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寶逝世後,我給李玉茹、萬方發了個電報:「請不要悲痛,家寶並沒有去,
他永遠 活在觀眾和讀者的心中!」話很平常,不能表達我的痛苦,我想多說一點,
可顫抖的手捏不住小小的筆,許許多多的話和著眼淚咽進了肚裡。
躺在病床上,我經常想起家寶。六十幾年的往事歷歷在目。
北平三座門大街十四號南屋,故事是從這裡開始。靳以把家寶的一部稿子交給
我看, 那時家寶還是清華大學的一個學生。在南屋客廳旁那間用藍紙糊壁的陰暗
小屋裡,我一口氣讀完了數百頁的原稿。一幕人生的大悲劇在我面前展開,我被深
深地震動了!就像從前看托爾斯泰的小說《復活》一樣,劇本抓住了我的靈魂,我
為它落了淚。我曾這樣描述過我當時的心情:「不錯,我流過淚,但是落淚之後我
感到一陣舒暢,而且我還感到一種渴望,一種力量在身內產生了,我想做一件事情,
一件幫助人的事情,我想找個機會不自私地獻出我的精力。《雷雨》是這樣地感動
過我。」然而,這卻是我從靳以手裡接過《雷雨》手稿時所未曾想到的。我由衷佩
服家寶,他有大的才華,我馬上把我的看法告訴靳以,讓他分享我的喜悅。《文學
季刊》破例一期全文刊載了《雷雨》,引起廣大讀者的注意。第二年,我旅居日本,
在東京看了由中國留學生演出的《雷雨》,那時候,《雷雨》已經轟動,國內也有
劇團把它搬上舞台。我連著看了三天戲,我為家寶高興。
一九三六年靳以在上海創刊《文學季刊》,家寶在上面連載四幕劇《日出》、
同樣引起轟動。三七年靳以又創辦《文叢》,家寶發表了《原野》。我和家寶一起
在上海看了《原野》的演出,這時,抗戰爆發了。家寶在南京教書,我在上海搞文
化生活出版社,這以後,我們失去了聯繫。但是我仍然有機會把他的一本本新作編
入《文學叢刊》介紹給讀者。
一九四零年,我從上海到昆明,知道家寶的學校已經遷至江安,我可以去看他
了。我在江安待了六天,住在家寶家的小樓裡。那地方真清靜,晚上七點後街上就
一片黑暗。我常常和家寶一起聊天,我們隔了一張寫字檯對面坐著,談了許多事情,
交出了彼此的心。那時他處在創作旺盛時期,接連寫出了《蛻變》、《北京人》,
我們談起正在上海上演的《家》(由吳天改編、上海劇藝社演出),他表示他也想
改編。我鼓勵他試一試。他有他的「家」,他有他個人的情感,他完全可以寫一部
他的《家》。四二年,在泊在重慶附近的一條江輪上,家寶開始寫他的《家》。整
整一個夏天,他寫出了他所有的愛和痛苦。那些充滿激情的優美的台詞,是從他心
底深處流淌出來的,
那裡面有他的愛,有他的恨,有他的眼淚,有他的靈魂的呼號。他為自己的真
實感情奮鬥。我在桂林讀完他的手稿,不能不讚歎他的才華,他是一位真正的藝術
家!我當時就想寫封信給他,希望他把心靈中的寶貝都掏出來,可這封信一拖就是
很多年,直到一九七八年,我才把我心裡想說的話告訴他。但這時他已經滿身創傷,
我也傷痕遍體了。
一九六六年夏天,我們參加了亞非作家北京緊急會議。那時「文革」已經爆發。
一連兩個多月,我和家寶在一起工作,我們去了唐山、去武漢、去杭州,最後大會
在上海閉幕。送走了外賓,我們的心情並沒有輕鬆,家寶馬上要回北京參加運動,
我也得回機關學習,我們都不清楚等待我們的將是什麼。分手時,兩人心裡都有很
多話,可是卻沒有機會說出來。這之後不久,我們便都進了「牛棚」。等到我們再
見面,已是十二年後了。我失去了蕭珊,他失去了方瑞,兩個多麼善良的人!
在難熬的痛苦的長夜,我也想念過家寶,不知他怎麼捱過這段艱難的日子。聽
說他靠安眠藥度日,我很為他擔心。我們終於還是挺過來了。相見時沒有大悲大喜,
幾句簡簡單單的話說盡了千言萬語。我們都想向前看,甚至來不及撫平身上的傷痕,
就急著要把失去的時間追回來。我有不少東西準備寫,他也有許多創作計劃。當時
他已完成了《王昭君》,我希望他把《橋》寫完。《橋》是他在抗戰勝利前不久寫
的,只寫了兩幕,後來他去美國講學就擱下了。他也打算續寫《橋》,以後幾次來
上海收集材料。那段時候,我們談得很多。他時常抱怨,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我勸他少些顧慮,少開會,少寫表態文章,多給後人留一點東西。我至今懷念那些
日子:我們兩人一
起遊豫園,走累了便在湖心亭喝茶,到老飯店吃「糟缽頭」;我們在北京逛東
風市場,買幾根棒冰,邊走邊吃。隨心所欲地閒聊。那時我們頭上還沒有這麼多頭
銜,身邊也少有干擾,腳步似乎還算輕鬆,我們總以為我們還能做許多事情,那感
覺就好像是又回到三十年代北平三座門大街。
但是,我們畢竟老了。被損壞的機體不可能再回復到原貌。眼看著精力一點一
點從我們身上消失,病魔又纏住了我們,筆在我們手裡一天天重起來,那些美好的
計劃越來越遙遠,最終成了不可觸摸的夢。我住進了醫院,不久,家寶也離不開醫
院了。起初我們還有機會住在同一家醫院,每天一起在走廊上散步,在病房裡傾談
往事。我說話有氣無力,他耳朵更加聾了,我用力大聲說,他還是聽不明白,結果
常常是各說各的。但就是這樣,我們仍然瞭解彼此的心。
我的身體越來越差,他的病情也加重了。我去不了北京,他無法來上海,見面
成了奢望,我們只能靠通信互相問好。九三年,一些熱心的朋友想創造條件讓我們
在杭州會面,我期待著這次聚會,結果因醫生不同意,家寶沒能成行。這年的中秋
之夜,我在杭州和他通了電話,我清清楚楚地聽到他的聲音,還是那麼響亮,中氣
十足。我說:「我們共有一個月亮。」他說「我們共吃一個月餅。」這是我最後一
次聽到他的聲音。
我和家寶都在與疾病鬥爭。我相信我們還有時間。家寶小我六歲,他會活得比
我長久。我太自信了。我心裡的一些話,本來都可以講出來,他不能來杭州,我可
以爭取去北京,可以和他見一面,和他話別。消息來得太突然。一屋子嚴肅的面容,
讓我透不過氣。我無法思索,無法開口,大家說了很多安慰的話,可我腦子裡卻是
一片空白。我不能接受這個事實,前些天北京來的友人還告訴我,家寶健康有好轉,
他寫了發言稿,準備出席六屆文代會的開幕式。僅僅只過了幾天!李玉茹在電話裡
說,家寶走得很安祥,是在睡夢中平靜地離去的。那麼他是真的走了。
十多年前家寶在給我的一封信中,寫了這樣的話:「我要死在你的前面,讓痛
苦留給……」我想,他把痛苦留給了他的朋友,留給了所有愛他的人,帶走了他心
靈中的寶貝,他真能走得那麼安詳嗎?
巴金
一九九八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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