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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他睜開眼睛,天已經亮了。屋子裡沒有聲音。母親的房門開著。他平安地躺在 床上,心撲冬撲冬地跳著。眼前隱隱約約地現著那些可怕的影子。一種疲乏的、昏 沉的感覺壓住他。他沒有動,也沒有想。他慢慢地移動他的眼光,他努力睜大他的 眼睛,可是他並沒有看清楚什麼。他不知道現在和先前,哪一種是夢,哪一種是真。 他也不知道自己現在處在什麼樣的情形裡面。他只覺得有什麼事情不對。他頭痛。 痛得不厲害,但是他頭痛。他在掙扎,他也弄不清楚他在跟什麼掙扎。他這樣迷迷 糊糊地過了一會兒。
  忽然什麼東西刺了他的腦子一下。他一跳就下了床。他站在屋子中央(就算是 中央罷,因為他不靠近一樣傢具),驚愕地向四處望。他又用力搔自己的頭髮,絕 望地自語道:「我應該怎麼辦呢?」他記起昨天的事情了,記起前天的事情了。
  「這是我的錯。我昨天應該親自去向她解釋,向她道歉。事情是我鬧出來的, 難怪她生氣,」他又說。
  「為什麼我昨天要寫那封信?為什麼我不對她講老實話?為什麼我不自己去找 她。為什麼?……」想到這裡他下了決心:「我現在就去。」
  他母親回來了,手裡提著菜籃。她看見他還在房裡,便驚訝地問:「九點半鐘 了,你怎麼還不去上班?」
  九點半鐘!他應該去上班!可是他忘記了。他已經遲了半點多鐘了。怎麼辦呢?
  「你還沒有洗臉?你臉色不好看。你有什麼不舒服嗎?要不,請一天假也好。 你寫個字條我給你送去,」他母親關心地說。
  他吃了一驚,慌張地說:「我很好。我就去。」
  他不願意再聽她講話。他拿著臉盆在走廊上水缸裡去舀了冷水。他捧著臉盆進 屋,剛把它放在方桌上,他母親又說:「你洗冷水?這怎麼要得?快去換熱水,鍋 裡頭還給你留得有熱水。我給你去倒。」她說著就伸手來拿臉盆。
  「媽,我已經洗好了,」他連忙說,他的臉給冷水一浸,腦子倒清醒多了。他 把臉帕維於往椅背上一搭,也不倒掉盆裡的水,就匆匆走出房去。他並沒有刷牙, 應忘記戴上他那頂舊呢帽。他走得這樣急,顯然他不想跟他母親多談話。
  「真沒有出息!跟自己老婆吵了架,就像失掉了魂魄一樣!」母親在屋裡這樣 批評他,可是他已經聽不見了。
  他走下樓。他走到街上。街上有那麼多的人,那麼多的塵土。這一天是這個山 城裡少有的不冷不熱的好天。
  「我先到哪兒去?」他站在人行道上問自己。
  「先去找她!」這是第一個回答。他順從這個意見,朝她辦公地方的那個方向 走去。他走了幾步。他站住,想了一下。他又朝前走幾步。
  「不對,我應該先去辦公,我那個鬼地方連清兩點鐘假,也要扣薪水,」他最 後這樣決定了。他又掉轉身子。
  不久他到了他服務的地方。那是一個半官半商的圖書文具公司的總管理處。他 的辦公桌在二樓的一個角落裡。樓下的簽到簿已經收起來了。這是他三年半以來的 第一次遲到。他默默地走上樓去。編輯部主任兼代經理周XX忽然在主任室裡抬起
  工5頭來, 朝外面看,看見了他,也不說什麼話,卻露出一種輕視的表情。他 並沒有注意到這個,他的整個心思都放在一個人身上。那是她,仍然是她!
  他的工作開始了。還是那單調沉悶的工作。他桌上一堆校樣(他進來時就看見 它們躺在那兒)並不比昨夭那堆高。那些半清晰半模糊的字跡,那些似乎還帶著油 墨氣味的字跡,今天並不比往常更叫人厭煩。他機械地移動眼光,移動手,移動筆, 他在校樣上寫下好些字……而且他始終埋著他的頭。他們的辦公室裡有一個舊式大 掛鐘。他聽見鐘敲了十點……十一點……十二點。他沒有記住校樣上面的一個字。 可是鐘聲他卻聽得很清楚,特別是這堅決的十二下。他懂得它們的意義。下班了!
  他站起來,簡直可以說是不知不覺地就站了起來。但是別人比他更快,他們都 已經離開辦公桌了。他把沒有看完的校樣和原稿折疊起來,放在一邊。他站在桌子 前面,眼光遲鈍地望著那幾扇臨街的玻璃窗。窗戶全關著,玻璃上積了不少塵土。 他也沒有想過要看什麼。他是在思索。不,他也不能說是在思索。他的思想停滯在 一點,停滯在一個字上面——就是「她」!
  鈴聲早已響過了。但是他沒有聽見。而且他根本就沒有想到這時候他應該下樓 去吃飯。別人好像也忘記了他的存在似的,沒有人上樓來叫他。他們更沒有想到他 還在樓上。
  但是他的腦子終於活動起來。他醒了。他離開了辦公桌,走下樓去。
  飯廳裡碗碟狼藉的桌上還有人在吃飯。
  「怎麼!你在上面!」一個同事驚訝地說,同時用了類似憐憫的眼光看了看他。
  他含糊地答應了一句,想了想,也不坐下吃飯,就走出飯廳,往門外去了。
  他好像聽見了同事們的輕蔑的笑聲。
  「他們一定知道我的事情,」他這樣想道,他覺得臉上燒到耳根了。
  他不餓,他也沒有想到「餓」同「飽」的事情。他只有一個念頭:去找她!
  可是走了不到十步,他忽然想:他們會跟在我後面嗎?「他們」指的是他的同 事們。這個念頭使他放慢腳步,他感到躊躇了。不過他並沒有停止腳步,或者轉過 身來。他開始在想像他就要同她見面的情景:她會用怎樣的面孔,怎樣的話對待他。
  「她會原諒我的,」他對自己說了兩遍。他溫柔地微微一笑。他覺得他是在對 著她笑。他的勇氣又增加了。
  他不知不覺地到了她辦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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