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後出去散步,走著走著又到了這裡來了。
從牆的缺口望見園內的景物,還是一大片欣欣向榮的綠葉。在一個角落裡,一
簇深紅色的花盛開,旁邊是一座毀了的樓房的空架子。屋瓦全震落了,但是樓前一
排綠欄杆還搖搖晃晃地懸在架子上。
我看看花,花開得正好,大的花瓣,長的綠葉。這些花原先一定是種在窗前的。
我想,一個星期前,有人從精緻的屋子裡推開小窗眺望園景,讚美的眼光便會落在
這一簇花上。也許還有人整天倚窗望著園中的花樹,把年輕人的渴望從眼裡傾注在
紅花綠葉上面。
但是現在窗沒有了,樓房快要倒塌了。只有園子裡還蓋滿綠色。花還在盛開。
倘使花能夠講話,它們會告訴我,它們所看見的窗內的面顏,年輕的,中年的。是
的,年輕的面顏,可是,如今永遠消失了。因為花要告訴我的不止這個,它們一定
要說出八月十四日的慘劇。精緻的樓房就是在那天毀了的。不到一刻鐘的功夫,一
座花園便成了廢墟了。
我望著園子,綠色使我的眼睛舒暢。廢墟麼?不,園子已經從敵人的炸彈下復
活了。在那些帶著旺盛生命的綠葉紅花上,我看不出一點被人踐踏的痕跡。但是耳
邊忽然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陳家三小姐,剛才挖出來。」我回頭看,沒有人。
這句話還是幾天前,就是在慘劇發生後的第二天聽到的。
那天中午我也走過這個園子,不過不是在這裡,是在另一面,就是在樓房的後
邊。在那個中了彈的防空洞旁邊,在地上或者在土坡上,我記不起了,躺著三具屍
首,是用草蓆蓋著的。中間一張草蓆下面露出一隻瘦小的腿,腿上全是泥土,隨便
一看,誰也不會想到這是人腿。人們還在那裡挖掘。遠遠地在一個新堆成的土坡上,
也是從炸塌了的圍牆缺口看進去,七八個人帶著悲慼的面容,對著那具屍體發楞。
這些人一定是和死者相識的吧。那個中年婦人指著露腿的死屍說:「陳家三小姐,
剛才挖出來。」以後從另一個人的口裡我知道了這個防空洞的悲慘故事。
一隻帶泥的腿,一個少女的生命。我不認識這位小姐,我甚至沒有見過她的面
顏。但是望著一園花樹,想到關閉在這個園子裡的寂寞的青春,我覺得心裡被什麼
東西搔著似地痛起來。連這個安靜的地方,連這個渺小的生命,也不為那些太陽旗
的空中武士所寬容。兩三顆炸彈帶走了年輕人的渴望。炸彈毀壞了一切,甚至這個
寂寞的生存中的微弱的希望。這樣地逃出囚籠,這個少女是永遠見不到園外的廣大
世界了。
花隨著風搖頭,好像在歎息。它們看不見那個熟習的窗前的面龐,一定感到寂
寞而悲慼吧。
但是一座樓隔在它們和防空洞的中間,使它們看不見一個少女被窒息的慘劇,
使它們看不見帶泥的腿。這我卻是看見了的。關於這我將怎樣向人們訴說呢?
夜色降下來,園子漸漸地隱沒在黑暗裡。我的眼前只有一片黑暗。但是花搖頭
的姿態還是看得見的。周圍沒有別的人,寂寞的感覺突然侵襲到我的身上來。為什
麼這樣靜?為什麼不出現一個人來聽我憤慨地講述那個少女的故事?難道我是在夢
裡?
臉頰上一點冷,—滴濕。我仰頭看,落雨了。這不是夢。我不能長久立在大雨
中。我應該回家了。那是剛剛被震壞的家,屋裡到處都漏雨。
1941年8月16日在昆明
選自《廢園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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