊智君那裡去不可以嗎?」

  他的態度和問話使我不高興。他這幾天故意向我說她的壞處,又挖苦我去「從 事求愛運動」,這些我都忍受了。我並沒有和他辯論。但是他還覺得不夠,還要來 干涉我。我不能夠再忍耐了。我回答他:「我為什麼不到那裡去呢?我只有在她那 裡才得到安慰,才得到快樂。在整個世界裡只有她一個人愛我,關心我。你們都只 知道你們的主義,你們都只知道你們自己,你們裡面沒有一個人關心到我身上。你 們是不會瞭解我的。」我氣沖沖地說了上面的話就不再去理他,一個人逕自去了。 我走到後門口還聽見他在樓上叫我。我並不答應他。

  我走在路上時還覺得我生氣是有理由的。朋友們的確不瞭解我。張小川他們不 用說了,他們也許不算是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本來就很少。近來只有志元、亞丹兩 個對我好。但他們還是只為信仰、為團體打算,只為他們自己打算。至於我的痛苦, 我的幸福,他們是絲毫不關心的。

  朋友究竟是朋友埃在我需要著幫助的時候,他們反而把我推出門去,什麼也不 給。她預備把我所需要的給我,而他們又不許我接受。他們永遠拿著那些腐敗的道 德理論來麻煩我。

  他們有什麼理由不要我享受愛情的幸福呢?他們有什麼理由不許我在女性的溫 暖的愛撫中養好我的創傷呢?我有愛情的權利,他們不能干涉。

  為了她我甘願犧牲一切。在她的眼裡我看出了我的法律——現在是實行這句話 的時候了……他第二天無意間把日記拿給高志元看。愛情的幸福使他微笑,他沒有 一點惡意。他也想不到高志元讀了日記會有什麼樣的感想。

  「你太沒有道理。」高志元放下日記生氣地責備他說。「昨天我們的團體開會, 就在會上決定我和亞丹到F地去的事情。我們特地請你參加。難道這是我們的錯?」

  這一番話使吳仁民明白了許多事情,前一天想不到的那許多事情。他知道高志 元說的是真話。他們那個團體是新近成立的,除了高志元和方亞丹外還有不少的青 年同志。這些人裡面有幾個他也見過,都是很熱心的青年。他們雖然不常和他往來, 卻很尊敬他,而且對他平日的主張也有點同情。因為這個緣故,他們才請他去參加 昨天的集會。但是他誤解了高志元的意思,反而生氣地拒絕了。

  「你為什麼不早說明呢?我本來可以參加的,」他後悔地失聲叫起來。

  「不早說明?哪個叫你那樣慌張。我想說第二句話也來不及。我叫你,你又不 答應。」高志元張開闊嘴發出哂笑說。

  吳仁民紅了臉,把頭埋下去。他很後悔昨天錯過了那個團體的集會。他知道為 了愛情就冷淡團體的工作是不應該的,而且他還害怕那些平日對他有好感的人也會 因此誤解他。他又覺得昨天他對高志元的態度也不對,更不應該在日記上面寫那些 責備的話。

  「現在還是愛情勝利的時代。想不到像你這樣的人也會被愛情迷得這樣深。」 高志元繼續嘲笑說。「你試試回想你這一向來的行為。你真要為著愛情犧牲一切嗎?」

  吳仁民不回答,依舊埋下頭,過了半晌才低聲問道:「你們什麼時候到F地去?」

  「到F地去,已經決定了。路費也寄到了。行期大概在一個月以後,因為還有 別的事情……」他說到這裡馬上住了口,臉色變得嚴肅起來。

  「什麼事情?」吳仁民追逼地問。

  「跟你沒有關係,我何必告訴你?反正你沒有時間管這些事情。你說得對,我 們永遠是為著團體打算的。至於你,你還是到你那女性的懷抱裡去吧,」高志元依 舊挖苦地說。

  吳仁民仰起臉看高志元。他的臉上現出了痛苦的掙扎的表情。他咬著嘴唇皮, 幾次要說話,終於沒有說出口,最後才吐出了從痛苦中迸出來的「志元」兩個字。

  高志元圓睜著眼睛,驚奇地望著他,好像不懂似的。但是過了好一會,他的臉 部的表情又改變了。他笑了笑,拍著吳仁民的左肩說:「好,你還是到熊智君那裡 去吧。我們並沒有權利阻止你享受愛情的幸福。我也沒有權利干涉你的私生活。但 是希望你牢牢記住我們對你的期望,希望你不要毫無憐憫地毀掉你自己。我不怪你, 我知道你離開了女人是不能生活的。」接著他又一笑。這不再是哂笑,這是善意的 笑。

  吳仁民臉上的陰雲也漸漸地散去了。他忽然抓住高志元的手感動地說:「我絕 不會改變我的信仰。我可以向你保證,我絕不會因為她改變信仰,也許我會使她變 成我們的同志。」

  高志元並不相信這句話,但他也只是微微一笑,他不再說反駁的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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