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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他到了大川銀行。沒有到辦公時間,大門還關著。他又沒有膽量從側門進去。 要是她還沒有回來呢?要是她拒絕見他,或者見到他不給他一個笑臉,不回答他一 句溫和的話,他怎麼辦呢?他的笨拙的口舌能夠表達他的感情麼?他能夠使她瞭解 他的苦衷、明白他的胸懷麼?他能夠說服她,感動她,使她滿意地跟著他回家去麼? ……他想著,他的決心動搖了,勇氣消失了。他遲疑著,不知道應該把腳朝前放或 者向後移好。他在側門前立了兩三分鐘,終於垂著頭轉身走開了。
  他已經走了十多步了,一陣高跟皮鞋的響聲使他抬起頭來,她就在他面前,還 是先前那一身裝束。她迎面走來,認出了他,便停了腳。她驚訝地看他,動一下嘴, 好像要說話,但是忽然把臉掉開,默默地走過去了。
  「樹生,」他鼓起勇氣叫了一聲,他覺得自己的心跳得更厲害了。他等待她的 表示。
  她轉過頭來,帶著詫異的眼光看他,不作聲。他聲音顫抖地再叫一聲。她向他 走來。
  「什麼事?」她冷冷地問了一旬,連她的眼光也是冷峻的。
  「你可不可以給我一刻鐘的時間?我有話跟你談,」他埋著頭說,聲音還有點 發顫。
  「我要上辦公去,」她簡單地答道。
  「我有點要緊事跟你談,」他紅著臉,像一個挨了罵以後的小孩似地說。
  她軟化了,停了片刻,她低聲說:「那麼你五點鐘到行裡來找我。」
  「好的,」她差不多要流淚地感激說。
  她又看了他一眼。他望著她的背影在銀行的側門裡消失了。
  他跟她不過分別了一天多,怎麼就顯得這樣生疏了?——他忽然有了這個疑問。 他等著什麼人來給他一個回答。他等待著。他的腦子變得十分沉重,好像有一塊堅 硬的東西放在那裡。一隻膀子迎面撞過來,他的身子搖晃了兩下,他差一點跌倒在 人行道上。他彷彿從深夢中醒過來一般,「哦,」他輕輕地叫出一聲。他連忙站定 身子。人們在他的眼前來來去去,汽車和人力車帶著坐上狂奔。他想到:「我也應 該去辦公。」他跨著大步走了。
  他一路上還在想那個問題。走到公司門前,他忽然自語道:「都是我不好。今 天下午我應該向她道歉。」
  他回到樓上辦公桌前。周主任不在。另外兩個高級職員李秘書和校對科吳科長 抽著香煙在談閒請。他們低聲在笑,斜著眼睛看他。他們一定在談他和他妻子的事 情,他暗暗斷定道。他覺得臉在發燒,便把頭埋在校樣上面,不敢看他們一眼。
  他校的是一位名家的譯文。原作是傳記,譯文卻像佛經,不少古怪字眼,他抓 不到一個明白的句子,他只是機械地一個字一個字校對著。同事的笑聲愈來愈高, 他的頭越埋越低,油墨的氣味強烈地刺戟他的鼻子,這聞慣了的氣味今天卻使他發 噁心。但是他只有忍耐著。
  周主任來了。不知道為了什麼事,他非常不高興,剛坐下就罵起聽差來。一個 同事去找他,談起加薪的問題,這樣說:目前這點薪金實在不夠維持生活,尤其是 低級職員,苦得很。
  「公家的事,這有什麼辦法?他們不在我這兒做事,也得吃飯啊!」主任生氣 地高聲答道。
  「那麼你一個錢也不給,不是更好嗎?」汪文宣在一邊暗暗罵道。「你年終一 分紅,就是二三十萬,你哪管我們死活!要不是你這樣刻薄,樹生怎麼會跟我吵架?」 可是他連鼻息也極力忍住,不敢發出一點聲音,怕周主任會注意到他心裡的不平。
  好容易忍耐到五點鐘。他不敢早退,他聽到打鈴,才站起來,把校樣鎖在抽屜 裡,急急地走下樓去。鐘老在後面喚他,要跟他講話。他卻沒有聽見。
  他走到大川銀行門口,大門已經關上,側門還開著。他剛走進側門,就看見她 從辦公室轉到巷子裡來。她看見他,臉上露出一絲笑意,她略略點一點頭。他的勇 氣增加了,周圍突然亮起來,彷彿春天馬上就到了似的。他堆著一臉笑向她走過去。
  「我們到國際去坐坐,」她低聲提議道。
  「好的,」他感激地答道,他沒有想到國際就是幾個鐘點以前她同另一個男子 進去的那個咖啡店。他覺得心裡很輕鬆,好像誰把這兩天來壓在他心上的石頭拿走 了似的。
  她在他的右邊走著,和他離得並不太近。她一路上閉緊嘴,一共只輕輕咳了三 聲嗽。
  「你不舒服嗎?」他實在不能忍耐了,關心地問道。他又看她的臉。她的臉上 沒有病容。
  「沒有什麼,」她略一搖頭,短短地答道。她的嘴又緊緊閉上了。
  他發問的勇氣也就消失了。他一直沉默著。不久他們就進了國際的廳子。
  他還是第一次進國際咖啡店。他覺得廳子佈置得十分好看,尤其是天青色的窗 帷使他的眼裡充滿了柔和的光。傢具全是新的,狹長的廳子裡坐滿了客人,可是談 話聲並不嘈雜。只有靠裡一張臨街的桌子還空著,他跟著她走過去坐下了。
  「這個地方我還是頭一回來,」他說不出別的話,就這樣說了。
  她的臉上現出了憐憫的表情,她低聲說:「拿你那一點薪水,哪裡能常到咖啡 店啊!」
  他覺得一根針往心上刺,便低下頭來,自語似地說:「從前我也常坐咖啡店。」
  「那是八九年前的事。從前我們都不是這樣過日子的,這兩年大家都變了,」 她也自語似地說。她又小聲歎了一口氣,她也許還有話說,可是茶房過來把她的話 打斷了。她向茶房要了兩杯咖啡。
  「以後不曉得還要苦到怎樣。從前在上海的時候我們做夢也想不到會過今天這 樣的生活。那個時候我們腦子裡滿是理想,我們的教育事業,我們的鄉村化、家庭 化的學堂。」他做夢似地微微一笑,但是馬上又皺起眉頭,接下去:「奇怪的是, 不單是生活,我覺得連我們的心也變了,我也說不出是怎樣變起來的,」他帶了點 怨憤的口氣說。
  茶房端上兩杯咖啡來,他揭開裝糖的玻璃缸,用茶匙把白糖放進她面前的咖啡 杯裡,她溫和地看了他一眼。
  「從前的事真像是一場夢。我們有理想,也有為理想工作的勇氣。現在……其 實為什麼我們不能夠再像從前那樣過日子呢?」她說。餘音相當長,這幾句話顯然 是從她的心裡吐出來的。他很感動,他覺得她和他中間的距離縮短了。他的勇氣突 然間又大大地增加了。他說,仍然帶著顫音:
  「那麼你今天跟我回家去罷。」
  她並不答話,卻望著他,眼裡有一點驚訝的表情,又帶一點喜悅。他看出她的 眼睛在發亮,但是過了片刻,光又滅了。她把頭掉開去看窗外,只一分鐘,她又回 過頭,歎息地說:「你還沒有過夠這種日子嗎?」她的眼圈紅了。
  「過去都是我不好,」他埋下頭負罪似地說:「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的脾氣變得 這樣……」
  「這不怪你,」她不能忍耐地打岔說。「在這個年頭誰還有好脾氣呵?這又不 是你一個人的錯。我的脾氣也不好。」
  「我想我們以後總可以過點好日子,」他鼓起勇氣說。
  「以後更渺茫了。我覺得活著真沒有意思。說實話,我真不想在大川做下去。 可是不做又怎麼生活呢?我一個學教育的人到銀行裡去做個小職員,讓人家欺負, 也夠可憐了!」她說到這裡,眼圈都紅了,便略略埋下頭去。
  「那麼我又怎樣說呢?我整天校對那些似通非通的文章。樹生,你不要講這些 話,你原諒我這一次,今天就跟我回家去,我以後絕不再跟你吵架,」他失掉了控 制自己的力量,哀求地說了。
  「你鎮靜點,人家在看我們啊!」她把頭朝著他伸過來,小聲警告說。她拿起 杯子放在唇邊,慢慢地喝著咖啡。
  他覺得一瓢冷水潑到他的頭上,立刻連心裡也冰涼了。他也端起杯子喝著,今 天的咖啡特別苦。「很好,越苦越好,」他暗暗地對自己說。他把滿杯咖啡喝光了。
  「你不要難過,我並不是不可以跟你回去。不過你想想,我回去以後又是怎樣 的情形。你母親那樣頑固,她看不慣我這樣的媳婦,她又不高興別人分去她兒子的 愛;我呢,我也受不了她的氣。以後還不是照樣吵著過日子,只有使你更苦。而且 生活這樣高,有我在,反而增加你的負擔。你也該想明白點,像這樣分開,我們還 可以做個好朋友……」她心平氣和地說,可是聲音裡洩露出來一種極力忍住的酸苦。
  「可是小宣——」他痛苦地說出這四個字。
  「小宣跟他祖母合得來,他有祖母喜歡,有父親愛護,也是一樣。反正他跟我 在一起的時間並不多,現在年紀也不小了,用不著我這樣的母親了,」她一字一字 十分清晰地說。
  「但是我需要你——」他還在要求。
  「你母親更需要你。我也不能趕走她。有她在,我怎麼能回去!」她堅決地說。
  「那麼我怎麼辦?我還不如不活著好!」他兩手捧著頭悲苦地說。
  「我們還是走罷,你也該回去吃飯了,」她短短地歎了一口氣,柔聲說,便提 高聲音叫茶房來收錢,一面把鈔票放在桌上,自己先站起來,推開椅子走了一步。 他也只得默默地站起來跟著她走了。
  他們走出咖啡店,夜已經來了。寒氣迎面撲來,他打了一個冷噤。
  「那麼,再見罷,」她溫和地說,便掉轉了身子。
  「不!」他不能自主地吐出這個字。他看見她回轉身來,抑制不住,終於吐出 了這個整天都在他的腦子裡打轉的疑問:
  「請你坦白告訴我,是不是還有第三個人,我不是說我母親。」
  她的臉色和態度似乎都沒有改變。他的問話並不曾激怒她,卻只引起她的憐憫。 她明白他的意思,她憂鬱地笑了笑。
  「第三個人可以說有,也可以說沒有。不過請你放心,我今年三十四歲了,我 曉得管住我自己。」她點了點頭,便撇下他,毅然朝另一個方向走了。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方望著她的背影。其實他什麼也看不見,他的眼裡只有一個 景象:她同那個穿漂亮大衣的年輕男子在前面走著,永遠在前面走著。
  「失敗了,談了許多話,一點結果也沒有。我真不曉得她究竟是什麼心思。我 應該怎麼辦呢?」他這樣想道,他覺得眼前只是一片黑。
  「回家罷,」他好像聽見自己的聲音在他的耳邊說。他沒精打采地轉過身走了。
  「家,我有的是一個怎樣的家啊!」他一路上不斷地念著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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