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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與死 作者:白朗


  老伯母坐下去又站起來,兩腿軟顫著,眼前一片黑雲半天才飄過去,她長歎一聲, 摸摸牆再望望天花板,牆還是那末濕,濕的發涼。讓臭蟲的屍骸和血跡塗成的壁畫卻不 見了。空氣彷彿是澄清了些,可是,那潮濕的氣息,混攪著濁重的石灰味,依然使老伯 母的呼吸感到阻礙,天棚呢?天棚還是那末低,低的一伸手就摸到了棚頂,低的透不過 氣來,任是牆壁刷得怎樣白,也照不亮這陰森的地獄呵!

  「改造,改造,改造了什麼呢?天殺的!」老伯母咬緊了干皺的嘴唇,狠狠地罵著, 她的兩隻乾薑般的手捏絞在一起,像是在祈禱:

  「唉,讓魔鬼吃掉這群假仁假義的狼吧!」

  為了生氣,老伯母又嗆嗽起來,她把頭頂和手掌緊緊抵住牆,嗆嗽不使她深長地透 一氣。刺癢緊迫著喉管,最後她竟大口地嘔起痰來,嘔得胸腔刀刮似的難熬,她時時擔 心會把腸子嘔出來。嘔過之後呼吸就更加急促了。

  「老伯母,開飯啦。」一個生了繡的洋鐵罐伸了進來,伕役陳清的臉也出現在風眼 口上。

  老伯母掉轉了頭,她那涕淚橫流的面孔,使陳清的勝孔馬上憂鬱起來,他憐惜而柔 和的問:

  「哭了嗎?」

  「哭?」老伯母像似吃了一驚,「哭什麼?陳清,我為什麼要哭呢?」

  「唉!這樣大的年紀了,倒要坐牢,受刑,想想還不傷心嗎?」

  「你想錯了,陳清,一根老骨頭,換了八條命,還不值嗎?坐牢,受刑,哼,就死 也甘心啦。」老伯母一想到這,她的心便歡快得像開了天窗。

  陳清想要說:

  「豈止你一根老骨頭呢?安巡官,今天早晨也死在東洋人的毒刑之下了,屍首破破 爛爛地!」

  但,他把這溜到舌尖的話又嚥了回去,為的是怕老伯母傷心,實際呢?他這又是想 錯了。

  「吃飯吧,老伯母。」陳清把那洋鐵罐又掂了一掂。

  老伯母不去接,連看也不看一眼。她說:

  「我不吃,陳清,你替我潑了吧,……連狗都不肯吃呵!」

  「不是,老伯母,這是我們吃的二米飯,我還給你買了一角錢的醬肉呢。」

  老伯母感激的真要流出眼淚了:

  「咳,你真是好心腸,但是,我正飽得肚子發脹呢!」

  她撫摸著那膨脹的肚皮,宛如吃了多量的麵食那樣飽悶著,雖然是繼續不斷地吐瀉 了一日一夜,而前天過堂時被灌了的半桶冷水,還在肚裡冰涼的充塞著,她又怎會感到 餓呢?

  陳清的嘴勸不空老伯母的肚皮,終於提著洋錢罐失望地走了。

  隔一會,看守孫七嫂投進來一包蛋糕,說是第四監號的女犯湊錢央她買來的,這盛 情她不忍拒絕,於是,她含著眼淚收下了。

  是春滿江南的時候了,可是這三月的塞北,卻還在冰與雪與嚴寒的威脅之下輾轉著, 嗅不到一點兒春的氣息。北國裡好像似沒有春,有,可是多麼短暫喲,像天空的流星般 只是一瞬便消逝了。這陰暗森寒的地獄呵,更是永遠享受不到春光的溫柔撫愛了。

  老伯母蜷宿在士敏土的地上,雖是鋪著三號送來的棉褥,然而那由地上透過來的冷 氣,還在使她的身子不自禁地起著痙攣。她掩了掩身上的被子,她的心是多麼不安哪! 被子也是窮得一無所有的女犯送來的呢?她們是這樣衛護著自己已經沒有希望的老命, 她們呢?她們不會凍病嗎?

  她一向是委屈著自己衛護著別人的,只要別人不受痛苦,她便心安了。現在,要別 人來體貼她,她的心反倒不安起來,這不安掀起了回憶的網,老伯母的心,宛似一架搖 起的鞦韆,一刻兒飛到東,一刻兒又飛到西,一條思索的蔓籐蜿蜒著腦子不停地爬著。 她想得太疲倦了,才閉起了眼睛。

  「我死在東洋人的機關鎗下,是光榮也是恥辱,媽媽!你要報仇!」是兒子擎著一 個破碎的頭顱,站在門邊這樣喊。

  「媽,……我……我沒有臉……再活下……下啦……」是淒切而無力的哭聲。

  老伯母在朦朧中一下被驚醒過來,她張開眼睛四下望了望,除了一片漆黑,什麼也 看不見,她輕輕歎了一口氣,默禱著:

  「我可憐的孩子們哪,別再來魔纏媽媽了,媽媽就要來同你們一道的!」

  「老伯母」這親切的呼聲,一年多了,安老太太聽的比她的兒子呼「媽媽」彷彿更 熟稔,更親熱些。從她走進這監房不久,女犯們便不約而同的贈給了她這末一個尊敬的 稱呼。日子久了,竟成了她的綽號,女犯們這樣稱呼地,看守伕役也這樣稱呼她,後來, 就連警察也老伯母老伯母的在向她呼喚了。這是多麼悅耳感人的呼喚呵!在這地獄般的 監牢裡,她獲得了人間的溫情;同時,那人生最痛苦最殘酷的場面,也被她看到領略到 了。老伯母為那親切的呼聲感動了,老伯母也為東洋人的殘暴激憤了。

  然而,最初老伯母不是為了犯罪而被關進這地獄來的囚徒;她是為了生活,也是為 了寂莫,由她的小叔安巡官介紹到女監來看管囚犯的,雖然和犯人只隔著一道門,而她 卻還有著自由與權威。

  是的,在犯人之中,她是有著無上權威的,她可以隨便的咒罵犯人,她可以隨便的 鞭打犯人,犯人要向她低頭,要向她納貢,然而,仁慈的老伯母卻一次都沒有這樣做過, 她只是看著別人在行使這無上的權威罷了。

  一九三一年是一個大動亂的時代,那大動亂捲逃了老伯母的獨生子,起初,她真不 明白知書達理的兒子怎麼會發了瘋,竟拋下了老母,愛妻,更拋掉了職業而逃到「鬍子 隊」裡去。她為這憤恨,她為這痛苦,她為這不體面的事件愁白了頭髮。

  這在兒子逃走不久,她把懷著兩個月身孕的兒媳送到了回鄉屯的母家,自己便到這 個拘留所裡來服務。

  最初兩個月,老伯母看管著一個普通監房,那裡面有匿藏賊髒的窩主,有抽大煙的 老太婆,有不起牌照的私娼……雖然她們之中沒有誰受過很重的毒刑,可是,她們的食 宿,她們的疾痾和失掉自由的痛苦,老伯母已經覺得夠淒慘了!她是以一顆天真的慈愛 的心和所有的力量,來幫助她們,愛護她們。

  一個淒厲的冬天。

  東洋人入主了哈爾濱,這個規模不算太小的拘留所,就隸屬在刑事科之下,他們認 為老伯母可靠,便又把老伯母調到特別監房作看守。

  「你要特別當心,這裡全是重要犯呵,倘有一差二錯,不要說你的責任重大,就是 我,我也脫不了干係哩!」

  當老伯母被調的那天,安巡官這樣嚴厲地對她下了一個警告。接著,安巡官又補充 著說:

  「要緊的是,不要讓兩個監號的犯人有談話的機會,串了供,事情就不好辦啦!你 該嚴厲地監視著,做得有成績會有好處給你,不好,哼,你要知道東洋人可不是好惹 的!」

  老伯母沒有說什麼,她懷著一種好奇的心情,來和這些所謂「重要犯」接觸;可是 她無論如何也想不通!難道這樣文質彬彬的女孩子們會去殺人放火做強盜嗎?她問送飯 的陳清,陳清告訴她:

  「她們是政治犯。」

  「正事犯?」

  這樣一解釋,老伯母更加糊塗了,等老伯母再問的時候,陳清也搖頭了。

  松花江的水早已結成了堅固的冰,潑辣的老北風無情地吼著,連地心也凍結了,可 是老伯母看管的那三個監號的女犯,竟還在穿著裌衣,她們整天坐在士敏土的光地上, 擁在一起不住地發抖,老伯母看著她們凍得青紫的臉,奇怪地問道:

  「為什麼不讓你們家送棉衣給你們呢?」

  「他們不許送呵!並且我們家也許還不知道我們的下落哩!」

  得來的答覆,竟是這樣的奇突。老伯母真是不解。

  「怎麼?連衣服全不許送?」

  「你知道,我們要求了多少次都不答應。」

  老伯母氣得幾乎暴跳起來,她立刻去找她的小叔:

  「滴水成冰了,我那邊的八個女犯還沒有穿棉衣。我想告訴她們家人送來吧?」

  安巡官瞪起圓眼珠子,把桌子一拍,吼道:

  「多事,剛把你調過來兩天半,你就要多事,用不著你發什麼慈悲,東洋人說啦, 不許送!」

  「這是怎麼說的呢?難道讓她們活活凍死不成?」

  「凍死是她們自找……去去,趕快回去!」

  老伯母知道即使磨破了嘴唇,也不會說軟小叔的毒辣的心腸,於是她忍住激憤按著 狂跳的胸脯,退了出來。

  緊接著女犯們一個一個病倒了。那整日整夜痛苦的呻吟與囈語,使老伯母坐立不安, 於是她又去找她的小叔:

  「總通凍倒了,棉衣,醫生,都是他們需要的呀!」

  然而,結果仍是和第一次相同,她被痛斥出來。

  老伯母來這監房還不到十天,已經為了女犯的痛苦而憔悴了,她那皺紋縱橫的老臉 上,再也找不到一絲笑容,她的心淤塞的透不過氣來。

  安巡官的殘忍,反而掀起了老伯母的義憤,她是在不顧一切地犧牲著自己。經常是 偷偷摸摸地為女犯傳遞家信搬運衣被,甚至下飯的菜和治病的藥,鉛筆紙張……這一切 必須的事物,都被她巧妙地帶進監房。

  女犯中有兩個家在外縣的,還有一個沒有家的,老伯母默默地想:

  「被子是可以兩個甚至三個人蓋一床的,衣服是不行的呀!」

  她焦急了四五天,一直到月底薪水發下來,她才歡快地揣著錢跑到舊貨店買了三套 棉衣,一套一套的分做三次穿進監房移到女犯的身上。

  現在,八個年青的女犯個個笑逐顏開了,她們獲到了溫暖,獲得了撫愛,更獲得了 些許的自由,都是她們被難以來所未曾享受到的,也是她們所不敢夢想的呵!

  然而現在她們什麼都享受到了。當夜深的時候,只要她們說一聲:

  「老伯母,我要到第X號去玩一玩,可以嗎?」

  「可以的,不過你要機警一點兒呵!說話也要小點聲呵。」她一邊囑咐著,於是她 一邊打開了鐵門。

  女犯們都蒙受到了意外的安慰,老伯母也歡快著了。雖然她為她們籌思著,奔跑著, 並且提心吊膽;然而,當她把身子放在床上時,那疲倦是帶著一種輕鬆滋味的,她每每 是含著神秘的微笑舒服地睡去。

  「老伯母!」

  「老伯母!」

  這呼喚,不斷地在她耳邊響著,她也就不停地奔跑著。她不厭煩,也沒有什麼畏懼, 雖然安巡官的警告不時地湧上腦際,可是安巡官那副殘忍的臉孔,一想起,她就恨得咬 牙切齒!

  「狼心狗肺的!拿鬼子當親祖宗,早晚還不給鬼子吃啦!」

  同時,老伯母覺得她這違反安巡官警告的舉動,也正是對他的報復呢。

  你看!老伯母是多麼高興呵!又是多麼天真哪!她運用那不大靈活的腿,一滑一滑 地踏著雪地吃力的走著,分張開兩隻胳膊,像要飛起來似的,那樣子,完全像一個剛會 走路的小孩。她花白的髮絲飄舞在太陽光下,一閃一閃地相映著地下的白雪,她流著鼻 涕,流著淚,迎著臘月裡凜冽的風,帶著一顆凱旋似的心,一封信,走向女犯的家,隔 一會,她又帶著信帶著食物或衣服踏著雪地按著原路走回來。一路上,她總是籌劃著怎 樣把這些東西帶進監房不被檢查出來。有時,為了想得入神而走錯了路。

  然而老伯母她得到什麼酬報呢?沒有呵!她是什麼酬報都不需要的,當犯人的家屬 誠意地把錢向她衣袋裡塞的時候,她是怎樣拚命地拒絕著,到無可奈何時,她甚至都流 出眼淚來:

  「你想,我是為了錢嗎?你是在罵我呀!……你看,我的頭髮全白嘍!……」

  老伯母指著心,指著頭髮,那種坦白,誠摯的表示,使對方感動得也流淚了:

  「老太太,你老人家為什麼提心吊膽的在冰天雪地裡奔跑,我們怎能忍心呢?」

  「這樣,我的良心才好過呀!」

  她一邊說著,一邊急急地搶出門來,像怕誰捉她回去似的,一直到走在街上,她才 如釋重負似的喘過一口氣。真的,那誠意的酬勞,反會使老伯母難堪的。

  當她把東西交給女犯時,她嗔怒著說:

  「你把我的心地向你的父母表白一下吧!」

  女犯流著淚讀著家信,也流著淚感激老伯母賜予的恩惠,有時,竟撫著老伯母的肩 頭嗚咽起來:

  「老伯母!我將怎樣報答你呢?……」

  老伯母撫摸著女犯的亂髮,抖顫著嘴唇說了: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只要你們不受委屈,我怎樣都行呵。」

  然而,她們真的不受委屈嗎?老伯母的歡快僅僅維持了兩個月,這以後,情形便突 然變了。東洋人開始伸張開它凶利的爪在向它的俘虜猛撲了。老伯母的心又跌入山澗裡 去。

  痛苦的,抑壓著的呻吟,又復佈滿了監房,那空氣是可怕而淒厲,老伯母感到她仿 佛置身在屠場中,屠戶的尖刀在無情地割著那些無援的生命,她眼見著這樣慘目的景象, 她的靈魂也在一刀一刀地被割著了!她能逃避開這恐怖的地界,然而她又怎忍拋掉這些 無援的生命呢?

  老伯母現在是由看守一變而為看護了,夜裡她把耳朵附在門縫上,聽聽外面沒有一 點聲息了的時候,她便開始在監內活動起來,她手捧著一大匣「愛膚膏」,為那遍體刑 傷的女犯,敷擦著傷處,口裡不住地慰問著,而且咒著:

  「狼心的鬼呀,和你們有多大的冤仇,竟下這樣的毒手!」

  為了老伯母無微不至的看護,女犯們的刑傷很快地便好起來。可是,舊的傷痕剛剛 平復下去,新的傷痕緊接著就來了。老伯母宛如一個受過彈傷的麻雀,整天地在恐懼與 不安中。她最怕那兩個提人的警士,他們一踏進門,老伯母那顆仁慈的心便被拉到喉頭, 直到過堂的犯人回來,她的心才降落回胸腔裡,可是,馬上又會給另一種痛苦佔據了。

  老伯母對東洋人的仇恨,一天天地堆積起來了。

  起初,女犯們問到她有沒有兒女時,為了怕她們訕笑,她總是吞噙著淚水,搖著腦 袋說:

  「沒有呵,我什麼也沒有呵!」

  如今,她一方面看見了東洋人無恥的凶殘,一方面受著女犯們的啟示,環境的熏陶, 把老伯母的觀念轉移了;她覺得她有那樣一個兒子,不但不是恥辱,反而正是她的光榮 呢!她愉快地驕傲地問著女犯:

  「我的兒子那樣做,是應該的呀,不是嗎?」

  老伯母接到兒媳病重的消息,便立刻趕回顧鄉屯,等二十天之後,她再回到這座監 牢的時候,女犯們已經受夠了替班看守的辱待了!老伯母呢?她也曾大病過一次呢。她 的臉完全沒有血色,兩隻溫和的眼,變得那樣遲鈍而呆直,皺紋更深更多了,兩腮深陷, 顴骨就更顯得凸出,唯有那高大的鼻子,還是那樣筆直而圓潤,女犯們驚問著:

  「老伯母,怎樣,你的兒媳病沒有好嗎?」

  「孩子生了嗎?」

  「完了,完了,什麼全完了?」老伯母兩手一張,頹然地坐在監號門外的小凳上。 臉上沒有一點表情,眼珠都不動一動。女犯們再問,她自語似的說:

  「我的兒子……是應該的呀!」

  「有什麼事情發生了嗎?」女犯懷疑地問著。

  然而,老伯母什麼也不再說,只是抖擻著嘴唇,頻頻地搖著腦袋。蒼白的髮絲隨著 腦袋左右飄動著。

  夜裡,老伯母才抹著老淚告訴她們她的兒媳死了。然而她並不是病死,而是受了東 洋兵的姦污而服毒自殺的。當老伯母趕到那裡時,手足已經冷了,她握著老伯母的手, 只迸出了一句:「媽……你報……報仇!」就斷了氣。

  老伯母的喉嚨讓悲哀塞住了,她用了很大的氣力才說出來:

  「她斷氣之後,那孩子還在肚裡翻轉一陣呢!」

  老伯母瞪大著淚眼,捏緊拳頭,接著說:

  「我的兒子,……也在珠河陣亡了,就在她媳婦死後第三天,……我得到的信!」 老伯母抑壓著的嗚咽在震顫著每個人的心弦,人人都為老伯母的遭遇流了淚。

  淒慘與悲憤瀰漫了監房,女犯們的呼吸粗迫,眼睛放著痛恨的光,這座不見太陽的 黑暗囚牢,真的變成陰森恐怖人們幻想中的地獄了!

  春天去了,春天又來了,老伯母蒼白的髮絲雪樣的白了。

  一天,安巡官把她叫了去。看著老伯母憔枯的面孔和深鎖著的眉頭,安巡官淡淡地 問道。

  「怎麼,你還在想你那叛逆的兒子嗎?」

  「不,一點也不,那忤逆,那強盜,他該死,他該死呀!」老伯母乾脆地說,故意 做出發恨的樣子,好使安巡官不懷疑她。

  接著,安巡官告訴她,為了要改造監房,明天暫把女犯調到南山岡署拘留所去,大 約六七天之後再調回來。

  老伯母聽了安巡官的話,像遇赦的囚犯一樣高興了。她把這消息告訴女犯。最後她 說:

  「呵!機會終於來了!」

  然而,女犯一點也不明白這話的用意。

  夜,撒下了黑色的巨網,一切都被罩在裡面。監房裡已經悄靜無聲,夜是深了,女 犯都已熟睡,只有老伯母還在角道裡來回地慢踱著,她不時的俯著門縫向外探視,一個 念頭總在她的腦裡翻上翻下:「只要逃過今天,那就好了!」

  今天,又是第五夜了。半年來,老伯母總是懼怕著這個恐怖屠殺的夜,半年來,這 恐怖的夜經過無數次了,每逢到「第五夜」的時候,老伯母便不安起來,她跳著一顆極 端恐懼,極端憂憤的心,尖起耳朵傾聽著外面,由遠處飄來的沉啞的呼呼聲,會使她的 全身肌肉打起無法控制的痙攣。有時,夜風從門邊掠過,老伯母也常常被騙而起虛驚的。

  鐘,敲過了三下,老伯母自語著:「是時候了!」於是她急急地把耳朵緊貼著門縫, 屏息著,那最熟悉的聲音,終於由遠而近了,終於停止了。老伯母把貼在門縫的耳朵收 回來,換上去一隻昏花的眼睛。空曠寂寞的院心,立著一個昏黃的柱燈,她拉長了視線 望著目力可達的鐵門,鐵門緩緩地開了,走進了四個鬼祟的黑影,他們的腳步是那樣輕, 宛如踏在棉花上沒有一點兒回聲。

  四個鬼祟的黑影消逝在盡東邊的男監了,一刻又從那裡出現。這次,卻不是那樣靜 悄了,人也加多了五六倍,雖然老伯母半聾的耳朵聽不見他們的聲音,可是看著那擁擁 擠擠蠕動的黑影,她知道他們是在反抗,在掙扎,然而,又怎能掙脫魔鬼的巨掌呢?

  黑色的影群被關在了鐵門之外,呼呼地沉啞的輪聲由近而遠,而消逝了。

  老伯母為這群載赴屠場之蓬勃的生命,幾乎哭出聲來了。陳清的話,又在她的腦際 膨脹起來:

  「老伯母,看著吧!她們遲早是要遭毒手的!」

  「為什麼呢?」

  「她們是政治犯哪!東洋人最恨的就是她們這樣的人,別說她們這樣重犯,你知道, 近來死了多少嫌疑犯哪!她們,依我看也是逃不了的,要不,為什麼老不過法院?」

  想到這,老伯母突然打了一個冷戰,她連忙走到風眼口遍視了一周,三個監號的女 犯統通平安的睡著,她才放了心。

  南崗署拘留所只有兩個房間,前邊臨街的一間是普通犯,裡面的這間便作了那八個 政治女犯的臨時監房,另外隔出了一個狹狹的甬道,老伯母便日夜的守在那裡。

  晚上,八點鐘一過,辦公室的人們便走光了,只有一個荷槍的東洋警察守在拘留所 的門口,這個東洋警察也是女犯調來之後加派的,他是接替著「滿洲」警察的職務。

  東洋警察是多麼難於擺佈的傢伙呵!老伯母為了他萬分不安著,她怕他毀滅了這千 載一時的良機。今夜——一九三二年三月一日之夜——只有今夜,過了今夜,什麼全不 中用了!再過兩天,她們又將被牽回那禁衛森嚴的地獄裡去了!

  計策終於被老伯母想出來了,那計策是太冒險了一點。

  女犯們蒼白的臉上,全塗了一層脂粉,蓬亂的髮絲現在是光滑而放著香氣,更有的 梳起圓圓的髮髻,……一切都預備好了,只等著歌舞昇平的隊伍一到,老伯母便要實行 她的計策了。

  夜之魔吞蝕了白晝的生命,天然的光明,讓虛偽的燈光替代了。老伯母的心象被裝 在一個五味俱全的布袋裡,悲憤,歡欣,恐懼,更有那綿綿不盡的離情,她倚著門站在 那裡聳著耳朵,腿好像要軟癱下去,她把右手插在衣襟裡面,為了過度的抖戰,手裡那 個完好的電燈泡幾乎滑落下來。

  遠處響起了高亢而錯雜的歌聲,不整齊的腳步聲,漸漸逼近,老伯母聽去,至多離 這拘留所也不過五十步了,於是她把右手從衣襟裡抽出來,運足了手力,咬緊嘴唇,把 手裡的電燈泡猛地向牆上一摜,接著,一個脆快的響聲震撼了全室,更蕩出屋外,老伯 母瘋狂般地向門外跑去,搖動著正發怔的XX警察的臂,驚駭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槍……槍……快快地……後邊……那邊的去!」老伯母用手指著拘留所的房後, 東洋警察慌張地跑去了,口裡吹起警笛。

  老伯母踉踉蹌蹌地跑回監房,她打開了門,喘吁吁的說道

  「孩子們……逃吧……那邊有提燈的……人群接你們來了!」

  女犯們灑著感激的淚水,爭握著老伯母的手:

  「老伯母,你也逃吧!」

  「我等一等,……你們快逃吧……我可憐的孩子們……快吧……」

  當提燈大會的人群經過拘留所的門前時,八個被禁錮了一年多無望的生命,雜在人 群中走了。

  半夜,東洋人來查監,發現老伯母昏倒在甬道裡。她是服了多星的紅礬,中了毒, 可是被他們救活了。

  可是,五天之後的夜裡,老伯母伴著二十幾名不相識的男犯,由刑事科拘留所的特 別監房裡,被拖上為她往日所恐懼的黑車。那部車,秘密而神速地馳向郊外去了……

  提示

  白朗(1912-1994),原名劉東蘭,遼寧瀋陽人,後舉家遷黑龍江齊齊哈爾。九· 一八事變後,參加反滿抗日的革命活動,並開始文學創作。流亡關內後,創作了大量反 映東北人民抗日鬥爭的作品。散文集《從月夜到黎明》、短篇小說集《伊瓦魯河畔》等 都廣有影響。

  短篇小說《生與死》1936年寫於上海,1937年2月發表於《中流》1卷第11期,是帶 給白朗文學聲譽的代表作。

  作品通過日偽監獄裡的女看守老伯母由對政治犯的同情到捨生忘死救出八名革命者 的經歷,熱情頌揚了淪陷區人民的反抗鬥爭精神,反映了東北人民思想覺醒的曲折歷程。 老伯母這個形象有很高的典型意義。作品真實而深刻地描寫了她思想性格的發展過程: 開始,在敵偽欺騙下,她並不理解抗日鬥爭,是敵人的獸行和政治犯的影響,才使她理 解了民族抗爭,才使她的母性之愛昇華為一種獻身革命的精神,並進而成為革命戰士。 作品構思獨特,筆墨集中,多側面地描寫了人物的心靈與性格,使人物形象栩栩如生。 語言通暢而細膩,雄健而柔媚,在樸實中蘊含著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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