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在高家,堂屋裡除了一盞剛剛換上一百支燭光燈泡的電燈外,還有一
盞懸在中樑上的燃清油的長明燈,一盞煤油大掛燈,和四個繪上人物的玻璃宮燈。
各樣顏色的燈光,不僅把壁上的畫屏和神龕上穿戴清代朝服的高家歷代祖先的畫像
照得非常明亮,連方塊磚鋪砌的土地的接痕也看得很清楚。
正是吃年飯的時候。兩張大圓桌擺在堂屋中間,桌上整齊地放著象牙筷子,和
銀製的杯匙、碟子。每個碟子下面壓著一張紅紙條,寫上各人的稱呼,如「老太爺」
「陳姨太」之類。每張桌子旁邊各站三個僕人:兩個斟酒,一個上菜。各房的女傭、
丫頭等等也都在旁邊伺候。一道菜來。從廚房端到堂屋外面左上房的窗下,放在那
張擺著一盞明角燈(又叫做琉璃燈)的方桌上,然後由年紀較大的女傭端進去,遞
給僕人蘇福和趙升,端上桌去。
八碟冷菜和兩碟瓜子、杏仁擺上桌子以後,主人們大大小小集在堂屋裡面,由
高老太爺領頭,說聲入座,各人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很快地就坐齊了。
上面一桌坐的全是長輩,按次序數下去,是老太爺,陳姨太,大太太周氏,三
老爺克明和三太太張氏,四老爺克安和四太太王氏,五老爺克定和五太太沈氏,另
外還有一個客人就是覺新們的姑母張太太,恰恰是十個人。下面的一桌坐的是覺新
和他的弟妹們,加上覺新的妻子李瑞玨和琴小姐一共是十二個:男的是覺字輩,有
長房的覺新,覺民,覺慧,三房的覺英,四房的覺群和覺世;女的是淑字輩,有長
房的淑華,三房的淑英,四房的淑芬和五房的淑貞,年紀算淑英最大,十五歲,淑
貞十二歲,淑芬最小,只有七歲。這都是照舊歷算的。還有三房的覺人和四房的覺
先、淑芳,都還太小,不能入座。覺新的孩子海臣是上了桌子的,老太爺希望在這
裡吃年飯的應當有四代人,所以叫覺新夫婦把海臣也帶上桌子來,就讓他坐在瑞玨
的懷裡隨便吃一點菜,坐一些時候。老太爺端起酒杯,向四座一看,看見堂屋裡擠
滿了人,到處都是笑臉,知道自己有這樣多的子孫,明白他的「四世同堂」的希望
已經實現,於是臉上浮出了滿足的微笑,喝了一大口酒。他又抬起眼去望下面的一
桌,看見年輕的一代人正在歡樂地談笑吃酒。這裡在叫「拿酒來!」那裡在叫「先
給我斟!」都是新鮮的、清脆的聲音。兩個僕人袁成和文德拿著小酒壺四處跑。
「你們少吃點酒,看吃醉了!還是多吃菜罷!」老太爺帶笑地叫起來。他聽見那張
桌上的覺新的應聲,不覺又端起酒杯,帶著愉快、輕鬆的心情呷了一口酒。這時桌
子上的酒杯都舉了起來,但是又隨著老太爺的杯子放回到桌上。在這張桌上除了老
太爺外,大家端端正正地坐著。老太爺舉筷,大家跟著舉筷,他的筷子放下,大家
的筷子也跟著放下。偶爾有一兩個人談話,都是短短的兩三句。略帶酒意的老太爺
覺察到這種情形,便說:「你們不要這樣拘束,大家有說有笑才好。你們看他們那
一桌多熱鬧。我們這一桌清清靜靜的。都是自家人,不要拘束啊。」他舉起酒杯,
把杯裡的余酒喝完,又說:「你們看,我今晚上這樣高興!」他又含笑對克定說:
「你年輕,團年多吃兩杯,也不要緊。」他吩咐李貴和高忠:「你們多給姑太太、
老爺、太太們斟酒嘛!」老太爺的這種不尋常的高興給這張桌子上帶來一點生氣,
於是克安和克定、王氏和陳姨太先後搳起拳來,大口地喝著酒,筷子也動得勤了。
老太爺看見眼前許多興奮的發紅的臉,聽見搳拳行令的歡笑聲,心裡更快活,
又把剛才斟滿的一杯酒端起,微微呷了一口。過去的事開始來到他的心頭。他想:
他從前怎樣苦學出身,得到功名,做了多年的官,造就了這一份大家業,廣置了田
產,修建了房屋,又生了這些兒女和這許多孫兒、孫女和重孫。一家人讀書知禮,
事事如意,像這樣興盛、發達下去,再過一兩代他們高家不知道會變成一個怎樣繁
盛的大家庭。……他這樣想著,不覺得意地微笑了,又喝了一大口酒,便把酒杯放
下說:「我不吃了,我吃了兩杯酒就會醉的。你們多吃點不要緊。」他又吩咐:
「多給姑太太、老爺、太太們斟酒。」
在下面一桌,在年輕一代人的席上,的確如祖父所說,是熱鬧多了。筷子的往
來差不多沒有停止過。一盆菜端上來,不多幾時就只剩下了空盆,年紀較小的覺群
和覺世因為挾菜不方便,便跪在椅子上,放下筷子,換了調羹來使用。
「像這樣子搶菜是不行的,我們搶不過你們男子家。你們看爺爺他們那一桌多
斯文,你們吃得這樣快,哪兒還像在吃年飯!」覺新的妻子李瑞玨笑著說,她已經
把海臣放下去叫何嫂帶到外面去了。
四房的僕人趙升剛剛端上來一盆燴鮑魚片,十三歲的覺英挾了一塊放在嘴裡,
他聽見瑞玨的話便笑起來,連忙放下筷子說:「大嫂說得真可憐!我們不要吃了,
多少剩一點給她罷。」於是全桌的人都放下筷子笑了。坐在瑞玨的斜對面的覺慧便
站起來把盆子往她面前一推,笑著說:「大嫂,這一盆就請你一個人吃。」
瑞玨看見一桌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臉上,不覺微微紅了臉,把盆子向覺慧面
前一推說:「多謝你這番好意。不過我自來不喜歡海味,還是請你代吃罷。」
「不行!不能代。你不吃,要罰酒,」覺慧站起來說道。
「好,大嫂該罰酒,」大家附和著說。
瑞玨等到眾人的聲音靜下去以後,才慢慢辯解地說:「我為什麼該罰酒?你們
高興吃酒,不如另外想一個吃酒的辦法。我們還是行酒令罷。」
「好,我贊成,」覺新首先附和道。
「行什麼令?」坐在瑞玨下邊的琴問道。
「我房裡有簽。喊鳴鳳把籤筒拿來罷,」瑞玨這樣提議。
「我想不必去拿籤筒,就行個簡單的令好了,」覺民表示他的意見。
「那麼就行飛花令,」琴搶著說。
「我不來,」八歲的覺群嚷道。
「我也不會,」淑芬像大人似地正經地說。
「哪個要你們來!好,五弟、六妹、六弟都不算。我們九個人來,」瑞玨接口
道。
這時覺慧把一根筷子落在地上,袁成連忙拾起揩乾淨送來。他接了放在桌上,
正要說話,看見眾人都贊成琴的提議,也就不開口了。
「那麼讓我先說。三表弟,你先吃酒!」琴一面說,一面望著覺慧微笑。
「為什麼該我吃酒?你連什麼也沒有說,」覺慧用手蓋著酒杯。
「你不管,你只管吃酒好了。……我說的是『出門俱是看花人』。你看是不是
該你吃酒!」
眾人依次序數過去,中間除開淑芬、覺世、覺群三個不算,數到花字恰是覺慧,
於是都叫起來:「該你吃酒。」
「你們作弄我。我不吃!」覺慧搖頭說。
「不行,三弟,你非吃不可。酒令嚴如軍令,是不能違抗的,」瑞玨催促道。
覺慧只得喝了一大口酒。他的臉上立刻現出了笑容,他得意地對琴說:「現在
該你吃酒了。——春風桃李花開日。」從覺慧數起,數到第五個果然是琴。於是琴
默默地端起酒杯呷了一口,說了一句「桃花亂落如紅雨」,該坐在她下邊的淑英吃
酒。淑英說一句「落花時節又逢君」,又該下邊的淑華吃酒。淑華想了想,說了一
句「若待上林花似錦」,數下去,除開淑芬、覺群等三人不算,數過淑貞、覺英、
覺慧,恰恰數到覺民。於是覺民吃了酒,說了一句「桃花潭水深千尺」。接著覺新
吃了酒,說句「賞花歸去馬蹄香」,該瑞玨吃酒。瑞玨說:「去年花裡逢君別,」
又該淑英接下去,淑英吃了酒順口說:「今日花開又一年。」這時輪到淑貞了。淑
貞帶羞地呷了一小口酒,勉強說了一句:「牧童遙指杏花村。」數下去又該瑞玨吃
酒,瑞玨笑了笑,說了一句「東風無力百花殘」,該覺英吃酒。覺英端起杯子把裡
面的余酒吃光了,衝口說出一句「感時花濺淚」。
「不行!不行!五言詩不算數。另外說一句,」瑞玨不依地說。淑華在旁邊附
和著。但是覺英一定不肯重說。覺慧不耐煩地嚷起來:
「不要行這個酒令了。你們總喜歡揀些感傷的詩句來說,叫人聽了不痛快。我
說不如行急口令痛快得多。」
「好,我第一個贊成,我就做九紋龍史進,」覺英拍手說,他覺得這是解圍的
妙法。
急口令終於採用了。瑞玨被推舉為令官,在各人認定了自己充當什麼人以後,
便由令官發問:「什麼人會吃酒?」
「豹子頭會吃酒,」琴接口道。
「林沖不會吃酒,」做林沖的覺民連忙說。
「什麼人會吃酒?」琴接看追問道。
「九紋龍會吃酒,」覺民急急回答。
「史進不會吃酒,」覺英馬上接下去。
「什麼人會吃酒?」覺民追問道。
「行者會吃酒,」這是覺英的回答。
「武松不會吃酒,」做武松的是覺慧。
「什麼人會吃酒?」覺英逼著問道。
「玉麒麟會吃酒,」覺慧一口氣說了出來。
「盧俊義不會吃酒,」琴正喝茶,連忙把一口茶吐在地上笑答道。
「什麼人會吃酒?」覺慧望著她帶笑地追問。
「小旋風會吃酒,」琴望著瑞玨回答道。
「柴進不會吃酒,」瑞玨不慌不忙地接口說。
「什麼人會吃酒?」琴一面笑,一面問。
「母夜叉會吃酒,」瑞玨指著覺新正經地回答。
於是滿座笑了起來。做母夜叉孫二娘的是覺新,他為了逗引弟妹們發笑,便揀
了這個綽號,現在由他的妻子的口裡說出來,更引人發笑了。覺新含笑地說:「孫
二娘不會吃酒。」他不等瑞玨發問,連忙說:「智多星會吃酒。」
「吳用不會吃酒,」淑英接口說。
「什麼人會吃酒?」覺新連忙問道。
「大嫂會吃酒,」淑英不加思索地回答。
滿座都笑起來。眾人異口同聲地叫著:「罰!罰!」淑英只得認錯,叫僕人換
了一杯熱酒,舉起杯子呷了一口。眾人又繼續說下去,愈說愈快,而受罰的人也愈
多。願吃酒的就吃酒,不能吃酒的就用茶代替,他們這些青年男女痛快地笑著,忘
記一切地笑著,一直到散席的時候。
散席後大部分的人都有一點醉意。琴跟著她的母親回家了。本來覺民、覺慧、
淑英、淑華幾個人曾經慫恿他們的母親把琴留在這裡過新年,但是張太太說家裡有
事情,終於把琴帶回去了。瑞玨要回房去照料海臣。覺新、覺民和淑華都喝多了酒
想回屋去睡。這樣大家都沒有興致,各人回到自己的房裡去了。於是這樣一所大公
館又顯得很冷靜了。堂屋裡只剩下幾個僕人和女傭在收拾,打掃。
覺慧也有酒意。他覺得臉上發燒,心裡發熱。他不想睡覺。外面萬馬奔騰似的
爆竹聲送進他的耳裡。他在房裡坐不住,便信步走出去。大廳上冷清清地放著幾乘
轎子。三四個轎夫坐在門房的門檻上低聲閒談。隔壁幾家公館裡的鞭炮聲響得更密
了。他在大廳上立了一會兒,便往外面走去。他剛走到大門口,鞭炮聲停止了,偶
爾有一兩個散炮在響,到處都是硫磺氣味。大門口依舊懸著一對大的紅紙燈籠,裡
面雖然插著正在燃燒的蠟燭,也不過在地上投下朦朧的紅色的光,和一些模糊的影
子。
街上是一片靜寂。爆裂了的鞭炮的殘骸凌亂地躺在街心,發散它們的最後的熱
氣。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傳來一陣低微的哭聲。
「什麼人在哭?在這萬家歡樂的時候會有人在哭?」覺慧的酒意漸漸消失了,
他驚疑地想著。他用眼光仔細地向四面找尋,在右邊那口大石缸旁邊看見了一團黑
影。他帶著好奇心走過去。
一個討飯的小孩,穿著一件又髒又破的布衣,靠著石缸低聲在哭。他埋著頭,
飄蓬的頭髮散落在水面上。小孩聽見腳步聲便抬起頭來看覺慧。覺慧看不清楚小孩
的臉。他們兩個人面對面地站著,都不說話。覺慧只聽見他自己的急促的呼吸和小
孩的低微的哭聲。
好像有人潑了一瓢冷水在覺慧的臉上。他清楚地聽見銀圓在衣袋裡響。一種奇
怪的、似乎從來不曾有過的感情控制了他。他摸出兩個半元的銀幣,放在小孩的潤
濕的手裡,忘了自己地說:「你拿去罷,去找一個暖和的地方。這兒很冷。……這
兒冷得很。你看你抖得這樣厲害。你拿去買點熱的飲食吃也好。」
他說完,並不等小孩回答就大步走進公館裡去。他好像做了什麼不可告訴人的
事一樣,連忙逃走了。他走過大門內的天井,黑暗中忽然現出他的大哥的帶嘲笑的
臉,口裡說:「人道主義者。」但是這張臉馬上又不見了。他走進二門向大廳走去
的時候,靜寂中好像有人在他的耳邊大聲說:「你以為你這樣做,你就可以把社會
的面目改變嗎?你以為你這樣做,你就可以使那個小孩一生免掉凍餓嗎?……你,
你這個偽善的人道主義者!」
他恐怖地蒙住耳朵向裡面走去,他走進自己的房裡,頹然地倒在床上,接連地
自語道:「我吃醉了,吃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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