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布又趕起馬幫走了。隆布走的驛路一次比一次遠。蘇納美等待的、盼望的時
間一次比一次長……蘇納美想念隆布,想得越來越苦,一種說不出的又實在又空虛
的感覺緊緊地攫住了她。隆布不在的時候,她戴著隆布給她的珠串、手鐲和耳環在
田裡鋤草,陽光在那些閃閃發光的首飾上跳躍,她在人前感到驕傲,但她更願意獨
自尋找隆布在的那些夜晚留給她的感覺。每天,她一概不參加年輕人的鍋莊舞會和
山林裡的對唱,早早就回到自己的「花骨」,沉浸在隆布沒帶走的煙味、酒味和他
身上那種給人以強烈刺激的氣息之中。夜裡,只要是小窗外傳來一聲馬蹄響,她就
會驚跳起來,雖然她明知道隆布還回不來,她的心仍然會顫抖,久久地期待著一個
奇跡——隆布提前回來了!但奇跡從來都沒有出現過。
在田裡,在回家的路上,在背水的溪邊,那些男人們的明顯挑逗或隱喻的暗示
都被她輕蔑的一笑抵擋回去了。她一刻也忘不了隆布,這個含而不露的中年人能在
她不知不覺中喚起她最強烈的激情。每一次,她都像一場洪水漫過而飽和的土地那
樣,保留著那受浸潤的快慰,等待著下一個洪峰的衝擊。她相信,任何別的男人都
只能破壞她意會到的隆布留給她的感覺。
隆布趕馬的驛路太遠了,這一次有兩個月沒有回來。湖東岸的十八歲的小伙子
英至,每天傍晚步行三十里來到尤吉瓦村,希望能見到蘇納美一面。他相信只要見
到她,他就能讓她傾聽他的訴說。她只要能聽他說一句話,她就會聽他說下去,她
就像坐在河邊聽波浪的歌唱那樣捨不得把河流丟開。英至連續跑了十個傍晚,都沒
見到蘇納美。許多人都勸他別枉費心機了,蘇納美不會見他的,見到了也不會聽他
的囉嗦。他對所有勸阻者的話都聽不進。
英至找過蘇納美童年時代的朋友格若瑪,請她把自己引薦給蘇納美。為此,拋
送給格若瑪一隻綠松石的銀戒指。格著瑪咯咯地笑個不停,把英至笑糊塗了。英至
的手掌上一直托著那個銀戒指,手都抬酸了。格若瑪沒有去接那隻銀戒指。她的兩
只手只顧捂自己笑得合不攏的嘴,只顧擦笑得流出了淚水的眼睛。笑了足足有三袋
煙的功夫才止住,因為她把肚子笑疼了。她說:「我沒得福氣戴這只寶貝戒指。蘇
納美哪能聽我的呢?你去找別人吧!英至,你為哪樣不在腳邊溪水裡喝個飽,偏要
去找懸崖上的甘露哩?今兒晚上就在我家歇吧,我的『花骨』裡好暖和。」
「謝謝你,格若瑪!要是尤吉瓦村沒有降生一個蘇納美,我一定會到你家去歇。」
格若瑪轉過身去,一轉身就一路咯咯笑著跑了。
英至找過蘇納美的阿咪采爾,給阿味采爾送了十塊磚茶。采爾熱情地款待他,
請他喝酒。但是,當英至求見蘇納美的時候,采爾誠懇地對他說:「英至!你是個
漂亮的男子,繞著『謝納米』轉十圈也找不到像你這麼漂亮的男子。
可是,你要知道,男子的漂亮不在臉蛋兒上,我也不知道在哪裡。只有男子的
阿肖才能知道,知道也說不出。我的模蘇納美有阿肖,你不是不曉得。她的心裝在
隆布的煙荷包裡,誰也摸不到,除非是隆布從煙荷包裡丟出來。隆布是個有良心的
人,每次趕馬回來,都送來一牛皮口袋吃的、穿的、用的孝敬我。再說,蘇納美的
阿咪不是蘇納美,做不了蘇納美的主,蘇納美身上的眼晴、鼻子、嘴、豐滿的胸、
柔軟的腰和男人們喜歡的……
都是我生出來的,一生出來就不在我身上了,我做不了主。「
「蘇納美知道我要見她嗎?」
「全村人都知道。」
「她要知道,我就沒有白來,阿咪采爾!我只求你告訴她,英至又來過了。」
「好!我會告訴她。」
有一天,英至在路上碰見蘇納美的阿咪吉直瑪。直瑪背著一大捆乾草,散發著
一般熱乎乎的汗味。英至拉著她背上的草對她說:「直瑪,讓我幫你背吧!你累了。」
直瑪用背頂住乾草捆靠在路邊高坡的石頭上。迎著晚霞耀眼的光,瞇著眼看著
英至。
「你就是英至吧?」
「是的,直瑪,你好漂亮啊!」
「誇我漂亮的男人可多了,都是為了想進我的『花骨』。只有你英至誇我,不
是為了這個。」
「是的,直瑪,你的漂亮不是誇出來的,是天生的。」
直瑪用雪白的牙咬著下嘴唇,笑吟吟地看著英至。
「蘇納美比我還漂亮?」
「漂亮人和漂亮人是不能比的。馬櫻花有馬櫻花的漂亮,山茶花有山茶花的漂
亮。」
「這話可不假。英至,你想見蘇納美嗎?」
「直瑪!你在逗我玩兒吧?」
「不是,只有我能讓你見到蘇納美。」
「你要我咋個謝你呢?」
直瑪笑著搖搖頭。
「三更天你來,我給你留著大門,我的『花骨』門;你知道蘇納美的『花骨』
是哪一間嗎?」
「知道,一上樓梯那間。」
「你沒去叫過門?」
「我知道叫不開,好多人去叫過。」
「你來吧。我的『花骨』和蘇納美隔一塊板。先到我的『花骨』來,我不留你。」
「我一定來,讓我給你把草背回去吧?」
「不了,我不累。」直瑪很欣賞地看著英至。「你真是個有心人。」
對於英至來說,從傍晚熬到三更天,其長度絕不短於三年。他的腳幾乎把尤吉
瓦村四周的大路小路上的石子都踢光了。數遍了尤吉瓦村裡的人家、樹木和天上的
星星,低聲喚了一萬次蘇納美和直瑪的名字,他約摸著該是三更天了。他推了推蘇
納美家的大門。
果然,是開著的。他從門縫裡先丟進幾塊豬膘肉,穩住那條黑狗。黑狗連哼一
聲也沒有,搖著尾巴以示歡迎。小伙子走上通往「花骨」的樓梯。他先把雙手放在
蘇納美的「花骨」
的門上,把臉貼在門上傾聽著——蘇納美睡得很香。他再摸著推開了直瑪的門。
直瑪已經從床上跳起來了。她摟著英至的肩膀,走到蘇納美的「花骨」門前,對他
耳語說:「我只能讓你看見她,我聽說你說過,只要能見到她……剩下的事我就不
管了。」
「是的,只要能見到她……」
「蘇納美!」直瑪輕輕地叩著蘇納美的門。
「嗯?」蘇納美很警覺。「阿咪吉直瑪?」
「是我,開開門,蘇納美。」
「可有事嘎?」
「是的……」
蘇納美把門打開了,英至一步就跨進了蘇納美的「花骨」。而且,擦著了火柴,
點亮了小油燈。
「英至要看看你……」直瑪說罷就回自己的「花骨」裡去了。
披著衣裳的蘇納美有些生氣。
「出去!」
「蘇納美!別人說你咋個咋個知情知理,我不相信,看來大家講的不對嘛!過
去我只是老遠老遠地看到你,今天近近地看到了,漂亮倒是漂亮嘍,就是不咋個溫
柔,不討人喜歡……我走了,打擾了你,給你賠個不是。」說著英至跨出了門,只
是手還暗暗地把住門柄。
蘇納美半晌沒說出話來,她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她知道這些話阿咪吉直瑪全
都聽到了,明天會傳遍全村,後天會傳遍全世界。人們會私下議論說:英至一心一
意想找蘇納美,見到了,第一眼回身就走,說她不討人喜歡。蘇納美賭氣地說:
「你走嘛!你咋個不走嘛!」
「你只對我說:出去。可沒有說過:走!我聽你的,只要你說一聲走,我就走
了。」
蘇納美沒有說走,可也沒說別的。一個在門裡,一個在門外對峙著,互相傾聽
著對方越來越急促的呼吸。英至說:「不說走,就該說進來……」
蘇納美沒說進來。
「你不說進來,我可是要說進來,只要你不說別進來,我就要走進來。」
蘇納美也沒說別進來。
英至跨進了「花骨」,隨手關上門。在蘇納美還沒搞清是怎麼回事的時候,英
至已經把她緊緊地抱住了。她的衣衫本來就是披在身上的,英至一下就扯光了她的
衣服,英至對她一開始就是暴風驟雨式的襲擊,蘇納美由抗拒而接受。那持久的夏
日的精力旺盛的豪雨,分不清雨點,除了雷光電火就是很低很沉重的帶腥味的烏雲。
滾燙的雨水無休止地傾洩,宇宙間全是水,森林在水裡搖擺,一些溪流都滿得溢了
出來。蘇納美痛快淋漓地承受著兇猛的雨水。她的淚和著她幻覺中的雨水一起流淌,
她兩次大叫著想跳起來,但她都被沉重的熾熱的雨水和雲朵壓得動彈不得。而是漸
漸才止住的,雷是突然消失的,雲還在……當烏雲慢慢地游動起來,稀薄起來,蘇
納美像一棵瘋夠的小柳樹一樣,披著陽光,靜靜地滴著亮晶晶的水珠。蘇納美睜開
眼睛,眼前是一燈如豆。赤裸裸的白皙的英至躺在她的身邊,正用濕潤的嘴唇貼著
她的耳朵開始溫柔地訴說著:「蘇納美!你可看見過天快亮時的流星?天上的星星
已經發灰了,它還是亮晶晶地從頭頂上斜斜地落下來,我每天在你的窗外都能看到。
你看不到,你正在做夢。蘇納美!
你可知道夜間的小草咋個往上長嗎?它們頭頂著露水珠珠,輕輕地『啵啵……』
響著,小葉子動彈著動彈著就長高了。我每天蹲在你的牆腳下都能看到。你看不到,
你正在我的頭頂上……「
蘇納美忍俊不已地笑了。她覺著英至的話很風趣。她自然想到,隆布在一番親
暱之後就沉沉入睡了。英至卻不,使她彷彿感到那陣豪雨之後,地面上已經找到了
河床的水一直都在緩緩不斷地、小聲地流著……但她知道英至也累了,她轉身吹熄
了小油燈,抱住英至,為了疼愛他,用一隻手摀住了英至的嘴。她不僅從肉體上,
還從靈魂上接受了他。很快,他們都入睡了,窗外還有流星在落,牆腳下還有小草
在長……誰也看不見、聽不到了。
「當你盼望奇跡的時候,奇跡總是不會出現。往往當你不需要和唯恐它出現的
時候,它才會出現。這時,奇跡實質的意義上已經改變了它的本來面目。
隆布提前回來了,正當英至和蘇納美已經沉沉入睡的夜間,他輕輕地叩著門。
「哪個?」蘇納美驚覺地醒來。她從敲門聲就能意識到:隆布來了。
「還能是哪個?」
蘇納美推醒身邊的英至。
「有人在?」隆布一下就猜到了。
蘇納美沒有回答,她也不知道怎麼回答。
「我趕夜路來的,沒加回家,口渴得很,給我喝口茶……」他耐心地等待著。
蘇納美開開門。英至正坐在火塘邊攏火,大白貓正用尾巴拂摸英至的臉。
隆布把一個沉重的牛皮口袋放在地上。
「是你,英至。」
「你認得我?」英至有些不安地看看他。
「我咋個會認不得你。我還參加過你的穿褲子禮哩!」大白貓跳進隆布的懷抱。
「啊……」英至用吹火筒吹著火。
「蘇納美,幫幫忙。」隆布解開牛皮口袋,蘇納美從牛皮口袋裡掏出酒瓶,奶
渣、牛肉乾巴、餅乾、茶磚……等食物。隆布倒了三碗酒,把用酥油炸過的奶渣分
為三份,切了三塊相等的牛肉乾巴。
「喝,英至!」隆布首先喝了一碗。
英至也一飲而盡。蘇納美只呷了一小口。
沉默了很久,隆布又往三個碗裡倒酒。蘇納美的目光一會兒停在隆布臉上,一
會兒停在英至臉上。隆布好像沒注意,也不看她。
「英至,你趕過馬幫沒有?」
「沒有。」
「沒趕過馬幫可是少見世面,一條路就是一本書呀!小伙子!啥時候跟我去趕
一趟馬幫,看一看麗江壩子,大理的城,下關的街,紮實熱鬧,哪樣人都有,哪樣
話都說,哪樣衣服都穿,啊!紮實好看。還有大戲。天天都放電影,白天都放,在
一個黑屋子裡。
白族女人紮實漂亮,乾淨的就像雨洗過的雲彩,衣裳白是雪白,紅是花紅,從
領口到褲腳都繡滿了花。就是不能摸,一摸她們就瞪眼睛,用紮實好聽的話罵你…
…這一趟可是惱火嘍,累嘍……「他說著喝著,眼睛閉上了,背靠著牆,面對著暖
洋洋的火塘像是睡著了。
英至輕聲對蘇納美說:「我要走了。」
蘇納美極不情願地搖搖頭,用手微微地擺了擺。她以為隆布覺察不到。但是,
隆布閉著的眼睛完全能清清楚楚地「看」到蘇納美的動作和心思。他立即推開大白
貓,一躍而起。
「我得走嘍!」隆布說走就走,沒等蘇納美站起來,隆布已經走下樓梯了。蘇
納美索性不動了,兩眼久久凝視著火塘。英至久久凝視著蘇納美的臉……大白貓親
暱地用尾巴拂摸著他們倆的臉。
第二天夜裡,隆布再度來訪的時候,他發現蘇納美「花骨」門外地上擺著的正
是自己的被褥和牛皮口袋。隆布從懷裡掏出一條鍍金項鏈,仔細地掛在門環上,扛
起被褥和牛皮口袋,慢慢地下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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