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呈獻給一個人(初版代序)>>
大前年冬天我曾經寫信告訴你,我打算為你寫一部長篇小說,可是我有種種的
顧慮。你卻寫了鼓舞的信來,你希望我早日把它寫成,你說你不能忍耐地等著讀它。
你並且還提到狄更司寫《塊肉餘生述》的事,因為那是你最愛的一部作品。
你的信在我的抽屜裡整整放了一年多,我的小說還不曾動筆。我知道你是怎樣
焦急地在等待著。直到去年四月我答應了時報館的要求,才下了決心開始寫它。我
想這一次不會使你久待了。我還打算把報紙為你保留一份集起來寄給你。然而出乎
我的意料之外,我的小說星期六開始在報上發表,而報告你的死訊的電報星期日就
到了。你連讀我的小說的機會也沒有!
你的那個結局我也曾料到,但是我萬想不到會來得這樣快,而且更想不到你果
然用毒藥結束了你的生命,雖然在八九年前我曾經聽見你說過要自殺。
你不過活了三十多歲,你到死還是一個青年,可是你果然有過青春麼?你的三
十多年的生活,那是一部多麼慘痛的歷史啊。你完全成為不必要的犧牲品而死了。
這是你一直到死都不明白的。
你有一個美妙的幻夢,你自己把它打破了;你有一個光榮的前途,你自己把它
毀滅了。你在一個短時期內也曾為自己創造了一個新的理想,你又拿「作揖主義」
和「無抵抗主義」把自己的頭腦麻醉了。你曾經愛過一個少女,而又讓父親用拈鬮
的辦法決定了你的命運,去跟另一個少女結婚;你愛你的妻,卻又因為別人的鬼話
把你的待產的孕婦送到城外荒涼的地方去。你含著眼淚忍受了一切不義的行為,你
從來不曾說過一句反抗的話。你活著完全是為了敷衍別人,任人播弄。自己知道已
經逼近深淵了,不去走新的路,卻只顧向著深淵走去,終於到了落下去的一天,便
不得不拿毒藥來做你的唯一的拯救了。你或者是為著顧全紳士的面子死了;或者是
不能忍受未來的更痛苦的生活死了:這一層,我雖然熟讀了你的遺書,也不明白。
然而你終於喪失了紳士的面子,而且把更痛苦的生活留給你所愛的妻和兒女,或者
還留給另一個女人(我相信這個女人是一定有的,你曾經向我談到你對她的靈的愛,
然而連這樣的愛情也不能夠拯救你,可見愛情這東西在生活裡究竟佔著怎樣次要的
地位了)。
倘使你能夠活起來,讀到我的小說,或者看到你死後你所愛的人的遭遇,你也
許會覺悟吧,你也許會毅然地去走新的路吧。但是如今太遲了,你的骨頭已經腐爛
了。
然而因為你做過這一切,因為你是一個懦弱的人,我就憎恨你嗎?不,決不。
你究竟是我所愛而又愛過我的哥哥,雖然我們這七八年來因為思想上的分歧和別的
關係一天一天地離遠了。就在這個時候我還是愛你的。可是你想不到這樣的愛究竟
給了我什麼樣的影響!它將使許多痛苦的回憶永遠刻印在我的腦子裡。
我還記得三年前你到上海來看我。你回四川的那一天,我把你送到船上。那樣
小的房艙,那樣熱的天氣,把我和三個送行者趕上了岸。我們不曾說什麼話,因為
你早已是淚痕滿面了。我跟你握了手說一聲「路上保重」,正要走上岸去,你卻叫
住了我。我問你什麼事,你不答話,卻走進艙去打開箱子。我以為你一定帶了什麼
東西來要交給某某人,卻忘記當面交了,現在要我代你送去。我正在怪你健忘。誰
知你卻拿出一張唱片給我,一面抽泣地說:「你拿去唱。」我接到手看,原來是g
racieFields 唱的s onnyBoy 。你知道我喜歡聽它,所以把唱片送給我。然而我知
道你也是同樣喜歡聽它的。在平日我一定很高興接受這張唱片,可是這時候,我卻
不願意把它從你的手裡奪去。然而我又一想,我已經好多次違抗過你的勸告了,這
一次在分別的時候不願意再不聽你的話使你更加傷心。接過了唱片,我並不曾說一
句話,我那時的心情是不能夠用語言來表達的。我坐上了劃子,黃浦江上的風浪顛
簸著我,我看著外灘一帶的燈光,我記起了我是怎樣地送別了那一個人,我的心開
始痛著,我的不常哭泣的眼睛裡流下淚水來。我當時何嘗知道這就是我們弟兄的最
後一面!如今,唱片在我的書齋裡孤寂地躺了三年以後已經成了「一·二八」的侵
略戰爭的犧牲品,那一雙曾經摸過它的手也早已變為肥料了。
從你的遺書裡我知道你是怎樣地不願意死,你是怎樣地躊躇著。你三次寫了遺
書,你又三次毀了它。你是怎樣地留戀著生活,留戀著你所愛的人啊!然而你終於
寫了第四次的遺書。從這個也可以知道你的最後的一剎那一定是一場怎樣可怕的生
與死的搏鬥。但是你終於死了。
你不願意死,你留戀生活,甚至在第四次的遺書裡,字裡行間也處處透露出來
生命的呼聲,就在那個時候你還不自覺地喊著:「我不願意死!」但是你畢竟死了,
做了一個完全不必要的犧牲品而死了。你已經是過去的人物了。
然而我是不會死的。我要活下去。我要寫,我要用我的這管筆寫盡我所要寫的。
這管筆,你大前年在上海時買來送給我的這管自來水筆,我用它寫了我的《滅亡》
以外的那些小說。它會使我時時刻刻都記著你,而且它會使你復活起來,復活起來
看我怎樣踏過那一切骸骨前進!
巴金 1932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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