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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覺慧終於把文章寫完了,可是他一夜沒有睡好覺。初一日早晨他醒得遲,他的 哥哥喚了他兩次,他才下床,等到他和覺民匆忙地趕到學校時,已經遲了十多分鐘 了。

  課堂裡響著英國教員朱孔陽的聲音,他正讀著《復活》裡的句子。覺慧跟別的 同學一樣也注意地在聽講,他準備著回答教員的隨時的發問。自然他不能夠把心完 全放在書上,他還不能不想到鳴鳳,想到鳴鳳時他還不能使自己的心不顫動。但是 這並不是說他一定要拉住鳴鳳。不,事實上經過了一夜的思索之後,他準備把那個 少女放棄了。這個決定當然使他非常痛苦,不過他覺得他能夠忍受而且也有理由忍 受。有兩樣東西在背後支持他的這個決定:那就是有進步思想的年輕人的獻身熱誠 和小資產階級的自尊心。

  一天的功課很快地完結了。在歸途中,他又受到矛盾的思想的圍攻。他一句話 也不說,臉色也很難看。覺民知道他有心事,也就不跟他多講話。

  他們終於到了自己的家,走進二門,正遇見馮家接人的轎子出來,兩個僕人押 送著。轎子裡面傳出來淒慘的哭聲,雖然細微,但是哭聲進到了覺慧的心裡。他並 不分辨這是什麼人的聲音,他相信那個人去了、永遠地去了。

  轎子帶著哭聲去了,天井裡還留著女傭、僕人和轎夫。他們聚在一起紛紛議論。 高忠紅著臉嘰哩咕嚕地在罵「老混蛋」。文德在旁邊勸他不要亂講話。覺慧知道他 們一定在談鳴鳳的事情,他甚至不敢多看他們一眼,就急急地走進裡面去了。

  他們進了裡面,一個憂鬱的聲音歡迎著他們:「你們今天怎麼回來得這樣早?」 回話的是陳劍雲,他那張瘦臉上還帶著病後憔悴的顏色。他正立在階上跟覺新談話, 看見他們,便向他們走來。覺新卻默默地轉身走入過道,回到自己的房裡去了。

  「我們近來常常是這樣,下午只有一堂課,因為不久就要大考了,」覺民溫和 地答道。他接著問一句:「你的身體現在復原了?」

  「謝謝你。我完全好了,」劍雲勉強笑答道,跟著覺民弟兄走進屋去。他一進 屋就在籐椅上坐下,歎了一口氣。

  「劍雲,你為什麼總是這樣不快活?」覺民問道。覺慧把書往桌上一擲,就走 到床前躺下去,並不跟別人說一句話。「這人生太悲慘了!」劍雲痛苦地搖頭說。

  覺民忽然想起劍雲常常說的「也許是身體弱的緣故罷,不然就是很早死去父母」 那句話,便帶點同情的口氣勸道:「劍雲,我勸你還是把心胸放開一點,不要只想 那些不快活的事情。」

  「太悲慘了,太悲慘了!」劍雲好像不曾聽見覺民的話,只顧說下去,「我無 意間到你們這兒來,碰見她上轎,聽到她的哭聲,看見她掙扎的樣子,我的眼淚也 流出來了。這究竟是一個人啊!為什麼人家把她當作東西一樣送給這個那個?……」

  「你說鳴鳳的事情嗎?」覺民感動地說。

  「鳴鳳?」劍雲抬頭看了覺民一眼,怨憤地說,「我說的是婉兒,轎子剛剛出 去,你們沒有碰見嗎?」

  「婉兒?那麼鳴鳳沒有嫁?」覺慧馬上從床上坐起來驚喜地問道。

  「鳴鳳……」劍雲說了這兩個字又停住了,把他的茫然的眼光望著覺慧,然後 低聲說:「她……她投湖自盡了。」

  「怎麼?鳴鳳自盡了?」覺慧恐怖地站起來,絕望地抓自己的頭髮,他在屋子 裡大步踱來踱去。

  「他們這樣說。她的屍首已經抬出去了。我也沒有看見。……」

  「啊,我明白了。鳴鳳自盡了,所以爺爺用婉兒代替。橫豎在爺爺的眼睛裡, 丫頭都不是人,可以由他當作禮物送來送去。……看不出鳴鳳倒是一個烈性的女子, 她倒做出這樣的事情!」覺民半憤怒半惋惜地說。

  「可是這樣一來就該婉兒倒楣了,」劍雲接著說,「看見她掙扎的樣子,不論 哪個人也會流眼淚。我想她也許會走鳴鳳的路……」

  「想不到爺爺這樣狠心!一個死了,還要把另一個送出去。人家好好的女兒, 為什麼要這樣地摧殘?」覺民憤怒地說。「告訴我,鳴鳳是怎樣自殺的!」這些時 候陰沉著臉不說話的覺慧忽然走到劍雲身邊,抓住他的一隻膀子瘋狂地搖著,說了 上面的話。

  劍雲驚愕地看了覺慧一眼,不明白覺慧為什麼這樣激動,但是他依舊用他的感 傷的調子答道:「我不曉得,恐怕就沒有人曉得。據說是老趙在湖裡看見了她的屍 首,找人把她撈起來,抬出去,就完了。……這人生,這世界……太悲慘了。」

  覺慧眈眈地望著劍雲的帶病容的瘦臉。忽然他粗暴地放開劍雲的膀子,一聲不 響地跑了出去,留下劍雲和覺民在屋裡。

  「覺慧有什麼事情?」劍雲悄然地問覺民。

  「我現在開始明白了,」覺民點頭自語道。

  「你明白了,我倒不明白!」劍雲說著便把頭埋下去。他永遠是那麼小心,那 麼謙遜。

  「你還看不出來這也是愛字在作怪嗎?」覺民憤怒地大聲說。沒有人回答他的 話。屋裡是難堪的靜寂,窗外偶爾響起腳步聲,好像腳踏在人的心上一般。

  又過了一些時候,劍雲才慢慢地抬起頭來,用他的茫然的眼光,把屋子的四周 望了一下,喃喃地自語道:「我……明白了,……明白了。……」

  覺民站起來,大步在屋裡走了一陣,忽然在方桌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來。他把眼 光送到劍雲的臉上。兩人的眼光遇在一起。他們在眼光裡表示了一些陰鬱的思想。 劍雲又把頭埋下去。

  「都是為了愛,」覺民苦惱地說。「三弟跟鳴鳳的事我現在明白了。我以前就 有些疑心。……想不到會有現在這樣的結局。我真想不到鳴鳳的性子這樣烈!…… 可惜得很!如果她生在有錢人家……」覺民似乎說不下去了,他的臉上現出掙扎的 表情。過了幾分鐘他又用激動的聲音說:「都是那個愛字。……大哥近來瘦多了, 他這幾天很憂鬱。……這不也是為了愛嗎?……愛,我想愛應該給人帶來幸福、但 是為什麼卻帶來這麼多的苦惱?……」他的聲音顫抖著,這時候他想到了自己的事 情,他差不多要為自己的前途悲哭了。在他的眼前隱約地出現了將來的暗影。他的 大哥的一生就是他的一個「榜樣」。

  劍雲不知道覺民的悲哀的原因,以為這單是由同情來的,同時他自己的心事也 被這一番話引起來了。他的生活裡的悲哀比任何人的都大,他更需要著別人的同情。 許多時候以來,他就懷著滿腹的悲哀,找不到一個人來聽他傾訴。他永遠以為自己 太渺小,太無能了,跟任何人都比不上。他過著極其謙遜的生活,他永遠拿一顆誠 實的心待人,然而他在各處都得到輕視和冷淡。雖然他偶爾也曾得到一點同情,但 這也只是表面上的,不過他已經覺得受之非分了。他,在踐踏中生長起來的他,確 實不曾抱怨過生活,而且甚至對輕視和冷淡也是平靜地、或者更可以說是膽怯地忍 受的。他在這種情形裡過了許多年,現在他看見覺民對別人的不幸竟然表示了這樣 深的同情,他覺得他找到了一個可以聽他傾訴的人,於是在他的內心藏了許久的話 變成一股力量開始來推動他了。他鼓起勇氣試了幾次,終於開了口:「覺民,我有 話向你說……」他又停頓了一下,看了覺民一眼,遇到覺民的溫和的眼光,他才接 著說下去:「我這次大病過後,不曉得為什麼緣故,時時想到死。固然像我這樣地 活著不如死了好,不過我卻有點怕死。你想,活著是這樣寂寞可憐,死了更不曉得 會怎樣寂寞可憐啊!沒有一個人來哭我,來看我。孤零零的,永遠是孤零零的。多 麼寂寞。……這次大病中承你們弟兄好意來看過我幾次。這幾次我是永遠記得的, 我多麼感激你們!……」

  「這些事情還提它做什麼?」覺民聽見這番話倒覺得慚愧,他想把話題支開。

  「我一定要說。覺民,如果我這一生值得你同情的話,你肯答應將來我死了以 後,每年春秋兩季到我墳前來看看我嗎?」他淒涼地說。

  「劍雲,為什麼你只說這種不愉快的話,你不看見我們的痛苦已經夠多了嗎?」 雖然是責備的話,但聲音卻是異常溫和。劍雲用手揉了揉眼睛,又接下去說:「我 一定要說,我一定要把我的事情告訴你。現在只有你可以聽我的傾訴。……因為大 哥有大哥的悲哀,覺慧也有覺慧的悲哀,我不能夠再把我的悲哀給他們加上去。…… 我愛上了一個人。我自己也明白這是非分的愛,我曉得她不會愛我。我曉得像我這 樣的人配不上她那樣的女子,我常常對自己說:『不要做夢吧,你為什麼要愛她? 像你這樣的人還值得人愛嗎?拋棄你這絕望的愛吧。』然而事實上我卻不能夠。我 不能不想她。聽見她的名字,我就止不住心跳;看見她的臉,我就像受到了一次祝 福。我常常暗中喚著她的名字,有時候這個名字就可以安慰我,鼓舞我。但是有時 候這個名字又給我帶來更大的痛苦,因為我一念這個名字,我就更熱烈地想到她, 我恨不得立刻跑到她面前,把我的愛情向她吐露。可是我又沒有勇氣。我這樣一個 渺小無能的人怎敢向她吐露我的愛情呢?……我不曉得為什麼像我這樣在踐踏和輕 視中長大的人也會有愛的本能。我為什麼又偏偏愛上了她?她又是那麼高潔,我連 一個愛字也不敢向她明說。……這種愛,這種絕望的愛給我帶來多大的痛苦!…… 自然這是我自己的錯,我不能夠埋怨她。她一點也不知道!……我整天被這種絕望 的愛折磨著。……我每次到王家去,我總要望她的窗戶,有時候她在家,我看見白 色的窗簾,它給了我多少幻想,多少美麗的幻想,我彷彿看見了她在房裡的一舉一 動,我好像就站在她的身邊。但是這安慰也只是暫時的,因為不久我就記起我的身 世,於是我又陷在污泥裡去了。……她在家裡的時候,我聽得見她的咳嗽聲,談話 聲,那是多麼好聽的聲音!那時我要費很大的力才能夠把心放在書上,才能夠給我 的小學生講解。……有時候她在學堂裡還沒有回家,聽不見她的一點聲音,我又感 覺到寂寞。……我為了她把身體弄得壞到這個樣子,可是她一點也不曉得,而且也 沒有一個人曉得。其實她就是曉得,她至多也不過可憐可憐我罷了,她不會愛我的。…… 我明白沒有一個女人會愛我。我是一個卑不足道的人!世界上有那麼多的光明,那 麼多的愛,可是都不是為我而設的,我是一個被幸福遺棄了的人。……」他停了停。 覺民並不開口。

  劍雲取出手帕揩了眼淚,又把他的謙虛而憂鬱的眼光在覺民的臉上掃了一下, 然後帶著苦笑,慢慢地說:「覺民,你會笑我無聊吧,我太不自量了。有時候我簡 直忘記了自己是怎樣的一個人。我有時候在絕望中甚至怨恨我的父母把我生在這樣 的環境裡面。只要我換了一個環境,譬如就處在你的地位吧,我也不會痛苦到這個 地步了。……覺民,我真羨慕你!我常常想,我甚至禱告,只要能夠處在你這樣的 環境,像你這樣可以隨意跟她接近談話,就是縮短我十年的壽命我也情願。……我 常常生病,有時候就是為了她的緣故。在病中我也還想念她,而且想念得更切。我 天天禱告,盼望她到我的病房來看我一次,我暗暗地低聲喚她的名字,我希望她總 有一天會聽見。……我聽見腳步聲我就以為她來了。但是她的腳步聲我記得很清楚。 她的腳步整天踏在我的心上。可是她始終不曾來看我一次。……記得你們來看我的 時候,我見了你們,就彷彿見了她,因為你們常常跟她在一起。偶爾從你們的談話 裡聽到她的名字,我的心跳得多麼厲害!我覺得我的病體馬上就好多了。可是你們 不久就去了,而且去了又不曉得什麼時候再來。我想到你們去了以後我的寂寞冷靜, 我覺得我好像馬上就要死去一樣。你們不曉得我是用什麼樣的眼光來望你們,我是 懷著什麼樣的心情向你們說感謝的話。我還想托你們轉達幾句話問候她,或者向你 們詢問她的近況。可是我又害怕你們會猜到我的心理,會笑我,會責備我,我一句 話也不敢說出來。……還有第二次你們來看我的時候,我看見覺慧手裡拿的那張 《黎明週報》,我看見她的文章的題目同署名。我很想向覺慧要來那張報紙細細地 讀,可是不曉得為什麼緣故,我終於不敢開口。我害怕我一開口,你們就會知道我 的秘密,會責備我,不理我。雖然事後我明白我的過慮是多麼可笑,但是當時的確 是這樣。……你們走了以後我一個人把那個題目不曉得念了多少遍。」他把兩隻手 捏在一起絞了幾下。覺民忽然咳了一聲嗽。

  「我的話就要完了,」劍雲放開手繼續說。「我不該拿我的瑣碎事情來耗費你 的時間。不過除了你以外,我連一個可以聽我的傾訴的人也沒有。……我想你一定 愛她,自然你不會妒忌我。哪個會妒忌像我這樣的人呢?我真羨慕你!我希望你跟 她美滿地結婚。……萬一我活不到那一天,你肯答應將來你們兩個人一起到墳地上 來看我嗎?那個時候我在墳裡不曉得要怎樣地感激你們啊!你答應我嗎?」他用懇 求的眼光看覺民的臉。

  覺民受不住這樣的眼光,他避開了。他在劍雲說話的時候,常常改變面部的表 情,然而他總是閉著口不說話。到了最後,他實在不能再忍耐了,他被同情與憐憫 的感情壓倒了。他忘了自己地用悲痛的聲音說:「我答應你,我答應你。」他再也 說不出別的話來。

  「我真不曉得應該怎樣地感謝你!」感激的眼淚沿著劍雲的瘦削的臉頰流下來, 在他的謙虛而憂鬱的臉上掠過了喜悅的微光。雖然是輕輕的一諾,在他那渺小的生 存中也就是絕大的安慰了。

  這時候在廣大的世界中,有很多的光明,很多的幸福,很多的愛。然而對於這 個除了伯父的零落的家以外什麼都被剝奪去了的謙虛的人,就只有這輕輕的一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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