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人力車到了勝利大廈。陳主任在門口等候她。他陪她上樓。他已經在餐室
裡定好了座位。他幫忙她脫去大衣,讓她坐下來。他坐在她的對面。他含笑地望著
她,看得她有點不好意思。她便開口先說:
「飛機票弄好了嗎?」
「弄好了,大後天走,」他換了一個比較緊張的表情回答。
「很好,那麼再見了。明年還回來罷?」她笑著說。
她這笑容使他不知道她的真意是什麼,但是這鼓舞著他。他做出懇切的表情,
低聲說:「樹生。」他喚她的名字,這還是第一次,以前他都稱她為「密司曾」。
她聽見這個稱呼,吃了一驚,臉微微紅一下。他接下去說:「我剛才得到可靠的消
息,敵人已經打進了都勻,看這情形是擋不住的了,還有謠言說貴陽已經靠不住了。」
「不會這樣快罷?」她搖搖頭說,極力掩飾她心裡的恐懼。
「快得很,簡直叫你想不到!」他差一點要把舌頭伸出來了。這時茶房端上湯
來,他連忙把嘴閉上,低下頭拿起湯匙喝了兩口湯。「你打算怎麼辦?」
「我嗎?我往哪裡去呢?我還不是留在這個地方!」她故意笑著回答。
「那麼日本人打來怎麼辦?」他又問。
「等他們打來再說。來得及就逃,來不及就躲到鄉下去,」她故意裝出不在乎
的神情答道。她埋下頭喝湯。
「這樣不行,日本人來,會到鄉下找花姑娘的。你還是早走的好,行裡的事沒
有問題。我有辦法給你弄張黑市飛機票,你大後天跟我走,」他做出嚴肅的表情說。
「大後天太快了,我來不及,」她說,抬起眼睛看他,又埋下頭去。
「你還嫌快?日本人來得更快啊!」他著急地說。「這是一個好機會,錯過了
就不容易找了。我說的全是真話,現在局勢的確很嚴重,請你早點打定主意。」
她並不作聲。她開始在思索。丈夫的沒有血色的病臉,母親的憎恨與妒忌的眼
光,永遠陰暗的房間。……還有湘桂路上逃難的故事,敵人的暴行……這一切全擠
到她的腦子裡來。她的心亂得很,她無法打定主意。她不能再裝假了。她放下湯匙,
抬起頭歎息地說:「我目前怎麼走得了!」
「走不了?你記住這是逃難的時候啊。你家庭不是很簡單嗎?你還有什麼丟不
下的!」他說。他知道她有一個丈夫和丈夫的母親,他也知道她丈夫多病,她又跟
那個母親合不來,他也知道她不大喜歡她這個家。他卻不知道她還有一個十三歲的
男孩。他也不知道她「丟不下的」還是那個多病的丈夫。
「太快了,讓我多想想,」她搖頭說,她不希望他再拿這樣的話逼她。她不願
意馬上就決定這個大問題。
「那麼我明天早晨聽回信,過了明天就難弄到飛機票了,」他說。
「等我想想看,」她沉吟地答道;但是接著她又搖一下頭。「我看還是現在回
答你罷:我不去了,」她含笑說。
「這是一個最後的機會,你不能放過啊,」他略略變了臉色說。「你不應該為
你家裡的人犧牲,他們都不關心你,你何必管他們的事。」
湯盆早已收去,現在換上了炸魚。她低著頭,不做聲。
「樹生,你多想一想。你不能這樣白白犧牲你自己啊。你還是跟我一塊兒走罷,」
他懇求道。
「但是他們怎麼辦?」她好像在對自己說話似地說。
「他們會照顧自己,你不走對他們也沒有好處。你走了,還可以給他們留一筆
不小的安家費。」
「可是他——」她原想說「他在生病」,但是剛說出「他」字,她忽然住了口。
應該說是那張黃瘦的病臉堵住了她的嘴。她不願意在這個年紀比她小兩歲的男人面
前提到她的丈夫。這太寒傖了。
「在這種時候,你還想到別人,你的心腸太好了,」他連忙接下去說。「可是
心腸好,又有什麼用?你只有白白犧牲你自己,太不值得!」
他這幾句話她聽起來不大入耳,他冷冷地說一句:「不走也不見得就會死罷。」
「樹生,你不知道,戰局多嚴重。我並不是在跟你開玩笑,」他著急地說。
「我並沒有說你在開玩笑,」她說,微微一笑,接著又說:「不過這裡有千千
萬萬的人,你為什麼就關心我一個?」
「因為我——」他答道,但是她害怕聽他說出下面的話,她已經明白他的意思,
她臉一紅,連忙用別的話打岔了。
到最後喝咖啡的時候,他們忽然聽見鄰座一個人說:「我決定全家搬回鄉下去。
你呢?不可不早打主意啊。」
「我才逃到這裡來,已經精疲力盡了,還有什麼辦法呢?」另一個聲音回答。
「我們這些『腳底下人』1,要逃都沒有去處。」
1「腳底下人」:當時重慶人常常稱江浙等省的人為「腳底下人」。
「你聽他們的話!」陳主任低聲提醒她說。「可見時局的確嚴重。你非跟我走
不可!」
「要走也沒有這樣容易,我有許多未了的事啊,」她須口答道,她有點害怕,
她的心思更活動了。
「這個時候還管那些事情!你不必多講了。你準備大後天走罷,」他激動地說。
「聽你這口氣,好像你要強迫我跟你走,」她微笑說,故意掩飾她的遲疑不決。
「當然,因為我關心你,」他用了顫抖的聲音說。他伸過手來拿著她的一隻手。
她埋下頭不作聲,慢慢地把手縮回,過了兩分鐘她忽然站起來,低聲說;「我
要回去了。」
「等兩分鐘,我送你回去,」他連忙說。她又默默地坐下來。
陳主任付了帳,陪著她走下樓。他們站在大廈門前。幾輛汽車叫吼著一齊開到
前面空地上來。人聲嘈雜。盛裝的淑女、貴婦和魁梧的外國軍官從車中走出,魚貫
地往旁邊跳舞廳走去。
「不像就要逃難的樣子。我看那些話都是謠言,」她疑惑地說。
「謠言?你還不相信我的話?」他不以為然地說。「我敢說不到一個星期,這
班人都會溜光的!」在他的腦中這個城市的前途是一片漆黑,除了毀滅,他再也看
不見什麼。
「可是走不了的人也很多,能走的究竟是少數,」她感慨地說,她又覺得她的
丈夫很可憐。
「不管怎樣,有辦法走的人總得走啊,」他說。
他們慢步穿過汽車中間的小塊空地,慢步走出了巷子。
「現在回家未免太早。我們散散步好不好?」陳主任提議道。
「我想早點回去,」她低聲回答。
「遲一點也沒有關係,你遲半點鐘回家,不會有什麼不方便。我想你在家裡一
定很寂寞,」他說。
她覺得末一句話搔著了她的癢處。她想拒絕他的提議,她想分辯說她在家裡並
不寂寞,可是她的心反抗。她咬緊嘴唇,什麼話也不說。她的腳卻順從地跟著他的
腳步走去。
夜並不深,可是顯得十分淒涼。街燈昏暗,店舖大半關了門。只有幾家小食店
還在營業,雖不冷靜,卻也沒有往日那樣熱鬧。寒風暗暗地吹著。路上的行人和車
輛都帶著怕冷的樣子匆匆地逃走了。
「你看,一切都變了,」他帶著一點威脅的調子在她的耳邊說。「過兩天還要
更荒涼!」
她不講話,只顧埋頭跟著他的腳步走。她的眼前還浮動著勝利大廈門前淑女貴
婦們的面影。「她們都比我幸福,」她不平地想道。
他們走過她住的那條街口,她甚至忘記抬頭看一眼她的家所在的那座樓房。他
們走向江邊。他們順著那條通到江邊去的馬路走著。馬路蜿蜒地向下彎。他們轉下
坡去。在中途,在可以望到對岸的地方站住了。他們靠著石欄杆,眺望對岸的星星
似的燈火。江面昏黑,燈火高低明滅,像無數只眼睛在閃動,像許多星星在私語。
就在這一段馬路上,離他們有二十步光景,有一對戀人似的青年男女,也靠著
石欄杆。兩個人咕嚕地一直講個不停。
「我在這個鬼地方住夠了,也應該走了,」他自語似地說。
「住在這裡,覺得這裡不好。到了別處去,又不知道怎樣,」過了半晌她也自
語似地說。
「無論如何總比這個鬼地方好。蘭州天氣好,是出名的,」他接嘴說。
「我要是去蘭州,我的工作不會成問題罷?」她忽然問道。
「不成問題。包在我身上!」他興奮地說。「那麼你決定了!」
「我還是決定不去,」過了一會兒她才回答一句。他不知道她是在說真話,還
是開玩笑。
「我們明天再談去蘭州的事, 今晚上不要再提這種事情, 」他連忙岔開說。
「你看夜多麼靜,我真想寫首詩。」
最後一句話差一點惹她笑出聲來,但是她竭力忍住了。她含笑問道:「陳主任
還寫詩嗎?」
「我新詩舊詩都愛讀,也偷偷寫過幾首,寫得不好,怕你見笑,」他帶點慌張、
也帶點得意地答道。
「沒有想到陳主任還是位詩人,我倒想拜讀陳主任的詩,」她說。
「你不要再叫陳主任,你就叫我的名字,叫我奉光罷,」他央求道。
「我們叫陳主任叫慣了,改不過口來。還是叫陳主任順口些,」她帶笑回答說。
她有點興奮。她起了一點幻想,連自己也弄不清楚的幻想。
「橫順以後要改口的,」他想出這句雙關活,他自己也很得意,故意停了一刻,
才補上一句:「在蘭州我是經理了。」他笑了笑。
「我們將來逃到蘭州來,沒有辦法,向陳經理要碗飯吃,你不要板起面孔拒絕
啊,」她也故意笑著說。
「將來?你不是大後天就走嗎?」他半開玩笑地說。
她的身子微微顫抖了一下。她覺得他的熱氣噴到她的臉頰上來了。她便把身子
移開一點。「我還沒有決定啊。」接著又加一句:「我不能夠丟開他們一個人走。」
「你不能放棄這張飛機票啊。而且你不應該為別人犧牲你自己。而且你先走,
他們可以隨後跟來,而且……」他著急地說,他把一隻手突然伸出去輕輕摟著她的
腰。她想避開,但是已經來不及了。她覺得自己臉紅,心也跳得厲害。她沒有功夫
分析她這時的心理。她極力約束自己。她打斷他的話:「你看對岸,看江面,看我
們周圍,多寧靜,多和平。大家都很安靜,我們何必自相驚擾。你有任務當然應該
走。可是我趕去做什麼呢?」
「因為——因為我愛你啊,」他鼓起勇氣激動地在她的耳邊說。
這句話對她並不全是意外,但是她仍然吃了一驚。她渾身發熱。心跳得更急。
她有一種形容不出的異樣的感覺。她不知道怎樣回答他才好。她把頭埋得更低,眼
睛望著黑暗的水面。
「你現在知道我的心了。你還不跟我走麼?」他還在她的耳邊絮絮地說。
她看見丈夫的帶哭的病臉,他母親的帶著憎惡的怒容,還有小宣的帶著嚴肅表
情(和他的小孩臉龐不相稱)的蒼白臉,她搖著頭痛苦地說:「不!不!不!」他
以為她在表示她不願意跟他走,可是她自己都不知道這三個「不」字裡含著什麼意
思。
「為什麼還說『不』呢?難道你不相信我?」他溫柔地問道,一隻手還放在她
的腰間。他俯下頭去,想看出她臉上的表情,可是他的頭剛剛挨近她的臉,聞到一
股甜甜的粉香,他就大膽地伸過嘴去親了一下她的左邊臉頰,同時放在她腰間的右
手也摟得緊些了。
「不!不!」她吃驚地小聲說,連忙掙脫他的手,向後退了兩步,臉漲得通紅。
他也跟到她身邊,還要對她講話,剛說出一個「我」字,她忽然搖搖手說:
「我的心亂得很。你送我回去罷。」她又害羞,又興奮,可是又痛苦;而且還
有一種惶惑的感覺:她仿怫站在十字路口,打不定主意要往什麼地方去。
「可是你還沒有回答我啊,」他低聲催促道。
她不作聲。她的臉仍然發熱,左邊臉頰特別燙,心不但跳得急,好像還在向左
右搖來擺去。她沒有一點主意,她的腦子也遲鈍了。江面上橫著一片白濛濛的霧,
她也沒有注意到霧是什麼時候加濃的,現在卻嗅到霧的氣味了,那種窒息人的、爛
人肺腑似的氣味。夜在發白,霧瀰漫到岸上來了。霧包圍著她。她除了他外,看不
見一個人。那一對青年男女已經被霧吞食了。她有點膽怯。她彷彿聽見一個熟習的
聲音輕輕說著:「我只會累你們。」她打了一個冷噤。她再說一句:「我們還是回
去罷。」先前被引起來的那一點浪漫的情感已經消失了。
「時候還早呢!我們再找個地方坐坐好不好?」他說。
「我想早點回去,」她短短地說。「明早晨八點鐘我在冠生園等你。」
「那麼你明夭一定要回答我啊,」他鄭重地叮囑道。他很高興,他相信她一定
會給他一個滿意的回答。
「明天,好的,」她點頭答道。她把左手插在他的右胳膊底下,挽著他的右膀,
走下人行道,向濃霧掩罩的街心走去。
他們默默地走了一會兒。他忽然關心地問她:「你家裡有什麼事情嗎?你今天
好像不大高興。」
「沒有,」她搖搖頭說,她仍舊挽住他的膀子在霧中走著。她有一種茫然的感
覺。她有一點怕,又有一點煩,她只想抓住一件東西,所以她更挽緊他的膀子。
「這樣離開你,我實在不放心,」他又說;「你在這裡不會過得好。」
他的話使她想到別的事情。她覺得心酸,她又起了一種不平的感覺。這是突然
襲來的,她無法抵抗。她想哭,卻竭力忍住。沒有溫暖的家,善良而懦弱的患病的
丈夫,自私而又頑固、保守的婆母,爭吵和仇視,寂寞和貧窮,在戰爭中消失了的
青春,自己追求幸福的白白的努力,灰色的前途……這一切象潮似地湧上她的心頭。
他說了真話:她怎麼能說過得好呢?……她才三十四歲,還有著旺盛的活力,她為
什麼不應該過得好?她有權利追求幸福。她應該反抗。她終於說出來了:「走了也
好,這種局面橫順不能維持長久。」聲音很低,她像是在對自己的心說話。
「那麼就決定搭這班飛機罷。到了蘭州一切問題都容易解決,」他驚喜地大聲
說。
「不!」她驚醒般地說。但是接著她又添上一句:「我明天回答你。」
「明天?這一晚上的時間多長啊,」他失望地歎息道。
「我得回去好好想一想,這回我要打定主意了,」她說,她並沒有感到愛與被
愛的幸福。她一直在歧途中徬徨,想決定一條路。可是她一直決定不了。
「那麼你明天不會拒絕罷,」他結束地說,希望還不曾完全消失。「明天八點
鐘在冠生園,我等你答覆。」
「明天我也許會決定走,」她說,「這裡的霧我實在受不了,好像我的心都會
給它爛掉似的。這兩年我也受夠了。」她心煩,她想反抗。可是她的眼前只有白茫
茫的一片霧。她看不見任何的遠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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