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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歡迎張小川的宴會上少了一個吳仁民,大家認為這是奇怪的事。

  菜端上桌子,周如水大聲說:「我看,不要等仁民吧,他不會來了。」

  張小川接著用他的蒼老的聲音說:「分別了幾年不知道仁民現在成了什麼樣子。 我總覺得他的個人主義的傾向太厲害。

  他為什麼不常常給我寫信?」

  「我覺得不應該這樣批評仁民,他是一個很誠懇的人,」高志元心裡不大高興, 分辯道。

  「我希望如此,」張小川笑了兩聲說。「不過我看他有點自大,一點也不虛心。 今年我讀到他的幾篇文章,總是在譏諷別人。他說:『學者沒有用。書本沒有用。』 他究竟讀過幾本書?要做個革命家起碼也應該在外國圖書館裡讀幾年書。」他說罷, 眼光從金絲眼鏡後面透出來在眾人的臉上掃了一下。

  沒有一個人答話,高志元的方臉馬上變成了紅黃色。他想開口,但又忍住了。

  「這也不盡然。我們不能說仁民壞,不過近來他的思想很偏激,行為又浪漫, 這是最危險不過的,」李劍虹沉吟地回答張小川。

  「偏激?簡直可以說是幼稚。」張小川半生氣半得意地接著說。「他時常罵別 人做改良派。辦學校,辦農場,這都是很好的事情,他卻拚命反對。我以為要改革 現在的社會,要實現我們的理想,還是應該從教育方面下手。要改造社會先要改革 人心,此外再沒有第二條路。暴力的革命只是盲目的蠢動。」

  「還是吃飯吧。」一個聲音突然響起來,打斷了張小川的話。說話的人是方亞 丹。高志元接著在旁邊哼了一聲,他暗地裡在生氣。他心裡想怎麼幾年的工夫就把 一個人變成這個樣子。他差不多疑惑坐在他旁邊的不是他從前敬愛過的張小川了。

  但是不管這個,張小川還是高興地在說話。大家入了座。

  張小川一邊挨著李劍虹,一邊挨著李佩珠和龔家兩姊妹。他快活地和她們談論 他在法國留學期中的見聞。他的話裡常常夾雜了幾個法國字,這又引起他的許多解 釋的話。

  吳仁民來了。眾人對他並不十分冷淡。但是他不多說話,一個人只顧在席上喝 酒。

  「仁民,你不要把酒吃得太多了,」方亞丹突然大聲說。這時候眾人正在聽張 小川講話,沒有注意到吳仁民的舉動。方亞丹的話把眾人的興趣打斷了。張小川望 了吳仁民一眼,然後去看方亞丹,於是又把臉掉過李佩珠那邊去。李劍虹帶笑地輪 流看眾人。他不常說話,只是偶爾挾了一兩筷子的菜放進口裡去。

  吳仁民抬起頭來,把方亞丹望了一眼,又拿起酒杯喝乾了,放下杯子說:「那 麼我先走吧。」但是他並不動。

  正在和李佩珠們談話的張小川忽然抬起頭問方亞丹道:「亞丹,聽說你要到法 國去,什麼時候動身?」

  方亞丹呆呆地望著他,說不出一句決定的答話。張小川又說:「我勸你早些准 備,我可以給你幫忙。到法國去讀幾年書,很有好處。」

  「我不想去了。」方亞丹突然短短地回答道,便埋下頭去吃菜。

  眾人莫名其妙地看了方亞丹一眼。張小川把肩頭聳了一下,問一句:「為什麼?」

  方亞丹不作聲。吳仁民突然站起來推開椅子說:「我先走了。」

  「好,我和你一道去,」高志元站起來說。

  眾人說了一些話挽留他們,但是沒有用。李劍虹和李佩珠送了他們下樓來。

  秋天快要來了。夜晚的空氣很涼爽。高志元並沒有喝多少酒,但是他的心裡卻 充滿了奇怪的感情。這究竟是憤怒,是失望,是幻滅,是悲哀,是渴望,他一時也 講不出來。他彷彿又看見他離開故鄉出來時的情景。他臨走的那個早晨,父親在家 裡生氣,妻躲在房裡哭,母親和一個兄弟送他。母親帶著一張憔悴的臉,哭著囑咐 他千萬要時常回家去看她。他口裡答應著,心裡卻在說:「這是我們最後的一面了。」 他陪著母親流了一些眼淚。但是他在越南鐵路的火車廂裡看見安南的小販被法國人 侮辱虐待的情形,他就不再想他的母親了。

  他對自己說:為了萬人的幸福,我就不能夠顧惜幾個人的痛苦了。他那時候沒 有疑惑。他覺得自己的信仰十分堅定。他搭火車搭輪船,就像是戰士到戰場去。但 是如今他開始懷疑了。是的,他對自己是沒有一點隱瞞的:他已經在疑惑了。他想 他們這班人聚在一起,果然是為著同一個理想,同一個偉大的理想工作嗎?那麼為 什麼在他們中間又有許多隔閡呢?為什麼大家不能夠把胸膛剖開彼此以誠心相見呢? 既然是可以生活在同一個理想社會中的人,為什麼又不能夠互相容忍呢?

  他不能夠解答這些問題了。

  「他們那些人都是在做夢。」他氣憤地自語說。

  「我說大家都是利己主義者。」這許久不說話的吳仁民突然大聲說了這一句, 好像在回答高志元心裡的疑問似的。

  「利己主義者。這是什麼一個名詞。」高志元像受了針刺似的,驚叫道。「我 不能夠承認。我們裡面並沒有一個利己主義者。」

  「那麼你說誰都會像梅曉若那樣把自己的最後一塊麵包分給別人嗎?」吳仁民 猝然這樣反問道。「老實說,在我們裡面並沒有一個利他主義者。李劍虹只是一個 斯多噶派,而張小川呢,你聽他今天在席上說了些什麼話。他好像忘記了從前的那 些事情。他忘記了從前拋棄學生生活到印刷工廠學習排字的情形。他如今在法國販 了洋八股回來了。你們天天說辦刊物,印全集,埋頭讀書。現在你應該明白了書本 的影響罷。我說現在還需要一個秦始皇出來把全世界的書燒個乾淨,免得再毒害青 年。」他說到這裡忽然閉了嘴。過了一刻他又改變了語調,含糊地自語道:「下垂 的黑髮,細長的背影,淒哀的面貌。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她……不,不能夠,不是 她。那麼是誰呢?面貌這樣熟。……不,不能夠是她。她不會到這裡來。」

  「她,她是誰?」高志元驚奇地問。

  「她,她不會再來了,」吳仁民點著頭說。這時候有一對年輕的男女迎面走來, 很快地就過去了,只留下脂粉香和高跟鞋的聲音。這是兩個俄國人。接著一陣風把 路旁的梧桐樹葉吹得響。天空中嵌著星的網,星星是一明一暗的。

  「她去了,不會再來了。」吳仁民迷惘似地說。

  「你指的是哪個?」

  「那個幻影,那個美麗的幻影,」吳仁民留戀地回答。他用手去搔他的亂髮。

  「什麼幻影?你醉了。」高志元溫和地說。「仁民,我說你不應該常常吃酒。 你吃了酒又會誤事。蔡維新要的文章你今天不會寫了。你不是答應他明天有嗎?你 看,你又要失信了。」

  「文章?我心裡這樣寂寞,你還要提起文章?」吳仁民十分激動地說。「志元, 告訴我,我真像他們批評的那樣,沒有希望嗎?……啊,不要提他們。我在什麼地 方去找她呢?……志元,你告訴我。」

  高志元還沒有開口,他的手臂就忽然被吳仁民抓住了。吳仁民狂熱地說:「不 要向我說什麼嚴肅的話,什麼道德的理論。

  我不要聽。我是個無道德的人……我所說的她,就是玉雯。我不是向你說過玉 雯的事情嗎?……是的,是玉雯,」說到這裡他就閉了口不再作聲了。只是那隻手 還在高志元的手臂上面戰抖。

  高志元望著吳仁民,心裡非常痛苦。他說不出他究竟是不是同情這個朋友。但 是他忍不住問自己道:「難道仁民就這樣被熱情摧殘下去嗎?難道這個人就這樣完 了嗎?」他不能夠回答這個問題。他只是默默地跟了吳仁民走著。他的肚皮忽然隱 隱地痛起來。

  「自殺,」好像有一個人在他的耳邊大聲叫道。他的眼前一片黑暗。似乎一切 的希望都沒有了。肚痛是他的一個致命傷。這證明他的身體已經殘廢,不能夠經歷 艱苦的、巨大的鬥爭了。他呻吟似地說:「我的肚皮又痛了,天氣就要變了。

  恐怕不久就會下雨。我們快些走吧。」

  「你的肚皮痛跟天氣有什麼關係?」吳仁民大聲問。

  「我年輕時候不知道保養身體。有一次患重病幾乎死去。

  後來病好,近兩三年來就得了這個毛病,只要天氣一變,我的肚皮就會痛。只 要天氣一變,不管是由冷變熱,由熱變冷,我的肚皮一定先痛起來。有時候痛得很 久,要買八卦丹來吃才可以暫時止痛。」

  「哈哈,你真是一個活的氣象表了。」吳仁民大聲笑道,過後又改變了聲調問: 「你沒有找醫生看過嗎?」

  「看是看過的,」高志元苦惱地說。「醫生說這種病是沒法醫治的。有一次痛 得太厲害了,找一個醫生打了幾針,馬上就止痛。但是不到多久病又發了。現在沒 有別的辦法,只有在痛得厲害的時候吃八卦丹。幸好八卦丹的價錢還不貴。」

  「八卦丹,那是熱性的藥,吃多了將來會把你活活地燒死,」吳仁民說。

  「那麼你為什麼要吃酒呢?你就不怕燒死嗎?」高志元把眉頭一皺現出苦惱的 樣子說。「橫豎我們是要死的。如果不能夠毀掉罪惡,那麼就索性毀掉自己也好。」

  「不錯,毀掉自己,那是最痛快的事,」吳仁民熱情地說。

  「把生命作孤注一擲,在一剎那間,沒有自己,也沒有世界,沒有愛,也沒有 恨——那個境地,真值得羨慕。」他說到這裡又抬起頭望天,望了半晌,好像在領 略那種境地的美麗。忽然他埋下頭改變了語調說:「但是零碎的死,慢性的自殺, 那太難堪了。」

  「我們在什麼地方去找機會呢?我已經找了這許多年了。」

  高志元絕望地說。「這許多年是完全白費掉的。我所感到的只是自己的身體一 天比一天衰弱。現在說文字宣傳連幾部全集也沒有印出來。別人說我沒有做事能力, 我承認。但是那些有能力的人呢,他們又不肯做。」

  「不要談這些事了,我們還是談女人吧,」吳仁民狂熱地說。

  「女人,為什麼要談女人?有了女人,只會妨害自己的工作。我說女人是私有 財產制度的最熱心的擁護者。」

  「收拾起你那些腐敗的道學理論吧。你是一個新道學家。

  我詛咒一切的道學家。」吳仁民煩躁地叫起來。「你以為人只是一架機器嗎?」

  吳仁民還要說話,但這時候已經到了他們的住處。高志元走在前面,先去開了 門。樓下沒有燈光,顯然是二房東還沒有回來。他們在黑暗中摸索著登上樓梯,打 開二樓的房門進去了。

  「這種生活簡直是墮落。」高志元扭燃了電燈,就往自己的床上一躺,發出這 一聲詛咒。

  他看見吳仁民不作聲,便又煩躁地說:「這樣過下去還不如自殺。」

  「墮落?這算什麼墮落呢?」吳仁民嘲笑地說。「自殺,那只是白白送掉你的 性命。只有懦夫才會想到自殺。」

  「活著又有什麼用呢?你看連文字宣傳的工作也做不好。」

  高志元生氣地說。

  「文字宣傳,」吳仁民接連冷笑了幾聲說,「你的頭腦真簡單,你永遠只想到 文字宣傳。其實那只是知識階級的精神手淫而已。老實說,即使你把書本堆滿在全 世界,那也只有喂蠹魚吃。」

  「你不曉得,你不懂,那些書就是我的愛人。我對它們的愛是不能用語言表示 出來的。我想,假若有一天由我的手印出來千千萬萬本的書,流傳出去,流傳在全 中國,全世界,許多人都熱心讀它們,被它們感動,那是多美麗的事。」高志元起 勁地說。

  「你把書當作愛人,就跟陳真把真理當作愛人是一樣地可笑。原來你也是一個 斯多噶派。」吳仁民嘲笑道。「我問你,你晚上可以抱著書本睡覺嗎?你真是蠹魚。」 他接著狂笑起來。

  高志元氣得說不出話,他把身子翻向裡面去,望著白色牆壁生氣。漸漸地他的 眼睛模糊了,眼皮沉重地垂了下來。

  吳仁民一個人坐在桌子前面拿了一支筆在白紙上亂畫,寫的儘是:「革命」, 「玉雯」,「瑤珠」,「李劍虹」,「李佩珠」,「張小川」這些字。同時他燃了 紙煙在狂抽。最後他終於扭熄了電燈躺在床上睡了。

  夜很靜。窗戶都關上了。整個房間裡充滿了人的鼾聲和蚊蟲的叫聲。屋子裡很 悶熱。過了好久,吳仁民忽然推開了那幅蓋著半邊身子的薄被大聲叫起來。

  「什麼事?仁民什麼事?」高志元被這叫聲驚醒了,吃驚地問道。

  吳仁民坐在床上,用手揩著額上的汗珠,半晌不說一句話。他的心好像要跳出 口腔來了。許多可怕的影子還在他的眼前晃動。他覺得他從另一個世界裡回來了。 有什麼東西在咬他的腦子,他雙手捧著頭在呻吟。

  「仁民,你怎麼了?你不舒服嗎?」

  吳仁民不回答,卻用顫抖的聲音問道:「志元,我還活著嗎?」

  「活著?當然。你活著,我們都活著,所有的人都活著。」

  高志元粗聲回答道。

  「那麼我怎麼會夢遊地獄呢?」吳仁民苦惱地問自己。他接著非常激動地說: 「志元,我夢遊過地獄了。我看見許多青年給剖腹挖心,給槍斃殺頭,給關在監牢 裡,受刑,受拷問。

  我看見他們也是血肉造成的。他們的父母妻子在叫號,在痛哭。我問別人,他 們為什麼會到了這個地步。別人回答說,他們犯了自由思想罪。『真的,該死的青 年。』我正要這樣說,忽然什麼都不見了,我的眼前只有一片血海。我嚇得驚叫起 來,就這樣醒過來了。我發覺我還是住在洋房裡面過著小資產階級的生活。我真是 一個在安樂窩裡談革命的革命家。志元,我恐怖,我害怕,我害怕那夢裡的我。」

  「埃原來是這麼一回事。仁民,你還是安靜地睡吧。你太興奮了。以後不要多 吃酒。你看我現在也不常吃酒了。」高志元聲音含糊地說了上面的話,又把身子翻 向裡面去睡了。

  吳仁民走下床去打開窗戶,把頭伸到窗外大大地呼吸了一口氣。他的心還在痛。 他的眼睛潤濕了。

  弄堂裡沒有人影,也沒有燈光。對面是一所花園。一株一株的樹木在灰白光裡 顯露出它們的茂盛的枝葉。草地上小蟲悲切地叫著,像是在作垂死的哀鳴。一座洋 房聳立在花園中間,像一座墳墓,關著它那永遠不讓人知道的秘密。再過去便是街 市。但那裡也沒有一點聲音,連小販的叫賣聲也沒有。一切都死了。愛死了,恨也 死了;享樂死了,受苦也死了;壓迫死了,革命也死了。灰白色的光像一個大的網, 掩蓋了一切。只有他還活著,在整個城市裡只有他一個人活著,活著來忍受熱情的 火焰的折磨。

  「動呀。起來動呀。為什麼老是躺著浪費時間?」他向著躺在他下面的花園、 洋房、街市揮手,好像他立在群眾的前面,從他的心裡發出了這樣的叫聲。「動呀。 起來動呀。只要一分鐘的激烈的活動,就毀掉自己的一生也值得。爆發吧,像火山 那樣地爆發吧。毀滅世界,毀滅自己,毀滅這種矛盾的生活。」他又狂亂地揮起手 來。

  任何的動作都沒有用。並沒有什麼東西開始在動。只有那小蟲的叫聲忽然停止 了。寂寞的網更加張大,似乎連他自己要被它掩蓋了。

  「我不能夠死。」他掙扎地說。這時候他已經被憤怒和絕望的感情緊緊抓住了。 他要生,他要歷盡一切苦難而生,來完成他的工作。但是現在他站在這個死的房間 裡,這個死的城市裡,孤零零的一個人,沒有愛,沒有恨。他還能夠做什麼呢?他 不是已經向著死的路上走去了嗎?

  這時小蟲的叫聲又突然悲切地響了。這叫聲似乎和從前不同。他覺得自己很了 解它。這裡面蕩漾著孤寂的生存的悲哀。這悲哀也正是他的。他現在和那小蟲一樣, 也只能夠發出絕望的哀鳴了。

  又過了一些難堪的時候,他抬起頭往四面看。他在右邊的天空中發現了一片光 亮。他驚訝地望著那裡。但是他明白了。這個城市並不是死的。它確實活著。這時 候,就在這時候,在跳舞場裡,樂隊正在演奏,富家子弟正摟著漂亮的少女跳舞調 笑;在大賭場裡,在妓院裡,在大旅館裡,在跑狗場裡,紳士和名媛們正在一擲萬 金地縱慾狂歡。同時在工廠裡,機器狂怒般地動著,工人們疲倦地站在機器旁邊呻 吟受苦。是的,一切都沒有死,愛沒有,恨也沒有,享樂沒有,受苦也沒有,甚至 壓迫也沒有。但是革命呢?革命卻死了。

  「革命死了。」一個大的聲音在他的耳邊叫起來。他不能夠忍受。他受傷似地 捧著頭,他竭力支持著自己的身子,免得他跌倒在地上。因為另一種回憶又來打擊 他了。幾年前當他的玉雯離開他走到那個官僚的懷裡去的時候,他曾經聽到一句話: 「你們革命家連一條狗也比不上。」這句話是從玉雯的伴侶的口裡說出來的。那個 玉雯,她曾經拋棄女學生生活進工廠去做女工,曾經那樣熱烈地為革命努力,把自 己貢獻給一個理想,而得到多數朋友的敬愛。她曾經對他表示過真誠的愛情,而且 坦白地接受了他的回答。但是在不到一年的分別以後,這樣的一個美麗的女性竟然 拋棄了革命,拋棄了他的愛情,而走向那個罵「革命家連狗也比不上」的官僚的懷 裡去了。短短的黑髮,細長的背影,秀美的面貌。她好像一個純潔的女神,一提起 她,就使人發生一種溫情,一種敬愛。可是她卻自己毀掉了這一切把身子陷在污泥 裡面,她一點也不顧惜。這究竟是為了什麼,他至今還不知道。而且即使他知道也 沒有用了。事實畢竟成了事實。在那個官僚的淫蕩的擁抱裡和肉的壓迫下,她的一 切曾經是美麗的東西都消失了。她的面貌上已經沒有了勇敢、純潔、熱烈的痕跡。 血一般的口紅,石灰一般的香粉就把她的過去完全埋葬了。那個官僚搖擺著肥臉, 用肥大的膀子抱著她的纖弱的身子,那神情好像在說:「你看,我把革命戰敗了。」 在經過了許多事變以後這個景象又突然來到吳仁民的心頭。這個景像似乎生了許多 根刺,刺痛他的心。難道革命果然被戰敗了嗎?難道革命果然跟著那個女人死去了 嗎?他忍不住憤怒地這樣問自己。他在跟一種突然侵襲來的幻滅戰鬥。

  「那是不可能的。」他終於狂亂地吐出了這句話。他把手往旁邊一揮,好像推 倒一個敵人。「革命是不會死的。」他又憤怒地叫起來,但是聲音含糊,即使人聽 見,也不會明白他說的是什麼話。過後他低聲自語道:「女人畢竟是脆弱的東西, 她們總是跟著環境走,很難站住腳跟。無怪乎高志元常常罵女人。很多的女人跑到 我們的運動裡面來,她們也曾多少做過一些事情,有些甚至是很勇敢的。但是等到 她們找到了丈夫以後,她們就變成了另外的一種人。有的規規矩矩做太太,有的拿 丈夫的思想做自己的思想。她們很容易為了一點小的利益就犧牲了自己花費許多精 力製造出來的美麗的東西。她們不愛惜自己,比男人還厲害。譬如玉雯,為了極小 的代價——安樂的生活,她就離開了我們。」他說到這裡極力按住胸膛,因為他的 心又在痛了。

  「毀滅吧,這個世界真是罪惡之窟。那樣美麗的女性居然也給它斷送了。」他 又一次絕望地叫起來。他的聲音在黑暗中絕望地抖動著。他自己聽見這聲音,心裡 也起了大大的震動。

  他掙扎地自問道:「難道我也是走近了生命的邊沿,就要像陳真那樣地滅亡, 所以連怒吼的力量也沒有了嗎?……」「仁民,你在同哪個說話?」他的話還沒有 說完,忽然高志元在床上翻動身子,聲音含糊地發出上面的問話。

  吳仁民不回答,只是撫著他的痛得厲害的心。

  「你為什麼不睡?已經很遲了,」高志元繼續說,便推開薄被坐起來。「空氣 悶得很,你為什麼把窗全關著?」

  「窗都打開了,」吳仁民煩躁地說。

  「那麼為什麼還是這樣悶呢?」高志元苦惱地說。他走下床去扭燃電燈,但是 電燈不亮,總開關已經被二房東關上了。

  「這個世界就是一個大囚籠,哪裡有一點自由的空氣。」吳仁民依舊煩躁地說 話。

  高志元走到窗前把靜寂的弄堂和墳墓般的花園望了許久。忽然他把身子緊緊地 壓在窗台上,用力在那上面揉了幾下,口裡發出呻吟般的、壓搾出來似的聲音說: 「我的腰又在痛了。我這種痛苦,這種零碎的痛苦,總沒有終結的時候。」

  吳仁民掉過頭用同情的眼光看這個朋友。他的心痛增加了。在這個環境裡他們 兩個人顯得多麼軟弱無力。他們從前以為自己是代表著世界的正義和真理的唯一力 量,是這個黑暗世界中的一線光明。可是如今連他們自己也不能夠這樣相信了。他 們有什麼力量來震動,來破碎,來毀滅這個罪惡世界呢?他們有什麼力量來照徹這 個黑暗世界呢?他們已經被零碎的痛苦折磨得連怒吼的勇氣也沒有了。

  「仁民,你把我殺死罷。這種生活我實在不能夠忍受下去,」高志元無力地靠 著窗台,好像要倒下去似的,他用懇切的聲音哀求道。他的聲音裡有一種用語言表 示不出來的深切的悲哀。

  「要我殺死你?你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吳仁民恐怖地、痛苦地問道。

  「我的半殘廢的身體本來就不能夠經歷激烈的鬥爭,現在我也沒有力量再跟零 碎的痛苦鬥爭了。並不要什麼打擊,我的病隨時都會使我躺下去。」

  「志元,你今天晚上為什麼這樣消極?」吳仁民忘記了自己的痛苦,同情地問 道,一面伸出手捏住高志元的一隻微微戰抖的膀子。

  「你不看見今晚上小川的樣子?我希望別人。我相信別人。

  結果只是幻滅。」高志元生氣地說。「美麗的幻影都成了過去的陳跡。現實只 是一片殘酷的黑暗。從這裡走到光明的將來,不知道還要經歷多少長的歲月。也許 那只是一個永遠不能夠實現的夢,也許人類是被命定了永遠在黑暗中互相殘殺,也 許世界根本就不能夠改造。看見小川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我對革命也沒有把握了。」 接著是幾聲長歎。

  「絕不能夠。」吳仁民堅決地說,這是對高志元的前面的話的答覆。他走去在 桌上摸索到一根紙煙,又擦燃了火柴。一線火光照亮了這個灰暗的房間的一部分, 但很快地火光就沒有了。火柴頭帶著燒焦的傷痕,無力地落在地上。接著他的腳就 往火柴頭上一踩。於是誰也忘記了那根火柴曾經燃燒而照亮房間的事,只有在紙煙 頭上還燃著紅的火。

  「我們的命運也許還不及火柴。火柴燒了自己的身子以後雖然免不掉受人腳踏, 但是它究竟曾經照亮了這個房間。而我們呢,我們為理想奮鬥,為理想受苦,也許 一直到死都沒有照亮什麼的機會,」高志元依舊呻吟似地說。

  「難道因為這個緣故你就灰心嗎?」吳仁民在狂吸了幾口紙煙以後突然問道。 他不等高志元答話便又接連地冷笑幾聲,一面大聲說:「小川正是劍虹的大弟子, 也就是劍虹式的教育的成績。把一個一個的青年造成了張小川這個樣子,劍虹也應 該滿意了。」

  「這也不能說是劍虹的錯,」高志元剛剛說了這一句,卻想起今天李劍虹在席 上批評吳仁民的話以及他對待張小川和吳仁民的態度,便不再作聲了。

  「這也許不是他的錯。我看我們民族已經衰老了。像我們這樣古老的民族世界 上再沒有第二個。在我們中間恐怕沒有多少活力存在了。所以我們的青年也很脆弱。 我們如果得不到新生就會滅亡,滅亡而讓地位給別人。我們所預言的黎明一定會到 來。我們的理想並不是不可實現的夢。可悲的是我們也許會得不到新生。想到將來 有一天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會得到自由的幸福,而我們卻在滅亡的途中掙扎終於逃不 掉悲慘的命運,這真叫人感到痛徹骨髓。真叫人不甘心。也許我們應該滅亡,但是 想到我們這許多年的艱苦的奮鬥,我們對這個滅亡的命運絕不能甘心。」說到這裡 吳仁民的聲音裡差不多要噴出眼淚來了,他便住了口。

  「我不相信你的話,我們絕不會滅亡。」高志元惱怒地說,「你說,既然我們 得不到新生,那麼我們為什麼又要努力奮鬥?」

  「這就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鐘』的意義了。即使奮鬥的結果依舊不免於滅亡, 我們也還應該奮鬥。即使我們的面前就是墳墓,然而在進墳墓以前我們還應該盡我 們的力量去做一番事業。奮鬥的生活畢竟是最美麗的生活,雖然也充滿了痛苦。因 為害怕滅亡的命運,因為害怕痛苦而選取別的道路,去求暫時的安樂的生活,那是 懦夫。我們是生來尋求痛苦的人,我們並不是奢侈品。我們要寶愛痛苦。痛苦就是 我們的力量,痛苦就是我們的驕傲。」一種力量突然鼓舞著吳仁民,使他熱烈地、 忘了自己地說出上面的一番話。他的聲音裡充滿了熱情。

  「你的意思不錯:痛苦的確就是我們的力量。然而我不相信——」高志元感動 地說。

  「不,那不是我的話,」吳仁民突然改變了聲調,煩躁地打岔道。「那是陳真 說的,他寫在他的日記裡面……他是一個說教者,我不是。我決不是說教者。」他 說了又拚命地狂吸紙煙,他差不多把煙霧全噴到高志元的臉上。「我不是說教者, 我不能夠一天一天地去敲那遲緩的鐘。我要轟轟烈烈地做一番事情,即使毀滅世界, 毀滅自己——」他說到這裡就住了口,把紙煙頭擲在地上,使勁地用腳踏它。

  高志元也不再說話了。他苦惱地、驚疑地望著吳仁民,不知道這個人究竟是昏 迷,還是清醒的。他只覺得一陣煙霧在他的臉上跑,從煙霧裡時時露出一對可怕的、 光閃閃的眼睛。

  屋裡很沉悶。他的肚皮一陣一陣地痛。一切都死了,只有痛苦沒有死。痛苦包 圍著他們,包圍著這個房間,包圍著全世界。他不能夠抵抗它們的襲擊。他只是重 復地念著方才吳仁民說過的話:「痛苦就是我們的力量,痛苦就是我們的驕傲。」

  最後他臉上一亮,又用堅決的語調說:「我要拿痛苦來征服一切,我要做出一 番事情。我再不能夠這樣地生活下去。我不能零碎地殺死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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