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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水閣裡燈燭輝煌,眾人散了席不久又打起牌來。那裡一排共是三個大房間,在 中間的屋子裡女傭和丫頭們將就著席上的殘湯剩餚吃過了飯,忙著在收拾桌子。左 邊房裡擺了一桌麻將牌。張氏和沈氏正陪著周家兩位舅太太興高采烈地打麻將。在 右邊房裡是周氏、王氏和覺新陪著周老太太打字牌。年輕的一代人都到別處玩去了, 只有枚少爺和劍雲兩個還在房裡看牌。覺新午飯後上桌子就沒有和過牌,覺得有些 乏味,加以他坐在周老太太的下手,周老太太素來發牌慢,使他更覺氣悶,他禁不 住要想別的事情。他漸漸地不能夠把心放在牌上面了。後來他無意間打出一張牌, 讓周氏和了一副十六開的「滿園紅飄台」去。牌攤下來以後,王氏從對面嗔怪地看 了他一眼。他裝著沒有注意到的樣子。他又覺得頭有點脹痛,恍恍惚惚地付了錢。 這時該他「坐底」休息了。他便站起來,對站在他旁邊看牌的劍雲說:「你幫我打 幾牌,我去去就來。」劍雲頷首應了一個「好」字,便在他的位子上坐下。他不再 說什麼話,一個人慢慢地走出了水閣。

  「大少爺,你慢點,外面黑得很,我給你打個燈罷,」翠環在後面喚道。

  覺新聽見這句話便在門口站住了,略略掉一下頭問道:

  「你在這兒還有什麼事情嗎?」

  「沒有了。我要到二小姐她們那兒去,慢一點兒也不要緊。綺霞、倩兒、春蘭 都留在這兒裝煙,」翠環答道,她把一盞風雨燈點燃了,提著它走出水閣來。

  外面窗下右邊石階上,安置了爐灶,上面放著兩把開水壺。旁邊有一張小條桌, 老汪坐在桌子前面,手裡拿了一本唱書,藉著桌上那盞明角燈的微弱的光亮低聲念 起來,微微地搖擺著他那個剃得光光的頭。

  「汪二爺,有開水嗎?」翠環大聲問道。

  「啊。」老汪猛省地抬起頭來,看了翠環一眼,連忙帶笑地答道:「翠大姐, 等一會兒就開了。」

  「那麼請你送一壺到湖心亭去,二小姐她們都在那兒,」翠環叮囑道。

  「好。等水開了我就送去,」老汪注意到覺新在旁邊便站起來恭敬地答道。

  翠環側頭望了望覺新,問一句:「大少爺,走嗎?」便提著風雨燈走下階來。 覺新也跟著她到了下面。

  天空並不十分黑暗,幾片大雲橫抹在深灰色的畫布上,在好些地方有亮眼睛似 的星星在閃爍。夜是柔和而溫暖。水閣裡的牌聲、笑聲和談話聲飄了出來,在空中 掠過,漸漸地消失在遠處去了。只有燈光還依戀地粘在柔軟的土地上,使得那些假 山和樹木上面也有了一點光彩。

  翠環提著風雨燈走在前面,覺新在後跟著。他們轉過一座假山,到了湖濱,便 沿著一帶松林走去,再轉進了松林。松林裡面卻是完全黑暗了。風雨燈發出一圈白 光,照亮了一小塊地方,覺新的腳步緊緊跟著這光亮走。兩個人都不說話,只顧急 急地走路。松林裡時時有「沙沙」的聲音,彷彿有什麼東西在枝上跳動,翠環因此 略微驚詫地回頭看過幾次。她看見覺新埋頭沉思的樣子也就放心了。

  兩人走出松林,頭上又是浩大的天空。先前,空氣似乎有點壓迫人,這時候卻 彷彿舒暢了許多。他們走完一帶曲折的欄杆,進了一道小門。那座茅草搭成的涼亭 突然在粉白牆壁的背景裡顯露出來。亭前幾株茶花倒開得很繁,花色有紅有白,點 綴似地擺在繁茂的深綠色樹葉叢中。覺新並沒有心腸去看景色。他依舊垂著頭移動 腳步。他似乎沉溺在深思裡面,而其實他又不曾確定地思索一件事情。他的思想不 停地飄動著,從一件事很快地又跳到另一件事,從一個人影馬上又跳到另一個人影。 他的心情是不會被那個在前面給他打風雨燈的翠環知道的。翠環在長滿青苔的天井 裡小心地下著腳步。她看見這座茅亭,看見這些茶花和桂樹,她開始想起一件事情。 她走到小溪旁邊木橋前面,淙淙的流水聲突然在她的耳畔清脆地響起來,她抬頭望 了望對岸的竹林,回憶在她的腦子裡展開了。她有點激動,忍不住衝口喚了一聲 「大少爺」。

  「嗯,」覺新含糊地答應一聲,抬起頭驚訝地看了翠環一眼。他奇怪她要對他 說什麼話。

  翠環提著燈上了橋。她欲語又止地過了片刻。她有點膽怯,不敢把她心裡的話 馬上向覺新吐出來。然而接著覺新的「嗯」字來的沉默,像一個等待回答的問題壓 迫著她。她過了橋正要走進竹林時,忽然鼓起了勇氣說道:

  「大少爺,你不給二小姐幫點忙,想點法子?」

  「給二小姐幫忙?」覺新聽見這句意外的話更加驚訝地問道,「你說的什麼事 情?」

  「二小姐的親事,大少爺,你是曉得的。」翠環的勇氣漸漸地增加了,她的聲 音雖然還帶一點顫動,但比起先前的要堅定多了。她充滿了信心地說下去:「陳家 姑少爺不成器,在外頭鬧得不成話,好多人都曉得。我們老爺沒有眼睛活生生地定 了這門親事,把二小姐的一輩子輕輕易易地斷送掉了。大少爺,你跟二小姐很要好, 你能不能夠想點法子?」

  「啊。」覺新一面跟隨著燈光往前面走,一面注意地傾聽翠環說話。這些話是 他完全料想不到的,卻把他大大地感動了。這彷彿是一把鑰匙,打開了一口古老的 皮箱,現在讓人把箱裡的物品一件一件地翻出來。那是他的痛苦的回憶,那是他的 過去的創傷。他默默地走著,他的腳步下得更沉重了。他似乎落進了一個更深沉的 思索裡。等到翠環的聲音突然停止時,他才猛省似地叫出這一個「啊」字。

  翠環看見他不答話,又帶了哀求的調子說:「大少爺,你不憐恤二小姐,還有 哪個來憐恤她?只有你能夠給她想一個法子……」

  覺新不等她說完,忽然插嘴說:「三太太有辦法,你喊二小姐去求她罷。這一 定有用處。」這兩句話也是順口說出來的,他似乎用它們做遁辭。

  「大少爺,你還不曉得我們太太的脾氣,」翠環帶著怨憤的口氣說,「我們太 太不大心疼二小姐,她這個人什麼事情都不大放在心上。老爺說什麼好,就是什麼 好。」

  這時他們跨出了那一道小小的竹籬門,階下一些怪石攔著他們的路。他們繞著 怪石往前走去。覺新忽然自語似地說:「我也沒有一點辦法。」這聲音淒涼地在空 中抖了許久。他覺得自己用盡力量了。

  翠環看見自己說了那許多話,卻得到這樣的一個回答,心裡有點氣,便不再作 聲了,只顧放快腳步賭氣似地往前面衝。他們走進了一帶迴廊,覺新漸漸地知道了 她的心情,倒覺得自己有些不是了,便搭訕地讚了一句:「翠環,看不出你倒這樣 維護你二小姐。」過後他又說:「你服侍二小姐,你也該多多地勸她把心放開一點。」

  「是,」翠環簡短地答道。但是她馬上又覺得跟大少爺賭氣是不合理的,便換 過語調接下去說:「大少爺說得是。我也勸過二小姐。二小姐素來待人厚道,她從 不把我當成底下人看待。不過我多勸她也沒有用。她近來常常愁眉苦臉長吁短歎的, 有時候還從夢裡哭醒轉來。只有大少爺,你同二少爺,琴小姐在的時候,二小姐才 肯多笑幾次。大少爺,你該曉得二小姐就只有靠你們給她幫忙。如果你們也沒有法 子……」翠環愈往下說,聲音裡帶的感情的成份愈多,淑英的帶著愁煩表情的面龐 在她的眼前漸漸地擴大起來,使她看不見別的一切。淑英的命運,淑英的處境,那 個年輕女子的苦樂禍福抓住了她的全部思想。這種關心的程度已超過「同情」這個 字眼所能表示的了。她後來就彷彿在為爭自己的幸福而掙扎,為擺脫自己的惡運而 求救。所以在覺新的耳裡聽來,後面的兩句話就跟絕望的哀號差不多。他忽然以為 翠環在哭了,其實是他自己在心裡哭。他不能夠再往下聽那些也許會更刺痛他的心 的話,他就開口來打斷她的話頭。哀求似地喚了一聲「翠環」。等那個少女猝然咽 住話回頭來看他時,他硬著心腸吩咐道:「你不要往下說了。」過後他又辯解似地 自語道:「你們不瞭解我,你們大家都不瞭解我。」

  翠環聽見這樣的全然意外的話,連忙掉過頭來看他。她這匆匆一瞥,又是在黑 暗裡,當然看不出他臉上的表情。她不知道是否她的話觸犯了他。她有點惶恐,她 還想對他說一兩句解釋的話,但是他們已經走出了花園的內門,再走兩三步就到覺 新的窗下了。

  「翠環,你回去吧,二小姐她們在等你。我用不著燈了。」覺新看見從自己房 裡透出來的一片燈光帶著花紗窗帷的影子映在前面一段石板地上,便叫翠環站住, 打發她回到花園裡去。

  翠環答應一聲,便站住了。她遲疑地望了覺新兩眼,忽然問道:「大少爺還有 話吩咐嗎?」

  「沒有了,這趟倒難為你,」覺新把頭略略一搖,溫和地答道。他離開了翠環, 一個人往前面大步走去,走過他的窗下,出了花園的外門,再轉進過道,然後進了 自己的房間。

  他掀起門簾,一隻腳跨進門檻,便看見一團黑影俯在寫字檯上面。那個影子聽 見腳步聲吃驚地抬起頭掉過臉來,不覺驚喜地喚了一聲「爹爹」。這是他的海兒。 孩子正跪在凳子上面,便立刻爬下來,跑去迎他。

  覺新的臉上浮出溫和的微笑,先前那許多不愉快的思想一下子全飛走了,彷彿 他又把那口古老的皮箱緊緊地鎖住了似的。他愛憐地握著海臣的手,俯下頭親切地 問道:「海兒,你還沒有睡?」

  「爹爹,我在看書,」海臣親密地而且認真地回答道,他溫順地跟著覺新走到 寫字檯前面,不住地仰起臉看覺新,眼睛裡閃著喜悅的光。

  海臣爬上了凳子,把攤開在寫字檯上的一本圖畫書送到覺新的面前。覺新在旁 邊那把活動椅上坐下來。

  「爹爹,你看,這一隊翹鬍子的洋兵那麼凶……」海臣指著一頁大幅的圖畫興 奮地對覺新說。「這是我們的兵。大炮,轟,轟!飛艇,嗚,嗚!……爹爹,是不 是我們打贏的?」

  覺新呆呆地望著海臣,他似乎沒有聽見海臣的問話。他的愛憐橫溢的眼光就在 海臣的圓圓的小臉上掃來掃去。海臣完全不覺得他的注視。他越是多看海臣,他越 是不忍把眼光掉開。漸漸地他的眼光在搖晃了,好像有什麼東西掙扎著要從他的眼 眶裡迸出來。他預料到會有一陣感情的爆發,但是他極力忍住。等到海臣閉了口, 他突然感覺到房裡的靜寂,又覺得海臣的一對濃黑的眼珠在他的臉上旋轉,他才出 聲問道:「你一個人在這兒看書,你不害怕?何嫂呢?她到哪兒去了?」這聲音洩 露了他的感情:愛憐,擔心,煩愁,悲痛。

  「何嫂到廚房去了,她就回來的,」海臣天真地回答。他看見覺新只顧望著他 不說話,便接下去:「爹爹,我不想睡,我要等你回來。你回來就好了。你打牌贏 嗎?」他又略略翹起嘴說:「我要到花園去看你打牌,何嫂不帶我去。她說晚上花 園裡頭有鬼。她騙我。爹爹不怕鬼,我也不怕。媽媽在,媽媽會領我去的。」

  覺新連忙把眼睛掉開去望窗外,勉強做出溫和的聲音說:

  「你不要埋怨何嫂。小孩子家晚上進花園是不好的。」

  「爹爹,房子裡頭空得很。人太少,你又不在,我睡不著,」海臣開始帶了訴 苦的調子說。

  覺新再不能夠忍耐了,他把海臣從凳子上抱過來。他把海臣緊緊地抱在懷裡搖 著,用臉頰去挨海臣的短髮,嗚咽地說:「乖兒,睡了罷。」眼淚從他的眼角流下 臉頰來。

  海臣不能夠瞭解覺新的心情。他知道這動作是父親疼愛他的表示,但是他卻不 明白父親為什麼會突然有這種動作。他並不去深想這個。因為他的思想停留在別的 事情上面。他從覺新的懷裡伸出頭來。覺新的眼淚落到了他的額上。他不覺驚叫道: 「爹爹,你怎麼哭了?」

  覺新伸出一隻手去揩眼睛,一面做出平靜的聲音答道:

  「乖兒,我沒有哭。我眼睛裡頭落進了灰塵。」

  「我給你吹吹看,」海臣說著便伸直身子,把兩條腿跪在覺新的膝上,伸出兩 只手要去撥覺新的眼皮。

  覺新扭一下頭,又將海臣的手捏住,把它們放了下來。他愛憐地說:「乖兒, 你好好地坐著,不要動。我的眼睛不要緊,已經好了。」

  海臣順從地坐下來。他坐在覺新的膝上,把眼睛往四面看了看,忽然做出莊重 的面容問道:「爹爹,媽媽真的不會再來看我們嗎?」

  「乖兒,我不是對你說過媽媽到天上去了嗎?她在天上很快活,」覺新悲聲答 道。

  「爹爹,我想媽媽,媽媽到底曉不曉得?你也想媽媽,我也想媽媽,她在天上 很快活,做什麼不回來看看我們?媽媽向來很喜歡我,我很想她。我晚上睡不著, 我輕輕喊媽媽,我想媽媽聽見我在喊她,她會回來看我。爹爹,媽媽真忍心不回來 看我們?」海臣側著身子挽住覺新的左膀,兩隻小眼睛瞪著覺新的堆滿愁雲的臉, 他帶著深思的樣子正正經經地追問覺新道。

  覺新不能夠回答海臣。他默默地把這個孩子緊緊抱著。他的眼光越過孩子的頭, 望到掛在對面牆上的一張女人的半身照相。淚水濕了他的眼睛。那個女人的面龐變 得模糊了。他要忍住淚水,但淚水卻不由他控制暢快地流了出來。他不願意給孩子 看見他的眼淚,便把心一橫鬆了手,裝出稍微嚴厲的口氣吩咐孩子:「不要多說話。 時候不早了,你去睡罷,爹爹還有事情。」

  海臣膽怯地偷偷看覺新一眼,失望地含糊答應一聲,便不再言語了。但是他並 不走下去。覺新沉默著。後來何嫂進了房間。她看見海臣坐在覺新的膝上,便說: 「孫少爺,我們去睡罷,」她一面走過去抱他。

  海臣看見何嫂走過來,並不理睬她,卻猛然掉轉身子往覺新的懷裡一撲。他把 嘴一扁,哀求地說:「爹爹,我不要睡。你陪我耍一會兒。我睡了,你又走開了。」

  孩子的淒慘的聲音在房裡無力地響著。何嫂縮回兩手,呆呆地站在旁邊,不作 聲。覺新緊緊地抱著孩子,讓孩子的臉壓在他的肩上,他咬緊牙關,不言語,只對 何嫂搖了搖頭。何嫂輕輕地噓了一口氣,便走進裡面房間去了。

  海臣還在覺新的懷裡低聲抽泣。他的頭在覺新的肩上微微地顫動。覺新輕輕地 撫著海臣的身子,然後抬起淚眼看牆上那幅照相。他的心裡忽然起了一陣酸痛,他 自語似地小聲說:「玨,你看見了罷。你叫我怎樣辦?你保佑、保佑海兒……」

  海臣並不曾聽清楚覺新的話。他抽泣了一會兒,便抬起頭來自己用手揩去眼淚, 親熱地對覺新說:「爹爹,我不哭了。你教我認字。」他掉過身子伸手去拿桌上的 圖畫書。

  覺新連忙把海臣的手拉回來,溫和地阻止海臣道:「今天不要認字了。乖兒, 時候不早了,你睡罷。」

  海臣親熱地看了覺新一眼,忽然問道:「爹爹,你不去打牌嗎?」

  「不打了。爹爹在這兒陪你。你好好地睡罷,」覺新搖搖頭和藹地答道。

  海臣又看看覺新,微微一笑,順從地說:「爹爹,我睡了。」他把頭靠在覺新 的懷裡,閉上了眼睛。覺新輕輕地撫拍他。他起初還略略動著身子,睜開眼睛看覺 新,但是不久就沉沉地睡去了。

  過了一會兒覺新俯下頭去看海臣的臉。海臣正和平地酣睡著,嘴微微張開,唇 邊還掛著微笑。但是覺新看來,這微笑卻是很寂寞的。他把自己的嘴放近海臣的耳 邊,愛憐地柔聲喚道:「海兒。」海臣沒有答應,連動也不動一下。他把這寂寞的 睡臉注視了許久,然後抬起頭來,向四面望了望。房裡空闊而靜寂。屋角立著兩隻 書架的黑影。在一張精緻的小方桌旁邊孤寂地擺著孩子用的小逍遙椅。電燈光似乎 也比平時更黯了。他又埋下頭去看海臣,他拚命地凝視這個孩子,他恨不得一口把 孩子吞在肚裡。孩子似乎完全不知道他的這種心情。那張小嘴上依舊掛著寂寞的微 笑。他想:不曉得孩子夢見了一些什麼事情。但是他愈看這張臉,便愈激動。他覺 得他的心好像要從喉管裡跳出來了。他抬起頭,長長地噓了一口氣。他的眼光又去 找牆上的照相。依舊是那張溫柔、美麗的面龐。她的一雙明亮的眼睛從牆上看下來, 這時候她的眼睛也似乎帶了悲哀的表情。他的心又隱隱地痛了。他忘了自己地低聲 喚道:「玨,玨。」那一對眼睛並不霎動一下。他再要仔細地去看那雙眼睛,但是 他自己的眼睛已經模糊了。

  「睡著了嗎?」一個女人的低聲在覺新的耳畔意外地響起來。他驚訝地掉頭去 看。說話的是何嫂,她剛從裡面走出來,他完全沒有注意到。她站在旁邊,伸出兩 只手,等著抱海臣進去。他看見何嫂,並不答話,卻回過頭去看海臣,而且把海臣 抱得更緊,彷彿害怕何嫂會把孩子給他搶走似的。

  何嫂並不曾覺察出這個情形。她接著又說:「大少爺,讓我來抱進去。」

  覺新又抬起頭把何嫂看了一眼。這一次他完全明白了。他默默地點了點頭,小 心翼翼地輕輕抱起孩子,讓何嫂接過去。他看見孩子已經躺在何嫂的懷裡了,還鄭 重地吩咐一句:「你小心點。」

  「曉得,」何嫂一面答應著,一面小心地抱著海臣往裡面房間走去。

  覺新望著何嫂的背影在門檻裡面消失了。他又掉頭望了望四周。他心裡彷徨無 主。他勉強站起來,想回到花園裡去。但是他對於那種壓迫著他的空闊和冷靜的感 覺完全失去了抵抗力。他覺得身子一陣軟弱,支持不住,便又坐下去,把頭俯在寫 字台上面,暗暗地哭起來。

  剛剛在這時候窗外石階上響起了三個女子的腳步聲。一個少女的聲音在窗下叫 了一聲:「大哥!」覺新在房裡似乎沒有聽見。一個女子提著風雨燈往後面走了, 另外的兩個卻轉入過道,走進覺新的房裡。

  「大哥,」淑英驚詫地喚道,「你不去打牌?」她看見他的肩頭在聳動,便關 心地問道:「你不舒服嗎?」

  覺新抬起頭來,他的臉上滿是淚痕。他回答道:「我並沒有什麼。劍雲在替我 打著。我等一會兒就去。」他並不避開淑英的眼光。但是他意外地發見蕙站在淑英 的背後時,便顯得有點窘了。

  「你哭了?」淑英看見覺新的淚痕,忍不住半驚訝半同情地問道。

  覺新對她們苦笑一下,解釋般地說:「我剛才跟海兒講了幾句話。他說起他媽 媽的事情。我過後想起來有點傷心,就哭了。」他說著便摸出手帕揩眼睛。

  「這真是何苦來!你自己的身體也很要緊,」淑英帶笑地責備道,但是她的微 笑裡含得有悲哀。「好好地何苦還去想那些事情?」

  「這也難怪大表哥。像大表嫂那樣好的人。哪個人不依戀?想起來真叫人……」 蕙接口說下去,她說到後一句時,忍不住抬起眼睛望了望牆上那張照相。一個活潑 的少婦的影子在她的腦裡動起來。她埋下頭,那個影子馬上消失了。在她的眼前擺 著覺新的被燈光照亮了一半的淚痕狼藉的臉。她的眼圈一紅,心裡難過,她連忙咽 住下面的話,略略掉開了頭。

  「蕙表妹,請坐罷,」覺新勉強做出笑容對蕙說,「你好幾年沒有在我屋裡坐 過了。你看看跟從前像不像?」

  「好,蕙表姐,你就坐一下罷,」淑英偷偷看了蕙一眼,然後溫和地招呼道。 她又對覺新說:「大哥,我去喊人給你打盆臉水來,洗洗臉。」她說著就要走出去。

  「二妹,你不必出去,何嫂就在裡頭,」覺新連忙阻止道。他提高聲音叫了兩 聲「何嫂」。何嫂在裡面答應著。他一回頭看見蕙仍然站在寫字檯旁邊,便笑問道: 「蕙表妹,你不坐?」

  「不要緊,我站站就走的,」蕙淡淡地答道。

  「多坐一會兒也好。我晏點去也不要緊。橫豎劍雲愛打牌,就讓他多打一會兒,」 覺新懇求地挽留道,空闊而冷靜的房間在他的眼裡突然顯得溫暖而有生氣了。

  何嫂從裡面走出來,喚了一聲「大少爺」。

  「給我絞個臉帕來揩揩臉,」覺新猛省地抬起眼睛吩咐了這一句,然後回頭去 看蕙,他的清瘦的臉上浮出了憂鬱的微笑。他關切地問道:

  「你身體好像也不大好。我看枚表弟身體很壞。你沒有什麼病痛罷?」

  蕙搖搖頭,低聲答道:「還好。」淑英瞅了蕙一眼,插嘴說:「病是沒有的, 不過她身體弱。雖然比枚表弟稍微好一點,然而也得小心保養才是。」

  覺新笑了笑,淡淡地說:「你現在對我生疏多了。上一次你離開省城的時候, 你還是個小姑娘。你常常拉住我問這問那的。你還記得嗎?」

  蕙的臉上起了一層淡淡的紅暈。她埋下眼睛低聲答道:

  「我都記得。不過那時也不算小了。」

  「你的事情我也曉得。枚表弟還告訴我,你為這件事情哭過幾個晚上……」覺 新繼續說下去,但是聲音有些改變了。這時何嫂絞了臉帕過來遞給他,他接著揩了 臉,把臉帕遞還給何嫂,又吩咐了一句:「倒三杯茶來。」何嫂答應著往裡面房間 去了。她很快地端了一個茶盤出來,把上面托著的三杯茶依次放在三個人的面前。 她帶著好奇心偷偷地看了看三個人,便輕輕地走開了。

  「大哥,你何苦又提起這種事情?你難道要把我們也惹得流眼淚?」淑英忍不 住皺起眉頭嗔怪似地對覺新說。

  覺新憐惜地看了淑英一眼,然後又把眼光停在蕙的臉上。他忽然換了顫動的聲 音說:「你看我們三個人落在同樣的命運裡面了。看見你們,就好像看見了我自己 的過去。我是不要緊的。我這一生已經完結了。三弟最近還來信責備我不該做一個 不必要的犧牲品。他說得很對。可是你們還太年輕,你們不該跟著我的腳跡走那條 路。我覺得這太殘忍了。」他很激動,彷彿就要哭出來似的,但是他突然用了絕大 的努力把感情壓住了。他用一種似乎是堅決的聲音收住話頭說:「我不說了。再說 下去我又會哭起來。說不定更會把你們也惹哭的。……你們坐罷。」

  蕙依舊靠了寫字檯站著,把一隻膀子壓在面前那一疊罩著布套的線裝書上。她 抬起淚眼喚了一聲:「大表哥。」她想說什麼話,但是嘴唇只動一下又閉緊了。只 有她那感激的眼光還不停地愛撫著覺新的突然變成了陰暗的臉。

  房裡接著來了一陣沉默。靜寂彷彿窒息了這三個人的呼吸。他們絕望地掙扎著。

  「蕙表姐,我們走罷。」過了一會兒淑英的聲音忽然響起來。「讓大哥休息一 會兒。我們快去把東西撿好拿來,同他一起到花園裡去。我們已經耽擱很久……」

  但是沉重的鑼聲像野獸的哀鳴似地突然在街中響了。夜已經很靜。每一下打擊 敲在銅鑼上就像敲碎了一個希望。

  「怎麼就打二更了!」淑英驚訝地自語道。接著她又失望地對蕙說:「那麼蕙 表姐,你真的就要回去了?」

  「我以後會常來的,」蕙留戀地望了望淑英,安慰地說。

  淑英想了一下,忽然欣喜地挽住蕙的膀子說:「蕙表姐,你今晚上就不要回去。 琴姐今晚上也在我們這兒睡。」

  「不行,」蕙搖搖頭,憂鬱地答道。「我不先跟我父親說好,是不行的。」

  「我去跟周外婆說,她可以作主,」淑英依舊固執地抓住那個就要飛走的希望。

  「這也沒有用,」蕙略帶悲慼地說。「連婆也拗不過我父親。」

  街中的鑼聲漸漸地低下去,似乎往別的較遠的街道去了。

  蕙剛剛說完話,翠環就提著風雨燈從外面走進房來。

  「二小姐,你們把東西撿齊了嗎?我們快走罷,打過二更了,」翠環一進房間 就笑吟吟地說道。

  「還沒有,」淑英笑答道,「我們立刻就去!」她又央求覺新道:「大哥,你 陪我們到大媽屋裡去一趟。」

  「也好,」覺新答應了一句,便跟著她們到周氏的房間去了。

  淑英和蕙兩個把白天脫下的裙子等物疊在一起,包在一個包袱內。淑英打算叫 一個女傭把包袱提到花園裡去。覺新卻自告奮勇,說他願意打風雨燈。她們拗不過 他,就讓他從翠環的手裡接過燈來,由翠環捧著包袱。於是他們一行四個人魚貫地 走出房間,又從過道轉進了花園的外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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