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肯讓母親和妻子知道他吐血的事。第二天他居然支持著到公司去辦公。晚
上睡得不好,精神相當差。仍舊是那單調的工作和糾纏不清的譯文,周主任的厭惡
的表情、吳科長的敵視的眼光和同事們的沒有表情的面孔。他忍受著。他捱著時刻。
他的心並不在紙上。他也弄不明白自己究竟校出了多少錯字。聽見開飯的鈴聲,他
放下筆,輕輕歎一口氣,他彷彿就是一個遇赦的犯人。他的胃口還是不好,他吃得
少,也不講話。他覺得全桌的眼光都帶著憐憫在看他,他不安起來。好容易放下碗,
他又像得救似地噓一口氣,離開飯桌。他不敢看旁人,也沒有誰理他。
他回到樓上,又在辦公桌前坐下。他並不看校樣。還沒有到辦公時間,他用不
著多耗費他那有限的精力。他的眼光茫然地朝四處看。除了白茫茫的一片外,他似
乎什麼也看不見。他疲倦,腦筋也較往日遲鈍,眼皮漸漸地往下垂,頭越來越重。
他睡著了。
同事們的笑聲驚醒了他。他連忙坐正。腦子裡還裝了一些古怪的影子。他從悲
歡離合的夢中醒過來了。他還有一種悵惘的感覺。
辦公時間近了。周主任和吳科長都不在,同事們高興地講著笑話。忽然一個同
事提起戰局,另一個同事跟著報告昨晚得到的消息。空氣立刻緊張起來。日本人不
停地向這裡前進,沒有人擋住他們。據說敵人已經到了宜山。
「報上都沒有說,你知道!不會有這樣快!」汪文宣暗暗地駁斥道,但是他只
敢在心裡說。
「不見得罷。怎麼你的消息倒這樣靈通?報上還說這兩天前方戰況很好,」小
潘插嘴說。
「你相信報紙?你曉得報上每天有多少檢查扣掉的新聞?」那個消息靈通的同
事反駁道。
「是啊,這兩天情形的確不妙,我有個親戚在貴陽住家四年了,現在也要把全
家搬過來,」另一個同事說。
「這算什麼!我有個朋友已經定了飛機票就要搬家到蘭州去羅。要逃索性徹底
一點,」又一個同事說。
「所以我們公司要搬蘭州,這就是徹底啊,」消息靈通的同事說。
「你去嗎?」小潘問道。
「我去?恐怕公司不會要我們這班小職員去罷。你還存這個希望嗎?」消息靈
通的同事說。其實這個同事不能算是小職員,他是出版科的科員,進公司時間久,
底薪也比汪文宣的高得多。
「不要我們,總得發一筆遣散費。多支三個月薪水也好,」小潘滿不在乎地說。
「三個月?我看至多也不過兩個月。拿到那一點錢有什麼用?逃難不夠用;不
逃難更不夠用。況且這種半官半商、亦官亦商的機關——」消息靈通的同事說到這
裡,聽見樓梯上的腳步聲,連忙嚥下以後的話,同時做出一個可笑的怪相。
周主任來了。整個樓面立刻靜下來。小潘也悄悄地回到樓下去。下半夭的工作
開始了。
汪文宣不出聲息地坐在辦公桌前。他覺得自己還是在夢中。他的眼睛看不見面
前攤開的校樣。同事們的談話佔據了他的整個腦子。逃難,……遣散,……這不就
是他的毀滅嗎?還有他的家庭。……湘桂撤退的慘劇,他從別人口中聽到的一切…
…他又是一個這麼不中用的人!……要是真的到了那一天……?他一身發冷。他不
敢再往下想,卻又不能制止自己。他越想,心越亂。他翻過了兩張校樣,卻沒有把
一個字裝進腦子裡去。工作,他已經不關心了。周主任的表情和吳科長的眼光,他
也不再關心了。他彷彿聽見一個熟習的聲音在他的耳邊說。毀滅!他被人宣告了死
刑。他沒有上訴的心思。
他昏昏沉沉地過了半點鐘光景。他覺得週身不舒服,頭忽然發起燒來。頭有點
暈。幾分鐘,十幾分鐘,半點鐘,一點鐘以後,熱度還沒有退。「一定是肺病,我
昨晚還吐過血!」他斷定道。「沒有關係,我反正要死。」他安慰自己。心稍稍安
定了。他不再像先前那樣地害怕了。他卻另有一種淒涼的感覺。
「我死,我一個人死,多寂寞啊,」他想著,他恨不得馬上跑回家中,抱著母
親,抱著妻,抱著小宣痛哭一場。
到下班的時候,他已經不發燒了。他覺得精神稍微好一點,慢慢地走回家去。
母親在家裡煮好飯等待他。她用慈愛的調子同他談話,問他這一天的工作情形。
吃飯的時候,母親談起樹生,又發了一通牢騷。他唯唯地應著,他覺得母親的話有
道理,同時又覺得樹生並沒有錯。
「晚飯她既然不在行裡吃,就應該回家來吃。你親眼看見的,她一個月有幾天
在家?不是去找情人還有什麼事!」母親收抬飯碗的時候,終於忍不住這樣地直說
了。
他不作聲。他不相信母親的話。但是母親的話使他痛苦。永遠是這樣的控訴,
仇視。「為什麼不讓我安靜?既然你愛我,為什麼不也愛她呢?你知道我多麼離不
開她!」他想道。但是他不敢把這答話說出來。「離不開她」四個字傷了他自己,
使他感到寂寞。寂寞中又夾雜了一點焦急不安。他默默地站起來,輕輕咬著嘴唇,
在屋子裡走了幾步。
「你沒有事,要不要去看電影?我們究竟是讀書人,再窮也該有娛樂啊,」母
親做完事情,過來對他說。
「我累得很,不想出去了,」他懶懶地答道。過了半晌,他又帶著苦笑加上兩
句:「現在讀書人是下等人了。看電影看戲,只有那班做黑貨白貨1生意的人才花
得起錢。」
1黑貨:指鴉片煙;白貨:指大米。
樹生推開門進來。
「你吃過飯嗎?」他驚喜地問道。
「吃過了,」她含笑地答道:「我本來想趕回家吃飯的,可是一個女同事一定
要請客,不放我回來。今天行裡出了一件很有趣的事,等一會兒告訴你。」
「她笑得多燦爛,聲音多清脆!」他想道。可是母親只含糊地應一聲,就走進
小屋去了。
她換衣服和鞋子的時候,電燈忽然滅了。他慌忙地找尋火柴點蠟燭。
「這個地方真討厭,總是停電,」她在黑暗中抱怨道。
蠟燭點燃後只發出搖曳的微光。滿屋子都是黑影。他還立在方桌前。她走過來,
靠著方桌的一面坐下。她自語般地說:「我就怕黑暗,怕冷靜,怕寂寞。」
他默默地側過頭埋下眼光看她。過了幾分鐘,她忽然抬起頭望著他,說:「宣,
你為什麼不跟我講話?」
「我怕你累,你休息一會兒罷,」他勉強做出笑容答道。
她搖搖頭:「我不累,行裡工作不重,我們又比較自由,主任近來對我很好,
同事們都不錯。就是——」她停頓一下,忽然改變了語調,皺了一下眉頭。「我在
外面,常常想到家裡。可是回到家裡來,我總覺得冷,覺得寂寞,覺得心裡空虛。
你近來也不肯跟我多講話。」
「不是我不肯講話,我怕你精神不好,」他惶恐地分辯道。這不是真話,事實
是:他害怕講多了會使她不高興,並且每天他和她見面的時候並不多。
「你真是『老好人』!」她帶笑地責備道。「我一天精神好得很,比你好得多,
你還擔心我!你就是這樣一個人:常常想到別人卻忘了你自己。」
「不,我也想到自己,」他笨拙地辯道。
母親的房裡沒有聲息,燭光搖晃得厲害,屋角的黑影比先前更濃。從二樓送來
一個小孩的咳嗽聲和哭聲。窗外索索地下起小雨來。
「我們打兩盤bridge罷,」她忽然站起來,興奮地提議道。
他很倦,他不想玩「橋牌」。可是他立刻答應了,並且去把紙牌拿來,放到方
桌上。他坐下來洗牌發牌。
他看得出來她的興致愈來愈差。他自己對玩牌更少興趣。剛玩了兩副,她忽然
厭倦地站起來說。「不打了,兩個人打沒有趣味。而且看不清楚。」
他默默地把紙牌放進盒子裡,低聲歎了一口氣。他注意到燭芯偏垂在一邊,燭
油流了一大灘在方桌上。他找著剪刀,把燭芯剪短了。
「宣,我真佩服你,」她站在方桌前看他做著這一切,忽然用激動的聲音說。
他驚訝地抬頭望著她,不明白她的意思。「你真能忍耐,什麼你都受得了,」她帶
著抱怨的調子繼續說。
「不忍受又有什麼辦法?」他帶著淒涼的微笑答道。
「那麼你預備忍到什麼時候?」
「我不知道。」
「我煩得很。宣,你說我們要等到什麼時候,才可以不過這種生活?到什麼時
候才可以過得好一點?」
「我想,總有一天,等到抗戰勝利的時候——」
她不等他說完,便擺了擺手打斷他的話頭:「我不要再聽抗戰勝利的話。要等
到抗戰勝利恐怕我已經老了,死了。現在我再沒有什麼理想,我活著的時候我只想
活得痛快一點,過得舒服一點,」她激動地甚至帶點氣憤地說。她在屋子裡走來走
去。
過了半晌他才吐出一句話:「這要怪我沒有出息。」這句話是用痛苦和抱歉的
調子說出來的。
「怪你有什麼用?只怪我當初瞎了眼睛,」她煩躁地說。話剛出口,她的心就
軟了,但是她要嚥住話已經來不及了。每個字像一根針似地刺進他的心。他捧著頭,
默默地用他的十根手指抓他的頭髮。她連忙走到他的身旁,溫柔地說:「原諒我,
我的心亂得很。」她把他的右手從頭上拿下來,緊緊地捏在自己的兩隻手裡,捏了
許久。她忽然覺得一陣心酸,便放開了它,走到窗前,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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