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要滿十三歲了,美麗的小蘇納美!滾圓的小露珠兒彙集成的溪流就要流動
了。
絕大多數摩梭人都熬住了,成年的男人都停止了夜間向女子的訪問。蘇納美在
深夜裡有意溜出「一梅」1,偷偷觀察那些在村子裡巡遊的工作隊員。他們也怪累
的,不斷地打著哈欠。蘇納美還摸到成年女人們居住的一間間「花骨」的門外偷聽,
每一間「花骨」裡都沒有男人的氣息。她聽說還是有成雙成對的阿肖被抓住,有的
是在「花骨」裡抓到的,有的是在山林裡。工作隊要他們領結婚證;要麼,勞改。
其中有一對寧肯勞改,不領結婚證。這一對阿肖被他們牽著在街上游鬥,脖子上掛
著破鞋。雖然摩梭人都不懂破鞋的象徵意義。這就是工作隊在「謝納米」畔進行了
半年艱難鬥爭的成績。除此之外,就是在露天溫泉浴場裡修了一堵把浴場一分為二
的短牆,規定為男左女右。最後熬不住的卻是工作隊自己。他們匆匆在群眾大會上
做了一個總結報告,宣告在為純潔家庭婚姻而鬥爭這一重大問題上取得了完全的勝
利。這個勝利可以和解放台灣、最後統一祖國的偉大意義相提並論。從此,摩梭同
胞可以和全國同胞並肩前進了。總結大會的餘興節目,就是為那些不巧被抓住的阿
肖們公費舉辦革命式的婚禮,贈送給每一對「合法夫婦」一座單門獨戶的漢式小土
屋,還包括鍋碗瓢勺、被褥枕頭和毛主席像。結婚證裝在玻璃鏡框裡掛在毛主席像
的左側。老人們的臉都拉得很長,新郎和新娘們象木偶一樣,工作隊員們撥一撥,
他們才動一動。小孩子們總是高興的,因為這樣的事從古至今都沒看見過。
1母系家族的正房,吃飯、會議和老年、幼年成員居住的房屋。
「一輛,兩輛,三輛,四輛……」一群穿著半長不短的褂子的孩子們蹲在山頂
上那排經幡下,小聲數著腳下公路上象甲蟲那樣爬行的汽車。四輛小汽車,一輛黑,
兩輛藍,還有一輛是紅色的。跟在這些小汽車後面的是兩輛大轎車和三輛大卡車,
卡車上是解放軍,他們手裡握著槍,刺刀上的光一閃一閃,怪嚇人的。所幸的是,
這些車、這些人越走越遠了……蘇納美的小手托著腮,偏著腦袋看著漸漸遠去的車
隊,獨自思忖著:他們為哪樣要為我們動那麼大的氣?為哪樣還那樣認真呢?一本
正經地要本來就不是一家的男人和女人住在一起!他們真是吃的太飽了,沒事好幹
才到我們這兒來的吧?我們可是沒去管過他們呀!他們隨便怎麼過,我們都不管,
連問也沒人去問。唉!——蘇納美象小大人兒似地歎了一口長氣,心情漸漸象正在
轉晴的天空一樣,雲飛霧散……
一場半年之久的特大雷暴雨終於平息下來了,「謝納米」的水又像鏡子那樣平,
靜靜地照著天空。
摩梭人永遠是一個天真爛漫的民族,像忘掉兩次猛□象群的入侵那樣,迅速忘
卻了第二次文明人的野蠻的政治騷擾。他們象血一樣,立即又凝住了。在工作隊撤
離時,汽車剛剛發動,阿肖們就擁抱在一起了。他們幾乎忘掉了神的訓誡,白天是
在田間日光下勞動的時間,不顧一切地、緊緊地、如醉如癡地擁抱在一起。他們相
信,老人們和眾神都會諒解他們,他們別離的日子太長了。
那些被迫領了結婚證書的人們也開始從小泥屋裡走出來歡歡喜喜地扛著鋪蓋往
自己的衣社1里搬了。
1母系大家庭。
她就要滿十三歲了,美麗的小蘇納美!春筍的衣正在脫落窈窕的青竹竿就要穿
出來了。
小蘇納美好像悟到了點什麼,顧淑賢這些人為哪樣會這樣無情,非要拆散我們
的衣社,原來他們是汽車上的一個零件。汽車來了,他們也來了。汽車走了,他們
也走了。
他們說的是一樣的話,汽車也說的是一樣的話,一樣的面孔。他們聽不懂摩梭
人的話,摩梭人也不願意對他們說話,誰會跟汽車去講道理呀!汽車只會轟隆隆、
轟隆隆……這就是小蘇納美所悟到的。對嗎?很對,又不很對。顧淑賢的確是一部
大的政治機器裡的一個零件,她必須隨著這部大的機器的轉動而進退,發出和其它
零件相似的聲音。但她畢竟是個血肉之軀,不是零件。當她坐進那輛紅色的小汽車
以後,這些日子可以任意決定別人命運的興奮和拯救落後群眾的矜持、自豪,一下
子全部象海潮般退下去了。心裡漸漸升上來的是一陣悲哀,她忽然感到自己不是凱
旋歸來,而是潰敗。那些默默不語的摩梭男女比自己強大的多,他們不違背自己的
心靈和肉體。她想哭,但她忍住了,因為警衛員小魏就坐在自己身邊,司機小郝從
後顧鏡裡也可以看到她。她閉上眼睛,好像很疲倦的樣子,事實上,她的確很疲倦。
但她卻毫無睡意,有一種想伸展,想被人搖撼、甚至被人鞭打一陣的願望。她覺得
自己的臉、脖子,乃至全身都是燥熱的。她強迫自己安靜下來,她要趁此機會清理
一下自己,雖然她經常清理自己。她是在抗戰快要勝利的時候結婚的,經人介紹嫁
給了一個縣武工隊長。她的丈夫不是因為愛才結婚的,是因為需要。他在沒找到對
像之前,曾經對縣委書記說:「我可是憋不住了,再不許我結婚,我可要犯錯誤了。」
三年以後,需要漸漸讓位給了厭惡。顧淑賢在戰爭環境中已經顯露了她的貪婪
和有心機,虛榮和往上爬。在她丈夫隨野戰部隊向中原進軍的時候,她只是家屬隨
營學校的一個學員,不到一年,她靠偵查和揭發某些學員對正在第一線打仗的丈夫
們的不貞,把學校那個男性的風流政治委員搞掉了,由她取而代之。她在擔任政治
委員期間,採取了堅決的防範措施,撤換了所有的男性工作人員,只留少數上年紀
的炊事人員。發明了連環保的互相監督的辦法,誰要是發現某人與男性有不軌行為
匿而不報,與犯事人連坐,除了挨批鬥,扯掉頭髮以外,還要在行軍途中扛面袋,
到了宿營地要整夜推磨。由於她的功績斐然,所有她麾下學員的夫君都誇她:原則
性強。學員們卻非常仇視她。旅長的妻子多次在枕邊向旅長哭訴女政治委員的暴政,
反而更加鞏固了她的地位。旅長一邊聽著他的嬌妻嚶嚶啼哭,一邊哈哈大笑。
「她是為你們好嘛!這個政委不能換!」
顧淑賢只是得不到一個男人的讚賞,那就是她的丈夫。他對她採取一種岩石般
冷漠的蔑視的態度。每當戰爭間隙的休整期,顧淑賢帶著團以上幹部的老婆們日夜
兼程、浩浩蕩蕩向部隊迅速靠攏,在部隊駐孔的中心地帶某一個村莊停下來,立即
就有一群一群備著皮鞍子的馬,由警衛員騎著,快馬加鞭趕來接首長的愛人。只有
顧淑賢沒人接,沒人接更好,她自己也是團一級幹部,可以騎著屬於自己的那匹馬
到丈大的駐地去。那時候,他們實際上只是一對名義上的夫妻了,她表面上並不在
乎。只要我來了,你就得讓我和你睡在一塊門板上,不管你願意不願意,我都得把
光溜溜的身子緊貼著你,用肉體威脅你。若無其事地向你講隨營學校裡發生過的可
詛咒的不要臉的事情,以及我料事如神的才智和嚴厲的制裁手段。——丈夫沒聽完
就呼呼入睡了。一九四九年,她的丈夫從軍隊裡下來,在地方上青雲直上,擔任一
個省的省委秘書長。他曾經試圖好言勸說她離婚,她當然不能同意,報之以他多年
對她採取的岩石般冷漠、蔑視的態度。這位省委秘書長在一次住院檢查身體的期間,
和一位年輕的護士產生了互相愛慕之情。蛛絲馬跡馬上就被顧淑賢發現了,她接著
很快掌握了一切證據。一個女人由於妒嫉所刺探的情報絕不比一個高明的職業間諜
差。她不吵也不鬧,只是用最含蓄的辦法向他暗示:我完完全全地知道,我完完全
全地掌握了你的全部罪證,你不要存任何幻想,只要我還有一口氣的時候。對於她
的丈夫來說,這就意味著從煉獄通向人間的路都被她堵死了。但在人前,她永遠是
一個秘書長身邊最親密的伴侶的形象,在客人和丈夫面前喋喋不休地說:「秘書長
就喜歡吃我下的麵條,怎麼辦呀!我只好當他的炊事員。」
「秘書長的辦公桌從不許別人收拾,怎麼辦呀!我只好當他的公務員。」
「秘書長的床從不許別人給他鋪,怎麼辦呀!我只好當他的老媽子。我大小也
是個負責幹部,可我高興,這就是幸福嘛!我知道,我拚死拚活也不能在工作上有
多大出息,有個愛我的好丈夫,也就稱心如意了。是嗎!親愛的?」
她知道,秘書長當著客人的面必須承認,至少要說一聲:「是的!」她也清楚,
在她丈夫說這聲「是的」時候,恨不能暴跳起來。但他不僅沒有跳起來,而且還要
面帶微笑。當客人告辭以後,他和她也都變成岩石了,各回各的房,好像都不存在
了。如果真的她為丈夫下一碗麵條端來,她丈夫會連碗一起摔碎。當然,她也不會
這麼做。這一對「美滿」到如此地步的夫妻,在一個屋頂下過了二十年,「文化大
革命」,丈夫成了「走資派」,關在干校。她由於多年沒工作,反而顯得最清白,
被新生的革命政權——省革命委員會起用,任命為省婦聯主任。夫妻之間的空間距
離第一次拉到和實際相符的長度,雙方都沒有痛苦和思念,只有輕鬆感。顧淑賢的
心裡,還要多一層感受,那就是對丈夫的居高臨下的快意。多年來,她的地位一直
在丈夫之下,總算翻過來了。
「謝納米」畔之行,破壞了由於多年仇恨冷凝的內心平靜,她發現自己竟會有
一種非常溫柔的傷感情緒從心底油然而生。她有些慌亂,她多年沒經歷過這種感覺
了。她理不清,既無法理清過去,也無法理清現在。尤其是摩梭人的生活,他們的
一切都是相反的,而且很難使他們動搖。長長的歷史,多數民族的影響,行政的壓
力,對他們好像起不了任何作用。他們,特別是她們,個個都是那麼自信,應該說
她們個個都是「不要臉的女人」,可她們的眼睛裡卻閃射著公主一般驕傲的光。人
類的祖先大概就是這樣。顧淑賢忽然覺察到自己有點羨慕她們的心理傾向,而且聯
想到她在那裡聽到的摩梭女人接待男人的故事,像電影片斷似地在自己意識裡掠過,
非常鮮明而富有刺激性的畫面。她歎息了一聲,立即警覺起來,竭力想繫住自己的
心猿意馬,甚至想念一段語錄。但她想不起哪一段語錄合適,而且所有的語錄都記
不起來了。她突然驚駭地感到在許多年前有過的那種渴望,如此強烈地攫住了自己
的身心。
司機小郝在後顧鏡裡看到坐在首長身邊的警衛員小魏的臉頃刻之間變得慘白,
渾身索索發抖,卻不敢動一動。因為小魏發現自己的手,被首長那只肉乎乎的手緊
緊地抓住了,抓得那麼緊;並且用力揉搓著往她自己身上拉……這些都是小蘇納美
和她的鄉親們所絕對想像不到的。
她就要滿十三歲了,美麗的小蘇納美!在草叢中還抿著小嘴毫不引人注意的一
朵小花就要顯露出她的笑臉來了!她將一躍跳出草地,像綠色的夜空中閃現出的一
顆鮮紅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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